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2022年7月21日、2022年9月3日与胡兰山的访谈记录整理,内容经过胡兰山的审定。访谈地点为福建省三明市宁化县治平畲族乡下坪建制村茜坑自然村胡兰山家。7月21日访谈人为陈瑶、鬼叔中、洪钰琳、王牧焜、贾毅、黄雅贞、卓颖萍,9月3日访谈人为陈瑶、鬼叔中。还有胡兰山的妻子赖永娣妹、二儿子胡铖及其妻子刘青香子和儿子胡盛海在家接待我们。
最先做玉扣纸是他
我叫胡兰山,1951年在福建省宁化县治平乡下坪建制村茜坑自然村出生,三岁时被送到长汀奶奶家养育,一直住在长汀,在长汀一中念完初中。农村里面有个传统,俗话说是“公公嬷嬷惜头孙”,我是家里长孙,我奶奶很疼爱我。在长汀念书的时候,没有电视、手机,暑假夜晚乘凉时,奶奶喜欢讲些往事,所以我记了一些下来。
我从十来岁跟着我的父亲胡显发学做纸,我父亲学做纸,是跟着他的伯父,我叫伯公。他的伯父是上一代良字辈,叫胡良宝。我没见过我的伯公胡良宝,不知道他的出生年月。据说,胡良宝是来茜坑开发的第一代,最先做玉扣纸是他,我们胡姓也是他最早来茜坑买竹山、建纸厂。胡良宝的时代是很苦的,家在长汀的师福村,人多地少,那时候没有杂交水稻,也没有一年种几季农作物,所以经常闹饥荒,没办法生活就到外面去谋生。胡良宝先到治平的高地,收竹麻皮,竹麻皮就是做纸备料时削青削下的皮子,还有人家做玉扣纸剩下的皮子,那时候高地还没有人用,他收来自己在高地做包纸。做包纸很赚钱,而且工艺不那么繁琐,销量很大。为什么呢?包纸以前是做两脚踢(两响炮),就是做高升炮。包纸的纤维耐力比较强,拿来做两脚踢,冲得很高。农村每年正月的时候开大门,娶媳妇,做任何喜事,都要放高升炮。所以那时候做包纸很赚钱,胡良宝因此发了一点小财。
胡良宝做包纸有了一定的积累,就来茜坑造纸,先是帮别人造纸,有钱后跟人家买了一小块山,慢慢开始自己造纸,一直造玉扣纸,赚了钱又买山,发展到茜坑有几个纸槽,都是他买下来的产业。里面的石墙背,从这边走进去五里有一个排子纸厂,这边再进去有一个沙坪哩纸厂,他买了好多竹山造玉扣纸,积累资本,发展壮大,所以胡良宝在这边很有名气。据我奶奶说,那时候我的家族四五十个人吃饭,没有分家。
胡良宝的时代,我们家里造纸的时候,就来茜坑做,在治平山里赚钱,完了就回到长汀住。以前治平叫作“经济地区”,因为长汀只有搞农业,要赚钱就得来这边,一直到80年代,整个治平乡90% 的人都是以纸业为主。治平乡被叫做“纸都”,造纸的经济效益很可观。所以说,那时候不是像现在这样,现在倒转回来,是外面发达,这里偏僻。
胡良宝来开发的时候,他的五兄弟,包括我爷爷,还有我父亲胡显发、胡显贵、胡显荣一辈等,都来这边发展。我们家族10多户人在这边。到解放初,胡良宝成为下坪的一个富豪,其实他只是槽主、槽户,比较有钱,听说打土豪,他就逃出去,钱没带多少,纸的库存也没有卖掉,他出去中途生病,就死在了外面。胡良宝的儿子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到长汀城里玩,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他的后人比较悲惨。
纸的水色很好
