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乔嵩传奇》甘乔嵩是明朝嘉靖年间横县民间传奇历史人物,其自小出城,游历各地,官至太傅,并衣锦还乡。

情感   2024-11-16 22:12   广西  

看过大海 看过繁星,有些人和事错过了就是一生一世。我家云表记录平凡生活,触动心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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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写民间人物传奇故事的书。书中的主人公甘乔高既不是帝王将相,也不算闻名天下的仁人志士、英雄美女,不过是广西横县横州城里古代一个颇有名气的传奇人物,其奇人趣事在西江流域民间一带广为流传。此人名气虽不大,经历却奇特。他出自小城、游历京城又叶落归根,知书达礼、行善义举、报复恶人、打劫州府、愚弄天子,似乎什么事情都敢干,骨子里却是个好人。这岂不就是奇人一个?日月飞逝,时代变迁,甘乔嵩奇人奇事却代代流传,作者自幼聆听这些故事,深为人物所感所动,人物历史的真实,古城横州,位于邕江下游、西江上游的郁江河畔,物产丰富、人杰地灵。曾有宋朝大词人秦少游(秦观)流放横州,在海棠亭边留下“瘴雨过,海棠开,春色知多少”等诸多优美诗篇;传说明代建文王为躲帝位之争,隐居南山种茶为生,种出的南山白毛尖茶至今仍为茶之上品;横州一地,也先后出过清朝翰林朱永观和举人秦佑向等名人。

第一回因木瓜拟对联代罚为竹排打光旋警训

话说明朝弘治年间,横州古城东南角上,郁江之滨,阵阵清风拂来,夹着股股浓浓的花香,那花香端的是清香奇昧,沁人肺腑,好不令人销魂醉魄也。此是什么奇花异卉,能有这般奇香?却原来沿着郁江河畔,那连绵起伏的山丘野地里,漫山遍野长满了一簇簇的小花树,花树上小白花,状若腊梅,雪般洁白,小巧玲珑,晶莹剔透、星星点点布满了丫枝,直教蝶乱蜂狂。此乃花中上品,茉莉花也。其花既长得漫山遍野,花香岂不铺天盖地而来?

说话的,此书不是说甘乔嵩么?怎么只见花呀草的,不见甘乔嵩?且不要急,只因那甘乔嵩便生于茉莉之乡,横州府所在,因此便从花香说起也。且说在茉莉丛生的野地边上,有一浓浓密密棘竹圈圈的小瓜园,园内长着翠绿翠绿的满园瓜树,瓜树满园,便成林了。那瓜林,远远望去,好似顶顶绿伞挤竖在一地,高矮参差疏密有致,清风拂来,绿浪滔滔,倾刻间竟成了绿的海洋了。看官要问,既是瓜,何称林?且又伞状。不是藤蔓满地爬的么?问得好。须知,此瓜非彼瓜,却是岭南特产----木瓜也。满园木瓜,数亩之阔,不就成林了么?

时值盛夏,火般炎热,四周一片寂静。中午时分,众百姓惧酷暑,都缩在家中,摇蒲扇,品凉茶,正歇着哩。那瓜林隐处,虫声唧唧,热浪逼人,不想竟有人影晃动,好生奇也,大热天气,骄阳底下,怎么竟有人愿熬此酷热在此转悠?定睛看时,却是几个小厮,人人头顶两条小辨子,挽着高矮不齐的裤腿,光对脚丫,缩头探脑,正在捉迷藏哩。待认真细看,不对,内中两人怀内各揣个绿里透黄的木瓜,哪里是捉迷藏?分明是偷木瓜!几个小厮摸到竹丛边,寻到水沟出口,那里竹丛长得不甚浓密,又常因猪狗不时由此穿出爬入,撑开了一个口子。众小厮在口子前停了步,后头那小个子,机灵地环顾四周,眼见得四下里无半点动静,便伸出舌头,跟众小厮做个鬼脸,笑道:"好了,好了。"众人喜形于色,皆掩嘴而笑。想到将得大饱口福,吞食那凉丝丝甜蜜蜜的黄熟瓜囊,那个欢喜劲就甭提了。正欢喜间,冷不防那瓜林深处传来炸雷也似一声吼叫:"站住!你那几个泼贼快给我站住!竟敢又来偷我木瓜!看你往哪里跑?"原来是管瓜园的景二叔赶来了。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时迟,那时快,众小厮闻声而动,"呼"的一声,都往水沟口窜去,眨眼工夫,一个个都顺沟口钻出去了。景二叔赶到竹丛边,见那沟口窄小,竹棘横斜,欲钻过去,又怕被竹棘划个头破血流,那可不得了。眼睁睁看众小厮跑得无影无踪,景二叔徒呼奈何,捶胸顿足吼道:"你等休想走脱!我看清楚了,后面那个是甘乔嵩!我告诉甘老先生去……"景二叔雷嗔电怒,在瓜园内喃喃骂了半晌。众小厮不管他,天崩地陷只等闲,赶吃木瓜要紧,出得水沟口,一道烟飞跑去了。

原来此瓜园乃甘老先生名下。甘老先生单讳一个"仁"字,是本地老秀才,知文通礼,博学广识,端的是人品学问了得。只因屡考不第,无缘做过半日小官。已过耳顶之年了,虽是双鬓花白,腰板却还硬朗,微有几根琵髦,是甘屋园一带受人敬重的长者。他在瓜园侧边盖两间茅檐草舍,置放若干凳桌,收几个学童,办起了这个私塾学堂,不知是先有学堂还是先有瓜园,总之学堂前面便是大片的瓜林,瓜林之外是遍地茉莉花树。地因物显,室以物名,因此缘故,学堂门匾上便镑刻"木瓜学堂"四字。甘仁老先生学富五车

诗书满腹,加之治学严谨,颇得好名声。邻近村寨孩章,但到五六岁上,都争相送往木瓜学堂启蒙求学,听由甘老先生调教。星移斗转,年复一年,学生渐渐增多,学堂内每日皆闻唱读诗文之声,"咿咿呀呀"声可传半里之外,端的热闹非常也。那从瓜园水沟口钻出去的几个小厮,便是甘老先生门下弟子。

却说此木瓜园,甘仁老先生专委景二叔代为管理。景二叔何许人?乃邻村鲸夫马景是也。因人人惯称他一个景字,不呼其姓,便成了"景二叔"。不明就里者,还以为其姓景哩!此二叔年过五旬,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独自谋生,平日不喜戴头巾,盘个花白发誓,众小童便戏称他为"白头二叔公"。甘老先生管此公三餐柴米,委他看护瓜田,除了管理瓜园,二叔公闲时总爱撑着竹排在郁江上漂荡,撒网钓鱼,捉鳖捞虾。因住在瓜园,常听鸟语、闻花香,靠江近水,清景幽静,甚合其意。景二叔平日里腿勤手快,拔草锄地,灌水施肥,将个瓜园捣弄得有条有理,十分整齐,甘老先生很是畅心满意。所欠者乃性情古怪,悭吝刻板。平时寡言少语,专爱杯中之物,每每两杯下肚后,醉眼包斜,总要缠着众学童絮絮叨叨,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扯便老半天。逢到此时,众学童便拿他开心取乐,拍他肩膀,捶他屁股,当面叫他"白头二叔公"。待他酒醒之后,便是另一个模样,摆出一副正经架势,别说你摘他木瓜,便是碰断半张瓜叶,他也大骂半天不止,末了还加上一句:“我告诉甘老先生去!......”

却说这天午后,"得得得"一阵竹梆声响过众学童三三两两走进了学堂。那几个偷瓜小厮,便是甘乔嵩、古云、梁生等几位,此时也拍拍肚皮回来了。吃瓜时,心花怒放,欢天喜地,什么都不想,如今回到学堂,想想先生威严的面孔,磨得发亮的戒尺,心头不免"怦怦"乱跳,于是互相推让磨蹭着,不肯先跨进门去,倒是最年少的甘乔嵩,把双手往身上抹了抹,悄声说道:"怕什么?大不了挨一顿戒尺,待我先进去。"头一歪,便跨进门去。古云、梁生几个,低了头紧跟着鱼贯而入,都悄悄到座位上坐了。各人肚内怀着鬼胎,惼惼不安,偷眼看甘老先生时,但见他端坐在讲台后,眯缝双目,果然神色不大对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哩!学堂里静悄悄的,鸦雀无闻,喘气声都听到了,好难挨也。约过半盏茶时,先生轻咳一声,开言道:"今日不讲课,各自诵读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一文,放学前各人俱要背熟----切切记住,放学前背熟,休要儿戏自误!"先生说毕,将戒尺搁在案头,踱出门去了。甘乔嵩、古云、梁生几个顿时舒了口气,浑身轻松起来:"啊呀,想是先生不知木瓜之事,虚惊一场了。"于是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高声念诵词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众学童捧着书"咿咿呀呀"埋头念诵,把学堂吵得闹哄哄的像寺店经堂。看看红日偏西,甘老先生走到案台后,命众学童一个个轮流到台前背诵词文,背得了的,放学归家去。偏巧古云、梁生二位竞背得断断续续,不很熟练,还把"今夕是何年"念成"今朝是何年"了,只好呆坐在一旁等着。轮到甘乔嵩时,但见他学着先生模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竞念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先生听了,点点头,甘乔嵩心中暗喜,跨出门去,拔腿便走,不料先生叫道:"且慢!甘乔嵩,你先别走。"甘乔嵩脱口道:"先生,不是说背得好就先回去么?"先生喝道:"休要多嘴!叫你留下便留下,你自以为背得极好了么?"甘乔嵩闻此一喝,知道有些缘故了,没奈何,只得乖乖转回座位上。

众学童都放学走了,只剩下八个。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心内嘀咕着:"此顿手心戒尺难免了。"但见甘老先生倒背双手在台前来回走着,半晌才开言道:"老规例,诗文背不熟,罚打掌心五板,你等可记否?"众人异口同声道:"记得,次日还背不熟,加罚十板!""”“记得就好。不过----"甘老先生声调拖得老长,"今日我要破破旧例,如何破法?免罚了。"说着双眼朝众人脸上扫视,极其严肃道:"你等今晚须加倍用功,潜心攻读,明日早堂先就背书,还背不好时,则加倍罚了。切记。"众人高兴得拍手欢呼起来,先生点了三个名字,说道:"以上几位,可以走了。

看看只剩下五个,都是今日一起偷木瓜的几位,众人你看我,我望他,各自心知肚明,只好垂首而立,静候先生训诲。先生皱着眉头,好一会才道:"你等几个,晌午时分做得好事,倘须老夫点明么?"众人同声道:"学生知错了。"先生又道:"非是老夫舍不得几个瓜,其实此事十分不妥。古人云:少时偷针,大来窃金。少时不学好,将来难成器也。其中道理,我何止说过千百遍?你等俱当耳边风。尤其古、梁二位,论年纪你俩乃兄长,本该带头学好,如何倒引小同窗往斜路上去?非重责不足以警醒为戒,实在饶恕不得也。把手伸来,每人十板!"甘老先生愈说愈气,捏紧戒尺怒喝道。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愁眉苦脸的,不知如何是好。甘乔嵩向前深深鞠了一躬,低声哀求道:"先生容告:学生不该因一念之差,贪一时之口福,干下这般见不得人勾当。论理本该重责,只是学生年纪尚幼,此等细皮嫩肉的,如何受得了十戒尺?挨了十板,十天半月的拿不动笔,写不得字,岂不误了学业?听了先生教诲,学生已知错了,然已悔之不及,但求先生怜悯,从宽处罚些个,则学生感激不尽了。"甘老先生本乃慈善之人,见甘乔嵩这般求情,心自软了半截,只是那气还未消,喝道:"看在你等年少无知的份上,且饶了你三个年小的。古云梁生二位理当晓事,着实轻饶不得。每人五板,看打!"古云梁生看看单饶不得自己,急得簌簌泪下,双双跪地求饶,甘乔嵩亦跪下了,恳求道:"其实皆甘乔嵩之过也,是我见这黄熟木瓜实在诱人,一时嘴馋,便鼓捣他们几个道:不若趁午间炎热无人之时去摘了来,一齐享用,岂不美哉!于是便做出这等勾当。还求先生开恩,一发饶了他俩罢!"先生半信半疑:"果然是你主意?"甘乔嵩道:"好汉作事好汉当,正是学生出的点子。"先生道:"曾偷几回了?"甘乔嵩道:"不瞒先生说,前后曾拿了六个瓜,今日是第三遭了。"先生冷笑道:"哈哈,不想你人小鬼大,小小年纪竟然这般大胆,居然带了这个头。常言道:‘事不过三,本待饶了你嘛,你倒做了三回了,不重责如何了得?只好给你十板!"甘乔嵩道:"先生说得好,事不过三,学生摘了三回瓜,今日知错了,往后必不再犯,再不会过三了。既然不过三,先生如何不肯饶?"甘老先生一时语塞,倒不知如何说了,笑道:"罢罢罢,你倒能言善辩。姑念你年少且敢作敢当,暂且记下这顿戒尺也罢。不过,怎能让你如此轻松过关?无论如何也得罚点什么。"甘乔嵩接口道:"先生欲罚默写?背书?做文章?"先生道:"我才不罚这些呢,默书作文皆难你不倒,今日偏罚你对对联,对上了,免打,对不上时,十板照打可也。"甘乔富笑道:"多谢先生饶了板子,学生情愿考对联。"甘老先生捋捋胡须,狡黠地笑笑,说道:"考对联你也喜欢么?好吧,我这里敲击戒尺,敲至十声时你要对出下联,超过时限便对得上也不算,我看你还笑不笑?"说毕即念出上联道:

"雏凤学飞,今日偷瓜钻狗洞。"

先生念毕,以戒尺击桌,口中数着:"一、二、三......甘乔嵩侧着头,双目滴溜溜转,沉思片刻,却好先生数至十时答道:

"潜龙奋起,他年攀桂步瞻宫。,,

先生昕罢,笑将起来,挥挥手:"好个‘潜龙奋起,他年攀桂步瞻宫',算你乖巧,便让你过关,走罢,都回去罢!"甘乔嵩欢喜得一蹦三尺,招呼众伙伴:"还愣什么?还不快来谢谢先生!"众学童回过神来,急忙向甘老先生道了谢一涌出了学堂,蹦蹦跳跳回家去了。半路上古云道:"可恨白头景二叔,全然不留情面,告状害我们,差点挨一顿手心板子好险也。"梁生道:"可不是么?多亏甘乔嵩一力承担,讨得先生欢喜,总算免了此顿板子,要不,不知如何挨过去呢!"甘乔嵩笑道:"承蒙众位兄长出力,带携小弟饱吃了一顿鲜甜木瓜,我该多谢各位大哥才是下次还去时,千万别忘了叫我,哦?"直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却说自那日挨了先生一顿训责,差点挨打戒尺,众孩童满肚的怒火怨气尽冲着景二叔身上去了,好多天,见面都不理他。景二叔才不管呢,肚内自乐道:"你们这帮泼猴,欺我年老无力,自恃跑得飞快,估到我追不上,赶不得,今番叫你也有惧怕二叔之时!"自此,景二叔依旧白日整理瓜田,入夜下河撤网摸鱼。众学童呢,照旧天天上学堂,读四书五经,写字作文,瓜林一时是不敢进去了。渐渐地,便将此事淡忘过了。

忽一日,又是正午时分,依然三伏暑热天气,大毒日头把地面晒得直冒烟。甘乔嵩、古云、梁生他们几个,在家中闷热难耐,哪里坐得安稳?都到江边戏水去。在木瓜学堂上游,沙滩浅处,一伙孩童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那一垛一垛的茉莉树丛边,脱了长衫短褂,东放一堆,西挂一件,光着屁股,赤条条地便往水里跳。入到水中,一个个嘻嘻哈哈笑着,叫着,骂着。有的用手将水泼得老高,你泼我,我泼他,打起水仗来。受不得的,灌了几口水呛得难受,一个猛扎,从水底钻出老远,浮出水面转过头来,把手往脸上一抹,嘻嘻的傻笑着。于是你追过来,我游过去,玩起捉乌龟的勾当。此玩法倒是快意矣,无奈总是身长力壮者占上风。甘乔嵩个头小,哪里玩得过他们?便独自游耍于一隅,无意间瞥见沙滩上搁着一竹排,三五根大竹绑在一起,两尺来宽,丈余长短,一头浮在水中,一头搁在沙滩上。甘乔嵩眼睛一亮,近前看时,原来还有条粗绳牵着,缆在岸上一根碗口粗木桩上。"这不是白头二叔公的竹排么?"甘乔嵩欢喜得不得了,高兴地打了个惚哨。往日远远见二叔公在江中划竹排,觉得好玩,欣羡非常,心内痒痒的寻思道:"得上那竹排划一回,一天不吃饭也愿了。"现今竹排摆在眼前,不正是天赐良机么?于是立即动手,松了缆绳,使劲将竹排往水里推,无奈人小力薄,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挪动半步。梁生见了,高兴地跑过来,两个齐齐发力,只把那竹排动了动。古云等众伙伴见了,喜不自胜,水仗也不打了,"呼"的一声奔将过去,"嗨嗨哟哟"地呼喝着,一下子便将竹排推到了水里。甘乔嵩跳上竹排,扛起竹篱往水中撑去,那竹排忽悠忽悠溜溜打起转来。众伙伴不约而同都爬上去,一个个光着屁股,横七竖八摆在竹排上晒日头。其中两个将手攀住竹排边,双腿浮在水中"砰砰膨膨"不停打着水花。竹排渐渐往江心漂去,众人笑啊,喊啊,那快活劲儿,不用提了?.....

却说众孩童正玩到忘情处,猛听得岸上传来一声大喝:"喂喂!你们这帮泼猴,好大胆子!要将我竹排弄到哪里去?"大伙一听,顿时慌了,急忙把竹排往回划,那知竹排愈急愈不听使唤,越划越是打转转。白头二叔公站在岸上,吹胡子瞪眼的,嘴里喃喃骂个不停。待看清是古云梁生他们一伙,更是气极:"原来又是这帮龟儿,偷了木瓜不算,又来算计我的竹排,真真乃顽子不可教也----我告诉甘老先生去!"景二叔见竹排老半天划不回来,估到是有意拖延耍弄他,怒冲冲走了----要就这般走了还好,不料刚走出数丈,看见地上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景二叔止了步,想了一回,心里乐道:"有你们好看的!"但见他将衣服一件件拾拢,卷成两团,往两边腋下挟着,头也不因,径往学堂去了。众学童远远见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叫道:"景二叔,不好这样!好歹留下几件衣服……"

景二叔才不理呢,头也不囚一直去了。

众孩童又划又撑,且推且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老半天才将竹排挪回原处,依旧缆好了。四下寻去,没见一件衣裳,古云梁生双手一摊道:"二叔公必是将衣服拿到学堂告状去了。如今倒好,赤条条地,如何上学去?"甘乔嵩道:"可恨景二叔,做得好绝,我等虽然只有十岁八岁,也算堂堂男子汉呢,这般没遮没拦的,如何上路见人?回家更不好交待啦!没奈何,事到如今,只得舍命到学堂认错去。"有人道:"便这般一丝不挂上学堂?"甘乔篱道:"想个法儿罢,这么大个人,还能让尿憋死?"说罢举目四顾,见不远处有几棵芭蕉树,便道:"看见那芭蕉树么?好大张叶子。依我看,只得如此这般……"众人听了齐齐苦笑道:"只好如此了。"于是大伙奔将过去,各人扯了一截蕉叶,往身上卷着,正好够遮盖。"这主意倒不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大笑起来。嘻嘻哈哈互相取笑了一回,可想到这么上学堂,又觉得好难为情,但硬着头皮还得去啊,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双手提着芭蕉裙,似那上古时候的野猿一般,磨磨蹭蹭的沿江边走去。一路上各人东瞧西望,唯恐碰上熟人,排一溜儿往学堂去了----还好,时正晌午,且又炎热,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谁会想到此时正有一队"野人"在江边操练呢?

