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离开村庄与湖畔的远足,是在到这里十多天之后。
早春午后,暖阳正好。因为不是去往卫星城方向,需要换乘向西北的车。我步行郭卧路,亦即卧龙岗至郭家坞约五公里长的那段优美的乡间公路,东去村庄一里的路口,乘坐摆渡在怀黄路上的乡村公交。依然遵循着往日的积习,坐在后部,看着满满的一车。他们多是说话声高且热络的老人,聊着乡间邻里及整务庄稼菜蔬与果树的话题。氛围与进出都市的城际公交上年轻人的埋头静默全然不同。
“三瓶除草剂,栗子园使的!”
“我弄包黄瓜籽,您瞅瞅,高产品种。”
在七嘴八舌的背景音里,我前座的老两位从包里掏出,展示各自从城里淘来的收获。
我知道,那城如物欲灼烧的火。距它越远的村庄,肤色与皱纹愈深的人们常会散发出愈浓的质朴乡土气息,人情味也更重。只因他们是从农耕时代末页走来的人,之间没有太多冷漠与距离,身份与生分。那是散布在这条路两边不同的村落,远远近近,不过方圆数十里内,总能寻到可聊得来的老熟人。
窗外群山竞相涌来,强力弯曲了河流,令美景叠现。树林正在萌芽,云彩在狭长天空悠悠飘过。车时常来次性急的转弯,一座山峰便突兀横亘在前方不远。路下河岸,民宿接连闪现,旌旗与灯笼在招摇。听听花溪塘,云阳溪谷这一串美妙的名牌创意,即便那店的装饰风格真实平淡了些,也能给逃避都市喧嚣的来客一份好心情。
我初次走过,没有明确目的地,就随意在一个路口的站牌前下车,抬眼望见“三渡河”。既然是渡,就不难想象曾经过往,这里的流水该何其丰沛,须要以舟渡过。这让我想起在湖畔时,与渔民老齐闲聊,他说儿时父亲在夏日里从郭家坞过怀沙河到孟庄去,涉水可及胸口。他嘟哝,这些年,很少有过那么深水了,除去下雨涨河。
我先在遍布卵石的河滩逗留,颇感初春时节的欠缺。干瘦的河谷还需要更多唯有明媚春光才能孕育出的生机绿意来填充,方可展露山野的丰满之美。
就离开河流,穿过大路,顺路边小菜园的矮栅栏旁走过,上东山。那里有深红页岩上层层的小梯田,栽植着成排的栗树。沿小径上攀,想到那条山脊上面,去看北方更高那重山上的慕田峪长城。当到达那里,再眺望,视线却被其间意外闯入的另一重山所阻隔,没能看见。
天已晚,担心耽搁了最后一趟返程的车。查询过公交实时位置,就匆匆下山。隐没枯叶间的小路上,散落的风干栗壳遍体的硬刺不时扎进鞋底。我只得左手托着身边的树干,才能抬起脚用右手摘去,以继续走下去。
夜色降临时,孑然独立。寂静村庄中的大路上,来往车灯的光芒如此刺眼,肆意摇拽我的身影。好在没多久,那趟自洞台返城的末班车就停在跟前。车门开了,它慷慨拥抱我,仿佛将我带回一个温馨的房间。
在微光幽深的车厢里,乘客仅我一个。
若干天后又沿怀黄路旅行,天气已暖,行程更远。过三渡河,车便开始连续攀升,到达分水岭上的慕田峪环岛。不远的天边就是清晰的长城,我却没有了心思让自己下车,去往那里。
