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1924-2024)
2024年11月24日下午,百歲詩人葉嘉瑩逝世,享年100歲。葉嘉瑩是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教育家、詩人,常年從事古典詩詞教學、研究和推廣工作。她說自己一生「只為一件事而來」,那就是中國詩詞的創作、研究和教育。作為海外傳授中國古典文學時間最長、影響力最大的華裔女學者,葉嘉瑩將中華詩歌之美傳遍世界。
《掬水月在手:鏡中的葉嘉瑩》
行人文化 活字文化 編著
香港中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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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關於葉嘉瑩的傳記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公映,透過流動的光影、靜美的意境、親切的敘事,呈現出葉先生顛沛流離而追尋初心的一生。紀錄片拍攝過程中積累了百萬字的訪談素材,以及大量珍貴的影像資料,是了解一代詩詞大家,乃至百年中國、千年文脈難得的口述史料。2021年香港中和以繁體中文獨家推出同名電影的傳記文學《掬水月在手》,藉文字、圖片、音頻、視頻資料,將先生的自述、詩作與他人的回憶、感發熔於一爐,以多元視角呈現出一個作為詩人的、學者的、妻母的、女兒的真實而立體的葉嘉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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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謹摘錄書中白先勇講述葉嘉瑩葉先生在人格、學養給他帶來深遠影響的文章,向「詩詞的女兒,風雅的先生」致敬。
引導我進入中國古典詩詞殿堂的人
白先勇
葉先生是引導我進入中國古典詩詞殿堂的人。那時候我才讀大二,求知慾很強。我們唸外文系的這群人,包括歐陽子、陳若曦和我,知道葉老師的課非常受歡迎,寧願逃課也要去聽。在我的記憶裡面,葉先生的講座場場座無虛席,甚至很多人站著也要聽。我跟歐陽子兩個最積極,一定跑去搶位子,就希望能坐前面一點。歐陽子後來在中國文學上頗有造詣,我想恐怕葉先生對她影響也很大。葉老師的詩選課,我足足聽了一年。雖然我中學時就背了不少唐詩宋詞,但真正點醒我的人是葉先生。她不光講詩本身,還把背後的社會變遷、詩人襟懷一一道來,讓我一下子對詩詞的境界有了感受。所以說,中國古典詩詞的殿堂,是葉先生引我進入的。
葉先生在古典詩詞上的學問就不用說了,我覺得,葉先生講課有一種魅力(Charisma)。她一口北京話,純正而富有教養,唸詩的聲音很迷人。葉先生講詩,身上帶著中國傳統文化裡博大精深的風度和派頭。她講唐詩,我覺得她本人簡直是把那種盛唐的精神帶到課堂上來了。這種有形或無形的氣場和啟發,對學生來說最為重要。
因為時間的限制,我們和葉先生在課後互動很少,不過有幾次印象非常深刻。我讀大三那年辦了《現代文學》雜誌,葉先生看了以後,對我笑著說:「《玉卿嫂》是你寫的,是不是?」我現在還記得,她點頭讚賞我們的樣子。她對現代主義一點也不排斥,像李昂年輕時候寫的《混聲合唱》非常現代,很有卡夫卡的那種味道,葉先生也很賞識。她的視野非常廣博,不只是對傳統詩詞有興趣,對現代文學、西方文學也都很好奇。當年,我們外文系的課,比如《荷馬史詩》《希臘神話》之類,葉先生都會去聽。一個大教授就這樣跟著我們這些學生混在一起去聽西洋文學、西洋神話。
我到今天依稀記得她講《秋興八首》中的長安、曲江、天寶興衰、西風渭水。我經歷過一九四九年天翻地覆的離亂,對此感同身受。葉先生本人也經過戰亂流離,所以講得特別動人。雖然聽葉先生的課只有短短一年時間,但那一年的詩教卻對我影響深遠。我後來引用過劉禹錫《烏衣巷》境界背後的含義,這都是從葉先生處來的。當年葉先生的詩選課裡面講過兩首懷古詩,其中就有《烏衣巷》。唐朝自從安史之亂後元氣大傷,劉禹錫他們眼睜睜看著唐朝衰敗下去,到了金陵有所感發,便寫詩以古喻今。大概南京是六朝古都吧,總會給人帶來滄桑的興亡之感。我曾經三十九年沒回大陸,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回去,到了上海,想到的是十里洋場、風花雪月。到了南京感受就不一樣了,興亡感突然間湧上心頭,瞬間金陵懷古的感受就來了。所以我唸劉禹錫的《烏衣巷》特別有感觸。