且说木瓜学堂里,甘老先生正因几个学生没来学堂,满肚的不高兴,才刚刚开书讲课不久呢。甘乔嵩他们到了学堂,站在门外,你推我搡,谁也不敢先进去。可老这么站着也不成呀,没奈何,甘乔嵩朝大伙顺顺嘴,硬着头皮上前推门:"报告先生,学生甘乔嵩迟到了。"甘老先生"吱"的一声开了门,定睛看时,大吃一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捋须叹道:"哎呀呀!真绝了!老夫活了这大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到此等稀奇事,此地乃‘木瓜学堂'非‘芭蕉学堂'也。是谁想出这个馒主意?"众学童闻之,都涌出门来看,见此情景,先还交头接耳,窃窃自笑。终于忍耐不得,俱捧腹大笑起来,直笑得个个前俯后仰,泪水盈眶。众顽童窘得恨无地缝可钻,搭拉着脑袋,紧捏着芭蕉裙,任由他们笑着指指戳戳。好一会,先生止了笑,把二叔公拿来告状的衣服递出,喝道:"快穿了衣服来!"众顽童如得圣旨,急急忙忙拿了衣服,分头钻进瓜林中,各自穿戴了,复转回学堂内,各各归位坐下。

甘仁老先生怒气未消,双目紧紧盯着甘乔嵩,喝问道:"又是你带的头么?"甘乔嵩眨眨眼点点头"嗯"了一声。老先生道:"此番该如何处罚?对对联?题诗?打手心?"甘乔嵩垂头丧气,低了头轻声道:"学生一时劣性难改,有负先生教诲,祈望先生宽大为怀,再发慈悲,让学生吟诗作对抵罚,则学生感激不尽矣!"先生冷冷笑道:"你小小年纪,但却满肚子的鬼点子,还想要免罚?没那么好事了。老夫明知,题诗作对难你不倒,前番让你对对联代罚,乃有意免你等皮肉之苦也,不想、未及半月,又复胡来,古人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不受些切肤之痛,吃点苦头,你们如何肯改?今日既然光腚上学堂,做出本木瓜学堂前所未有第一桩奇事,那就成全你们罢。不罚诗联,不打戒尺,每位赏三个‘响屁'!"甘乔嵩甚是惊讶,问道:"学生不解,屁者,乃腐臭之气味也,摸不着,看不见,揽不拢,如何赏法?"先生道:"无须多问,少刻便知。"只见甘老先生叫学童搬过一条长凳,摆在讲台前,令这八个排成一溜儿等候,先生捏着戒尺喝道:"甘乔嵩,你不是爱带头么,今番还是你带个头罢。快快扒下裤裆,卧在凳上!"甘乔嵩只好乖乖照办,扒下裤头,光着屁股,爬在凳上。先生举起戒尺,朝那嫩白屁股"啪啪啪",就是三下,嘴里说道:"知道了么,屁股啪啪响,此即响屁也!"一个个皆照此办理,无移时,三八二十四"响屁"响过,几个毛头但觉得"金瓜"火辣辣生痛,浑身汗水洋洋,双眼泪花翻滚。可不是么?人说十指痛归心,这浑身上下,那块皮肉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打哪里不都一样痛归心?但痛归痛,却谁也不敢哼哼一声。

各领了三个"日响屁”,屁股恰似那滚热汤水烫过一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里还有心思听之乎者也?好不容易盼到放学,大伙儿齐涌出门去,古云对梁生道:"今番甘老先生实在气坏了,半点情面也不留,打得好狠啊。"梁生道:"想想也难怪,老先生是恨铁不成钢,在一时气头上。"甘乔嵩道:"可恨那白头二叔公,害得我们好苦。纵然我等千般不是,骂一顿便也罢了,却偏要到学堂告状,还把衣服卷去,害得我等光着屁股上学堂,这不害苦我们么?实在做得太绝了!"众伙伴道:"正是呢,事起皆因白头公,总撞在他手里,真真可恼之极!""此晦气二叔公,我看他单日不着双日着,总有朝一日遭报应……"众顽童说着说着,一肚火气全都冲景二叔身上去了。未知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借鱼网景二叔失算

吃肥鹅甘乔富计成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弹指间早已三年过去。

且说木瓜学堂瓜林依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甘仁老先生依然年复一年教书育人。同窗学童,年长的走了,又新来了几位少年。甘乔嵩时年十岁,比前更是聪明乖巧了。因其天生灵心慧性,但凡先生稍一点拨,诸般皆通。那吟诗作对赋词,都不在话下,文章做得极好,字更写得出众,比甘老先生还写得有神韵,竞超过去了----真乃雏凤清于老凤声,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是也。见自己学生如此长进甘老先生甚是欢喜,常怀偏爱之心,逢人便夸道:"吾多年未曾收得这等机灵学子,真难得也。此子他日必出人头地。”

其时古云梁生二位,因年岁渐长,无心向学,早已退学半载有余。退学归去,无所事事,每日嬉游于市井胡同村野小巷,所为尽是些小人勾当,端的是游手好闲也。甘乔嵩念与其多年同窗情义,放学归来,常与他们厮混一处。久而久之,不免沾染陋习,学得圆滑乖巧,每每做事,总爱出些鬼点子愚弄他人,令人啼笑皆非。先生见此,又惋惜不已,叹道:"惜哉!满肚聪明才智,原该潜心向学,努力进取,日后图个仕途坦荡,封妾荫子,方不枉了为人一世也。现今总往歪处学,长此以往,岂不误了前程?"不说老先生感叹,但看那甘乔嵩平日所思所行,果然是与众不同,别出一格,方知甘老先生并非祀人忧天也。

话说那瓜园东南角,瓜林绿海中露出一茅庐尖顶。此庐作何用场?乃管园人午间歇息之所也。马景二叔因孤寡一人,别无牵挂,午间歇息于此,晚间也很少回村去,此庐倒成了他的家了。看那庐棚,茅草结顶,墙壁以小木条作骨架,将那稻草和泥挂糊于木架上,凉干便成了挡风避雨的墙。靠东墙摆了两张长凳,凳上搁三块长术板,板上铺一汗迹斑斑的草席,此便是景二叔的床铺了。三块从河边拣回的圆溜溜卵石,围了个三脚灶。铲、锄、簸箕倚墙角,篓、网、鱼叉挂墙头。屋后两个竹笼,乃鸡鸭鹅三鸟栖身之所。此庐临江而结,日看白浪东去,江风习习,夜闻蛙鸣遍野,莹火临窗,真不失为景二叔的雅室也。

日间偶有学童来此玩耍,碰上景二叔心情欢愉时,便摆出一副长者架势,与众孩童谈古论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说到兴头上,听者千万不要插嘴打断他,否则他便红脸粗脖跟你过不去,让你哭笑不得,下不来台。众人知他脾性,总顺其意,让他高兴得忘了祖宗姓氏。逢到此时,便让一人在瓜林中做手脚,把个大熟瓜抱去了。不过景二叔却极好记性,过后到瓜田巡看。"早上此处倘见一大熟瓜,怎么转眼便没了?莫非老先生摘了去?不对,老先生要瓜,从不自己动手,一声吩咐我便摘了送去了,何须他老先生费心?"看看地上尽是些小脚印,他明白了,"又是那帮龟儿们搞的鬼,真真可恨也!"便大骂起来。不过,骂归骂,也没能把众孩童怎么样。常言道:捉贼见赃嘛,你没当场抓住,亦是奈何不得也。

那一日,日头当空暴晒,天气甚是闷热。二叔公吃过午饭,懒洋洋躺在三板床上,一边剔牙,一边眯缝双目,嘴里"哼哼"唱着横州小调,朦朦胧胧正待见周公去,忽听庐棚外"嘎嘎嘎"鹅叫不止,还伴有脚步声。二叔公睁眼朝外张望,但见一个人影正慢悠悠朝庐棚晃来。定睛看时,原来是甘乔嵩。"二叔公,吃过午饭了没?"甘乔嵩笑嘻嘻叫道。"我吃没吃午饭,关你屁事?正昏昏欲睡,却来惊我好梦,又来偷瓜么?"景二叔心里没好气,怒道。甘乔嵩陪笑道:"二叔公此是哪里话来?自那年让先生打了‘响屁',甘乔嵩可没敢动过你二叔公半张瓜叶,早都洗心革面做好人了。今日不过见二叔独自一人冷清,特来相伴说话解闷。"景二叔道:"何曾见过你这般好心?没来捣乱便万幸了。我不须你来解闷!正要歇一歇,又来撞板。你要睡,就睡地上稻草堆,别来烦我。"景二叔见了甘乔嵩,知道他午间又不肯在家,要来此处歇息纳凉,便不耐烦起来。那甘乔嵩果因别处闷热,难得此江边瓜棚透风清凉,午间在二叔公庐中歇息,最是爽意不过了。往日,他见二叔公睡了便罢;但

见那床空着,便爬上去卧睡。二叔公回来,见他睡得死猪般,怎么叫也叫他不醒,只得在灶前地上铺开稻草胡乱歇息。偶然如此,倒也罢了,三番五次之后,景二叔便烦:"暖哟哟,这个世界颠倒也!你是屋的主人,我倒成过路客了。是你的床铺还是我的床铺?......”今日见甘乔嵩又来,心内便老大不高兴。甘乔嵩见二叔公挠腿斜躺在床上,一副不耐烦模样,肚内寻思道:"二叔公好没道理,倒烦起我来了。今日我偏要睡那床,看你怎的?"在地上来回转了一圈,眼珠骨碌碌转:"有了。"便欠身凑近前去,装模作样道:"二叔公呀二叔公,正经跟你说了,我今日哪里有心思歇午觉?我知道你有好渔具,特来向你借个吊网急用。你不是喜欢吃鱼生么?待会捉了鱼回来,我孝敬你老人家一尾大鲸鱼,你先备下生油、姜丝、炒花生,脆好酸木瓜等着,如何?"景二叔眼睛一亮,问道:"借我吊网,欲往何处使用?"甘乔嵩吃惊道:"怎么?你老人家消息向来最灵通的了,还不知道么?""知道什么?"二叔公急忙爬起来,睡意顿消。甘乔嵩俯身低言道:"原来你真的不知哩,告诉你罢,城东头那大水塘快干了,众人正在哪里忙着下网摸鱼,捞虾捉鳖,热闹着呢!去的迟些,只怕没份儿了。你胡乱借给我吊网使用,到时捉了鱼回来,任你选条最大皖鱼叫你两天吃不完,放屁腥三日,岂不是好?"景二叔满腹狐疑,说道:"没这回事罢,今日清晨我也曾入城转了一回,怎么没听说半点讯息?况且,塘主施老爷会这般随便让人抓鱼?……"甘乔嵩道:"信不信由你,听说施老爷近来赌钱发了大财,心内欢喜,大发慈悲,要做善事还愿,特意开闸放水给众人捉鱼,让众街坊欢喜欢喜,顺便将塘水放干了,晒塘七日……没功夫跟你日罗嗦了,我先去也。"言毕,不待二叔公应答,便从墙钉上扯下鱼网,在墙角揽了几根网竹,往肩上扛着,风风火火的去了。景二叔望望他那心急火燎的背影,肚内七上八下,寻思道:"果有此等事?甚是蹊烧!此小子素来鬼计多端,未可信也。待会我真去了时,倘其中有诈,让人笑话不打紧,被他那伙小厮乘机光顾我瓜园岂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想了一回,复躺下,双眼直瞪瞪望着茅棚顶。谁知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心内老惦着众人闹哄哄在城东大塘摸鱼的光景。"莫非真有此事?倘若不假,却是机会难得,错过岂不悔之晚矣!"二叔公越想越心里痒痒,怎么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下床:"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不论真与假,只得走一道。"胡乱抓了一副网具,拖着木履,三步并作两步,贴贴贴地赶出门去了。

景二叔走出瓜园门,拐上田头小路,走了百来步,隐隐感到头上热辣辣的难受起来,才想起时正晌午,太阳火球般当空烤着,忘了戴竹笠帽了。欲待回去取,又因本来就去得迟了,恐怕越耽搁越迟,却不误了大事?遂把心一横,便晒半日又何妨?姑且将网具往头上顶着,遮盖些个。景二叔忙忙穿过回头小埂,转上大路,那沙石路面,被太阳烤得滚烫滚烫,远远望去,升腾的热浪忽闪忽闪的。"幸好,"景二叔心内暗忖道,"幸好拖了对木履来,要不,没把双脚烫熟才怪呢?…??"

且说景二叔"贴贴贴"拖了对木履往前赶,正行间,却见前头一人扛着网具急步如飞迎面走来。二叔公暗暗嘀咕:"此人竟往这边走,莫非我弄错方向了?"等来人走近,定睛看时,不觉大吃一惊,你道那人是谁?不是别人,却是甘乔嵩。景二叔急忙道:"怎么往回走。不是说在城东大塘么?"甘乔嵩抬手抹去额上汗珠,气急喘促道;"二叔公,你说气人不气人?愈急愈忙,愈忙愈乱,我倒少拿了一根网竹了,待会这网可怎么下?白走一程了,只得往回赶。二叔公,且稍等一等,待我拿了网竹,和你一同走罢!"二叔公这才看清,果真甘乔嵩只拿了三根网竹及一条大网竿----虽然如此,也将这小子压得腰弯弯的了。景二叔不觉失笑:"此子也真够粗心,如何竟忙乱至此?"嘴里叫道:"我才没工夫等哩,你自己快去快回二叔脚下没你麻利,只得先走,恕不等也。"说罢,拽开脚步,乐呵呵地去了。

原来古时的鱼网,乃是一根长竿吊着四条对角张开的网脚,恰似吊着一只四脚蜘蛛,网的四个脚,便绑在蜘蛛脚踹,往水里平平的沉下去,待鱼虾入网,便将网竿往上提,网内鱼虾则尽滚入网底。倘少了一根网脚竹,这网便提不起来,还抓什么鱼?因此甘乔嵩少拿一根网脚竹,不由景二叔不好笑也。

看官要问,甘乔嵩虽年少,却一向精明过人,今日因何竞手忙脚乱出了如此差错?问得好。看官有所不知,这个正是甘乔嵩的诡计了,故意少拿一根网竹,留下往回走的借口,专为蒙骗景二叔呢!

却说甘乔富见景二叔喜滋滋而去,心中大喜,一口气径直往回走。回到庐棚,放下网具,吁了口气,抹抹额上汗珠,口内吹了个唿哨,欢欢喜喜地爬上三板床,仰面朝天摆成个"大"字躺下了,想想景二叔此刻正扛着网具在大毒日头底下趱行,甘乔嵩心内暗自发笑:"好你个白头二叔公,你烦我么?我倒让你晒晒日头去!"那庐棚临江近水,江风习习,确乃清凉去处。甘乔嵩自乐了一回,午睏上来,抵挡不住,渐渐哈欠连天,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便入梦乡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马景二叔头顶网具,满心欢喜,一路大摇大摆,拐过东城角竹林,绕过街口老槐树,埋头朝城内兴匆匆而去。这大热的天,又正晌午,此时谁不在家避暑歇息?那景二叔,一心只惦着众人闹哄哄争先捉鱼的情景,倘去得迟了,连腥味儿也沾不上,岂不白走一遭?因此,虽走得汗雨通流,气喘吁吁,却全然不在乎。

约莫赶了半个时辰,总算望见城东大塘堤边老榕树了,远远地见那树荫底下,三五个闲汉皆坦胸露乳,只穿裤叉,或坐或躺,摇着蒲扇正在那里纳凉呢。景二叔暗暗吃了一惊:"不好,他众人都已洗脚上堤,当真来迟了。"及至到了跟前,不觉傻了眼,大塘里汪汪然一池碧波荡漾,三五成群的鸭子正悠悠然在水中游来游去。阵阵清风吹来,粼粼然水面皱碧叠纹。沿堤而长的半池莲荷迎风摇曳,荷香袭人,好个清景去处,怪不得众人在堤边树荫纳凉哩。那些人也有认得景二叔的,见他头顶鱼网,便高声动问:"二叔公好清心,午间也不歇歇,急风赶火往哪里抓鱼去?"这一问,真好似半生里倾下一桶雪水,把个景二叔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呆了半晌,呆了半晌,景二叔反问道:"此塘今日不是放水捉鱼么?怎么又满满的了?"众人见问得出奇,都哄笑起来。有人叫道:"怎么?二叔公欲来此塘捉鱼?该不是开玩笑吧?几时放水了?"景二叔闻此语,心内已全明白,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肚内暗忖道:"我老糊涂了,不该因一时爱鱼心切,竟让甘乔嵩那小子蒙了,倒惹众人笑话一场呢!"嘴上却道:"村头小二哥约我去捉鱼,我竞忙乱昏花弄错了。不是城东大塘,乃白水塘也。自赶一程了,现今只得转往白水塘去……"说着但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回头拔腿便走。众人见他满头大汗,倒也深信其言。瞧瞧他那副头顶鱼网脚拖木履"啦啦眩"赶忙忙的怪模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便又一阵大笑起来。不在话下。

且说甘乔嵩躺在"三板床"上,恍恍忽忽,朦朦胧胧,心里想道:“闲时常听老人说,云端之上有天宫玉宇,什么水晶宫、广寒宫、南天门、北天门、琼台楼阁、银河瑶池……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美妙极了,不知究竟如何?倘能到那里走一道,不枉了虚生一世也……"想着想着便下了床,出门纵身一跳,身子便飞悬在空中,渐渐的竞飘到云端里去了?…??甘乔嵩一门心思往天宫飞去,但见身边尽是飞彩流霞,耳边风声呼呼,身上衣裳被吹得"嘶嘶"作响,浑身凉嗖嗖的,好个清凉世界!甘乔富心里畅快极了……隐隐约约又见前面有人影晃动,好生奇也,谁人也飞来了?赶往前看时,原来是甘老先生领着众学童,还有古云梁生他们,都说要到天上去看看----呀!真是不约而同!由是众人你追我赶,说说笑笑,一齐腾云驾雾而去……看看迎面飘来一团浓浓的乌云,甘乔嵩急忙闭上眼睛,复睁眼时,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自己一个孤零零地在飞,老先生他们都不见了。正纳闷不解,又见前面飘来一个小黑点,渐渐近前来,变成了个大黑团,却看清是一只啄木鸟。那鸟不偏不斜,呼的一声稳稳站在了甘乔嵩肩上,张开利嘴,对着他头顶"嘟嘟嘟"就啄起来?.....

甘乔嵩吓得"哎哟"一声便从天上掉下,猛然惊醒,却原来是南柯一梦。待睁眼看时,但见二叔公正站在床边怒目相向,手捏网竹朝他头上"嘟嘟"敲着,嘴里骂道:"你这油嘴滑舌的猢狲,竟敢把你二叔当猴耍,好大的狗胆!"甘乔嵩急忙坐起来,揉揉眼,茫然道:"二叔公你说什么?谁个竟将你当猴耍了?"二叔公咬牙切齿,大吼道:"好呀!你还装痴卖傻,哄骗我往城东大塘抓鱼去,你却回头在这里做发财梦!今日决饶你不得,看打!"景二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网竹便打。说时迟,那时快,甘乔嵩急忙翻身闪过,一骨碌爬下床来。这才想起是哄二叔公捉鱼去了,忙满脸堆下笑来,拱手道:"二叔公,对不起,权借三板床睡了一晌,万分感谢了。"说罢夺门而出,景二叔撵鸭子似的,提着网竹在后头赶,哪里追得上?只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道:"看你往哪里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甘老先生去……"

话说甘乔富哄骗景二叔捉鱼去在三板床上做了个飞天梦,险些儿挨景二叔一顿网竹打,多亏眼急腿快走脱了。当日倒也平安无事。不过,事后却总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倘先生知道了,不知又要如何处罚呢。不想、日复一日,看看十天过去,甘老先生见了面,总是笑容可鞠,好似没事儿一般,你道奇也不奇?

原来景二叔那天虽大叫大嚷,到头来却没敢去告知甘老先生。何故?因过后想起来,不由他踌躇不决。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自己堂堂白首老翁,竟随便轻信十岁小童戏言,被他哄得奔波劳碌团团转,向别人说知了,岂不是扒下裤裆给人看——让人笑话么?因顾及此一层,景二叔终究没向老先生提起——倒叫甘乔富白白虚惊一场了o

看看十日过去无事,甘乔嵩不由暗暗称奇,渐渐将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是有时想起还心有余悸:二叔公发起怒来,可真够狠心。那日倘不是躲闪得快,一网竹打下来,不断胳膊也要脱一层皮哩。

话休恕烦,却说那日放学之后,日头还有一竿高,甘乔嵩因不忙着回家去,便迎着晚霞沿河堤溜达。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踢打路上的小石子。正无聊间,忽闻前面江面咕咕呱呱嘻闹之声不断,看时,却是古云梁生几个在那里游泳。甘乔嵩见了大喜,急忙奔过去,脱得赤条条地,"扑通"一声便往水里跳。众人追逐戏水,嘻嘻哈哈闹得不可开交。过了一会,甘乔嵩对众人说起前些时哄二叔公入城抓鱼的事,众皆大笑。梁生道:"活该!谁叫他爱管闲事,老跟咱们过不去。"古云道:"下次碰见他时,我也哄哄他耍子。"梁生道:"自打退了学,再没尝过木瓜味了,甘乔嵩老弟几时带我等去饱吃一顿,气气二叔公,那才好哩。"众人都附和叫好。甘乔嵩道:"你们还敢入瓜园么?"古云道:"自打退学,好久不去了,今日有你陪着,让二叔公见了亦无妨,怎么不敢去?"甘乔嵩侧头想了一回,微微笑道:"木瓜么,吃过几回了,我看今天不吃那个了。换换口味,今天吃顿红烧鹅肉,未知众位意下如何?"众人听说,心里痒痒的,人人欢喜的不得了。古云大笑大叫道:"暧哟哟!多谢乔富老弟了,我足足三个月没闻过肉腥味了,嘴里正淡得慌哩!既是甘家有红烧鹅吃,这等美事打着灯笼没处寻,如何不去?走!大家都到甘屋去!"甘乔嵩笑道:"且不要忙,我家哪里有烧鹅吃?不过随口说说罢哩。"梁生道:"却不是废话么?拿众兄弟寻开心,害得个个流口水。"甘乔嵩依旧笑嘻嘻道:"要说么,也不算是废话。我家虽没有,却有个有的去处,好大条肥鹅,专留我等去享用,众位乐意时,一齐跟我去弄了来烧着吃,热辣辣,香喷喷,叫你神魂颠倒,撑破肚皮!"众人见说,欢天喜地,美滋滋道:"这般说时,更是求之不得了,快快道来,往哪里吃去?"甘乔嵩神秘地招招手,众人围拢前来,但见他笑着撩拨指头,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末了道:"众位以为如何?"众小厮俱抚掌大笑,叫道:"妙哉!不吃木瓜了,只要吃红烧鹅肉去!”