我奶奶说过我父亲开始造纸的故事,我印象比较深。我爷爷叫胡良基,他在我父亲3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胡显发,1923年出生,小时候家境很贫困,所以14岁就去学造纸。他的师傅是在长汀铁长乡的周坑村。以前是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学做纸,徒弟白给师傅干一年、两年,作为学费。我奶奶说,我父亲14岁去学造纸,做了一年,到年的时候,师傅给了他3个光洋,而且给他买了15斤茶油,还买了其他过年的东西,走路送他到我长汀的老家。那个师傅很好。我奶奶说,我父亲半夜里在床上的蚊帐里面,照着灯子一个一个光洋看来看去,一直笑,高兴死了,哎!会赚钱啦,这苦日子快要出头了。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很感动。
我父亲14岁到16岁做扛尾,他做纸做得很好。到18岁的时候,我们家族分家,父亲在这边分了一片竹山。做纸要有资金,要有劳力,等我父亲把这片竹山拿过来自己经营,自己也学到手艺了,我奶奶讲,自己来做纸。第一次做纸的时候,家里还比较贫困,做纸要启动资金买设备、请工人,所以我奶奶到长汀的泰安行,就是纸行,去“填行”。
什么叫填行?这是国民党时代的术语。我们现在叫贷款。你如果去填行,行家借钱给你,你要把纸卖给他,他从贷款里面扣除。泰安行的行家,第一次接触我奶奶的时候,说:“填行啊?好像不知道你行不行,可不可以借给你。”我奶奶是很厉害的,她姓曾,家在长汀东街,她的娘家人实在有势力,也很照顾她。刚好她的亲戚曾云山是很有身份的人,在泰安行里面跟行家说,“你填给她,我给她担保”。曾云山一开口,行家马上服服帖帖就填行。填行由你自己填,付100担纸、50担纸、70担纸,填多少,行家就借多少给你,够你开工。拿到这笔钱以后,我家就来经营竹山、做玉扣纸。我奶奶实在是能干的人,可惜没有读书,但外交手段、人情世故、接人待物,都相当厉害。她1987年8月在长汀过世,过世的时候是97岁。我奶奶葬在长汀,我们每年扫墓都会下去,每年春、秋两祭都会去扫墓。
我父亲第一次自己做纸就做得很好,他说第一炮一定要打响。以前,纸要运到长汀泰安行,泰安行用艄公船装船水运,7刀纸要拿去扎牢,拿篾篓一篓一篓装起来,外面还要包装粽叶,一捆一捆篾篓装起来,运到广州去卖。我父亲造纸的时代,行业里有规定,一篓纸的7刀中,有一刀纸叫作“皮把”,“皮把”可以有相当部分的破烂张。因为纸在烘干的时候,会撕破,会裂掉,会爆开来一点,或是稍微烂掉一点,拿去裁开,去掉破烂的,还可以利用。但我父亲,每一张纸都是好的,稍微破烂的都去掉,整篓纸7刀,包装好来,全部是好纸,这批纸做工又好,质量又好,一运到广州就一炮打响。每次电报发到泰安行里面,就说要胡显发印章(胡显发槽印)这个标志的纸。我家里一刀纸可以加两个银毫子,一个银币(光洋)等于10个银毫子,一刀纸加两个银毫子,不得了。
后来我父亲就一直在这边造纸,在1950年以前,我们造纸的时候就请工人来这边做,造完就回长汀。我家里大概有一百担纸山。我父亲三兄弟,都住在长汀搞农业,做纸的季节父亲上来茜坑做纸,一百担纸山全由我父亲经营,搞经济创收。我父亲是家里顶梁柱,不仅自己做纸,自己做完也给别人打工,工资也很高。纸山不够用的时候,也可以去批(租)山。我家里有去长汀铁长乡的豺狗谷批山,山上的毛竹就供应我们的纸厂。纸厂也可以租,因为不是每家都有纸厂。批山和租纸厂要写契约,不写契约会出很多麻烦事。像我家在豺狗谷租山,写了契约也差点出事。因为我姐姐在我们租的纸厂里出生,当地的风俗迷信说“红(血)不能落地”,纸厂主人要敲我们竹杠,说要打醮安神。那些契约现在没有了。一般,批山一个单班是两年,因为竹山有大年小年之分,两年统称一班。契约由双方私下协定时间长短。时间到了,契约就是废纸一张,不会保留下来。不过,我没有看过那个契约。那些东西也不是很金贵的东西,哪里知道这个历史(文献)留下来,像文物一样宝贵。