或许对于外省或国外休闲的旅游者,那里定是令人神往的去处。而我在京城久了,那些火热的打卡地便熟视无睹,只剩下想寻得一处无人相识的视角新地,去尽情凝望长城的念头。车驶下山岭,径自向西北方向。天空更辽远,山谷变得宽阔,铺展开连片的栗园。两边的山丘矮小,没有了三渡河那边的峻峭,松柏疏落有致,如烟如霭升腾。
我一时不能相信,在层峦叠嶂的燕山腹地,竟有如此柔和平坦的谷地镶嵌其间。
车每经一片林荫初长的村庄,就有提背包囊的乘客下车,我几乎成了坐到最久的人。原本计划乘这路区间车到终点站洞台看看,当车行至纵穿村庄间的那座桥,河水在静静流淌。这里是路与河的丁字交点,北望河谷尽头的山巅,长城更近,尽显巍峨,在山脊上划出雄浑的曲线。或许于山,远眺胜过近观,便决定提前两站下车,在桥头西岸停留。
这里是南冶,一个宁静却偏重的村庄,已距怀沙河位于洞台下一站铁矿峪深山里的源头不远。民居几乎都在西岸建起,东岸路北的山崖下是一条带状小公园,一座孤单的小六角方亭。民居又沿怀黄路自桥头折转向东延伸。
村庄的名中带冶字,是否与冶炼相关,我看不出。只有寂静山风和偶尔可闻的人声远远传来。
“明成祖朱棣登基后,京师北迁。燕山长城一线就成为明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对峙与碰撞的军事要地。永乐二年修建南冶口,并在铁矿峪立矿,到该地冶炼,至嘉靖三十六年闭矿,为区别位于长城以北的北冶故名南冶。”而铁矿峪才是我所乘公交完整线路的真正终点站,那里位于深山,蕴藏矿石。看到这些,已是在写这篇文字的不久前,欲探究南冶源起,在网上百度。
我从桥上漫步到对岸公园的亭下,坐在为栏的凳上,去写《环湖》。在休歇时站在河边,便看见河堤陡立,其下漫水围堰内清波荡漾间,五只白鹅在悠然游曳,啄羽嬉戏。它们或聚为一家,又或各奔东西,四散觅食。
暖阳晴云之上,已有雁群北归,长空长鸣,飞越长城。我仰天注目坚韧的候鸟。雁鹤与天鹅,唯有翱翔千里万里,拥有沧桑与阅历,深刻情怀与乡愁,并铭记归途,才算获得完整的生命。而非终其一生囿于一角,留恋枝桠与屋檐下的鸦与雀,方俗狭念,始终难以突破。我同样注目疾飞屋脊的雨燕,因为即便如此娇小辛勤的精灵也一样有漫长卓绝的迁徙路径。
再次行走这条路上,是在从峪道河回来的翌日。天气阴沉,体感飒凉。冷暖空气在春天的阴晴里此消彼长,时有交锋。如果那时你从这里路过,一定能看到车窗内的那张表情凝滞的面孔,微眯的眼神。如入深渊,难以走出。
小小村庄连同整个山谷都已成死寂,静到能听见自己迟钝的心跳与喧嚣的耳鸣,似乎满世界的故事,只剩下枯木般的自己。我第一次在下车后的旅途中陷入迷惘。站在洞台村口,不知该往何处去。又不知道呆在原地能停留到何时。阴郁极尽,才恍然想要挣脱,我突然憎恨起这可恶的压抑。想起回程一站像是响水湖。那或许是个涤荡心污之地吧。但愿如此!不去又怎么知道呢?怎能想这在晴天里曾令我向往的洞台旅途,竟然如此不堪!