甘乔肯与众伙伴计议斟酌一番,人人欢喜。都上岸穿衣,不戏水了。一齐嘻嘻哈哈朝木瓜学堂走去。

此刻,甘老先生早已回家去,喧哗了一天的学堂空无一人,清静清静。这帮小厮返学堂干!?原来不是进学堂,竟是绕过学堂大门,顺瓜园小埂往景二叔庐棚去了。

此时金乌西坠,彩霞满天。落日余辉将瓜林涂抹得金黄金黄。天将昏黑之前,景二叔照例到瓜田巡察一周。看看无事,便回庐棚淘米下锅,生火煮饭。景二叔孤身寡汉,一个人的饭菜好对付,但见他将些虾碎鱼枯,拌些蒜泥酸梅子,都装在一个小碟内,淋了油料搁在饭面上,来了个饭菜同时熟。没移时,便熄火完事了。此刻,景二叔正斜躺在床上,嘴里咿咿呀呀哼着不知啥曲儿。酒葫芦在墙上挂着,碗筷在桌上摆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等饭菜焖得熟透,使用晚餐了。

景二叔不时朝那酒葫芦瞟几眼,喉头突块忽上忽下蠕动,嘴巴咂咂吞着口水,肚内寻思道:此时此刻,肚皮饿些不打紧,唯是浑身上下似有酒虫儿在爬动,酒瘾上来,真是好难耐也,恨不得立即爬起来吸两口呢……景二叔正在那里美滋滋地胡思乱想,忽听得屋后鹅鸭"嘎嘎"乱叫,不远处隐隐传来孩童嘻笑声。景二叔不由警觉起来,霍然坐起:是谁放学这许久没回家去,还在瓜园转悠?那笑声渐近,定睛看时,却是甘乔嵩古云几个正扒翠拨绿穿过瓜林走来,一路咕咕呱呱,笑声不断。二叔公不觉皱皱眉头:"啊呀!又是此几位,不知又搞啥鬼名堂了。且看他如何动作。"甘乔嵩见了二叔公,老远便甜甜的叫道:"二叔公好么,你老人家又喝两杯了吧?""你二叔每日能喝能睡,几时都好,用得着你来挂心?"二叔公没好气道,"放学不归家,来这里捣什么鬼?小心我一顿火棍打破你头壳!"甘乔嵩陪着笑脸道:"二叔公今天怎么啦,我等小孩子家并无他意,今日特意来向你老赔礼道歉,还要孝敬孝敬你老人家,聊表一番心意呢。"甘乔嵩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涌进庐棚。甘乔嵩接着又道:"难得二叔公一贯菩萨心肠,啥事总让着我们些个。前些时我等不知天高地厚,对你老人家屡屡冲撞冒犯,实在不恭之至,二叔公却不与我等小孩一般见识,不放在心里去,想起来实在过意不去哩。"二叔公一贯喜欢别人拍他马屁,此时见了这般说,心里很是受用,虽然一声不哼,脸色却和顺多了。呆了一会,二叔公厉声道:"你这帮捣蛋鬼顽劣成性,我领教的还少么?此时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只怕一转身便是另副模样了。"甘乔嵩急忙道:"二叔公说哪里去了?今日我等实是诚心诚意而来,二叔公千祈不要误会,冷了众人心。"众伙伴都道:"正是呢,我等这里诚心向二叔公赔礼了。"二叔公怒道:"放你娘的狗屁!赔礼赔礼,说得倒轻巧!我朝你头顶敲一记拨火棍,然后向你赔礼道歉好么?那天哄我大热天扛着鱼网来回跑,差点没把我气出病来,说声赔礼就得了?"正在此时,却见梁生在门外笑嘻嘻的往里探头缩脑,双手湿淋淋的。甘乔嵩会意,挤了挤眼,向前拱手道:"二叔公,都是甘仔的不是了,你老人家一贯菩萨心肠,宽宏大量,今日务请见谅。为表歉意,今番特来慰劳你老人家。"二叔公道:"咋个慰劳法?"甘乔富道:"我众人奉送一顿美味佳肴,陪你老人家吃个痛快,如何?"二叔公笑道:"此子白天说梦话,又来胡言乱语。你这几个黄毛小子,满身臭汗,两手空空,还说来孝敬你二叔公哩,没动我木瓜便谢天谢地了。"甘乔嵩笑道:"二叔公此言差矣,如何把人看扁了?你老不知,今天我放学归家时,正巧碰见古云梁生他们,因此一同顺路沿江往回走。也是合当有口福,正行间,忽见江面上漂来一团扑腾扑腾翻动的棉团,我等好生奇怪:这是什么棉团?竟会动!待漂近了看时,众人都乐了,你道何物?原来竟是一只白鹅!头上还淌血,正挣扎着哩,看看是活不长了。梁生二话不说,‘扑通'便跳进水里,游过去一把抓了拖回来,嗨!好大一只肥鹅!却已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了,也不知是谁家走失的哩。总之从上游漂来,谁人晓得?众人计议道:‘任其随水漂去,不知何时腐臭了,岂不可惜?不若弄回去宰了,饱餐一顿,众人开开荤,此乃上上之策也。'我便想:平日我等对二叔公常有不恭冒犯处,甚觉对他不起,何不拿去孝敬他老人家?这般大肥鹅,想他一个人也吃不了,我们几个也一同尝尝荤,却不是好?众人都赞同,个个拍手称妙,便到这里来了。二叔公你说好么?"听说白白捡条大肥鹅,二叔公顿时满面笑容,问道:"鹅在哪里?如何不拿来?"甘乔嵩道:"怕你不喜欢,未敢贸然拿进来,在外头放着呢。"二叔公道:"甭说喜欢不喜欢的话,只管拿来看看。"甘乔嵩向门外叫道:"梁生二叔公叫呢,快把鹅拿进来。"梁生高声应道:"好咧,马上来了!"话声未落,人到门前,果然双手抱着一条湿淋淋的白肥鹅,鹅头夹在翼下,早不动弹了。景二叔见状大喜:"果然你等有心!得赶快动手,待死硬时便脱味了。"众人欢呼一声,吆五喝六,七手八脚行动起来。有的劈柴烧水,有的拔毛开肚,有的起骨切肉。肠子全不要了脚翼骨头统统剁作一锅负汤,肉则切做大片大片的,拌些白酒姜汁生油等料,盛在盆里。不须二叔公动手,约莫-柱香时,全弄好了。二叔公问道:"肉切得这般大片,咋个吃法?"甘乔嵩笑道:"二叔公没见过么?剔除骨头后,肉一律做烧烤肉片。用竹签将肉串起,蘸些盐巴,在火上不停地转动烘烤,烤得扑扑响香喷喷时,便是熟了。烤熟一片吃一片,这个便叫做吃红烧鹅肉。那味道呀,鲜美香酥,脆嫩可口,真真妙不可言也,难道二叔公没吃过?"景二叔直咽口水,咂咂嘴巴道:"你们倒会吃,我活了这大把年纪,从没见过这般吃法。"于是拣那老柴燃起一堆火,众人围着火.堆团团坐了。人手一竹签,动手烤起来。众人欢天喜地,有说有笑,挤眉弄眼,乐不可支,烤熟鹅肉便往嘴巴塞,直噎得眼泪都淌下来了,好不畅快!

甘乔富给景二叔递过一块烤好的肉片,景二叔先闻闻那烧肉味,大口吃了,抹抹嘴,赞不绝口道:"鲜美!鲜美!果然使人醉魂酥骨,别有风味!"吃了一回,景二叔伸手取下壁上酒葫芦,就着葫芦嘴,一口肉一口酒,悠然悠哉,得意洋洋。甘乔嵩拍拍景二叔肩膀:"二叔公既有美酒,如何忍心独酌?不若赏我等每人一口尝尝。"景二叔满嘴喷着酒气摇摇葫芦笑道:"酒不多也。况且你等小孩子家,小小年纪也不该喝酒。小孩喝了酒伤脑不聪明,不聪明的小孩怎能读好书?读不好书它日岂能金榜题名做大官?日子长着呢,你们暂留着肚子;日后中了状元再喝不迟也……"景二叔絮絮叨叨,说着还把酒葫芦举过头顶晃了晃:"你听听,酒不多也。"言罢大笑。甘乔嵩亦笑道:"二叔公不给酒喝,倒有一大堆道理,我等只好忍着点罢。"说着对众人眨眨眼:"有鹅肉吃已是天大好事了,岂能得寸进尺要酒喝?我也太不知足了。"众人听罢,哄然大笑。二叔公笑道:"可不是么,这就对了。"众人欢天喜地又吃起来。

景二叔几口黄汤下肚连连打了几个饱咯,飘飘然的眼睛便有些模糊起来。望望一地棉絮也似鹅毛.景二叔思忖道:"此鹅倒与我那鹅一般,通体白毛,不知是哪户人家走失的?此时找不见鹅,正不知怎样哩,倒怪可怜见的。"转而又想:"操那份心思干什么?又没偷他抢他的,自送上门来,不吃白不吃,且乐得醉饱一餐,做一回快活神仙罢……"迷迷糊糊间,倏忽想起自家那鹅。往日黄昏,总闻鹅声"嘎嘎",此时红日西坠,天色渐黑,如何不闻我鹅叫声?竟有些异常哩。

景二叔看看眼前众小厮,两手油乎乎,满嘴黑糊糊,正大嚼鹅肉,暗暗呱呱嘻闹大笑,因想起平日他们人小鬼大,无所不为,不觉心头"噔咯"一沉,疑窦丛生:"此帮小滑头,该不是胡弄我吧?闹了半天,说来孝敬我,莫非倒是吃了自家那鹅?实在蹊挠,真正可疑也!"想及此,景二叔再坐不稳,手提酒葫芦,脚拖木履,翘起着"贴贴贴"转出去了。却说是夜风清月白,夜色净朗,天倒不怎么昏黑。景二叔出门往右,拐过墙角,一眼便见墙根下鹅笼关得严严实实。趁着月色看时,见那红冠鹅头斜侧伸出笼顶,在微风中不时左右扭动,正频频向二叔公点头哩。二叔公自笑道:"原来无事,我自多疑也。"于是复转回屋内,甘乔嵩心内怀着鬼胎,迎着二叔公笑道:"二

叔公哪里去来?“哦哦,二叔因灌了两口黄汤,一时尿急,憋的慌,去解手则个。"景二叔包斜醉眼,摸摸肚皮,随口胡乱应答。甘乔嵩笑道:"二叔公黑夜走动,小心着点好,千万别扭伤了脚,十天半月的走动不得,那时却说我等害了你。"景二叔叫道:"说哪里去了?难得众位小兄弟今日同我一处快活,别说那不吉利话儿。"当下众人添柴加火,愈添豪兴,又"嘛嘛啪啪"烧烤不止。没移时,那骨汤也煲好了,连锅端来随众人各取其便。一条二十来斤重肥鹅,全吃光了,只剩下遍地骨渣。是夜,喧哄至亥时方散。

次日清晨,日影横窗,景二叔伸伸懒腰,哈欠连天,磨磨蹭蹭的爬下床来。原来昨晚喝得痛快,多灌了两口,睡过了头,倒是那鸡们"叽叽咕咕"聒噪将他吵醒了。

二叔公揉揉眼,呼了一口长气,摇头晃脑的喃喃道:"常说有钱难买天光觉,这死鸡不识好歹,一大早便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搅我好梦——就快饿死了么?惹得我火时,三天不喂,看你还叫不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盆子盛些鸡食转到屋后。鸡笼才打得半开,鸡们便"日子"的飞跃而出,叽叽喳喳地向食盆冲来,顿时你扒我抢,"啄啄啄"一个劲点头不止。但看那鹅时,却毫无动静,依旧把头伸出笼顶,还闭目养神哩。景二叔骂道:"这死鹅还在睡!直要我请你才肯出来么?"说着扬手朝鹅头一掌拍去,这一拍不打紧,却将鹅头拍缩回笼内去了。那鹅依旧不声不响,二叔公更恼了,伸手向笼内抓去,一抓,却抓出一把乱草来,还夹着一团碎纸,二叔公一时茫然,定睛往笼内看时,哪里还有鹅?只见笼底躺着一截鹅头!二叔公见此光景,大吃一惊,想了半晌,渐渐明白过来,顿时这气不打一处来,直气得七窍生烟,连连跺脚,破口大骂道:"这帮天杀的!果真将我看家鹅劏了,还说孝敬我哩,这不是要气死我么……”

原来昨晚烧烤的正是二叔公的看家鹅。甘乔嵩他们入庐棚时,梁生便在屋后做手脚。先用一把嫩草引诱那鹅,哄得它乖乖的不叫不闹,随后就势抓捏鹅颈,紧抱鹅身,狠狠发力,没半刻功夫便捏它个乌呼哀哉了。随即又割下鹅头,拿根小竹枝插于头颈下端,一头插在笼底,将鹅头伸出笼顶之上。二叔公出来查看时,朦胧月色下,老眼昏花依稀见个鹅头伸出笼来,哪里料到竟是截死鹅头?这个,便是甘乔嵩预先想就的法儿,果然将景二叔蒙骗一时了。

蒙骗一时而已,纸终究包不住火。如今露了馅,二叔公岂肯干休?当即怒火冲天把状告到甘老先生那里。放学时,甘老先生喝命甘乔嵩留下,责问事由来龙去脉,当得知又是与古云梁生几个在一处胡为时,又气又恼,跺足叹道:"论才智你本非等闲之人,如何总与他们混在一处?"后来狠狠地打了五板手心戒尺,说道:"但愿你从今醒悟,以此为戒,休要自毁了前程。"甘乔嵩吃了五个板子,直痛得毗牙裂嘴捧着手掌又是揉搓又是吹气,心里又羞又恼,酸溜溜的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来。肚内寻思道:又惹老先生气恼了,这顿鹅肉,可吃得有点划不来哩。看来日后只得小心学好,不辜负老先生一番苦心……转而又想:这二叔公也太那个了……

且说三天之后,清晨时分木瓜学堂前,众学童晨读之后正互相追逐嘻闹,尽情戏耍。甘老先生则手捧书卷踱出门来,正漫步间,忽闻阵阵臭气扑鼻而来。甘老先生不由得皱眉捏鼻,往四下里寻望:"奇怪哉,清净学堂从未有过此等恶臭,此味何处飘来?"正诧异间,那瓜林中走出二叔公来,但见他口内喷着粗气,全身上下湿淋淋的好似一只落汤鸡,好不狼狈也。原来臭味竟是从他身上飘来。甘老先生以袖掩鼻,连连叫道:"请止步,莫近前,请止步,莫近前。臭不可挡,真乃臭不可挡也。二叔公因何如此?……"众学童见状,都走拢来远远的围了看。景二叔十分懊丧,讪讪道:"先生且休问,未料如此之晦气。今晨出恭不小心,竞失足掉进粪池里去了。"众学童见说,俱掩嘴窃笑。老先生道:"你又非三尺小童,如何竟这般疏忽大意?弄出这等狼狈相,真真失体统也。"二叔公道:"天晓得哩,从来没这样背时的,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平素我出恭,蹲下时手便攀住粪池边小莱莉树,任由发力,从无失手。今日攀那树时,还没发力,不想竟连根拔起了。我一时猝不及防,哪里还蹲得稳?四脚朝天便掉人粪池内去了,扑腾挣扎半天才爬了上来,落得个一身屎臭,满头姐虫。不瞒先生说,那池内粪水,我是灌了两口了,欲吐又吐不出,现时肚内正翻滚得慌哩!"老先生见这般说,不由得紧紧捂嘴掩鼻,连连挥手道:"呀呀呀,别说了,快去洗了来罢!"二叔公提着裤腿道:"我这不是正要赶着去嘛!"说罢,摇摇晃晃一路小跑,直奔江边去了。

但说众学童见景二叔那滑稽模样,直乐得手舞足蹈,更有的笑弯了腰,老半天直不起来。甘乔嵩抿着嘴,耸耸肩,脸土掠过丝丝笑意,袖手自过一旁去了。有小学童叫做杨小三的,多嘴问道:"甘兄,你不觉得好笑么?"甘乔嵩道:"你猜猜看,二叔公因何掉入类池去了?"小三道:"还用猜么?他自己说是失足掉进去的啦。甘乔嵩微微笑道:"非也,灌了一肚粪水他还不明白,真个是有趣"说着向众人招招手,众学童见状都围拢来,甘乔嵩眉飞色舞,比比划划说了一回。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哄然大笑。杨小三直笑得前俯后仰,捧腹捶胸,喘着气道:"可不是要笑死人么?只是,甘兄你也玩得出格些了。"甘乔嵩笑道:"惨是惨了点,可恨二叔公老爱与我过不去,鬼叫他这般计毒。你看他动不动便找先生告状,前天我又挨戒尺了,此刻手心还隐隐作痛,还不都是因他二叔公?今日让他洗个粪水澡,不过解出一口闷气罢了。

你道甘乔嵩与小三子他们说了啥话?原来前些时甘乔嵩钻到瓜田捉蟋蟀,无意中见到景二叔正在粪池边蹲着出恭,许是年长腿软筋麻之故,景二叔双手紧紧攀着粪池边一株小茉莉树,老半天才完事,一拐一拐的跚跚离去了。甘乔嵩好奇,待二叔公走了,便去粪池边寻看究竟,只见那小茉莉树被摸得光滑光滑的,想必绝非一日之磨了。甘乔嵩忽生恶作剧之心,寻思道:"二叔公既不肯放我一码,那就别怪小的不仁了!"遂捏个事由,到二叔公处借来一把铲子,将小树连根挖出复又埋下,依旧铺上草皮泥,看不出半点松动

的样子。可怜这二叔公往日总是这般攀着,所以刚松裤头带往下蹲,便习惯地随手攀那小树,不想今日暗箭难防,竟将小树连根拔起,顿时仰面朝天,"暧哟"一声跌入粪池内去了。你道众学童能不笑破肚皮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煮恶狗聚餐三圣庙惊何发拍肚郁江边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倏忽间早又过了几年。且说甘乔嵩在木瓜学堂又读书三载,时年正十三岁。也许是命中注定罢,因家境贫寒,母亲李氏再无力供读,只得辍学归家。甘老先生甚为惋惜,叹道:"惜哉。如此奇才,倘可继续攻读,日后必定瞻宫折桂,仕途坦荡,今却弃学而去,岂不惜哉!"甘乔嵩却满不在乎,说道:"何惜之有?人世枯荣,仕途得失,终属难定。古人有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元时莫强求。谁敢说我日后便无富贵?"直说得老先生无言以对,摇头不已。自此再无师长管束,母亲李氏更是管他不得,每日总与一帮小兄弟任意纵性地逛荡,捉麻雀,斗蟋蟀,无所不为。真个是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且说那初春之日,甘乔嵩与何发他们各处游玩得烦腻了,便沿江边一直往下游逛去,一路追逐打闹,惚哨不停,好不快活也。看看将到曹屋村竹林,忽闻"汪汪"狗咬声,众人循声寻去,原来狗咬声自那石窑内传出。众人好奇,”呼“的一声都奔将过去,爬上窑顶,探头缩脑的往下看。但见一条肥壮黄毛狗,一拐一拐的在窑底打转转,看来是受伤了。何发李息腿长,三步两脚便冲下窑门,却几窑门早被乱石碎砖堵死了。猜想那黄狗如何人去?必是失足从窑顶掉下去。何发心中大喜,好似半夜里拾得金元宝一般,大叫道:‘天赐我也,待我捉回去养来看门守更,正是好?"说着便与李息动手拆那窑门乱石。没移时,拆开了一个水桶般大小洞口,黄狗见了,纵腿奋力一跳,便从洞口飞跃而出。此时众伙伴都围上来了。何发美滋滋道:"好条大黄狗!"一面说,一面在狗背上抚摸。岂料黄狗不领情扭转头毗牙咧嘴的,血红舌头吐出半尺长,"汪汪"乱叫。何发始料不及,吓得连退数步。黄狗见他退去,愈是往前紧逼。何发大惊失色,叫声"不好"转身便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其实他不晓得你不怕呢,狗倒还老实。你心里发毛,显得慌里慌张,它便凶狠起来。倘你装模作样蹲下抓石块什么的,它便赶紧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现在自己发怵跑了,明摆着胆怯哩,大黄狗哪里肯放过?撒腿便追。何发绕石灰窑打转转,黄狗也不远不近跟着转转,直把个何发吓得屁滚尿流,魄碎魂飞,嘴里哭叫道:"这狗爷爷怎么了?那么多人你不咬,如何只跟我过不去?"回头见众人站在那里看热闹,又骂道:"你众人竞忍心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快来助我!"那何发年纪十六,人生得长大,平素自恃身高力壮,对众小兄弟总爱颐指气使,以老大自居。即便此时被狗追得团团转,也还是吆吆喝喝。众人见狗势汹汹,个个吓得满脸煞白,捏着两把汗,茫然不知所措。甘乔嵩见何发那副熊样,正在一旁吃吃窃笑。此时见何发发话了,便弯腰捡一块拳头大小石头,待那黄狗迎面绕转过来,观个仔细,扬手飞石,不偏不斜砸个正着,正中狗脑门。那黄狗嚎叫一声,摇摇晃晃旋即倒地,翻滚抽撞一回便不动弹了。众人回过神来,都拍手欢呼道:"砸得好!砸得好!"何发满头大汗回转来,见黄狗已倒地不动,气喘吁吁,渐渐回过魂来,双手抚胸说道:这——这——这狗东西——吓死我也。"李息上前问道:"发哥不妨事么?"何发喘了一回,骂道:"妨事不妨事没看见么?你们这帮混蛋倒好,没事一般在旁边看热闹。"李息道:"此狗好凶,我一时也吓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多亏了甘乔嵩老弟……"何发道:"别说了,别说了,还算老子命大,没叫它咬了。现时孽畜既死,不管三七二十一,大伙动手把它弄回去,煲其狗头,煮其狗肉,饱餐一顿,方解此恨!"听说吃狗肉,人人踊跃欢呼,个个欢天喜地。不想甘乔嵩却道:"好倒是好,只怕待会狗主人寻来时,见不但打死了狗,还吃得尸骨无存,他肯善罢干休?那时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哩。"何发叫道:"又不是偷他抢他的,在窑边捡了来,倒有这许多怕处?走,快扛了走!怕事的走开,不怕的都去吃狗肉!"甘乔嵩再无言语。

当下有人问:"待往哪里煲去?"李息上前道:"李村东边三圣庙里,不是有口大铁锅么?何不拖到那里煮去?那地方僻静,闲常没人去,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检裤带吃饱了也没人知哩。"何发一拍大腿:“对了,果然是个僻静去处,就到那里去!"众人都赞成,嚷嚷着要去,却没人动手抬死狗。何故?原来那死狗毗牙咧嘴,舌头伸出老长,够吓人的,谁都不愿近。何发喝道:"怕什么?甘乔嵩与小三子抬了去!"小三子与甘乔嵩因惧怕何发,不敢不去,只得动手,两个把狗翻仰过来,狗头在前,狗尾拖地,每人抓一条腿,将狗一路拖拉,径朝三圣庙去了。

且说那三圣庙,坐北朝南,临江近水,庙前一带尽是苍松翠竹,灌木青藤。庙虽破,松竹却茂盛,端的是浓荫蔽日,古树参天,破庙掩影在林竹中,风水好极了。

众人进了庙,但见些断墙破壁,四周挂满了蜘蛛网。廊前阶下,苔青草绿,沟边墙角虫鸣蛙叫,可见年深岁久,一派荒凉景象。众人也顾不得许多,只管四下寻望,果然见正殿前墙根灶台上搁着-口大铁锅,那锅斑斑锈色,且黑且黄,显然多时没使用了。此锅乃每年做佛事时使用,此时众人也顾不得许多禁忌,正好用来煮狗肉口各人分头寻来了些枯枝残叶,将锅洗了又洗,便生起火来。须臾,水滚,众人一齐动手,把狗肉放进锅内浸一浸,复又捞起,七手八脚拔毛,开膛破肚,肝脏都堆在破竹箕内。不消半个时辰,都捣弄好了。将锅又重洗一遍,把整条光狗都浸在锅里煮着,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些老盐、嫩姜、干桔皮统统放到锅内去了。众人口角流涎,抓耳挠腮,眼巴巴围在铁锅边一个个伸长颈项往锅里望着。干柴烈火,倒也快当,没移时,四下里便飘溢着香喷喷的狗肉味,满庙堂皆是肉腥气,惹得莲台上众神都乐乎乎的忘了佛戒,一个个张嘴瞪眼的在那里傻笑着哩!