做纸工人大多是从长汀请过来的师傅,那时候不像现在,以前我们长汀家家户户都有技术工人,我们很好挑师傅,像劳务市场挑人才一样。纸厂里有个账本叫作“刀下簿”。我父亲说,纸是要用刀裁的,刀这样裁下去,所以叫“刀下簿”。每个厂都有一本挂在厂里面,厂里工人都可以看到这个流水账,是正反两面,一面写“刀下簿”,记录纸槽数,每槽每天生产多少纸,初一几刀,初二几刀,初三几刀,另一面是工人支用簿,工人某年某天支用了工钱多少,某年某天买了什么东西吃,买了多少肉,零星支用等都登记在簿。结账的时候,每个工人各自有一张。某个人结算工资的时候,计算他做了多少纸,赚了多少钱,他已经开支了多少,除掉,就这样计算工资。老板自己有自己的一本账本,记录烧石灰、请工人等成本。刀下簿,凡是做纸就要有一本,是一种程序,一种规矩。
做好的纸,要走山路挑去长汀卖。我父亲说,解放前,从长汀上来的时候比较可能被土匪抢,土匪很聪明,知道这些槽户把纸卖到长汀,会从长汀拿钱上来开工。以前现金都要带身上,他想了很多办法把钱拿回来。例如,把银圆缝在长汀带回的大芋头里,土匪不会抢芋头。我父亲有一次上来给他们抢得光光的,连衣服都给他脱掉,穿个短裤子就回家了。还有一次是大冬天,上来的时候,连棉袄都给他抢了,他跑回来的。
胡良宝一代,甚至到我父亲一代,家里还是住在长汀,过世和埋葬都在长汀。1949年后,治平这边打土豪、分田地,所以我们在这边落户,分到竹山。胡良宝一代的五兄弟后人也在这边分到山。当时我们这边相当于散户。我父亲说,解放初期的时候,茜坑这边只有40多个人,包括小孩、老人在内,稀稀拉拉人很少。到我上来的时候,这边也只有97个人,以后最多的时候115~120个人。到四五月砍竹麻的时候,我本村100多人,加上外来工人,挑的、削的、 的,担石灰的,还有很多做杂工的,来来往往很多人。50年代的时候,我父母都上来做纸,我奶奶也会进来帮忙,尤其是砍竹麻最劳累的时候。
跟江西、将乐不同,治平没有成立手工业联社。1953年还是1954年成立初级社,成立合作社,发展公有制,我父母那时候在这边落户了,所以我是属宁化县治平乡下坪村。当时我们住在石墙背的一座胡良宝买下来的相当古老的房子里,据说以前是属江西石寮。茜坑这个房子是1971年、1972年建的。因为以前是走羊肠小道上山下山,搞集体的时候,生产队出工劳动相当不方便,就住到这边来。当时从长汀走到这里,从天蒙蒙亮,走到天黑,才能到家。我三岁去长汀住,第一次上来是读小学三年级,八九岁的时候。
生产队时期做的玉扣纸,全部由国家统购统销,出口南洋、新加坡、东南亚。做纸需要成本,生产队作为统一的生产经济实体,生产队出纳或生产队长要去跟土纸收购站(宁化县外贸公司下派的单位)借款,借款时要做计划书,计划要做几百担纸,就跟他借多少款,这个是不要利息的,叫作预付款,等到生产队去土纸收购站卖纸的时候,由评级员根据省里发的纸样评判纸的品级,登记收购后开具支票,把预付款扣除,扣完为止,就是整个生产队的收入。土纸收购站是办集体的时候成立的,我们造的纸只能卖给土纸收购站,因为当时玉扣纸是二类物资,不能私人买卖。二类物资是由国家统一管制的,自己做了纸去卖是犯法的。1983或者1984年以后,国家取消玉扣纸统购统销政策,玉扣纸定为三类物资,可以私自买卖。我们治平乡的玉扣纸在80年代以前都是创汇物资,在当时地位很高,比较受重视。宁化县收购玉扣纸的价格很低,拿到外面出口,价格很高,外贸收入很大,不重视都不行。
当时我们茜坑叫作半田半山,农业要种田,纸业也要搞,因此很辛苦。我们纸比较多,田比较少。全纸的村,高峰有几个村,下坪有赖家山,他们没有田,全部做纸,比较轻松。上坪、下坪、容子坑、茜坑这几个组半田半山,就很累。我们这边一般在六月的时候竹麻就洗起来,到八九月的时候已经腐烂了,来做纸的时候就避开了农忙季节。做纸是在春天,但春天又要种田,还要砍竹麻,那时候很紧张,要安排好时间。一般小满的时候,竹麻就要搞进湖塘,小满以后就可以插秧了。有田有山的人最累。