那或许是此生徒步走过最漫长与疲惫的乡间柏油小路,不足一公里,不宽且笔直,又微微倾斜向远方的下坡路。两侧栗园密密的枝芽在寒冷里没有绽开,如同浓厚到无法穿透的灰云压来,又向无尽的路尽头弥漫。沉闷空谷已成孤独之海,被淹没的我被压制在暗黑难测的最深处,几近窒息。木然前行的脚步里,思想冻结,头脑空空。路面乌墨,坚硬如铁,唯有传入耳鼓的拖沓脚步在重重叩击麻木的灵魂。
当压抑逼近极限,神经行将绷断,一切都转换成难以承受的疲劳。下意识走进栗园小径,坐在铁塔下的台基上燃一支烟,仰起脸,久久注视缥缈变幻的烟雾,看着它飞扬飘散。烟头扔掉再起身时,已轻松些许。陡然想要哼起一首熟悉的歌,唤起自己。
走向响水湖路口,似乎经历了太久。蓦然回望身后那条长路,依旧空无一人,没有一声鸟语虫鸣。谷地铁幕之下,脑海就浮现出一张不修篇幅的脸孔。
海子。
那是多年前,在一张照片上看到的潦倒脸孔。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激情四射,才华横溢的诗人。当他不再满意于用自己炙热卓越的诗语言来燃烧诠释他眼中的世界时,就只能选择在正年青时奔赴山海关下的钢轨之间,成为宿命。诗人,用思想高强度的扭曲来构建诗的疆域,却又本能地极度微缩。他在挑战一个人的生命躯壳对剧烈思想张力的承受极限。
在洞台谷地糜荼之后,再想起他,就看到前路,可以继续远走。所以,我要感谢洞台谷地阴霾下,那条短短的长路。它让我劫波渡过,又让我用脚步埋葬掉几日来卷聚起的痛楚。
记得在我年轻时,海子诗歌已在中国诗坛矗立起一座高峰,无穷魅力影响了几代青春的灵魂,直至今天,乃至未来。想起我身边熟识与不识的奔赴文学的人们,太多以结交名家为业为荣,以寻得文学路的捷径。但我更愿意找来他们的杰作,从作品中看到其优长,光点与缺陷。因为与人相交,常有人心世故作祟,成为通往文学殿堂长路上诱人的迷雾,其间的海市蜃楼多有虚幻,成为罔渡歧途的幌。而优秀作品就摆在那里,它真切而厚实。当专注其中,启导悟性,才是真正的务实之道。无需舍近求远,何乐不为?
而对于当代文学之问,我们又该如何回答?
为何我们需要一部与当代匹配,可让民族铭记的文学经典?因为中国即将登顶,这是盛世的召唤。对于悠远厚重的中国历史文化,我永远深怀敬意。但当纯文学需要撷取文化历史或新科技元素,来完成一部作品的文学使命时,就要与其保持舒适携手的恰当距离,以激发文学本原的强大力量。而不是喧宾夺主,使文化削弱文学,致两相俱伤。所以对于纯文学创作者,距文学近一点,距文化远一点,并非背离文化,而是相辅相成,达到文学与文化融合的最佳。是因当今纯文学势围,新强并起,且为假以文化之名而亵渎文学,致名利泛滥横行的文学现状者戒。
到达响水湖站牌的路口,遇到从院落深处走出的老人。她抬起手臂指指东北方的长城说,从这岔路进去,还有八九十来里。我猜想那里的路上一定也有站牌,走去许久却都未看见。又在院落的墙角迎面一位老人,他说,这点,没有车去响水湖。我踌躇停下,看看时间,已不足以徒步那里。否则会耽搁掉返程的末班公交,那才更重要。便就此作罢,回到路口站牌下。在瑟瑟冷风中等待返回湖畔的车时,才知道为我指路的两位老人是对暮年夫妻。他们相随无言,去往栗园。
渤海,本该是东去一百多公里,怀沙河汇流后的下游,海河口外的那片海。我不解这地名为何在遥远的燕山一次次出现。最早是从房东父亲和渔民老齐口中,说起河与湖涨水的故事,而提到渤海军用机场。又在多路奔跑的公交车行程提示屏上出现。渤海镇,渤海所……它是否是与军事相关,建在深山的一个秘密研究所呢?它们之间又有着何种渊源?所以,来到湖畔准备远足前,渤海所一度是我要探寻的首选。
“武周圣历元年(698年),靺鞨族首领大祚荣在今吉林、辽宁一带建渤海国。唐开元十二年(724年)内迁到怀柔、顺义一带。建中三年(782年)幽州节度使朱滔联合其它重镇节度使反唐,起兵攻京师,灭燕州,城内建筑毁于火焚。燕州沦陷后,民不聊生,为躲避战乱而纷纷逃亡。其中此前由东北迁徙而来的渤海国后裔也在逃亡之列。这部分人经桥梓、北宅,入关渡河,沿怀沙河蜿蜒而上。行至渤海所一带时,眼前出现一片草木茂盛的开阔谷地,便在此地定居。因这些人原籍属渤海国,又因战乱流离失所,对故土产生思念之情,他们便称自己为渤海人。由于渤海所一带山清水秀,拥有繁衍生息的优越自然条件,到了元代,这里的村落已具规模。”