好不容易挨了半个时辰,只见何发右手提刀,左手在刀口上摸了摸,趋前朝狗腿一刀割下去,撕下一块嫩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狗油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滴嗒滴嗒着。过一会,何发抬袖往嘴唇上抹了抹,说道:"味道鲜美,倘欠一线火候,不过,也差不多了。"说着又从狗腚上割下一块带皮肉——那肉块上有孔洞,洞周围皱巴巴的还带些许没拔净的短毛。何发扯根狗骨穿挑了,递给李息:"你也尝尝。"李息正巴不得呢,接过来便往嘴里塞,因皮多肉少,且未熟透,又烫嘴,嚼了半天才囫囵咽下去,直噎得双目圆瞪,泪水汪汪。何发问道:"熟透了么?味道如何?"李息喘了一口气说道:"倒是脱骨了,却未够烂熟。心一急便囫囵吞了下去,正不知味道如何哩。"何发大笑道:"我说么,倘欠火候也。"众人眼巴巴的看着他两个都尝了,心内痒起来,忍耐不得,都待入口,叫道:"何发哥!不若再割几块,好歹让我几个都尝尝!"何发摆摆手,笑嘻嘻道:"还要割么?不能再割了再割待会便吃不成白切狗了。"众人忙问:"白切狗如何吃法?"何发满脸不屑,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竟不知么?可见你们没去过宾州地界。告诉你们罢,让你们也见识见识。那地方人氏,不论男女老幼,专爱这般吃法——将整条光狗放在锅内煲煮,急火开锅,文火炖熟。然后捞出挂着滴水,待滴净了水,便带皮切成一件一件,盛在盆内。另一个小盆里备些生油酱醋,姜丝蒜泥等料。每人抓一件,蘸着配料吃,端的是清香奇昧,纯美非常,谁个吃了不啧啧称赞?这个,便是吃白切狗了。"李息咂咂嘴巴道:"倒有这个吃法,不使筷子,用手抓着,敢情是站着吃了。怪不得常听人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何发叫道:"你又胡说八道!人说‘神仙站不稳'者,是这个么?那是开发狗肉,加清补凉佐料,连汤带肉吃,那才不是自切狗呢!"李息道:"原来如此。"众人听他指天划地吹了一回,越发眼馋得紧,都在那里围着铁锅发呆。忽然何发大叫一声:"哎哟哟!我倒忘了,那肝脏肚肠狗心狗肺都是上品哩,先炒一盆狗下水开胃引喉,再吃白切狗,端的是快活赛神仙也。还愣什么?赶快动手,将狗肚肠抬到江边翻洗干净,待会狗肠狗肉一起吃!"众人正被他说得喉痒眼馋,恨不得即时大口吞吃狗肉,见了这般说,心凉了半截,面面相觑,尽无言语。各自肚内寻思道:"此何发也真是,早不叫迟不叫,众人巴望了半日,好不容易等到狗肉快熟了,他才叫去捣弄狗肠。傻瓜才去哩,待会这里把狗肉狗汤吃光了,回来啃骨头?"没人开口说话,死一般沉默。何发叫道:"怎么不说话?都变哑吧了么?我看这么办罢,两个人去也就够了,少者多劳,还是小三子甘乔嵩去。众人在此等着,待你两个回来再开锅煮肠吃肉,如何?"甘乔嵩见何发点他,满肚子不高兴:"就欺我两个年少,啥事总推我二人。我偏不去,你能奈我何?"小三子看看甘乔嵩半晌未动,明知其意,扯扯他衣角低言道:"甘兄,没法儿,我俩只得去。你我拗得过他大个子拳头么?"何发又大声催促:"怎么还不动?赶快动手快去快回!众兄弟等着吃狗肉呢。"甘乔嵩想了一回,无奈,只好忍气吞声与小三子将盛肚肠的破竹箕面对面抬着,一步三歇挪往江边去了。

穿过竹林,便是江边。两个在水边乱石滩拣了块光坦坦大青石板,倒出肚肠翻洗起来。甘乔嵩边洗边叹道:"唉,你说可恼不可恼?我俩年少力薄,啥事都得昕他何发使唤。爹娘早生我两年不好么?那时拳头大些,便讨得公平。"小三子道:"甘兄,命该如此,叹有何益?事到如今,别胡思乱想的好。尽快翻洗完毕,早些回去,便有狗肉吃,迟些恐怕只有啃骨头的份儿了。"两个便急手急脚的洗,须臾,便捣弄得差不多了。

偏偏甘乔嵩手痒多事,将狗肚翻洗净了,把这头的半截肠子打个结,便从另一头往里吹气。一吹,将狗肚吹成了个大困球。一手将这头捏着,放在水中浮来浮去,甚是好玩,忍不住还伸手往圆球拍去,"砰膨"有声,传出老远。甘乔嵩心中欢喜,笑问小三子:"你说好玩不好玩?"说着又拍得"砰彤"响。小三子笑道:"你倒会玩哩,就像先生打你屁股一般。"甘乔嵩笑嘻嘻道:"对,对,就像打屁股一般……。"说到这里,甘乔嵩眉头一皱,叫道:"哎呀,有了,待我跟何发他们开个玩笑,吓他一吓。"说毕,一边拍打,一边学大人口吻高声骂道:"两个泼贼,好大狗胆!竟敢将我家黄狗当劏了……我叫你偷,我叫你偷!"说着又"砰砰"拍打,"还偷不偷?还偷不偷?还我黄狗来,万事皆休!否则打断你双贼腿……"喘口气又换声哭叫道:"暧哟哟,痛死我也!再不敢了……饶了我俩罢。那为首几个正在庙里吃狗肉呢。暧哟哟,别打了啊,暧哟哟……"甘乔嵩一面呻吟哭叫,一面连连拍得那狗肚"砰膨砰膨"响,小三子在一旁边看了,直乐得捂嘴笑,笑得弯腰捧腹,半晌直不起来。此时正值南风,拍打声,怒骂声,嚎哭声,讨饶声,随阵阵南风飘过竹林,直往破庙传去。两个欢欢喜喜戏闹了一回,不知不觉全洗好了。于是抬起簸箕往回走…….

且说两个小厮"哼哼哈哈"抬着狗肠,使尽吃奶力气才爬上河堤边坡。穿过竹林,回到庙里,但见庙堂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响动。走进里面大殿,见那光身狗摆在盆内,已割下了三五块肉,灶内火苗儿忽闪忽闪燃着,一缕青烟袅袅。人呢?一个也不见了。

"都到哪里去了?"甘乔嵩小三子一时茫然,"不知又搞啥鬼名堂去了"

原来何发打发他俩去了,未及半盏茶功夫便等不耐烦,眼馋嘴淡的,嘟嘟哝哝不停。又略待片刻,等不得了,便叫李息几个将熟狗从锅内捞出,凉在盆中。稍待片时便迫不及待道:"这白切狗,趁温热吃最好。得赶快动手,待会凉了便可惜了。来吧,诸位都来尝尝鲜。"内中有一人道:"甘乔嵩他俩个还没回来,我们怎好先吃?何发道:"真真不开窍也!这般大条肥狗,能一下子吃光了?就算吃光了,还有那一簸箕肠子呢。"说罢,提刀割下一块便往嘴里塞。说来也巧,正在此时,忽闻江边隐隐传来一阵怒骂声,倾耳细听,还夹杂着"砰砰彤彤"敲打声,"暧哟暧哟"号哭声,众人听了尽皆骇然。何发心怀鬼胎,满腹狐疑,一边咬狗肉,一边走出庙门,屏了气细听,原来却是甘乔嵩凄惨的哭叫声:"……饶了我两个罢,那为首几个正在庙里吃狗肉呢……"又是一阵"砰砰彤彤"敲打声。何发大惊失色,寻思道:"不好!必是狗主人寻将来也!拿了甘乔嵩两个,正打得狠哩。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着!"回头对众人大叫道:"事发了!赶快走罢!狗主人追来了,正在江边扭打甘乔嵩两个哩。事不宜迟,诸位火速分头逃命罢!"说着拔腿飞也似跑了。众人见此,尽皆失色,哪里还顾得上吃白切狗?"呼"的一声,尽奔出庙门,一道烟四散逃去了。

却说甘乔嵩与小三子,庙里庙外寻了个遍,鬼影也不见一个,寻思了半响,忽恍然大悟——必是刚才在江边玩闹,怒骂哭叫之声将他们吓跑了。两个忍俊不禁,"扑哧"笑了,甘乔嵩笑道:"不想何发他们这么不经吓倒撇下我两个不管了。"小三子道:"似此我俩如何是好?"甘乔嵩大笑道:"这还不好办么?管他呢,狗肉他们不吃,我俩辛苦了半日正该清心享用享用。先放开肚皮饱吃一顿再说。"两个将手往身上抹了抹,举刀割肉,一刀一件,用手抓着,涂点盐巴,蘸些蒜泥,大咬大嚼起来。约半柱香时两个摸摸肚皮,喘着粗气,连连打饱咯,再吃不下了。看看还有大半截狗肉没动,甘乔嵩便举刀砍作两份,到庙后莲池扯了几张荷叶,各自包了。甘乔嵩笑道:"小三兄弟,今日又吃又拿,真感谢何发他们了。"两个相视大笑,拍拍屁股,捧着荷包各自回家去。不在话下。

次日清晨,甘乔嵩到江边转悠,在村口碰见何发,远远的'便叫道:"何发哥!你不够朋友!昨天溜得飞快害得我两个苦也!"何发狡黠地眨眨眼,笑道:"双腿长在自家身上你自己不跑倒来怪我?没被打断腿脚,算你好运气了。"甘乔嵩道:"谢天谢地,腿倒没打断,只是害得我昨晚浑身燥热,通宵难眠,肚子现在还难受得很哩。"说罢摸摸肚皮,叹了口气。何发看看甘乔嵩模样,又大笑起来,甘乔嵩忍不住也笑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分解。

第四回挑猪娃乔嵩生歹意

进药堂三娘起毒心

弹指间早又是春暖花开时节。

话说甘乔嵩时年十六,人略瘦挑,也算是个后生哥了。日常多浪迹于村圩市井,爱看往来商贾买卖,时或也替人做些肩挑提拿杂役,觅几个小钱使用。心烦时,常与人睹弈于村头巷尾,三日不归家。心清时,常做诸般怪奇事,令人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却说这一日,甘乔嵩从北村回,沿江边大路行,一路上东瞧西望,将近晌午才走到曹屋村路口。是日,适逢横州圩期,但见一路上人欢马叫,轿来车往,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甘乔嵩正穿行间,一眼瞥见前面人流中,有一老妇好生惹眼,但见她肩挑担子,鹅行鸭步,扭扭捏捏,缓缓前行。甘乔嵩甚感新奇有趣,赶紧几步追往前去,看时,不觉暗暗发笑。你道老妇所挑何物?原来担子两端,一头挂个猪笼,笼内那头小猪,正不安地东张西望,躁动吟叫不止,看看煞是可爱可怜。另一头呢,则用麻绳吊着一块大卵石。"此老妇好生怪也,那石头是何宝贝?值得这么辛苦挑着。"甘乔嵩不解,因此窃笑。

甘乔嵩也真个是少见多怪了。村里百姓挑担子,两端一样重的便好走路。单独一个猪笼如何挑?便在另一端胡乱挂点什么,像个秤陀也似,压得担子两端平衡,挑的人便能四平八稳,行走如飞,那卵石之用,如此而己,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不过,挂了块石头,担子平白加倍沉重,少壮者不打紧,老弱者则感到斤斤在肩头,难怪老妇一路踉踉跄跄净行醉步了。甘乔嵩跨前几步,回头偷眼将老妇看了个仔细,暖哟!别看此老姐年过半百,穿戴倒光鲜:绿袄黑裤,金简银钗,脸抹两朵脑脂红,肩搭一方白花巾。但见她不时换肩转膊,摇摇晃晃往前行。甘乔嵩暗自好笑,思忖道:"呀!此老姐倒还风流,看她不是乡间种田锄地人,挑着这副猪石担子往何处去?……"老妇见一个少年后生频频回头看她,心内很是受用,又将担子换了一回肩,笑眯眯露出一嘴黄牙,把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ι甘乔嵩趋步上前问讯道:"不敢动问,阿姆辛辛苦苦挑此猪石担子,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老妇道:"从东村来,到横州去。我那表兄弟,好送不送送个猪娃子,叫我挑回去养着。我哪里有心思养它?挑到城里去,在猪行出手,胡乱换几文钱,如此便似亲戚送我钱银一般,可不好么?"甘乔嵩道:"原来如此。"

其实,此老姐乃西村媒婆王三娘。平日里专爱走村窜巷,凭三寸不烂之舌,掇合男婚女嫁,混几口酒饭,骗几文钱银。今日在东村得手,说成了一桩好事,满以为钱银到手,不料主儿家贫,又值青黄不攘,一时无银相酬。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情急之下只得把这半大猪娃子捉了送她,权当酬金。王三娘想:得个猪娃总比两手空空回去强,便挑回来了。谁想到挑得这般辛苦?

甘乔嵩暗自寻思:"此老抠好没道理。亲戚好心送她猪仔,她倒怨这恨那,还要送往街市卖去,可见原非善人。我家老娘时常唠叨,要捉个猪仔养,我却囊中空空,几时方能了却老娘心愿?今日天幸使我撞见此老岖,求她便宜点把猪卖与我,岂不是好?"便伸手入袖中,摸索了半天,只摸出半吊钱来,好不懊丧。转而又想:"眼见得几个钱是换不来猪娃了,心中又舍不得那猪,如何是好?有道是‘当取不取,过后莫悔',罢罢罢,穷则思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待我略施小计,将此猪借了去,方显我甘乔嵩手段也。"想着想着,不由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起来。说话的,甘乔富与非王三娘素不相识,如何借得那猪?问得好。其实说借,无非是江湖行话,真意却是要一文不花,将猪平白拐骗了去——大虫借猪,有去无回。这个便是江湖上勾当也。


却说甘乔嵩拿定了主意,赶前几步,笑容可掬对老躯道:"敢问此位阿姆,晚辈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老妇道:"我乃西村王三娘叫我三娘可也。"甘乔嵩又道:"不是我多嘴,看您老人家这般辛苦,忍不得说几句。亲自挑着如此沉重担子,你老金身玉体的,倘有些许闪失,扭了腰闪了腿什么的,如何是好?何不让您家亲戚人情做到底,叫个年轻力壮的挑了送去?"王三娘吁吁喘着,又换了一回肩,说道:"你这后生好没分晓,难得亲戚好心送猪仔,感谢都来不及,倒有面皮开口让他送到家?你这是哪门子道理?黄毛小子,全无家教!"王三娘气恼起来。甘乔嵩连忙陪笑道:"暧哟,三娘倒认真起来了。我因见您走得辛苦,跟你说笑哩,不想倒一时冒渎,万望三娘饶恕些个。要不,我替您挑上一程,让您老人家歇歇肩,如何?"三娘见说,转恼为喜,呲着满口黄牙笑道:"怪道你一派斯文,说话却不近情理,原来跟阿姆说笑话,倒错怪你了。看你也是个知文通礼读书人,怎好烦劳相助挑担?"三娘一边嘴上客气着,一边却已将担子搁在地下,震得那猪"嗷嗷"叫。甘乔嵩肚内窃喜:"正合吾意,此老妪果然着了道儿了。"当即接口道:"扶老携幼,天经地义也,何况我与三娘同路,便挑一程何妨?"说罢挽起袖子,束束腰巾,接过担子,甩开脚步便走。

甘乔嵩一头走,一头与三娘说笑。那老妪欢喜,一路尽说好话,千恩万谢的。甘乔嵩,心中暗喜,口里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两个并肩相伴走了一程,那甘乔嵩年轻力壮,脚下生风,越远越快。王三娘在后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虽急步密脚一溜小跑,终归渐渐跟不上。少刻,便拉下了百来步。甘乔嵩只顾在人流中穿来穿去,大步如飞,走得正欢哩!猛听得三娘在后大声呼叫:"喂喂!我说我小哥儿,放慢些走!待我看一看猪娃子,别给晃坏了……"甘乔嵩却好似聋子一般,毫不理会,顾自埋头赶路。左右行人见此,尽注目望他,有好心者叫道:"此位少年汉子,如何耳聋主此?有老人在呼唤呢!"甘乔嵩"哦哦"应答,点点头向好心者致意,无奈,只得慢而行之了。王三娘走得心虚气喘,赶了上来,一把抓住猪笼,喘着粗气道:"不愧少年后生,好脚力,走得飞快,老娘虽空身亦赶不上哩。只怕万一走散了,如何是好?还是放慢些走,权且让一让我这双老腿,好么?"甘乔嵩连连点头:"不合一时走得性起,倒忘了三娘在后相随了。"两个只得依旧一前一后相伴而行。未及一刻,甘乔嵩渐渐又跨步如飞往前赶。看看拉下二三十步,王三娘在后又大声呼叫提醒,于是又慢下来。甘乔嵩一心老想往前急行,王三娘又总不让他走得太快,如此时快时慢,两人一前一后总拉不了多远。

看看前面将近迎宣城门,甘乔嵩不由得心急火燎起来。说话的,将到城门应该欢喜才是,如何反倒心急?却原来,甘乔嵩一心盘算着:挑了担子,混在人丛里飞步疾走,三转两转将那老抠甩了,猪却不是自己的了?怎奈那三娘亦非等闲之辈,一路看管得紧,总不肯让他走远。看看进了城便无计可施了,如此岂不白白挑猪担走了半晌?甘乔嵩因此便心急。且说甘乔嵩踌躇片刻,心有不甘,把脚一跺,抖擞精神大步流星往前赶去,专拣那行人浓密处穿行。王三娘见了,又高声呼唤起来,不料这次甘乔嵩真如聋子一般,全然没听见,三脚两脚隐人人流中去了。这下可把个王三娘急得不得了,"哇哇"大叫起来。叫有何用?因渐近城门,赶吁入市的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人人各忙其事,无暇他顾,所谓"黄牛过水各顾各"是也。因此,任从三娘声嘶力歇呼叫,再也无人理会她了。

甘乔嵩甩掉了王三娘心中大喜,急步小跑直达迎宣门。才缓过一口气,忽见城门下闹哄哄围了一堆人,挤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把入城吊桥挡住了。甘乔嵩吃了一惊,顾不得歇口气,使尽吃辆力气便往里挤去,挤了半响,身不由己总被人推来推去,硬是挤不过去。寻个人问讯:"因何阻塞?"回说是有人在桥上争斗,将入城路口堵塞了。原来一条丈余阔的护城河沿城墙环绕开去,出人城门只走一条吊桥,桥面不算宽,有两个鲁汉在桥上互相碰擦,各自出言不逊,正在那里拉拉扯扯顶牛对骂。你两个爱吵架倒也罢了,却苦了众赶好人,拥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没人能绕得过去。眼见得一时是过不去了,甘乔嵩叫苦不迭,急欲后退,又被后面人流顶住,端的是进退两难也。甘乔嵩急得心里如热油煎熬,浑身大汗淋漓。正在那里焦急,猛听得有人呼唤,扭头看时,却是王三娘从人堆里挤过来了,口中嚷嚷道:"后生哥,我在这里呢——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说着一把抓住猪笼,生怕飞走了似的。甘乔嵩肚内暗暗叫苦,寻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被老妪赶上,前功尽弃也。"脸上却讪讪笑着,口里说道:"王三娘,怎么总不见您?我正等得好苦,急死我了。"三娘笑道:"原来你我都急,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个各各心怀鬼胎,说罢都笑了。