集体管理是相当繁琐的。我们茜坑生产队有三个纸厂,石墙背叫排子厂,沙坪哩叫永连厂,拱桥子寮下叫永盛厂。生产队每年会按照纸张的多少和人口分布进行均衡,安排几户为一槽,搭好来,然后抓阄。因为山场有好有坏,为了避免人家有意见,就抓阄。那时候不是发工资而是评工分,评得很细。倒竹麻,一担竹麻几多工分。挑石灰,从新桥石人下挑到这边来,一百斤石灰几多工分。洗漂、落湖、削青、溜山、倒竹麻,几多工分。洗槽的准备工具,做篾匠、做畚箕几多工分。每个工种都算工分。常规是本地人以号定工分,外地人以号定工钱。等纸做出来,定一号纸、二号纸、三号纸,不同号的纸工分和工钱都不同。平常的时候,管理纸厂的人要一槽一槽做表,表上登记张三做什么工,李四做什么工,做了多少纸,多少号,多少分,最后统计出来,再报到记工员、会计。还有分户账,就是把你一家人一年造纸的工分多少,纸业多少,农业多少,都累积起来,然后根据你的劳动价值,统计你一家的收入。生产队集体管理很复杂,很繁琐。
我父亲一开始是在村里做出纳,一直造纸,专门管槽,没有断过,因为他管理有经验。他负责管理纸厂,从不干农活。以前这么多纸厂,就属我父亲管理的排子厂造的纸最好,一般是一号纸、二号纸、三号纸。原因在于他自己技术比较好,管理也比较精细,对这个比较内行,每个环节把控到位。第二是这里水源好,山高水清,杂质比较少。卖纸的时候,评级员看纸,会说纸的水色很好。父亲管理水源,要去山里引泉水过来,还有好几个环节过滤处理,山泉水引过来,首先用过水桶楻过水,用竹篾篓里面放棕,过滤水里的杂质。泡竹麻的水,一般来说要求不会那么严格,但是漂水的时候需要注意,如果下雨,不能让浑水渗到竹麻里面。有时候,我父亲引水,忽然下大雨,他会马上穿起蓑衣,戴笠麻,雨下再大也要出去把水断掉,不能等,因为竹麻一沾山区浑水,整湖塘都会完蛋,做不了好纸。所以你要时刻关心,保证不要有杂质。我父亲说,做纸第一关就是把控原料,技术再好,如果原料不好,很多杂质,那就做不出好纸。
因为技术好,我父亲在长汀带过好几个徒弟。带徒弟有规矩,集体的时候,本地社员带徒弟的工资是另外算的。我们这里一般叫对半扣,徒弟的工资对半分,如果学了一年徒弟还没学好,就根据徒弟的能力降为三七扣或者四六扣。做纸的带徒弟,就让他做扛尾,请一个旁槽的协助,偶尔让他去做一刀纸,慢慢熟悉,最后让他自己专职去做,叫作登槽。这是做纸扛尾学徒的过程。登槽之后,徒弟要办一餐酒席,请这个厂下的所有工人吃饭,叫登槽酒。然后他就可以跟着师傅做。这是规矩。踩料的不一样,一般师傅比较厉害的,就直接去跟他学就可以。烘干的比较麻烦,学徒首先要从基础学起,拔纸下来,牵起角子,撩纸,拔纸,拿来的时候,师傅教你一张张贴上去,叫上刷,慢慢的,一张,两张,动作要慢,不然湿纸会搞破掉,慢慢熟悉。有些烘纸师傅先把纸的一端贴上泥焙,下面叫你去刷,慢慢熟练。
我父亲做纸做到五十四五岁,吃不消,不做了,做纸要体力,很累的。后面最多是当年砍竹麻的时候,帮忙看下湖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父亲是2007年去世,我母亲是2006年,父亲去世时87岁,母亲是86岁。
将来我要做小点的玉扣纸
我是1966年上来茜坑住,刚从长汀一中毕业,当时爆发“文化大革命”,停课没书读,老师挨批斗,很恐怖,我就上来住。1967年农历七月初,长汀童坊的生产队长萧承进跑到我们这边石墙背排子厂做工,焙纸技术很好,我跟他学习了半年烘干技术。第二年,我又去长汀跟吴玉通师傅继续学了半年,也是学焙纸。焙纸的技术有很多项,不止是焙纸,还要管焙。以前是用泥焙,跟现在的钢焙构造不一样。每隔半个月,焙纸师傅要进去焙里扫焙,清理半个月积累下来的灰尘,十分肮脏。如果不扫焙,灰尘厚了,火眼堵住了,焙就没有温度,烤不干纸。发生火灾的话,要怎么救火,也要学。焙纸技术中最不好掌握的是油焙。新泥焙刚做好的时候要用桐油连油三次,后面每个月都要油一次。油焙有技巧,油得太嫩,纸会掉下来;油得太老,纸会有“菩萨面”。一个师傅有一个师傅的绝招,不会一下都教给你。这是我学徒的经历。泥焙要油,钢焙不用。钢焙,开始使用时要用耐火漆刷一次,以后就不要了。
