推荐一种打开Annie Ernaux的方式

文摘   文化   2022-10-07 07:39   法国  

关于今年诺贝尔奖获奖作家的中文报道/访谈,看了几篇,气到吐血。

我不喜欢以一种固有陈见着重强调作者的女性身份,不喜欢中文知识界把无知当光荣的态度。我不认为这些报道翻译一下放到世界文学研究领域里能够上得了台面。我不是20-21世纪法国文学的研究者,也不是性别研究学者,也不是Annie Ernaux的资深读者。但至少我知道对待文学、对待一名autrice engagée,除了猎奇,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SHOW SOME RESPECT 

AND

SHUT THE FUCK UP.

对我来说,Annie Ernaux的获奖,在如此动荡的这一年里,正如她接受瑞典电视台采访时说的一样,是左派的胜利,in a intellective way.  “我认为获奖是一种巨大的荣誉,同时也是一种巨大的责任,这是诺贝尔奖赋予我的责任 […] 也就是说,见证 […] 一种与世界有关的公平、正义的形式。”

被中文报道所忽视的作为écrivaine engagée(热衷介入政治/社会的作家)的Annie Ernaux才是我感兴趣的。

在政治立场上,“致力于极左”。从2012到今年,总统选举中,她都支持左翼政党候选人Jean-Luc Mélenchon,因为“他发出了一种声音,一种共产主义的声音,但又不止如此,这种声音我们已经不再听到。” 今年选举似乎加入智囊团。从今天的报道看,Mélenchon因Annie Ernaux的获奖喜极而泣。

Mélenchon作为左派政党候选人,今年落选后还在大学生群体中引发过boycott浪潮,静坐拒绝接受只有勒庞马克龙二选一的结果。非常好笑的是,我的毕业论文副标题“想象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改成“想象另一种可能的世界”,结果后一句成为Mélenchon的竞选标语。答辩时考官都夸标题好,“要是’想象另一种可能的世界’就俗了”,我简直捏一把汗。当然全校都是投给左派Mélenchon的。

Annie Ernaux的文学工作位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之间”,她深受社会学家Pierre Bourdieu的影响(但谁又不受他的影响呢?)她认为自己的书写是一种“以她想要的颠覆社会秩序的方式来颠覆文学秩序”——以同样的方式书写“不值得被文学进行书写”的题材和“高贵”的题材,她使得堕胎和“时间、记忆、遗忘”并列。

她拒绝过度修饰的句子,其写作风格被称为"écriture blanche”(平直的、无韵的写作)。虽然在一些文学研究者看来,这只是“女性特征”或图中国人外语不好研究起来方便;但是对于同样研究女作家的我来说,这体现一种反叛的文学姿态——

口语化和简单句是20世纪一些女作家选用的非常典型的反叛方式。口语性的写作,即“oralité”,在20世纪非常常见,比如众所周知的《长夜行》作者Céline,巴黎公社作家Jules Vallès,包括Camus的《局外人》,甚至包括兰波的诗。口语性是一种文学姿态,一般来说是反叛性的、颠覆传统的,因为法语文学语言从17世纪开始学院化后,以精确严谨用词文雅为上。而口语化就是要颠覆某种正统,作为一种“ton“(语调)它已然包含了某种作者态度。

在女性写作中,它当然也代表了一种反抗父权的态度。因为自古以来女性是被剥夺言说权力的,历史的书写者始终是男性,女性被禁止写作,这就是为什么19世纪的女作家常常隐藏在男性笔名后。在我更熟悉的19世纪,女性作家(一般在男性笔名的掩护下),用极其文学化的语言进行写作——为了使得书写权力合法化——证明自己与男人一样可以用极其书面的代表受过良好教育的语言进行写作。而20世纪的女性作家选择使用“oralité”的写作方式是要表达这样一种文学态度:作为女性,我要用一种颠覆男性书写的象征正统的书面语的方式,即口语、简单句,从我的角度来讲述历史,因为女性的体验和记忆是缺席的。这既是一种反叛,又是一种讽刺——如果《世界报》评论的:“证明不信任语言的矫饰,和这些语言所施加和复制的统治形式。”

Annie Ernaux的书写野心是文学性、社会性也是历史性的,她试图将历史经验和个体经验混合,这就使得她的一些作品以“on”为主语——人们,我们——这是一个由“我”发出的集体概念。她试图“在个人记忆中寻找集体记忆”。这种说法在法国文学研究,尤其是20世纪研究中非常不新鲜。这可以说是20世纪——这个人类经历巨大集体创伤的世纪——文学创作的唯一最终的目的。

《Les Années》最后一句话:“从我们将不再存在的时代中保存一些东西,保存所有[将]消失的图像。”《世界报》认为这句话是对她风格和野心的总结。这句话波德莱尔1885年《La modernité》论述现代性时几乎一模一样写过,是我喜欢到背下来的:“Il s’agit, pour lui, de dégager de la mode ce qu’elle peut contenir de poétique dans l’histoire, de tirer l’éternel du transitoire. ”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从时尚中提取它可以包含的历史的诗意的问题,从短暂中提取永恒的问题。) 这是文学的意义,也是这位女作家获奖的意义。

当然,最重要的是读书、读书、读书,多思考,然后shut the fuck up.

1969年的九号楼
第三机动队冲进九号楼时,据说里面正在用最大音量播放维瓦尔迪《谐和的幻想》,而我们把温吞吞的啤酒倒进从理学院实验室偷来的广口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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