甘乔富被那王三娘赶上,知道别无他法,只得顺水推舟,一发替她把猪娃挑进了城里。王三娘拍拍甘乔嵩肩膀,笑道:"小兄弟,今日难为你了,好心替老身挑了半天担子,辛辛苦苦走了这老远的路,真真叫我过意不去。好心人必得好报,三娘决不亏待你。待会将猪娃出了手,我和你喝两杯去,还送你几吊行脚钱,好么?"甘乔嵩扪心惶愧,好不尴尬:我一心要拐她猪娃子,不料三娘却是这般识情识理,倒是我的不是了。"当下推让道:"顺路帮帮忙还不应该么?怎好让三娘破费?"三娘满脸是笑,说道:"千万别客气,三娘活了大半世的人,这点道理还不晓得么?岂能平白让你辛苦?千祈莫要推却。"甘乔嵩肚内寻思道:"说来也是,替她劳碌了大半日,就喝她几杯酒也不为过,何况现时肚内饥肠辘辘,正不知如何打发呢——且随她安顿去。"便道:"既蒙三娘错爱,不好推却,只得遵命。三娘欢喜道:"正该如此。"甘乔嵩挑了担子随三娘走,到那市井喧嚣去处,寻个阴凉地方歇了。王三娘果然精明,但见她在好市上站了一会,约半盏茶时,便将猪娃脱手了。收了银两,两个又顺城东大街走,拐往左边小巷,再折向东南行。甘乔嵩肚中饥渴,走得不耐烦,忍不住道:"我说三娘么,这满街满市的都是酒家饭馆,胡乱拣一处喝两杯便行了,却往哪里吃去?"三娘道:"且耐着点,前面红安街就是了。"又转一个街口,果然到了红安街,但见前面不远处临街挂出一杆幌子,三娘指着道:"你看,这不就到了么?有旗幌的那店便是。"细看那幌子,上书"济生堂"三字。甘乔嵩不觉失笑:"三娘老眼昏花了,此乃药铺,非酒馆也。不是说喝酒去么?如何到这药铺来?"三娘笑道:"我正要到此喝酒呢,药堂张河老爷乃我娘家亲戚,早年搬来城里做药材生意,发迹多年了。每每进城,我总到此喝酒,比在酒馆强多了。"甘乔嵩道:"原来如此。"肚内自寻思道:"我道此王三娘如此豪爽大方,好心请我喝酒,谁想却是揩亲戚油水,借花敬佛。自己一毛不拔,倒做了好心人了——亏她想得这般周到!我才不管呢,有酒喝就行……

甘乔嵩随王三娘进了药铺,顿觉药香扑鼻,沁人肺腑。但见那店面端的是摆设雅致,古色古香,正面柜台上搁几色旧窑花瓶,点缀着"岁寒三友川玉堂富贵"等鲜花异草,两侧靠墙竖着两排药柜,一格格的药拖箱上,分门别类一一写着药名产地。墙上还挂着许多小捆小捆的鲜干草药。三五个伙计正在那里切药、捣药、分药……忙得不亦乐乎。甘乔嵩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肚内寻思道:"此药铺端的非同寻常,怪不得三娘说主人发迹多年了。"却说王三娘寻个伙计问了:"你家老爷不在么?"伙计道:"张老爷刚用过午膳,正在内厅歇息你们从哪里来?找老爷何干?"三娘道:"我乃你家主人亲戚,从东村来,正有事找他哩。"伙计见说,停下活计,说道:"午间老爷一般不接待客人,既是老爷亲戚,你们且随我来。”王三娘让甘乔嵩在正堂等候,随伙计入内去了。甘乔嵩随手扯了张凳子坐下,看那堂上众伙计忙乎,觉得很新鲜,看得津津有味。没移时,带三娘去的伙计转出来了,却不见三娘,只闻里屋有说话声。甘乔嵩坐了一回,总不见三娘出来,肚中饥渴,心内焦燥,正欲入内看个究竟,隐约却听得里屋说道:

"……五十两,太少了么,再添些如何?……

"最多这个数,不能再加了……"

"……要不拉倒,另请别处去……"

又待片时,只见三娘笑嘻嘻走出来,招手道:"来来来,快到里面坐凳喝酒,让你久等了。"甘乔嵩二话不说,径随三娘入内。转过内厅,到了左厢房,见八仙桌上摆着两付杯筷,一壶酒,几碟热气腾腾的下酒菜肴,尽是些煎鱼煮肉之类。三娘挺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两个便吃起来。甘乔嵩狼吞虎咽吃了一回,动问道:"怎么不见你家亲戚?"三娘道:"他们吃过了,自家人不必客气相陪。"甘乔嵩抹抹嘴又道:"有这门富贵亲戚,三娘真是好福气。最难得是瞧得起咱乡下人,摆这许多酒肴相待,倒叫人心里过意不去哩。"三娘道:"自家亲戚何须客气?我等只管吃,待会他自来厮见。"甘乔嵩不再说话。王三娘满心欢喜,灌了两口酒,夹了几件酸菜牛肉,即了几口鱼汤,便不动筷了,抹抹嘴道:"人上了年纪就是不同,一时饥饿过头,反吃不下许多。你尽管开怀畅饮,我去去就来,一时失陪了。"甘乔嵩肚内灌了两口黄酒,顿长精神,咂咂嘴叫道:"我又非三尺小童,还要人陪着才吃得下么?三娘有事只管放心去,我自斟

自饮便了。”王三娘道:"如此说时,老身放心了。"说罢笑吟吟,鹅行鸭步地去了。

却说甘乔嵩独自举杯痛饮,好不快活。约过半时,不见王三娘回,便喃喃呐呐道:"这三娘也真是。妇道人家便是这般性子,办啥事总爱拖拖拉拉。可不是么?去了老半天还没回,敢是走闪腿回不来了?"正自言自语,忽听外面有人轻咳,门"吱儿"一声响,门帘开处,一人跨进门来,满面笑容道:"怎么样?此位小兄弟自斟自饮,喝得可尽兴?"甘乔嵩吃了一惊,抬头看时,但见来者身材微胖,六十以上年纪,圆脸高鼻,三撇掩口短须,头戴紫纱帽,身穿淡青袍,人倒和眉善目,精明中夹着狡黠。甘乔嵩猜想,此位必是店主人了,慌忙起立拱手施礼:"是张老爷么?小人甘乔嵩无故打挠,深感不安,多谢了。"来者果然是张河老爷,但见他笑眯眯地把甘乔嵩上下打量了,笑道:"都是自家人了,无须言谢,老朽恐你初来乍到,拘束谨慎,酒饭也不敢吃饱,那倒不好了。"甘乔嵩道:"小人生来粗俗,不知礼节,加上饥饿得紧,哪里学得斯文?忙忙一阵狼吞虎咽,此时已是酒足饭饱,正在等三女回转,一同去向老爷致谢。不想三娘一去半天未回,我正等得心慌了既蒙老爷亲来看视,我怎好再耽搁?此刻便拜辞自去。"言毕向张老爷深深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礼毕转身慢慢往门外退去。张老爷见状问道:"你却待哪里去?"甘乔嵩道:"我自回家去,等不及三娘了。"张爷道:"才坐两个时辰,便欲探家?倒吓了我一跳。"甘乔嵩惊奇道:"老爷此话好生奇也,我不回家,难道还死皮赖脸在老爷家吃晚饭住一宿么?"张爷道:"谁叫你在此住一宿?——要你在此住三年哩!"甘乔嵩双目圆瞪,愈是不解,叫道:"此话越发奇了,越听越糊涂,直令我一头雾水!还求老爷点拨点拨,究竟是何意思?"张爷向前拍拍甘乔嵩肩膀,将他按在凳上坐了,说道:"哈哈!年轻人,你居然装痴扮傻,卖身钱你姨妈拿去了,留你在此替老朽帮工三年。难道你果然不知么?"甘乔嵩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什么话?把我卖在这里了?你再说一遍!"甘乔嵩急得抓了张爷双手直摇。张爷笑道:"你姨说,你娘重病在身,家中又拍壁无尘,正所谓破屋又遭连夜雨,无可奈何,便托她给你寻个干活的去处,卖断在此三年,一者可得银两抓药治病,二者也让你有个吃饭栖身之所,三年期满,你便可离此归家去。她们没与你说清楚么?"甘乔嵩听罢急得捶胸顿足,仰天大叫道:"哀哉!惨也!不该一时起贪念耍诡计,到头来反被这老妖婆算计了!我与那妖婆素不相识,哪里是我什么姨妈?分明是设计谋诱我来此喝酒,偷偷把我卖了。如今叫我有家归不得,老爷在上,你我都受骗了。还求老爷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可怜可怜我年少无知,放我归去罢。"说毕跪地再三拜叩。张老爷见如此说,惊讶不已,说道:"倘真如此,足见那三娘老奸巨滑。老朽托她寻个帮工干活,不料她却将你骗来。五十两银已拿去,眼见得难寻她回头退还,可不叫我两头为难么?看你也是个机灵明白人,如何竟被三娘骗了?"甘乔嵩便将如何路见妖婆挑猪娃,如何生歹念拐他猪娃却不得手,后又因贪杯中之物随她来到这里,细细备述了一遍,末了说道:"她还说要赏我文行脚钱哩。不想反被她将我换了五十两银!"张河老爷听罢,呵呵大笑道:"哈哈!你这可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奇闻!奇闻!真正天下奇闻!你姓甚名谁?看你年纪轻轻,怎么竟起这等歹念,要骗那三娘猪娃?可见你亦非善良之人。甘乔嵩叹口气道:"小人姓甘,名乔嵩。不瞒老爷说,原先也曾用心攻书,知诗识礼,近年却因家境贫寒辍学了。为糊口计,常在江湖上走动,替人做些肩挑提拿杂役,混几口饭吃,因此也会些江湖上雕虫小技。平日偶试身子,屡屡得逞,也曾骗得几文酒钱。谁料今日阴沟翻了船,反着了妖婆圈套。想我堂堂男子汉,竟栽在小脚老妇手中,羞愧之余亦悔之不及也。不过小人又想,老爷此药堂生意红火,店面非凡,绝非等闲人家,哪里在乎几两银子?古人有云:得饶人处且饶人。天可怜见,还求老爷放我一马,让我归去,则小人感激不尽,终生难忘!"说着跪下,拜了又拜。张老爷依旧笑呵呵道:"老朽不在乎几两银子看你这般伶牙俐齿,油嘴滑舌,老朽倒是想,或许此子与那三娘合谋,一同来哄骗我张某?待会好心放其归去,转身却去与那老妪分银两,各自快活去了,那时倒笑老朽糊涂中计,岂不惨哉?"甘乔嵩此时有口难辩,哭笑不得,哭丧着脸道:"这般说时,老爷是不肯放了?这可怎生是好?……"张老爷孚拈胡须,来回踱了几步,拍拍甘乔富肩膀:"实说了罢,今天无论如何不会让你走了,你且安心住下,过几天我酌情而定,或许那时让你归去亦未可知也。"甘乔嵩见如此说,心内稍宽,虽万般无奈,亦只好从命。张爷吩咐家人,把甘乔嵩引到后面小房安顿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窃长裤光金瓜进店

吻众女闻擅昧认贼

话说三天之后,张河老爷将甘乔嵩唤到内厅,先问些寒温起居事,然后说道:"你果真被那三娘拐骗来么?"甘乔嵩起誓道:"苍天在上,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倘有半句虚假,五雷轰顶,恶病缠身,死于非命!"张老爷道:"这般说时,我信了你八分。只是欲使我放你归去,须得让我信你十分。"甘乔嵩道:"如何才得老爷十分信任?"张老爷道:"这个不难。你自说身怀江湖之术,只因偶然失手,才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我倒要看看你手段,欲考一考,果然了得时我便十分信任矣,那时让你归去不迟。"甘乔嵩闻言大喜:"难得老爷这般宽宏大量,小人归家有望矣,无论如何,愿受老爷一考。"张老爷把手一挥:"你随我来。"张爷将甘乔嵩引至门首,遥指斜对过百步开外一店铺,但见那铺前熙熙攘攘,乱哄哄人来人往,真个是客似云来,货如轮转,端的兴隆热闹也。张爷狡黠地笑笑,问道:"你看见了么?便到那里显显手段,如何?"甘乔嵩道:"看见了,那店卖买好兴旺,只不知老爷欲考何事?让我在那人丛中掏几吊钱,或是取他随身之物?"张爷摆摆手道:"非也,无故惊动那众客做什么?那店唤做‘春来店',店主唤做吴四姐。好个娘们专做衣衫布料卖买,也有三五个伙计,一年四季生意都好,并无淡,旺之别。老朽想了,与她开个玩笑何妨?你若能不花分文,便从那店取回布帛或衣物什么的,则显见你真功夫。倘事发被他捉拿,却不关我事,如何?"甘乔嵩略略寻思,眨眨眼道:"姑且一试罢。倘有衣衫,好歹弄件把回来让老爷瞧瞧。不过,还须向老爷暂借衣物一套,穿用片时,未知可否?"张爷道:"老朽既要考你,如何不可?"便让管家带甘乔嵩去取衣物。没移时,复出内厅,乍一看,见甘乔嵩好似换了一个人。但见他头戴淡黄方巾,身着紫色长袍,足蹬高脚云靴,手摇一折纸扇,浑身光鲜,帅气夺目,加之原本就皮白肉嫩,活脱脱一介书生模样。张老爷及众伙计看了,暗暗喝采道:"好个潇洒公子!"甘乔嵩向众人微微一笑,拱手行个揭礼:"小生失陪,此刻去也。"张老爷笑道:"你只管去,老朽专此恭候。不过,你也休生异想,欲乘机半路走了去。我叫两个伙计远远跟着呢。"甘乔嵩忙道:"老爷这是哪里话来?小人绝无他意,在此红安街,还能逃出老爷掌心么?我只一心卖弄手段,讨老爷欢喜欢喜,去去便来也。"说罢,将扇折了,插在后衣领处,双袖一拂,大摇大摆的去了。张老爷肚内寻思道:"此子口出大言,只怕未必,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能耐?少时便知分晓,且看他如何交差。"

且说甘乔嵩扮成书生模样,随那来往众客涌入"春来店"。两个跟去的伙计,无非是张牛赵马,在店铺对门远远的蹲着,目不转睛往这边张望,生怕大意被甘乔嵩趁机走掉了。约一盏茶功夫,只见甘乔嵩笑吟吟走出店门,行出未及一丈,却见那店内冲出两个伙计,推推摄拨将甘乔嵩又扯了回去。张牛赵马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正嘀嘀咕咕,只见甘乔嵩又大喇喇走出店来,这回是满面春风,喜滋滋的一径回来了。张牛赵马也随后转回来。

张河老爷正在大堂柜身内歇息等候,见甘乔嵩满面春风归来,便笑道:"入门休问枯荣事,观见颜容便得知。看你面色,必是得手了。"甘乔嵩道:"总算不辱老爷使命,待我换了装再说。"说着走入内室,没移时,仍换了原装复出,手上捧着一折淡黄新衣,献在张爷面前,口里说道:"取回新裤一条请老爷过目。"张爷叫伙计接了,抖开看时,果然是条全新淡黄绢裤张爷乐得眉开眼笑,说道:"不料此子果有一手,想必是江湖老手也。"甘乔嵩道:"老爷过奖了,只偶或为之,并非老手。既然老爷看了我手段,小人便告辞去了。"言毕施礼便走。张爷急忙叫道:"且慢!你且细细迢来,那吴四姐好精明老练的人,如何竞轻易让你得手了?"甘乔嵩望望张老爷,嘻嘻笑道:"拿得衣服回来就是了,还须详说备细么——只怕实说了时,有不雅之处,让老爷喷饭。"张爷道:"但说不妨,我便是要看看你手段。"此时众伙计都停了手中活计,围过来静听他们说话。甘乔嵩便当厅比比划划演说起来:

我入得那店,但见众男女正乱哄哄的挤来挤去看货问价,有人还将衣衫往身上反复比试。几个伙计分坐在柜台前后,火眼金睛望那众人,谁个拿了布吊衣物能瞒得了他?急切间却难下手。往里看时,见店堂尽头柜身内坐着一个胖大嫂,心想必是店主吴四姐了,正在那里翻看账薄什么的,时不时还抬起头来,看看众伙计买卖。我暗自寻想:切莫匆忙下手,只宜见机行事。于是便混在人丛里,装模作样挑拣衣料,这边拿一件试试,放下;那边拿一件看看,又放下;如此挤来挤去走了几个来回,看准一件淡黄绢裤,估摸着合身,便思量下手。也是合该天意助我,恰在此时,两位闲客因互相碰撞,正忿忿然争吵不休。众人都往那边注目,我趁机拿了黄裤支手急眼快转身便穿上了,然后若无其事的又转悠片时,见无人理会,估道得手了,慢慢挤到门边抬脚就走。岂料出门刚走十来步,便被两个伙计追上,推推揉揉又拉回店内去……

甘乔嵩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对张爷道:"小人口干,求老爷赏杯水喝罢。"张爷点头笑笑,命人捧来了茶。甘乔嵩接了,头一仰,"咕咚咕咚"一口干了。张爷与众伙计都伸着颈项,听得入了神,急不可耐道:"后来呢?如何得脱身?……”

甘乔嵩抬袖抹了抹嘴咂咂嘴巴,接着述说:那两个伙计高声叫道:"这厮存心行窃,分明拿了衣服,转悠半天没放回,便想这般溜走?"我正色道:"你自己眼花看错了,我何曾拿了衣服?休要冤枉无辜!"那两个道:"放你娘的狗屁!谁冤枉你了?必是将衣物藏过了,敢让搜一搜么?"一时争辩不下,便让他搜。被那两个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摸得浑身痒痒的,我忍耐不得笑将起来,讨饶道:"两位官人轻着点罢,痒死我也。"他却道我不正经。摸了半天没搜出什么,便将我推至女店主前,叫道:"主人家!莫看这小子一表斯文,分明见他窃了衣物。虽然搜不出,我看他身上这条淡黄裤子,新斩斩的便是我店内的一般!"

那吴囚姐将我上下打量了,阴沉着脸,冷笑道:"我说你这年少后生,样子倒象个读书人,怎么竟做这等勾当?"我道:"此位大姐,看你便知是菩萨心肠人。实话相告,我真的没拿你店衣物,这两位店伙计一时糊涂,疑神疑鬼,还求大姐明察。"那胖四姐见我赞她菩萨心肠,面色马上好看多了,干咳两声说道:"他俩个见你拿了,你说没拿。如何分说?"我正色道:"他两个见我一身华装丽服,便疑为窃衣贼,此是什么道理?难道我就穷到连新衣也没一件么?如何小观至此?"我解下头上方巾,摆在胖囚姐案前,"此方巾,新的,能说是你店的?"我又抬起脚,"此云靴,新的,亦是偷的?我这身紫长袍,不是新的?我说大姐呀,现今太平盛世,出好入市的人,谁个不拣几件光鲜衣服穿了来?你这两位伙计必是多喝两杯花了眼,认错人了。况且,不怕大姐笑话,因天气燥热,长袍我只披了一件,长裤亦只穿一条,不信你看看。"说着解了钮扣,扯开长袍,现出光坦坦雪白胸脯来。那吴四姐看了,红光满面,"咯咯"大笑起来。我又道:"倘大姐还不信,只得连裤子也脱下。那时却莫笑我没家教,不知礼节……"那四姐笑得喘不过气,叫道:"罢罢罢,千万别脱了!且信你所言。"转问那伙计俩:"刚才搜身时,见他只穿一层裤子么?"两个道:"是倒是只穿一件。"那四姐道:"这般说时,此位公子却是没事了,赶快向他赔礼道歉,送他出门。"那两个傻了眼,说道:"奇哉,分明见他拿了架上衣服。"意思是还不服气。吴四姐道:"他那紫袍眼见得非我店之物无疑,要说此黄裤子则有些政蹊,他明明只穿了这一件,还能怎么说呢——难道他一介书生,原先竟是光着民股入店来?赖他不得,赖他不得,只好让他去"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我戴上头巾,扣好长袍,狠狠瞪那两个一眼,便回来了……甘乔嵩指手划脚,眉飞色舞,直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众伙计听得人迷,个个嘻嘻傻笑,乐得合不拢嘴。张老爷道:"如此说时,你原先穿去的裤子,还在‘春来店'内?"甘乔嵩道:"不瞒诸位,我因存心要去赚他衣服,果真如那四姐所言,原先是只外套长袍,里面则光溜溜的一身清白,啥也不穿,光着‘金瓜'去的,衣服都放在这里呢。"众人听罢,哄然捧腹,前合后仰,泪水都淌出来了。各位尽情笑了一回,张老爷喘着气道:"虽然得手,此法却欠斯文,你就不怕万一失手,让街坊邻里传为笑谈?"甘乔嵩道:"我欲得老爷十分信任,一时情急,便顾不得许多,有道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为求老爷放我归去,哪里还管他斯文不斯文?"