因为读过中学,村里面需要有个做文书工作的,我后来在村小组当生产队长,然后在下坪当大队长,相当于村长。以后,我实在太忙了,就当副书记兼会计,或兼出纳。那时候乡里做报表相当麻烦,每年都做人口流动报表,出生、死亡、迁出、迁入信息都做报表,还有乡里面的分配方案。分配什么呢?例如村里面,小组里面,每年都要做年终报表,每个生产队的工分可以分几多钱,要上交村里面多少钱,要扣除公积金多少钱,这些内容做成报表拿到村里,村里做总报表,报到乡里,乡里有个总会计,要审批你这个年终报表和分配方案,同意就可以回去分钱。相当麻烦。我在村里当大队长、副书记、出纳、会计、村支部书记,当到50多岁。
60年代,家里有我父亲、我母亲、我两兄弟,还有我家领养的弟媳妇,共5个人。我十六七岁回来茜坑,干的活就是备料、砍竹麻。我讨了老婆以后,家里增加一个劳力,到1973年,我大儿子出生了,慢慢人口发展起来。到70年代,家里有9个人。大儿子胡恩是1973年出生的,二儿子胡铖是1975年,小儿子胡明是1982年。现在家里有14个人。
70年代,我家一年工分顶多两三千个工分。生产队里有句口头禅,“出去磨洋工,动不动八分工”,所以一般来说一天是8个工分。当时10个工分最多是1块钱。我们茜坑这里纸造得比较好,10个工分可以1块钱,1块1,甚至1块2,是很高的。赖家山没有田,是纯纸业,可以分到1块4,1块5,是顶高的。下坪那边不善管理,纸做不好,农业也搞不好的时候,只有5~7毛钱。造纸、造好纸与不造纸的收入区别很大。造纸的劳动强度比农业高很多,时间长,经济效益也强。我们茜坑的管理制度跟其他生产队不一样。我们一般是做纸的16个工分,以此类推,踏料的、烘干的14个工分,干踏同价是老规矩。原来也是这样的规矩,做纸、扛尾是一等的,踩料和焙干是二等的,剥料是三等的,所以剥料要再少2分,12工分。分三级,两个工分一个阶段。一般做农田是7工分、8工分,我们做纸能拿16工分,实际上是因为造纸一天的劳动强度比种农田两天还大。做纸的人,天蒙蒙亮起来,如果天气不好,下雪结冰,很苦的。做纸中间不能停下来,连吃饭都像打冲锋一样,没有做完就不能停。因为每天有数量要求,以刀定分,以前是一天要做七刀纸。那时候的人实在苦。
我们这边还算比较好,人称小香港,粮食可以自足。造纸工人的口粮,由国家发纸业补贴粮,这个是平价粮,一毛三分多一斤,要自己买,但很便宜,超过这部分就要买高价粮了,高价粮要两毛多。因为纸业地区没有生产粮食,纸业补贴粮按一刀纸补多少粮食给你。做纸的和踩料的工人是一天两斤米,干纸跟剥料的是一斤半。那时候还有奖售粮,造纸造得好的,或者数量超过一定计划的,有奖酬,奖售粮也是低价的。纸是有定量的,你做多少担纸就有多少纸业补贴粮,你质量做得好的,再奖你,叫奖售粮。但以前吃猪肉真的很少,一个月有一次不得了。还好我母亲比较勤劳,猪养了两三头,但半个月要吃一次猪肉是不可能的。