這首詩講的是西晉東遷的故事,我寫《台北人》是一群人從南京到台北,也是飄海東遷。我唸過一些西晉的歷史,大家族遷到金陵那邊去,跟《台北人》裡邊的人從大陸遷到台北來,好像形成某種呼應。劉禹錫是以古喻今,《台北人》裡的那首詩在某方面也是以古喻今。我一九六五年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唸書,開筆第一篇就寫了個上海交際花《永遠的尹雪艷》,還引用了這首詩。現在回頭想,天寶興衰到金陵懷古,唐詩整個歷史背景,那種意境意象,我大概都移植到《台北人》裡面去了。那是一首起引導作用的主題詩,後來的十四篇,都是從這個主題延伸出去的。講金陵的歷史故事太長太多了。我唸到《枯樹賦》《哀江南》也很有感觸。也許是在葉先生的啟發下,我好像特別喜歡這些講興亡之感的詩,也特別喜歡李商隱的詩。另外,先生的《迦陵談詞》對我影響也很大。我發覺葉先生與眾不同的點,是她對於南宋移民寫的亡國之音非常關注,我自己也對此特別有感觸,這跟個人經歷有關。
葉先生曾經說《台北人》寫得很好,我很高興能得到先生這樣的評價。《台北人》裡面的女性都是穿旗袍的,舉動風華。葉先生在台大上課就是穿旗袍,非常優雅,有一種樸素的華麗。葉先生的華麗是天生的,我想這可能跟她葉赫那拉氏的血統有關係。她是末代貴族,行動舉止就是個貴族的樣子。葉先生這幾年也會談清詞,談陳曾壽這些所謂清朝遺老的作品。可能誰去講清詞也不會有葉先生講得那麼深入,她是結合著清末那種搖搖欲墜的感受來講的。我想她自己作為葉赫那拉氏的後代,一定深有其感。
一九八○年,周策縱先生在威斯康辛大學召開國際紅樓夢會議,我去參加了,葉先生也去了。葉先生講的題目是王國維的評《紅樓夢》。葉先生對《紅樓夢》也是情有獨鍾的,自年少時期就手不釋卷。我想她從《紅樓夢》裡也多少看到了自己家族或清朝興衰的影子吧。我讀了一輩子《紅樓夢》,教了一輩子《紅樓夢》,退休二十年後又在台大繼續講《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教了一百多個鐘頭。如今我都八十多歲了,依然認為《紅樓夢》是本天書。無論從小說的藝術,還是以文化的包容度來說,甚至從哲學宗教意義上來說,《紅樓夢》可謂是天下第一書。因為我自己也寫小說,所以我知道,小說要寫得雅可以,俗更容易,但想要雅俗共賞,這就難了。西方也有很了不得的書,可又不大貼近人間,而《紅樓夢》卻是扎扎實實在人間的,還有寓言式的東西在裡面。我覺得,現代青年學生一定要看,不要怕厚怕重。《紅樓夢》有一個宏大嚴密的架構,它還不同於西方小說,因為這完全是戲劇。也不知道曹雪芹從小到底看了多少戲,這也難怪,他小時候家裡邊是有戲班子的。我看《紅樓夢》的架構,覺得這是用千百個折子戲組成的一出大戲,每一個情節都是一個完全戲劇化的小折子。《紅樓夢》就是一個大戲台,你方唱罷我登場。
在台大的課講完後,出版社就把我講的內容整理編輯出來,變成了《細說紅樓夢》。其實書出來以後,我自己沒有甚麼信心。畢竟那麼多人以各種方式談過《紅樓夢》,而我只是從一個作家的角度,把它當作一本偉大的小說來解讀。不過,我還是送給葉先生,想聽聽葉先生的看法。葉先生很高興地寫了一篇讀後小言,每一句話都切中要害。我不擅長做考據,也沒興趣做,葉先生說這是「紅書白說」,因為我完全用自己的話來講,不去考據也不掉書袋。能得到老師的肯定,我非常開心。
葉先生也很喜歡我們的青春版《牡丹亭》,還專門去上海看過演出。葉先生的高徒張淑香是我們《牡丹亭》的編劇之一,她對自己的弟子參加我們的崑曲傳承工作很高興。張淑香去年又寫了一個《白羅衫》,先在北京國家大劇院演。葉先生跟張淑香去看,張淑香很緊張,看葉先生點頭才放心。後來,張淑香主動聯繫《白羅衫》到南開去演出,因為做了一些改動,在南開演得比北京更好,葉先生也非常肯定。那次演出完後,葉先生站起來做了差不多五六分鐘的評論。葉先生對我們推動崑曲的傳承非常支持,她知道我們在做甚麼。