张河老爷见甘乔嵩伶牙俐齿,谈吐有致,言语清楚,行动机敏,心内不由暗暗欢喜,寻思道:"此子端的精明了得,不若设法留他在此替我卖力,这回可真是不能让他回去了。"

当下张老爷主意既定,笑吟吟道:"甘仔此番得手,顺利过一关了。只是——"张爷故意拖长声调,略歇一歇。甘乔嵩忙问:"只是什么?"张爷道:"只是须再过一关,方可离去。"甘乔嵩道:"老爷先时只说试一试,未说过两关,如何现在又有一关?"张爷笑道:"都怪老朽一时忙乱,未及细说。不过,你替老朽想一想,花了五十两银子,本欲换你三年长工,现在你只耍点小聪明,装颠卖傻半时,便得抽身而去,天底下有这等便宜事么?待我再出一题,倘又考好了,那时让你归去未迟也。"甘乔嵩老大不悦,却也不好分说,无可奈何道:"既是还要考,小人只得从命。只怕到时老爷又食言,却不苦了小人?"张爷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肆马难追,决不食言。"甘乔嵩道:"但愿如此,便请老爷赐题,小人务必尽力解之。"张爷却道:"性急什么?在这里有饭吃,有酒喝,且安心数日,到时却再出题。"甘乔嵩身不由己,只好随他安顿。

张老爷为防甘乔嵩瞧空溜走,便不让他独自出门走动,故甘乔嵩每日除了吃睡,便只能在药堂内闲坐,憋得闷时,就随众伙计做些捣药、切药、分药等勾当。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便过了十余日。这天,甘乔嵩坐得心慌,忍不住寻到张老爷说道:"小人在此多时了,承蒙老爷关照酒饭不误,样样都好。只是小人归家心切,每日寝食不安。但愿老爷出题试考,使我得早日归去侍俸老母,未知尊意如何?"张老爷心中有数,十余日煞费苦心,要出个奇题难他,那时叫他无话可说,欲去不能。倒也难为张爷一番用心,冥思苦想终日,果然得一绝题寻思甘乔嵩必解不得,定叫他死心塌地留下。今见甘乔嵩要试考,便笑道:"我正欲与你说起,又怕你考不得,因此踌躇未说。今既提起,却不好么,但愿你考好了,欢欢喜喜归家去。"

且说张老爷扯了甘乔嵩径人里屋,顺楼梯上了二楼。济生堂座落在郁江之滨,从后楼窗口望去,但见一江春水缓缓东流,江边泊几叶鱼舟,江心横两三竹排。对岸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需雾缭绕,若隐若现——乃南山也。甘乔嵩见张爷带他来此,不知何意,便道:"在后楼考么?"张爷道:"非也,我教你看看,此处风光如何?"

甘乔嵩笑道:"还用说么?老爷宝宅,临江而卧,清风满楼,端的好风水也,难怪老爷富甲横州呢!"但凡世上之人,皆爱听吉祥语,张爷被甘乔嵩说得心中痒痒,笑道:"果然你会说话。不过,叫你上此楼,非只图你说好话,是让你看看那个地方。"张爷指指一箭之外江边草地上,只见一堵尺来高卵石墙,砌成个丈余阔半圆卧在那里。草地上踏出的一条弯曲小径,直伸往那半圆里去。"便是那堵半圆石墙,可看见了?"甘乔嵩道:"看见了,那是什么去处?"张爷道:"那是口浅水井,因以往每逢人夏江水上涨,众人只好饮用那黄浊江水。我乃行医卖药人,深知病从口人之理。于是找匠人砌挖了这口浅井,此后不论旱涝,地下清泉皆源源涌出,取之不尽,饮之清甜。邻近百姓都到此井挑水饮用,众人赞道:济生堂张老爷献此清泉,功德无量也。我因此竟得好名声呢。"甘乔嵩道:"原来如此。张老爷爱行善事,福荫邻人,果然功德不浅,日后必得好报应也……"张爷道:"教你看此井,皆因考题由此井边出。你不知呢,自打有了此井,每日清晨天蒙蒙亮,便有数十村姑少妇来此挑水。因井沿只容得一人出人,又不许将桶沉入水中取水,故只能一个接一个,蹲着拿瓢往桶里吕水。虽说挑水者众,各人都极守规矩,一个跟着一个,倒也井然有序。"甘乔嵩道:"这般说时,每日清晨此地好热闹了。"张爷道:"可不是么,众女流二三十人聚在一起,叽叽呱呱嘻笑逗乐,恰似赶了个小好市。我那考题么,便要在小好市解答。答得完满时,你自归家去,我那五十两银子,就当丢下郁江里去了。"甘乔嵩急问:"其题如何?老爷请讲。"

张老爷捋捋胡须,满脸诡秘道:"明日清晨,待众村姑多人轮候吕水时,我在此窗临江品茶,你到那井边去,凭三寸不烂之舌,挑逗众姑娘人人与你接吻一番,如此便算过关了——此题能解么?"张爷说毕,一本正经,全无笑意。

甘乔嵩始料不及,吓了一跳,肚内寻思道:"这算什么考题?分明拿我寻开心!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长到这十六岁上,从没碰过姑娘家呢,如何教我去吻众村姑?"甘乔嵩咬着嘴唇,半晌不语,脸颊涨得通红。张爷见他良久不语,寻思必是难住了,心内窃喜,笑道:"如何?无法解得么,没得说,安心在此干几年,亏待不了你。"甘乔嵩唉声叹气道:"老爷出题太绝,分明为难小人。"张爷捋须呵呵大笑:"出题不绝何称考?出个浅题,三尺小童都难不倒我五十两银子岂不白白丢了?"甘乔嵩把心一横,顿足道:"罢罢罢事已至此,自认晦气,明天只得硬着头皮一试。"张爷大惊道:"你真有胆量一试么?"甘乔嵩道:"狗急尚且跳墙,何况人乎?"张爷大笑道:"很好,很好。明天早起我便登此楼品茶,专要看看你手段。"甘乔嵩默默无言,随张爷下楼去。一夜无话,不题。甘乔嵩一夜未曾睡好翻来复去思忖如何赚那挑水村姑与他亲热接吻,不知不觉间已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甘乔嵩一大清早便睡不稳了,匆匆起床洗漱毕,拣一套淡青长袍穿了,装束就道,天已大亮。甘乔嵩与张爷打个招呼,出门去了。张爷为防甘乔嵩溜之大吉,依旧差张牛赵马尾随去了。甘乔嵩回头瞥见两人不远不近跟着他走,心内焦躁

说道:"老跟着我干什么?此去与女子接吻调笑,两条大汉随后紧紧盯着,还笑得起来么?"张赵二人陪笑道:"张爷吩咐,不得不来,老弟休要见怪。"甘乔嵩道:"张爷无非怕我逃走,实在多疑,既如此,你俩只在江岸上下远远立定了看,一头一个,还怕我飞走了不成?千祈莫要走近,以免坏我勾当。切记,切记。"两个笑嘻嘻道:"悉听甘弟吩咐,绝不阻你好事。且看甘弟如何快活,我俩也一饱眼福。"甘乔嵩这才放下心,悠然悠哉走去了。

此时挑水姑娘陆陆续续来了。原来横州习惯,男人多是睡至日影横窗,太阳晒屁股了还没起床,女子则一早便忙里忙外了,挑水煮饭,喂猪饲鸡,等等。因此到井边来挑水的尽是女子,而且多是妙龄少妇,穿红着绿,扭扭捏捏,一路晃着水桶一路嘻嘻哈哈痴笑着,天刚亮便来了二三十。众辈女流碰在一块,可真不得了,言笑鼎沸不绝,笑声如银铃般,传出老远老远。甘乔嵩见此情景,心内紧张起来,手心捏着两把汗。偶一回头,早望见济生堂后楼上,窗门开处,人影晃动,张爷他们正往这边望。事到如今,再无退路,只好斗胆向前,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甘乔嵩定了定神,把心一横,拂袖撩衣,大刺刺径往水井走去……

其时朝阳初露,彩霞满天,江面上烟笼雾锁,露出几叶渔舟在江心缓缓晃动。江滨一带轻纱薄雾遮掩,欢声笑语处,隐隐现出那石墙井台,井边一溜儿坐了一排来挑水的女子,都坐在各自的桶担上说笑着。众女子正言笑间,忽然见来了一位少年公子,看他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好秀丽人物,一时甚是惊奇。众妇人止了笑,齐刷刷都往这边望。有大胆者叫道:"暧哟哟,今天是什么良辰吉日?竟有位少年郎到此踏青游玩,真真稀奇了!"众姑娘一哄都笑起来。又有人叫道:"看他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好个书生才子模样,想必是满肚经纶了,叫他当众吟几首诗,看看是真才子还是假斯文,岂不是好?"众村姑齐齐高声附和,大笑不止。更有那多情村妹,一双媚眼只瞄着甘乔嵩脸上望,目不转睛,情痴痴的看个不够。甘乔嵩头一回经历这等阵场,倒慌怯了。免不得心跳耳热,脸颊飞红,目光不离自己鞋尖左右。呆了片刻,甘乔嵩渐渐定下神来,向前作措施礼道:"众位姐妹在上,小生甘乔嵩这厢有礼了。甘某一时冲撞冒渎,望乞见谅则个。"众妹子见他文质彬彬,都欺他怯弱,叽叽喳喳嚷道:"这井边本是我众姐妹一方天地,岂容男子胡乱掺来?今日此君不识规矩,贸然闯来,定要罚他一罚!""好位英俊公子!怪可

怜见的,罚重了还叫人心疼呢……""就罚他吟诗也罢,吟不来时,决不放去,罚他在此替我众人舀水……

众村姑仗着人多势众,口没遮拦,你一言,我一语,沸沸扬扬。甘乔嵩欲说不得,静静待她们吵了半天,陪着笑脸道:"既蒙众位指点,小生便吟几句何妨?只不过小生肚内无墨水,更无好诗句,恐失众位所望,还请众姐妹多多包涵,万勿见笑。"

"休要文绉绉地啰啰嗦嗦,快点吟了来,我众人没闲工夫,家里等着回去洗米下锅呢。"有人大笑着嚷嚷。甘乔嵩连忙道:"好好好,小生遵命。"肚内寻思道:"何等晦气!张爷考我倒也罢了,如今又被众妹子逼着,要吟什么诗句,真是一事未了又添一事,直叫人哭笑不得,也罢,与这村姑们计较什么?胡乱渔他几句,逗众妹子一笑。"低头凝思片时,摇头晃脑便念起来:


众妹原非丫环身

天宫仙女降人间,

因何不恋瑶池舞,

偏挑木椅坐井边?


众村姑听罢,笑将起来,那少妇道:"但闻‘间间边边'的,念来倒是好听,我等没念过书,不知其意,请你解说解说,看看究竟是真好假好?"甘乔嵩道:"你这又来了,自己的诗文自己解,焉有不好之理?待会又怪我自吹自擂了。"有人道:"倘不讲解,便要多吟一首,众姐妹说好么?"众村姑俱大笑,哄吵着非要再吟一首不可。甘乔嵩再三推却不得,扬扬手道:"罢,罢,罢,我寡不敌众,服了你们了,再吟一首也罢。"略停一停,却转口道:"只是我今日来此,有事要与众姐妹商量,待完了正事再与众位吟诗耍乐,可好?"有那性急快嘴的道:"商量甚事?"甘乔嵩微微笑道:"你道十分要紧么,倒不见得,你道不要紧么,却乃张爷吩咐,不得不办。此井乃济生堂张河老爷所开,我呢,是药堂新来管事。今日,张爷让我来向众姐妹请教,还望众位多多指点才是。"听说是济生药堂管事,众村姑尽吃一惊,如骨梗喉,不再笑了。众人你望我,我望他,满脸疑云,心下想道:"口说是来请教,正不知有甚尴尬事呢——难道张老爷不让来此挑水了?"甘乔嵩见众人嘎然静默,忐忑不安,心内暗暗发笑,扬扬手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小生略略打挠片时,众姐妹千祈见谅则个。"于是如此这般向那众女子说出一番道理来……

话说张老爷清晨起了床,洗漱毕,让家人在二楼临南窗口摆了案桌,铺下果品茶具,悠悠然烧起二郎腿,正在那里品茶哩。但见那窗口伸出几颗头来,原来是伙计三五个,都挤在窗后望着,一心要看看甘乔嵩与众女子亲嘴。众人悄悄议论道:"我枉活了半世,未见过此等绝事。张爷此题出得奇,那甘乔嵩不知天高地厚,亦居然斗胆应答,真真是题奇人更奇也。"

"我不信他真能解得,倘他真哄得众村姑人人与他对嘴亲吻,郁江水便倒流回南宁去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间难料事多着呢。不须啰嗦,我等只看他如何行事,不强似花钱去看大戏?……"张爷看他几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并不搭话,只在肚内暗笑。没移时,便见甘乔嵩大踏步去了,行出三五十步,又转回头与张牛赵马说了几句什么,张赵两个便分了手,一个顺河堤往下游走去,一个在原处叉手转悠着。甘乔嵩独自摇着折扇,大刺刺朝水井走去。

其时井台边已排了一溜挑水女子,那众村姑一个个柳眉杏眼,齿白唇红,虽无花容月貌,倒也鲜艳抚媚,正在那里叽呱说笑不止,那欢声笑语伴随阵阵清风飘到楼上,直撩得人心躁动呢。楼上众人不再说话,都伸长颈项往南望。只见甘乔嵩走到水井旁,与那众村姑你一言我一语撩拨逗笑,倏忽又嘎然寂静,人人杏眼圆睁,听甘乔嵩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后来便见一少妇笑嘻嘻走到甘乔嵩跟前,当众踮起脚跟,与甘乔嵩鲤鱼对嘴挨颊挨脸狂吻起来。随后众村姑都嘻喀傻笑半推半就,一个个都与甘乔嵩缠绵接吻。约一盏茶时,众村姑一个不拉,都欢欢喜喜与甘乔嵩接吻过了。后来甘乔嵩对众女子说了几句什么众人复又姿意逗笑不止。再后来甘乔嵩向众女子拱手行礼转身便走,大胆村姑还拉拉扯扯不让走哩……

张老爷看到惊心动魄处以为一时昏花看错了眼,忽地站起,把手使劲揉揉双眼,定睛再看时,果然千真万确!张老爷不觉一拍大腿,脱口惊叹道:"暖哟哟!真乃千古未闻的罕事也!这等奇事居然也做得了,此子果非等闲人物!我一时将其低估,今番再留他不住了。"众伙计都看得目瞪口呆,议论道:"不料此子天生情种,运行桃花,果真引得众女子人人心动个个爱他,我等皆望尘莫及也……’众人俱各心服,再不说那郁江水倒流回南宁的话了。

说话的,甘乔嵩与众村姑素不相识,有何法术使她们个个着了魔,都要与他缠绵亲吻?说来诸位不要笑,原来那吻却是假的,朦骗张爷才是真哩。或问,明明见那众女子和甘乔嵩面对面接吻,怎见得是假的?问得好,这个便是甘乔嵩的精灵鬼怪处了。你道他与众村姑说了甚话?他说道:"济生堂昨日在河边走失了一只药用山羊,邻人告知张爷,见有挑水女子把羊溺藏在水桶内挑回去了。张爷大怒:‘谁家女子这般无良?竞起此等歹念,每天到我此井挑水,反来盗溺我山羊,此等瞒心昧己之人,天理王法饶不得,不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因此差小人一早来此,逐一查验,望众位姐妹配合则个。查验后,清白者,各自挑水归去,有嫌疑者,随我去与张爷说话。欲逃走者,必是羊贼无疑。况且,老爷已派人四面监看,跑是跑不掉的,你等看看——"说着手指河岸上下,上游一个张牛,下游一个赵马,远远的在那里叉腰站立,都目不转睛往这井边望。本来是来监守甘乔嵩的,倒被他说成是监看众女子的了。

众村姑听了这般说,一个个皆敛声屏气,面面相觑,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哪里还敢言笑?过了片时,有少妇道:"既是老爷要查,自是无话可说,让老爷查得正贼时,我等皆落得个清白。只不知如何查法?"甘乔嵩道:"老爷说了,偷羊者昨晚吃了羊肉,口内唇边身上腋下必带羊腥味嘱我将各位闻嗅片时即能辨知了。""公子要将我等全身上下闻嗅?"众少女不觉紧张起来。甘乔嵩笑道:"非也。似我此等惯在药堂弄药的人,嗅觉特别灵。草药百种尚且闻味便知其名,何况区区羊腥味?不须全身闻试,我只在嘴边颊侧略嗅片时,便知端的,十拿九稳,偷羊者休想蒙混过关。"众人稍微宽心,各自肚内寻思道:"此位管家所言句句在理,横竖我没做亏心事,为求清白,只得让他闻嗅。"便有人说道:"无须多话,就依你家老爷之言,逐一查闻便了。"不想甘乔嵩耸耸肩又道:"常言道作贼心虚,即使我没闻嗅,观看各人神色,我亦能猜出几分了,诸位相信否?打众妹子原先皆忧心忡忡,木然而立,见了这般说,只得强作欢颜,凄然苦笑。及至互相看了各自模样,不觉又真的好笑起来,说道:"今天真是哭笑不得了。"前面正在舀水的少妇,直起腰来叫道:"怕什么?横竖我只有女人昧,没有羊腥味!"索性大方走到甘乔嵩面前:"我正巴不得跟此位相公亲热亲热呢,最好是亲亲嘴,那更有意思,你众人说对么?相公快快过来,众姐妹可不要眼红,啊?"众村姑听了,禁不住个个脸泛红云,掩嘴吃吃窃笑。甘乔嵩也自飞红了脸,见那少妇主动靠前来,心中大喜,寻思道:"总算诱得她中计了!'于是郑重其事地在她唇边来来回回闻嗅,右手还虚搭在她肩上,两家鼻尖都差点碰在一起了,嗅了片刻,说道:"好了,去吧。下一个!"众村姑看看有人开了头,为求得自身清白,都大胆靠近前来,任由甘乔嵩闻嗅,顾不得害羞了。更有三两个痴情村妹,见了甘乔嵩这等年少后生,竟然春心怦动,一个劲往甘乔嵩怀里靠去,直吓得甘乔嵩胸中好似装了个小鹿,怦怦乱跳起来……

约一盏茶时,众女子全让甘乔嵩——闻过了,各自心内嘀咕:"正不知是谁偷了羊呢。"都眼巴巴等甘乔嵩说话,只怕他鼻子不灵通,胡赖到自己头上,那可吃不消呢。甘乔嵩哄得众妹子乖乖任他摆布,知道大功告成,心内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高声叫道:"经本管家再三查验,并无发现偷羊疑贼,众姐妹皆清白人。想必贼人心虚,不敢来挑水了。本管家耽搁了众位时间,深感不安,在此权代张爷向各位深表歉意,烦请众姐妹赏个脸,一同到张爷府上喝杯早茶,如何?"甘乔嵩明知无人敢去,故意买个空头人情。众人听了,顿觉宽心,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前头那少妇叫道:"谁稀罕你那杯茶?刚才尚欠我等一首好诗只要你快快吟了来!"众村姑俱大笑附和。见了这般光景,甘乔嵩无心再逗,便作措施礼,满脸堆笑道:"须赶回去向张爷禀报,吟诗么,改日再吟罢。失陪了,小生去也。"言毕转身便走,大步流星去了。众女子岂肯干休?口中不干不净的笑骂,意思是不让走。不过嚷嚷归嚷嚷,却也没人敢去拉扯他。再说,众辈女流谁能赶得上年少后生?

说话的,甘乔嵩对众女子逐一闻嗅是真,却不曾吻,如何就算本事?殊不知,其时江边轻纱缭绕,薄雾弥漫,甘乔嵩在那里嗅闻,张爷他们在楼上远观,相距数百步之外,隐隐约约见到的便是挨颊对嘴亲吻,好不生动逼真也。加之众人一时只顾大奇大喜,谁会想到竟是假吻?这个便是甘乔嵩想就的绝计,以绝计解了张老爷的绝题,正所谓以绝对绝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赌珍宝周爷赢张爷

设奇谋铜猫换金猫

话说甘乔嵩自打那天井边闹吻之后,回到药堂却不见了张河老爷。听伙计说,张爷因急事往广州去了,未知归期,吩咐让甘乔嵩暂且安心住一段时日,待张爷回来再商量去留事宜。甘乔嵩明知其中蹊跷,但亦无可奈何,只得在药堂随众伙计做些捣药拾药的勾当。

甘乔嵩天生乖巧,又极好记性,每每经手的奇方妙药,总爱不释手,默记在心,渐渐地竞无师自通,悟得了好些药理,做起活计来也痴迷人道,一时倒忘记自己是被看管的人了。但众伙计决不让甘乔嵩独自出门,有事非去不可总有张牛赵马相随左右,生怕他瞅空溜走。如此不知不觉,早过了一月有余。

张河老爷终于回来了。张爷虽回来了,见了甘乔嵩总不见他提起什么。甘乔嵩肚内寻思道:"莫非张爷事务繁杂,贵人多忘事,倒把此事给忘了?原说考我过得关时便让我归去,现今事过月余却不让我走,到底为何?"又不好与张爷直提。

又过数日,甘乔嵩终于按奈不住,那日,见张爷踱出后厅,便上前说道:"老爷近日辛苦了,因操劳过度,竟有些健忘了,望老爷多多保重。"张爷道:"你真是胡说八道,我自感神清气爽,何健忘之有?如甘乔嵩道:"多日未能亲聆老爷指教,小人以为张爷把甘乔嵩忘了。"张爷听罢呵呵大笑:"哈哈!原来你转弯抹角,无非要说此话,我如何能将你忘了?"甘乔嵩道:"这般说时,老爷心中尚惦挂小人,甘乔嵩多谢了。"张爷道:"你哪里知道呢,近段时日我正一直思量此事。见你如此精明乖巧,便相信你果然因一时失手,被王三娘拐骗到此。你见迟迟未提此事,以为我存心拖赖不让你归去,其实这一层你倒是想错了,我哪里忍心违你意愿,长留你在此打工?吾意已决,明天便让你归去,如何?"甘乔嵩始料不及,直欢喜得抓耳挠腮,雀跃三百,以手加额道:"多感张爷恩典!甘乔嵩拜谢张爷了……"说着推金山倒玉柱,扑翻身便拜。张爷见他这般欢喜,笑道:"何须如此?还不全靠你自己?说实话,我还真舍不得你离去哩。我因想,似你这般伶珑乖巧的人,实在是难觅难得。倘能留你在此帮忙,或许能为我解得多年心事亦未可知也。只是你去意甚急,我亦不好强留,岂不惜哉……"甘乔嵩正自欢喜,听闯张爷此语话中有话,便问:"此话怎讲?济生堂生意兴隆发达,如日中天,正是家兴业旺之时,老爷如何倒有多年未解心事?愿闯其详。”“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张爷一面说,一面靠着太师椅坐下,叫甘乔嵩也坐了。"你但见今日兴旺,哪知我背时落泊?原先我祖父悬壶济世,毕生行医,创立了此济生药堂,至今已三代矣。想当初家父临终之时,紧拉我手,语重心长,再三嘱我务须发奋图强,发扬光大祖业。尤其牵挂那镇堂之宝,教我务必诚心奉供,代代相传,如此可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八方进财。你道是何宝物?乃一尊罕见金猫也。此猫重二十八两,一副憨态逼真逗人,猫眼上镶一对绿宝石,昼夜闪闪发光,端的是奇珍宝物也。先时曾有慧眼识货者欲出百金换去,我不依,祖传珍物,无价之宝,岂能随便换予他人?"甘乔嵩道:"正是哩,祖上宝贝,岂可随意典卖换钱?对了,你家宝物可是正厅神台上供在玻柜内那尊猫佛?果然双目闪光,形态生猛。初见时我大吃一惊:张老爷不愧为大户人家,竟有这等移稀猫佛!后来细看,见那猫色泽黄浊,便以为是铜猫,哪里料到竟是祖传金猫?"张爷道:"惨就惨在此了连你也看出铜猫来了。甘乔嵩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宝物,老爷休要见怪。"张爷道:"我怪你什么?果然你有眼力,其实正是铜猫!今日我之心病就因此猫——竞用铜猫代替金猫奉供在堂上!如此瞒神瞒鬼,欺天欺地,实在愧对祖先在天之灵也。铜猫奉供至今已二十载矣。现今虽家兴业旺,薄有家财,然而每思及此,却总郁郁不安,心乱绪烦,此即吾多年未解之心事也。"甘乔嵩满脸茫然,说道:"张爷越说我越糊涂了,什么金猫铜猫?如何放着金猫不供,倒敬个铜猫?而又这般心中郁郁,真真不解之极。"