国家执行玉扣纸为二类物资的政策,长达30年。到1982年或1983年,玉扣纸由二类物资改为三类物资。这30年里,国家统购统销,玉扣纸收购价很低,一号到四号全部出口,五号到十二号在国内销售,国家工业还很落后的时候,玉扣纸无形中为国家赚了很多外汇。80年代初,政策放开了,土产公司还继续收购,后来有人发现,土纸收购站收8块多一刀,而挑到赖家山过去隔壁江西的珠玑大队,江西石城县过来收购,16块一刀。宁化办供销合作社的那几十年,我们为国家赚了多少钱哪,现在居然还说我们没交社保。这个方面,江西搞得更好,还有将乐白莲,他们成立了纸业合作社,纸工老了可以享受退休待遇,我们这里就没有。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生产责任制,一家一户分开来,我才可以放手经营造纸。80年代,玉扣纸从二类变成三类物资,变化很大,我们也比较有钱了。当时政策一放开,整个治平乡猛进机造制浆厂,做皮纸,到处都是纸厂。放开之前没有一户机器纸厂,放开以后蓬勃发展,大概有20年的好光景。我两兄弟一个月可以做一车(两三百刀)纸运到江西横江的珠玑去卖。我们当时组织劳力挑过去,早上四五点出发,一直走到上坪,从南风塅上将军叉,再下山,中午到珠玑,一天可以来回。后来江西的车在江西福建交界处收纸,我们整个生产队家家户户都有人挑纸去卖,我也挑过。一个人一般挑6到8刀。
我家自己机器造纸后,效率很高,机器打浆,人工造,一天能赚一两百块。生产队时期一家人一年收入还不到一千多块,有时候扣除开支,年终最多赚一两百块。80年代的时候,做纸的工资两块钱一天,外加两斤米一天。做纸工人很高兴,说自己一个月工资60块,比县委书记工资还高,很自豪。当时还做包纸,这么小小的一张,很好销,我两天可以做一担,我老婆帮我打下皮子,一担24块,有时26块,江西人来这边挑。那时候,我要跟江西人以物换物,要他挑油、猪头肉上来,当时江西的猪头肉很便宜,1毛5一斤,米就要2毛钱一斤。包纸当时供不应求,我做包纸做到1988、1989年,一天可以赚10多块。那时候体力很好,有干劲,也有动力。
我从1989年开始没做玉扣纸,到2008年接到一个福州老板的订单,重新做玉扣纸,那时候100多块一刀给他。正是鬼叔中来拍摄的那次,那是第一次恢复做,做了两三百刀。后面2013年、2015年、2018年、2019年做了纸。今年(2022年)做纸,是前年备的料,备了一个湖塘,两三百刀的料。本来是一个月前要开工,但做纸师傅实在不好请,到八月初五才起槽。做了一天,发现纸焙漏水了,用了30年的钢焙,只好往里面灌水,勉强把纸做完,估计要20多天。这次做纸的成本算起来一刀纸要三四百。首先是石灰。江西瑞金烟霞山买的石灰,一担竹麻要八斤石灰,这次是200担竹麻,买了2000千斤石灰,4毛多一斤,还要自己运回来,加运费花了1500元。其次是预定了新纸帘,花了2500元。然后是请工人的工资。我自己家里,我和儿子胡铖配合踩料、焙纸,胡铖媳妇很能干,一个人负责剥料,还要跟婆婆一起做饭。外面请了5个师傅,做纸师傅两个,每人30块钱一刀,一天最少做7刀;两个烘干师傅,每人25块钱一刀;一个踩料师傅,也是25块钱一刀。这里面还有山本竹麻料、砍竹麻、削竹麻、采蓝熬蓝、工具添补修理、修理湖塘等费用,以及每天的伙食费、过节加餐费,很多费用都没算进去。成本算下来要三四百一刀纸。
将来我要做小点的玉扣纸,要改装制作技艺,不再做两个人的。两个人做纸的很难成事。我做小张的玉扣纸,可以做得更好,做得更细,因为一个人比较好协调,尤其现在不好请工人,要找到两个人很协调的,就更难了。现在这个技术基本失传了。年轻人不会学这个技术。老一辈慢慢老去,没体力做了。怎么培养下一代的造纸师傅?我看还是要师傅带徒弟的方式,选几个固定的人去学,每年给他生活费,要求他学好,这花不了多少钱。
本文摘自《玉扣纸:闽西手工造纸业的社会史研究》陈瑶 著 ISBN:9787561590874
XIAMEN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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