我想葉先生跟我一樣,對傳統文化的沒落很焦慮,想盡其所能去推動。葉先生到處去教詩詞,其實不光是推動詩詞普及,更是希望我們的傳統文化中能夠重新注入新的生命,讓年輕人重新親近我們自己的文化。我也是這個心願。我搞了十幾年的文化傳承,在崑曲方面努力推動,到現在我敢講,當初的宗旨真的達到了。近兩年,我們在北京又弄了一個校園傳承版的《牡丹亭》。北京的十六家大學,三四十個學生組團起來演。四個杜麗娘,三個柳夢梅,樂隊也是他們自己的,吹吹打打,有模有樣。我還記得十三年前,二○○五年,我第一次到北大,大概百分之九十八的學生不知道崑曲是甚麼東西。這十幾年我在北大設立課程,教出幾千個對崑曲有興趣的學生來,還搞了這麼一個學生戲班子,學生能自己組團唱崑曲,看到播的種子發芽了。那些學生的熱忱,那種努力,讓我很感動。我一直在講,二十一世紀我們一定要有文藝復興,我從這些學生對崑曲的熱情中看到了火苗。葉先生看到這些也是很高興的。
從詞到曲的轉變,經過傳奇、元曲、雜劇到崑曲,等於從詩詞到戲劇,變化很大,也有很高的難度。詞要幽微,曲要直白,曲更貼近民間,聽不懂不行。王國維不僅寫《人間詞話》,還那麼喜歡元曲,我想,他「白」的時候也是有種返樸的天真。曲裡面的確有很多好文章,更接近白話,是另外一種詩意。曲再發展下來是傳奇。傳奇也是要演出來的,明朝寫傳奇的人,大部分是士大夫階級。湯顯祖是進士,沈璟也是進士,都是些考科舉、滿腹學問的,不免有一種精英趣味,所以又把崑曲提回到雅部。崑曲中當然有很多平俗的東西,畢竟是從元雜劇傳承過來的,不過,以湯顯祖這樣的審美和要求,他寫的詞也是不得了的美。
崑曲,是把抒情詩那種幽微精緻的意境,用歌與舞具體地表現在舞台上。崑曲不光是辭藻美,它要用水袖和唱腔顯現出詩意,表演的美學水準是非常高的。我們跟西方不太一樣的地方是,西方那些歌劇的詞,不一定是從詩來的。而我們的崑曲的唱詞唸白是從詩詞一路傳承而來,所以,文本的文學性特別厚。我聽過張繼青老師清唱《牡丹亭》裡杜麗娘尋夢那十七個曲牌,真是美到極點!我們中國人自己好像還沒有認識到崑曲的美,不像西方的歌劇那麼盛氣凌人。我對崑曲完全是出於直覺的喜愛,我之所以這樣推廣崑曲,是它的美感動了我。我想,中國文學藝術的美是互相感應的。這幾十年來我致力於推廣崑曲,普及中國傳統文化,可能也是當年受了詩教的影響。
葉先生最近常在講朱彝尊的愛情詞,還有關於清朝歷代起伏興亡那些詞,都是充滿同情的,而且還提煉出「弱德之美」這令人眼界大開的概念。在葉先生看來,吳梅村、吳偉業這些人對清朝投降,其實心中百般無奈,寫出的文字滿腹幽怨。葉先生這幾年常講遺民文學,王國維為甚麼自沉昆明湖,葉先生也寫出了很長的考據文章。可能葉先生對這些孤臣孽子,內心有一種同情。葉老師不是一下子做道統批判,而是做同情的了解。我最喜歡一副對聯: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
這是在甘肅張掖古廟裡看到的。後來我就用這個對聯做《細說紅樓夢》的結語。我想,唯有具備佛家的心胸才能如此悲憫,而葉先生就是有佛家心胸的。
葉先生九十歲時,受邀做了一個演講,講杜詩。九十高齡的葉先生啊,講了快三個小時,一首接一首,真是了不得!五十年前我聽葉先生講杜詩的情景,歷歷在目。我想我很幸運,在唸書的時候碰到這麼一位在詩教上給我啟蒙這麼深的老師。我雖不是葉先生正式的弟子,可葉先生對我精神上的感召是很長遠的。幾十年裡,我跟葉先生之間精神上的聯繫好像一直沒有斷過。無論是她的詞學、詩學,還是她對王國維的批評,對於阮籍的評價,我都一直在看。如今葉先生對於古詩詞苦行僧式的推廣,更有種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她講學的時候,我可以深深感到那種非常入世,想要經世濟民、兼濟天下的宏願。我想這也是她格外尊崇杜甫的原因。
非常感謝葉先生對我這一生的影響。有幸與葉先生結此善緣,接受到她對我精神上的感召,見證了她以一己之身詮釋了儒家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向葉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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