张爷心情沉重,缓缓备述起来:都怪自己年轻时不争气,败失了祖传宝物。想当初先父谢世后,再无人将我管束,自己无心正业,每日只知风流宴乐,声色犬马,乐得丢儿浪当。一日与伴当到南宁采办药货,购得药材后不思速归,却与民生巷和平里民生药堂主人周济去赌坊豪赌。当日时乖运蹇,半日光景便将随身银两输个精光,一时情急,不加思索,便将所购药货一并押上。原指望一注翻生,,谁料到头来还是倒霉!真真是一败涂地了。这可了不得也?原想在南宁采购药货后,尽情耍乐一两日便回横州,如今倒好,搭了个银货两空,可怎么有脸回去?想来想去,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不行,‘神争半柱香,人争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当时输红了眼,便死缠周济不让走,要他借给银两继续赌博。起先周济不肯,经不住死缠烂磨,终于勉强立据借了廿两。我憋着一口气上盘搏杀,谁知依然财运不济,连连输败,几个回合下来,到底连二十两也全贴进去了。那周济嗖嗯冷笑,说道:"如何?这回可死心塌地了罢。改日来采购药货,可别忘了先垫还二十两。”我当时窘得无地自容,满脸紫涨,情急这余叫道:“且慢,我倘要一赌到底!”周济冷冷笑道:"你又非三尺小童,怎么如此不自量?如今你除了身上衣物已一文无存了,还赌什么?欲借是万万不能了。”我叫道:“吾家中倘有祖传金猫,我要将金猫押上,与你孤注一掷,决个雌雄!”那周济也曾到过横州,见过我堂上金猫,知道是件宝贝。当下见说要押上金猫,即时心动,满脸堆下笑来:"你敢押金猫么?不愧为真男子也。既如此,周某只得奉陪到底,你说吧如何赌法?"我提出,赌天九,只搏一盘,他输,退还我全部银两及药货;我输,他得金猫。周济大喜道:"倘我输,连借的二十两也一并免了。"我高声叫道:"好哩,大丈夫一言九鼎,就这般定了!"

当下两家签了文约,押了手印,又赌起来。这回赌的是天九牌两家把牌搓得哗啦啦响,瞪着血红的眼睛,专心一意直搏个天昏地暗,结局如何?不须说,又是我输了。否则,怎么现今倒供个铜猫?当时输败,又气又恼,满脸煞白,半晌做声不得。正是: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再说周济未见金猫,不容我脱身归去,只得差伴当火速搭船回横州,昼夜兼程拿了金猫去。当面交割时,猛然想起:金猫祖传三代,未曾有失,不期今日却败在我手里,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和亲朋好友也。此后店堂供案上空荡荡的,如何向人解释?只得央周济把金猫借留半日,就当街上寻高手匠人依样铸了个铜猫,镀了一层金粉,拿回来依旧供在正堂上,多年忧郁愧疚便由那时起了。虽说从来也没谁来论真道假,却自家心知肚明。每思及此,心内好不懊恼!况且今日亦被你看出破绽来了。

甘乔嵩听罢张爷一席话,甚为动情,磋叹不已,说道:"既是传家宝,后来发迹了如何不舍重金赎回?"张爷道:"我何曾不这般想?叵耐那周某亦爱金猫至极,也奉供在店堂正厅上,用作镇堂之

物,闲时还屡屡向邻人夸耀,唯恐旁人不知,爱之惜之深矣。正因此,任我出何价码,他再不肯松口让我赎回。我一气之下,后来到南宁采购药货,再不与他民生药堂交易了,但又总死不了那份思猫之情,时常忍不住悄悄混在众客中去偷看金猫,积此心病整整二十年矣。"甘乔嵩道:"老爷思猫二十年,现今既已发达,家中金银有的是,赎不回来,何不叫人另铸一尊?"张爷道:"此言差矣,先时我亦曾这般想,后来却越想越不对头,你把祖宗的真宝贝败丢了,却弄个假的来充数,真金打就又如何?怎能与祖传宝物相比?金猫好似列祖列宗的灵牌一般尊贵,你以假乱真,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么?"甘乔嵩道:"老爷言之有理。据此看来,金猫不归家,老爷真个

寝食难安也。

张爷磋然民叹,点点头道:"可不是么,我因见你灵心慧性,做得奇事,故想,或许此人倒能替我取回金猫,医得多年心病。只可陪你去意甚急,倘肯多留一段时日,相助一臂之力,则张某大幸

也。"甘乔嵩道:"老爷的意思,莫非让我学那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将金猫窃取回来?"张爷道:"正是此意。有道是:‘先礼而后兵'。用重金赎不得,便窃取之,谁叫他铁石心肠强占金猫?事成之后定当重重酬谢。"不想甘乔嵩却脱口道:"这个却难!不蹒张爷说,非是小人借故推托,其实没干过那等翻墙越梁的勾当,有负张爷之托了。"张爷闻言,怏怏不乐,沉吟良久,苦笑道:"这般说时,大失吾所望,看来祖传宝物归家无期了。"甘乔嵩望望张爷,抓耳挠腮,沉思半晌,微微笑道:"这么罢,既蒙老爷错爱,老爷之忧亦即吾之忧也。虽说没干过那等鼠窃狗盗勾当,倘可另想他法。古人有云:知恩不报,非为人也。看在老爷肯放我归去的份上,小人情愿尽心与老爷出力分忧。且不论成败如何只管往南宁走一道,到时待机而动,能行则行,不行拉倒,老爷以为如何?"张爷闯言大喜,抚掌叫道:"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我谋虑多时等的便是此话!依我看,甘仔出马,马到成功,事必成矣。"甘乔嵩笑道:"托老爷鸿福,但愿如此。只悬年长月久,横州南宁又天各一方,未知金猫可还在那里?"张爷道:“怎么不在?这个无须多虑。今年我也曾往返南宁多次,每次都去窥望金猫,这可不?上月初我还去了一回,金猫还供在民生药堂正厅上。只是金猫玻罩外又多了一层白铁栅罩,栅罩镶在墙壁上,凌空伸出,兽头大锁锁着。我悄悄问店堂伙计:‘这铜猫如何用个白铁笼罩住?以前不是没罩的么?'那伙计喝道:"此村仆真真有

眼无珠也!你睁大眼睛瞧瞧,这是铜猫,白铁笼?此乃我家主人祖传金虎!老爷恐遭歹人算计了去,落个虎走财散,特制此度银虎笼关着,谓之银笼金虎——金玉满堂。你懂什么?"我惊得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连声道:‘多谢指教,多谢指教。’金猫实实在在还锁在那里,这个无疑。只是我家金猫被他们养成了虎,却乃始料不及也。"张爷说毕,又叹了口气。甘乔嵩道:"老爷无须叹气,只怕宝贝不在彼处,若端的在时,不管是猫是虎,也不怕他银笼钢罩关得万般严实,好歹定要取了来!"张爷大喜道:"壮哉!老朽拜托了。事不宜迟,待我即时差人择个良辰吉日,尽早登程前去。"甘乔嵩却笑道:"且慢。凡事欲速则不达。此举实在非同小可,南宁乃郡府所在,人多马杂之地。我虽夸下海口,要这么孤身前去,却是万难成事也。"

张爷见说得蹊挠,便问:"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甘乔声道:"欲要马到成功,老爷还得依我三件事,未知老爷意下如何?"张爷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休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得。"

甘乔嵩道:"老爷须差两人与我同去,凡事有个左右呼应,方好行事。"张爷道:"这个容易,众伙计差谁去随你指定便了。"甘乔嵩道:"便差张牛赵马如何?"张爷道:"很好,便叫他俩准备准备。"

甘乔嵩又道:"老爷须备银一百两,以资盘缠用度。此番去急切问难以下手,须待机而动,时间长,花费多,用度不足便难,岂不闻说‘有钱南宁,无银难停'?"张爷笑道:"这个自然。该花费的尽管使用,千万不要悭吝节俭,误了正事。就带上一百五十两如何?甘乔嵩道:"足矣。老爷尚须借我一件物品使用……"张爷未等甘乔嵩说完便道:"只要药堂有,须用物件随便拿去,不知欲用何物?只见甘乔嵩眼珠一转,微微笑着,对张爷附耳低言片时,张爷听了呵呵大笑道:"这个,有何难哉?尽管拿去就是。"

却说甘乔嵩见张爷把三件事都依允了,心内欢喜,暗暗寻思道:"此番前去,只得尽力而为,一定要凯旋而归,一者替张爷争口气,二者也显显我甘乔嵩手段,三者交了差甘某亦好速速告辞归

家"当下便请张爷择日起程。

转天,只见张爷来说道:"巳择得吉日良时,便是明早卵时最好。船已约好,一应使用物件,已着张牛赵马打点拴缚完毕,明早依时起程可也。"甘乔嵩道:"既是诸事齐备,悉听老爷吩咐,小人随时都可动身。"当晚张爷特意在二楼治酒设席,为甘乔嵩三个饯别壮行,席间尽说些吉祥欢欣之语,说笑了半夜,酒酣席散,不在话下。

次日五更,三人草草洗漱,用罢早膳,辞过张爷,依卵时到江边上了船。其时天色尚早,船上已坐了十来个人,都是往南宁的船客。三人就着灯火光亮,寻了坐处,安顿了行囊,各自横七竖八挨着行囊包裹斜躺了,眼巴巴等待天明。时值春末夏初,满天星斗,虽东方泛白,却天明得迟。天未大亮,船工不行船,众客静静坐等着。看宫要问,明知天亮前不行船,众人为何早早来此等候?原来古时人出远门,皆选个吉利时辰,自己选准了这个时辰,便一定赶着这个时辰出门。而且各人所选的时辰不尽相同,可不?有三更半夜来的,有鼓响五更来的,有些却跚跚来迟.天明才到,船工吆喝着起锚了,他才跳上船来。为求一吉,不辞辛苦,古人之执迷,于此罕见一斑也。

话休絮烦,却说天亮呜炮行船,一路闯滩劈浪,径往上游摇去,因逆水而上,船行七昼夜才抵达南宁。三个在船困顿多日,倦闷得慌,此时到埠登岸,恰如笼中鸟放飞,无不欢欣雀跃,几个急急投了客店,放了行囊,便都出门去,满城内到处行走逛游。但见人来人往,车马骋驰,街市热闹,人烟揍集,三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是繁华之地也。甘乔嵩心下暗忖道:南宁只是个郡州不料却这般繁荣太平,真真是大开眼界了……。看看天色转黑,三个寻个饭馆胡乱填了肚子,因见那满城烛炬通明,人欢马叫,忍不住又转悠了半宵夜市,午夜时分才回到客店歇息。

次日清晨,日影横窗,张赵二位还在蒙头酣睡。甘乔嵩悄悄独自起了床,出门寻问民生药堂所在。有人指点道:"往前拐左,至路口转右,便是和平里,靠东第三间黑角子门面的便是。"甘乔嵩沿街寻去,到了民生巷和平里,果见一间黑角子门面药铺,匾额上写着四个烫金大字:民生药堂。仔细看了,店堂甚是宽敞辉煌,大堂往内有小拱门,纵深莫测。大堂两旁壁立着几行药柜,柜前案桌一色皆是上等酸校红木雕制,磨得暗红发亮。案上间隔摆着药捣子及厘等小秤四五付,也有十来个伙计,各自在柜身内忙乎,果然一派上户气势。甘乔嵩从骑楼往里看,见那门板足有两寸厚薄,排插在上下两行枧木槽内,墙角倚一根碗口粗条木,想是门背横木也。甘乔嵩肚内暗暗思忖:这等厚实门板,端的坚固无比,在里面扣锁了,三五条壮汉哪里搅得开?加之大户人家昼夜不离人,还养着条凶猛狼狗,真真是万无一失了。说话的,这般说来,药铺是防得滴水不漏了,甘乔嵩既难破其门而人,此行岂不是要空手归去了?那倒不一定。看看甘乔嵩老在药堂对面闲庭信步,便知好戏还在后头也。

甘乔嵩既到民生药堂,因何不入内细看,只在对面闲走?盖因此时街上行人稀少,药堂内还无取方买药之人,倘甘乔嵩独自一人入内观望,恐怕引起主人注意,故不肯入。看官或要发笑:原来甘乔嵩乃鼠胆辈也。这也难怪,常言道:作贼心虚。甘乔嵩此行一心要捧金猫回横州,虽说金猫回横乃物归原主,但毕竟明取不得。甘乔嵩既心怀鬼胎,便怕打草惊蛇,倘被药堂主人疑心起来,倍加防范便更难下手了。因此上,甘乔嵩未敢造次入店内观看。想了杨,老在街上游游荡荡也不好,于是折转脚步回客店去了。入得店门,见张赵二人还赖在床上,便笑道:"太阳晒屁股了,还没起来么?"两位揉揉眼,哈欠连天道:"怎么?天大亮了?好个一觉天光!"盖因坐了几天船,路途劳顿,昨晚又逛得疯,睡得迟,粗心之人竟睡过头了。

甘乔嵩待两位洗漱毕,都到隔壁酒店坐了。店小二问道:"喝酒还是吃粉?"甘乔嵩道:"酒也喝,粉也吃。先来三碗酒,一盘牛肉,一碗脆皮扣肉,半碟炒花生。"没移时,店小二将碗筷摆放了,每人满满筛上一碗酒,菜肴也陆续搬来。甘乔嵩对二位道:"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坐船数日,睡不稳,坐不安,困得闷,憋得慌,今朝且开怀痛饮罢!"张牛赵马欢喜道:"一切悉听甘老弟安顿,既有酒菜,如何不喝?"于是三人捧碗对饮,喝了一回酒,又让店小二炒了一大盘南宁米粉。三个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说些闲话。

毕竟是郡府繁华地,不似乡下小镇,刚交巳时,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的渐渐多起来了,满街的是人吆喝,马嘶叫,笑骂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吵哄哄轿往车来,端的热闹非常也。甘乔嵩对二位道:"趁此时好市热闹,可往民生巷和平里走一走。"张牛唤过店小二,递上一锭十两银道:"先把银两放着,近段时日我等都在此用饭,到时再结账罢。"店小二收了银,满脸堆笑,连声道:"甚好,如此甚好,客官请便。有不周处,请多指点,诸位贵人赊了吃亦无妨,何况有这锭大银……"

出了酒店,张牛道:"只说往民生巷,却不知从哪里去哩,待我寻人问讯则个。"甘乔嵩笑道:"不用问了我去过了。"张牛赵马惊讶道:"昨晚至今,我三人总在一处,形影不离,你却是几时去了?"

"清晨时分,我睡不着,去转一周回来了。"

"原来甘仔早起,我俩只顾死猪般大睡,全然不知。"三人且说且走,往民生巷方向去了。三拐两拐没半盏茶时,早望见民生药堂门匾。甘乔嵩对张牛赵马道:"那黑角子门面的便是。"其时药门前正三三两两有人出人。甘乔嵩向二位丢了个眼色,各自会意,都装作一般闲客,分头向药堂走去。店内众客有几位正在开方取药,余者多是袖手看望,偶尔询问药名药价什么的。柜身内众伙计各忙其事,谁也没在意进来的三位寻常客。甘乔嵩入得店内,方知比想象中还宽敞。店堂尽头正中案柜内,坐着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汉子,但见他面皮腊黄,三柳髭须,头上戴顶淡黄巾帽,身穿一领青纱上盖,估想不是总管,便是店主人了。那汉手上吊着蝇拂子,双手交叉抱胸,斜靠在交椅上,漫不经心地看那众伙计忙乎。甘乔嵩一眼三关,早见大堂神龛之上,半壁里伸出个银闪闪的白铁笼,笼内罩着一个黄灿灿的家伙。不消说,必是金猫无疑了。细看时,神龛上奉供些粽糕果品、松针柏叶,但见泪烛生花,香烟缭绕。忽听一人说道:"老爷,新收熟地一担,是先放着,还是铺在后院晾晒?"那汉子喝道:"这个还用问?今日天色晴好,不赶紧晾晒,更待何时?"伙计啼啼去了。果然此人正是周济老爷。

张牛赵马转悠片刻,渐次退出门外去了。甘乔嵩东瞧西望转了两个来回,而后立定在神龛前,望望交椅内的周济老爷,又向那白铁笼定睛细看了一回,摇摇头,冷笑着低头走开了。此举尽被周济看在眼里,心想不知他冷笑些什么?不由得望望金猫,见并无异样,便寻想:"刚才那汉子,只管瞅着银笼金虎冷笑,倘非醉鬼,必痴汉也。"想到此,不觉暗暗好笑起来……

却说三位闲客走出民生药堂,拐入小巷,甘乔嵩对张牛赵马道:"你等看清楚了么?宝贝还在,我等宜先养足精神,分头准备,过两天动手,到时各司其职,按计策行事,休要怯阵误了大事。"张赵二位道:"甘仔尽管放心,有你打头阵,还怕他什么?我俩也盼着拿张爷赏钱呢。"甘乔嵩笑道:"如此最好。"

次日,甘乔嵩独自一个又到了民生药堂,见那周济老爷正端坐在交椅内,便慢慢往里挤去,仰了头,搔搔脑勺,傻乎乎地冲着那金猫呆呆看了一回,抬手揉揉眼,又望,满脸不屑神色,独自冷笑不已,略待片时,转身去了。周济猛地想起:"此人不正是昨日那痴汉么?如何又来了?"便叫道:"兀那汉子,且不要走!你是什么人?为何老对我的宝贝痴笑?快过来说话,我看你必有些缘故!"其时甘乔嵩已走到门外,任从周济大声呼唤,只是没听见,一路走飞。这可把个周济弄得一头雾水,心里想道:"此少年汉子,昨天来,今天来,只冲着我银笼金虎冷笑,莫非他打我宝贝主意?……"想到此,心内感到不踏实,不由得随手拖过交椅,一脚踏上去,颤巍巍踮起脚跟.往那银笼锁子摸去,探知大铜锁还冷冰冰横在那里,这才放心了。转而想道:"看他当众冷笑而去,却又不似小人所为,真真不晓其意也……"胡思乱想了半天,不得其所,渐渐又想到别事去。且不在话下。

次日晌午,丽日当空,天气晴朗,端的是万里无云也。那民生巷,最是南宁之繁华所在,但只见,马拥车塞,公卿巨贾云集,摩肩接踵,小商小贩喧嚣。甘乔嵩与张牛赵马用罢午膳,分别依次出门,都往民生巷和平里去了。

却说民生药堂内,人头攒动,喧哗不止,正是生意红火时。如何此时这般兴旺?城内大户人家,睡了半晌懒觉想起要拾几味清凉补药,便赶此时来;村野小民百姓,欲取跌打刀伤药散,一早起程,行二三十里山路,也正在此时到。一时药堂内叮叮铛铛的捣锤声,唱单声,此起彼落,忙得那十来个伙计团团转,正是"药锤叮铛响,钱财滚滚来"也。