“明弘治年间(1503年左右),随着十三陵部分皇陵的建成和附近长城的修建加固,渤海地区的地理位置显得尤为重要。于是在今渤海所村设立“拱护陵京”千户所,并建设了渤海城池,布防了千余人军队,统管居庸关以东、慕田峪以西的长城隘口,担负起内护皇陵、外防敌寇的重任。由此完成了渤海人到渤海所的演变。明朝以后,渤海所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延宕日久,查询过这些文字,终要启程时,已是初夏。春衣更换T恤,捂满整整一个寒季的手臂急切要袒露出来,去迎接和风吹拂的惬意。我乘车再次从慕田峪长城下的分水岭翻越,到达那片开阔谷地的中央。在渤海所下车,若再往前走两站,便是不就前到过的南冶。
中午的阳光令人慵倦。我走进街边一家小馆,就在临街靠窗一角坐下,唤来老板,要得一碗面。不久进来一对木讷的老夫妻,全程沉默,陌路一般,坐在门口面对我的桌前。这小馆里的餐桌如此拥挤,以至那张桌齐门框摆放,两位老人坐定又弓起的脊背突出门中却全然不觉。而店内的餐桌大多空着。或许他们就住在这个村庄,是远比我稔熟小馆的常客。坐了片刻,男人起身走近后厨,端来碗面汤,兀自喝起。女人漠然看一眼,继续揉搓她的手指。
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但知道他们一定有不少自己的故事,或已进花甲之年,却过成了这般无语。当我快要吃完,他们的已经端上桌,才听男人闷声说,吃吧!女人接过他递来的筷,埋头挑面。
我吃完最后一口,从他们背后绕行出门,才听到背对我的女人噙着面的嘴里嗫嚅一声。
原来她是位失语者。
走过渤海所的数条街巷,问过相遇的几位路人。除了看到屋脊侧影浑厚柔圆,具有京郊民居风格的瓦屋,改装一新的时尚旅游民宿,还有遗留在村委大院里明代参将衙门口的石狮,以及十字路口那边一小段残缺的城墙。其它有关这里的遥远历史踪迹早已被岁月湮没。我怅然若失,坐在站牌旁枝干扭结的古槐下,去遥想一千二百年前渤海国的靺鞨人漫长的迁徙之路。他们扶老携幼,徒行马走。从东北严寒之地到幽燕州域,跋涉数千里。又战乱流离,溯流而上,幸得这片沃土,繁衍生息。迁徙中的每一个为生存而奔走的人,都有我们想像不到的悲壮与无奈的故事。无数人的脚步和无数被掩埋的故事累加,就是一篇荡气回肠的史诗。
进而将想象延伸,穿越时空。目及深邃广阔的历史长廊深处的每一幕。西晋末乱士族衣冠南渡,自秦征岭南至宋时客家南迁,明初洪洞大槐下移民,清乾隆年土尔扈特东归,清末民国闯关东……古今中国人一次次的迁徙史,就是中华民族的融合史,亦是中国版图的奠定与开拓史。
所以,我致敬世间一切为生存与梦想而迁徙的生灵。就像不能忘却的长征。在今天这流动的时代,无数人离开生养于斯的家乡,汇聚成河,奔赴远方,缔造出一世繁华,承受着亲情离舍的酸辛,感受着追寻生活梦想的幸福,获得开阔的眼界和更丰富的生命内容。他们值得书写。
黄昏斜阳,归途轻唱。
洞台的栗园,南冶的河鹅,渤海所的小馆与残垣,都已被我远远留在身后,怀沙河两岸的群山之中。河向西南流,车朝东南走,山寰水转,各自奔去。在我回到村庄,再去到西南的湖畔,与怀沙河在上游小别隔一两个时辰再相见。它已隐入河口湿地,自茂莽水草丛下汇至湖中,成为驿站休栖的旅者,等待雨季来临,水闸提启,奔赴下游的渤海与远洋,覆融于归宿与轮回之上。
作者:侯军亮,河北涉县人,爱音乐,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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