周济正在那里欢喜,忽见人丛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不觉一惊:好生面善也。定睛看时,那不正是昨天冷笑而去的汉子?周济止了笑,肚内寻思道:"怪哉,此汉子如何三番五次来我药堂?莫非果然存心算计我周某?今日且加倍留心,看他如何动作。"遂定下神来,看那来者面皮白白,年少斯文,倒是一副书生模样。此位何人?不须说,看官便知是甘乔嵩了。但见他站在案柜前朝银笼凝望,又扭头往周济这边瞅瞅,脸上不时浮现神秘的微笑随后更是仰天冷笑不止,喃喃自语道:"惜哉!果真如此……"言毕转身往门外便走。周济灵醒之极,没等甘乔嵩挪出两步便离座高叫:"此位兄弟请留步!我有一言请教……”甘乔嵩回头望了望,问道:"此位老爷呼唤小生么?"周济道:"正是,我已对你留意多时了,前两天你不是来过了么?"“是哩,已来了两趟了。小生因慕贵店盛名,专程来开开眼界,不想惊动了老爷,深感不安,万望见谅则个。"甘乔嵩略略抱拳施礼。周济道:"难得你这般有心。不瞒你说,蔽店经营药货历传五代,童叟无欺,生意年胜一年,在南宁地面薄有名声。但见你三天未拾取一药,每日只对金虎冷笑不止,不知是何缘故?"甘乔嵩道:"实不相瞒,吾便因羡金虎之名而来。"周济闻言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可见乃有识之士也。我此金虎非比寻常,乃江湖上朋友所赠,自得此虎镇堂,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做事时时顺心,实乃无价之宝也。也曾有人欲出高价换取,我哪里肯依?话又说回来,为一睹金虎尊容,竟不惜连续数日登门,足见你痴心一片也。"甘乔嵩微微笑道:"老爷所言极是,小生确为金虎所迷。"周济满心欢喜,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稍停又道:"只是我却不明白,既然爱虎心切,如何每日看过之后,又总冷笑而去?"甘乔嵩道:"老爷有所不知——我乃广州府人氏,敝姓甘,人称甘仔,家住下九路一带,专以经营古玩珠宝为业。近期遵家父之嘱,沿珠江逆水而上,遍觅沿江民间古玩珍宝,历经端州、梧州、得州、横州,一路奔波,难以尽述。已收得宝物数扭,差人转送回广州了。家父见了宝物甚喜,又传口信叫我继续沿江搜寻,所以转辗到此。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南宁数日,走街串巷,着意寻访,又得珠宝若干。正欲移步别地,却闻说民生药堂有镇堂金虎,乃稀世奇珍,老爷凭此宝,得以家兴业旺,富贵发达。我经手古董文玩不下千百,未曾见过此等宝贝,必欲一睹为快。并寻想,有如此珍宝,情愿多出金银换了去,岂不妙哉?及后又闻传言,非金虎也,乃赝品也,便将信将疑,惋惜不已。以是便有三顾药堂之举,老爷如何晓得其中缘由?"这周爷听罢一席话,甚为惊讶,不由得对眼前此位少年刮目相看,磋叹之余又呵呵大笑起来:"居然有人敢对我金虎说三道四,真真是人心不古也,你相信么?"甘乔嵩歇了口气,咽了咽口水指指喉头,意思是口干了。周爷见状,忙命献茶,甘乔嵩接了茶头一仰,"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舒口气,抹抹嘴又道:"经书有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起初我半信半疑,转而又想,真真假假俱是道听途说,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未曾亲眼看见,该信谁言?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是也。"周爷见甘乔嵩说得天花乱坠,弦妙非常,欢喜道:"言之极当!言之极当!那等市井小人,嫉妒我家宝贝,胡乱生出此等真假之说,本意乃诡言惑众,解一时之妒气。此便好似那话一般:狐狸吃不到树上佳果,便道:‘此果味酸,不吃也罢。'你道不正是这样么?"甘乔嵩大笑起来,说道:"此言妙极!我亦这般想,因此三番五次前来探看,不想倒惊动老爷,害得老爷疑心我不怀好意,真真愧歉之极。"周爷倒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笑道:"这是哪里话来?有道是一回生,两回熟,如今我俩不正好似老朋友一般么?得你这大州府古董行家光临敝店,正是求之不得也。"甘乔嵩摆摆手道:"老爷此言过奖了,行家不敢当,不过,小人脾性耿直,说话转不得弯儿,恕我直言,我反复观察三日,那金虎未见得是名符其实,故每次皆失望而去。"周济正在兴头上,闻言一怔,始料不及:“什么?你也说是名不符实?我家金虎是赝品?"甘乔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依小生看来,极有可能。"周爷不悦道:"原来你也是这般看法,怪不得每每冷笑而去,却不知凭何道理便疑为假物?"甘乔嵩道:"因见虎色淡浊无光,不同一般金宝,便猜想,众人传说并非捕风捉影看来十之八九非真品也。但又感到奇怪,既非真品,却如何这般灵验,能使周家发达?难道是因未得近观,不识庐山真面目?凭我多年经验该不至于如此罢?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此时吾心境已淡再无高价换取之意了……"直说得那周爷哭笑不得,凉了半截,半响才说道:"单凭色泽光暗论之,恐不确切。你不知道,色淡少光者,皆因外罩银笼之故也。倘近观之,则大不相同,不信,便请近前细看,如何?"一头说,一头离座邀请甘乔嵩。其时店内已聚了十来个药客.见他二位高谈阔论,甚觉新奇,便都围拢前来。及至知道是店主人与广州古董行家谈论什么金虎宝贝,更是觉得有趣,个个踮起脚跟,伸长颈项,直听得口角流涎。周济因一心要炫耀宝贝,让甘乔嵩与众客确信那虎乃真金宝物,便请甘乔嵩入内观看。嘴里却说道."不过,你千万别指望将金虎收买去,周家发达,全凭此物,任你出何高价,休想叫我动心!"周济爱此宝,端的爱之如命也。

却说周爷平素绝不肯让旁人走近金虎,因何今日如此慷慨?

原来他见广州行家不相信他家金虎,心中老大不舒服,倘让人传说开去,这还了得?所以一心要让他看个仔细,当众证实他那货乃千真万确的宝物。

众客见周爷盛邀甘乔嵩入内观看,俱心内痒痒,暗想道:"不知金虎真身端的如何哩,且看他怎么说法。”不想甘乔嵩却连连摆手,说道:"不可,不可,小生与老爷素昧平生,岂可造次入内观赏?横竖众人尽知周家金虎,真的假不了。老爷便当我刚才没说。都怪我口没遮拦胡说八道,惹得老爷不安,抱歉之极,惭愧,惭愧。"说罢抱拳施礼,频频致歉不止。周爷见此,反倒着急起来,焦躁道:"暖哟哟,你此人也真是。多少人求看不得,如何你倒推三阻四?"甘乔嵩道:"小生何等之人?不过一寻常客商耳。多感老爷另眼相觑!我因想,既然此物是无价珍品,老爷横竖不会出手,我鉴看亦无用。老爷盛情美意,小生心领了。"周爷本乃性急之人,不由得涨红着脸,高声叫道:"你这个人如何这般妇人也似扭扭捏捏?我敬你是广州行家,诚心邀你鉴定则个,意在借你名声,让全城皆知我家珍宝。不料你却东推西托不给面子,岂不令我大失所望?"旁观众客皆欲趁机一睹金虎真面目,纷纷说道:"此位先生实不该推辞,即使费些心神,周爷这个面子也是该给的。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帮了周爷这个忙,日后在南宁有啥事,周爷还不是尽心帮助你?……"更有一人高声叫道:"我说这汉子也太不近情理,老这原般推来推去。广州行家又如何?周爷也是本处大户人家。叫你鉴看片时,又不是挑百几十斤重的担子,倒有这许多推托,失了周爷面皮,冷了众人心——不知是真行家还是假行家呢。"你道说这话的这等干激,竟是甚人?定睛看时,原来是混在众客中的张牛。甘乔嵩听了众人言语,沉吟片时,说道:"既然周爷看得起甘某,只得尽平生本事鉴验一番。"周爷欢喜道:"我说么,早该如此,请进,请进。"说着移开案柜边栅门,把甘乔嵩迎入。甘乔嵩却不挪步,说道:"老爷欲让我如何鉴看?"周爷道:"你入柜台内,踏上八仙台,贴近银笼细观。倘还不清楚,再着人在旁点起两支灯烛,左右各一支,定可一目了然也。"甘乔嵩环顾左右,见众客俱张大嘴巴看他,便笑道:"不瞒老爷说,即便这般细看,也只得八分精确,如何好下定论?小生还是不看为好。"周爷叫道:"又说这等话!依你说时,如何看得精确?"甘乔嵩正色道:"按广州惯常鉴定方法,须是亲拎宝物,一掂份量,二辨成色,三听声响,四还拿专用探宝镜探测,方知珍宝之真伪价值,如今周爷让我隔笼而望便定优劣,小生功力肤浅,实难胜此重任。"周爷沉思半晌,问道:"你带着探宝镜么?"甘乔嵩道:"吃这行饭的人,如何不随身带着?"周爷道;"既这般说时,便劳架动手用心探验。说实话,多年来我还没让外人碰过金虎呢!今日有缘得遇高手,实吾金虎之幸也。"说着叫伙计入内室唤来主管,拿来锁匙,开了铜锁,打开银笼,亲自爬上八仙台,小心翼翼地取下金猫,见甘乔嵩还站在柜身外,便道:"怎么还不动?请速入内鉴验。”甘乔嵩却没挪步,说道:"里面光亮不足,在此鉴看最好。"周爷便将金虎递出。

众人看那虎时,但见通体泛光,瑞气盈盈,虽浑身尘灰也掩不住那金身贵气。尤其那虎嘴大张,利齿狰狞,果然一派"狂啸山河动,怒吼百兽惊"气势。横州张爷说是猫,南宁周爷供为虎,看来竟是猫虎难分二者皆宜也。众围观者皆是一般的布衣百姓,那曾得近观过此等宝贝?此时得观个亲切,个个惊得张口结舌粗气也不敢喘,好似见了真身菩萨一般——真个是毕恭毕敬诚恐诚惶了。

且说甘乔嵩把金猫提在手里,但觉沉甸甸的知道确是张爷所说之物,不觉心内一阵狂喜,掌心都渗出汗水来了!脸上呢,却依旧泰然自若,不动声色。但见他将金猫轻放在案上,朝手心吐了吐唾沫,两掌交合搓了搓,又把金猫托起,掂一掂,放下,又拎起,再放下,如此反复多次。那周爷及众客,目光不离金猫左右,都随着一上一下晃动,十几颗头同时一俯一仰,好似公鸡啄米一般。只见甘乔嵩从袖内掏出一方手帕,抖开,将金猫通体拂抹一遍,又轻轻提起,上下左右翻转,看了又看,然后弓着两个手指往那猫体上轻轻弹叩。一边弹着,一边捧在耳边,眯了双目细听。弹弹听听罢,甘乔嵩自言自语道:"周家有此物,想不发达都难——此猫佛,不不,此虎确乃无价珍宝也。

周爷闻言,且喜且惊:"什么?你刚才说什么猫佛?"甘乔嵩笑道:"对不起,是小生说惯了嘴。在我们广州,但凡这等小个玉虎金虎等珠宝,因其小,俱称猫佛。倘是玉狮金狮,通称狗佛。一时忘了此乃南宁郡府,说漏了嘴,万望周爷见谅则个。"周爷乐呵呵道:"原来如此!这打什么紧?只要是真宝贝,便称鼠佛亦无妨也!"言毕大笑不止。过了一回,周爷又道:"你不是说要拿什么探宝镜探验么?"甘乔嵩道:"我正欲取宝镜探之。不过,即使不探,也知是宝贝无疑了。"周爷欢欣不已,说道:"事到如今,如何不探?请休辞辛苦务必探之。"甘乔嵩回头望望众客,也高兴起来,笑容可掬地一手捧着金猫,一手从身上摸出一柄宝镜,对着猫佛从头至尾细细验探起来。众人看他一丝不拘的行家里手模样,都打心底里敬服。

周爷睁大双眼在旁呆呆的看,专等甘乔嵩一句话。甘乔嵩验探了一回,自言自语道:"这虎嘴内如何这般暗谈?"边说边往那亮亮处挪步。这一挪不打紧,只听甘乔嵩"暖哟"一声唤,一个踉跄闪腰,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恰似地下炸了一个闷雷,顿时满堂内烟雾弥漫,人人睁不开眼。原来甘乔嵩绊了一跤,那金猫竞失手掉下来了。

说话的,金猫掉在地上,如何"砰"地一声响,飞了满堂烟雾?莫非那猫是包火药炸了药堂?——且不要慌,金猫还是金猫,不是火药。只因那猫不掉下,却不偏不斜,恰恰掉入一个萝筐里去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买药的村汉,挑来一对竹萝,两个箩内都盛着大半萝松浮的石灰粉,那汉把竹箩担子搁在店堂正中,顾自开方取药去了。甘乔嵩只顾捧着金猫宝镜,随意抬脚往后挪,哪里想到有竹箩挡路?所以一扭闪便绊了一跤。金猫脱手掉进灰萝内,"砰"的一声沉入萝底,溅得灰沫四下飞扬,一时满屋白雾蒙蒙,呛得众客抹泪掩鼻,狂咳不止,纷纷退避出门外去了。

再说那周爷眼看着金虎掉入竹箩不见踪影,这一急非同小可,直把心肝五脏都提到九霄云外去了。又因那灰雾熏得张不开嘴,周爷只把眼睛盯着甘乔嵩,一手捂嘴捏鼻,一手指指竹箩,哑巴也似"呜呜"叫着。甘乔嵩自明其意,虽亦呛得难耐,却也顾不得许多,说时迟,那时快,抢一步伸手入箩内,眨眼间便捞起了金虎。再眷他时,须盾皆白,襟袖尽灰,金虎也变成白猫了。

甘乔嵩将宝贝抱在怀中,抬袖往脸上一抹,略略定下神来,环顾左有怒喝道:"是谁把竹萝摆在这里?"只见一汉子慌里慌张跑过来应道:"对不起!对不起!小人无知,乱摆竹箩挡了公子贵步。大人休记小人过,万望高抬贵手!恕罪恕罪……"言乞打躬作捐不止。甘乔嵩双目圆睁,怒不可歇,当胸一把抓住那汉,吼道:"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满身满脸的灰粉,说句对不起就过去了?我打你这狗娘养的——"说着迎面就是一拳,打得那汉"扑"地往后便倒,正待挣扎爬起,甘乔嵩抢前又飞起一脚,正踢在屁股上,痛得那汉哭爹叫娘,,满地翻滚。甘乔嵩还未解恨,还要踢,有那好心看客扯住劝道:“公子息怒,他乃无知村仆,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待会气坏了自家身子,反因小失大也。"甘乔嵩怒气难消,口中喃喃骂个不停。那汉子慌忙爬起,挑了竹箩逃出门外,头也不回飞也似去了。有那药店伙计大叫道:"喂喂!兀那汉子,包好的药如何不拿去?"连连呼唤数声,哪里还见那汉踪影?说话的,那位劝架的看客真乃好心善人也,倘没他劝解,还不知打到何时呢。细看时,却是张牛。

再说甘乔嵩见那汉夺命走了去,气渐渐消了些,这才想起怀中揣着的猫佛,急忙扬起袖子抹个不停。末了又把嘴对着那猫嘴猫耳朵猫屁股等凹处吹气,直憋得青筋暴突,面红耳赤,把那抹不到的去处都吹干净了。如此吹了又抹,抹了又吹,看那猫佛时,比先前更黄亮多了。周爷最担心者,只怕刚才摔坏了宝贝,待灰烟略散,便急急走出案柜来,门外众客也陆续回转来了。甘乔嵩一头抹,一头对周爷道:"真乃天有不测风云!小生一时大意,竟让金虎受惊了。不过,请周爷放心,此虎福大命大,虽遭一劫却丝毫无损,反比先前洁亮多了。"说着把猫佛递到周爷跟前,周爷看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只要完好无损便好。因我这宝贝,你不是也沾了满身石灰粉么?"甘乔嵩道:"我此乃自作自受也,怨谁?"说着讪讪笑将起来,周爷亦大笑不止,伸手欲接过宝贝,甘乔嵩道:"我费了许多心机才将金虎吹抹得一尘不染,洁亮胜往昔,今老爷手上有汗迹,汗迹中夹杂有酸咸昧,摸到虎身上便不好。老爷须是把手洗了,或似我这般在衣袍上搓抹十遍八遍,再来碰摸金虎,那样不是更好么?"周爷想想也是,刚才不是被惊得捏着两把汗么?再看那宝贝,果然黄亮十分,远胜往昔。便道:"这般说时,我还碰它干什么?就请顺手替我把它放回笼中。"甘乔嵩道:"如此最好。"便于袖内取块方巾把宝贝包了,踏上八仙台,小心翼翼地捧进银笼内,放好,摆正,取下方巾,说声"好哩"便"扑"地跳下地来。周爷让主管依旧把银笼锁了。

周爷叫伙计替甘乔嵩拂拍身上头上灰粉,甘乔嵩也自己动手掸拂起来,且掸且对周爷道:"经此番掂、看、弹、探,深知周家金虎果然名不虚传,确乃珍奇之宝也。"周爷大喜道:"我说么,周某等的便是此话。但我却不明白,此虎经你一抹,因何更比先前黄灿灿的威猛壮观了?"甘乔嵩道:"周爷有所不知,金虎乃人人敬爱之物,况兼此宝也不知自何年何月传世了,正不知被多少人摸捏过了呢。因此虎身上留下了千万污迹,多年浊物遮掩了金身光泽。今日那虎在灰粉内滚爬了一回,灰粉含碱性,把那层浊物都洗去了,反显了本来面目。如此不正是因祸得福么?"周爷听了此话,对甘乔嵩愈加敬服,频频点头道:"此言有理,此言有理。"甘乔嵩乘兴又天花乱坠吹了一通珠宝经,直说得那周爷以手加额欢欣不已。末了甘乔嵩道:"既然此宝周爷不肯出手,我便不再逗留此地,此刻便告辞了。"说毕拱手作别。周爷正在兴头上,还想多谈几时,再三挽留道:"得你点拨片刻,胜读十年圣书,如何不多叙几时?"但甘乔嵩已举步跨出店门,周爷只好送出门外,抱拳告别,一直目送甘乔嵩至转弯不见,方悻悻的转回药堂来。

再说甘乔嵩离了民生药堂,沿街投西便走。过了街口,屋檐下闪出一人接了,原来是张牛在此等候多时。甘乔嵩打个响指,二人相视而笑亦不言语,一前一后急步疾走,少不得拐弯抹角,穿街过巷,没移时,早回到客店。入得客店,见赵马已将行囊拴束打点,甘乔嵩急问道:"弄妥当也没?"赵马道:"谢天谢地,一切顺当,都弄妥了。"于是俱大喜。甘乔嵩换了衣衫,张牛算还了房钱,辞过店主,粗杂行李都弃了,各背行囊出门,一身轻装上路。三个在街口小食摊胡乱吃了些饭食,欢欢喜喜,行色匆匆,赶到江边寻只顺路客船坐了,直往下游而去。因顺流而下,且一帆风顺,船行得飞快,三天两夜便已抵达横州大码头。

说话的,我且问你,三人此行往南宁,不是去取金猫么?如今那猫还卧在民生药堂上,如何就欢欢喜喜回来了?

不用急,金猫已取回也,宝贝就在赵马行囊内。却是如何取了?原来那天挑石灰担的村夫便是赵马,那石灰粉内,早埋了个与金猫一模一样的铜猫。如何得一般模样?铜猫是甘乔嵩临行前向张爷索借之物,乃高手匠人二十年前依照金猫铸就,岂不是一般模样?按计策,那赵马精心准备了两只装石灰粉的箩筐,于无人在意时将担子搁在药店大堂正中,装铜猫的一头靠里。甘乔嵩转身挪步,故意绊一跤,金猫便脱手掉人筐内,旋即趁众二惊慌之际,手急眼快从灰粉内捞起铜猫,此时谁会想到金猫还躺在箩筐内?至后甘乔嵩大怒踢打赵马,张牛来劝解,都是故意做作让周爷及众人看,叫他没半点疑心。铜猫金猫虽说是一个模样,掂在手中却不一样,铜轻,金却沉甸甸。因此甘乔嵩硬是哄得那周爷不再碰摸铜猫,自己亲手将它放回笼内。以上计策,都是甘乔嵩预先想就,唤作"灰萝藏宝贝,铜猫换金猫。"

再说周爷自得甘乔嵩鉴定金虎,喜不自胜,逢人讲起便得意洋洋:"吾家宝物,广州行家鉴定过了,绝对珍品!"此后再不肯让别人随便触摸,直至终老归西,周老爷都不知道堂上金虎已变成了铜猫,依然一代一代奉供下去。

不知多少年后的某月某日,一场大火将民生药堂烧得个七零八落,一应药材物品俱不复存。周家儿孙在废墟中翻搅数日,觅寻传家金虎。寻思道:"常言真金不怕火炼,金虎定然完好无损。"及至挖出那宝贝时,却见"金虎"面目全非:歪嘴塌鼻,虎皮斑剥。以布拭之,铜粉铜绿纷纷脱落,方知此宝乃黄铜一块也。周氏子孙百思不得其解:祖上世代相传金虎,如何竟变了铜块?真是天晓得。遭此浩劫,民生药堂便败落下来,正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了,此乃别话,不提。欲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作主管乔嵩得医术

背石狗刘亮悟佛规

话说横州城内,张河老爷自甘乔嵩几个出门,每日总牵肠挂肚,食不甘味,夜不成眠。那一日,忽见三人风尘扑扑归来,金猫也带回来了,其乃喜从天降!张爷那个欢喜劲,就甭提了,直把那宝贝翻来转去的看个不够。末了抱在怀中,眼眶湿润润的自语道:"金猫离家二十余载,如今终于完壁归赵,总算可慰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了。"是晚杀猪宰鹅,设宴数席,把隔壁何四叔、陈二娘等都请了来,却不声张庆贺何事。赴席诸客,不知张爷今日因何这般欢喜,议论道:"怪哉,平白无故请来吃酒,不知是何吉庆哩。"又道:"详知近日横财入手了,管他呢只乐得畅饮几杯,欢喜欢喜。"众伙计估道甘乔嵩他们为张爷做了大宗买卖回来,张爷高兴,摆酒接风,众人都乐得沾光尽醉了。李主管毕竟是细心之人,留心到堂上金甜被张爷取下多日,今天又奉供在那里两旁香灯结彩,烛火生花,更比往昔庄重辉煌,正不知是有缘故了。

次日,张爷又差人唤来铁匠,铸了个玲珑铁栅罩,外镀一层白银,将那金猫罩着。远望去,银光闪闪的栅罩内,卧一尊黄灿灿的金猫,好个富贵雅典气派。张爷欢欣之际,便叫人取来墨宝笔砚,铺了宣纸,对甘乔嵩道:"我常见你写药单,极好手笔,便请随意题写数字,贴于正堂,衬托金猫,以增雅意。"甘乔嵩再三推辞不得,只好铺纸提笔,沉吟片刻,谓张爷道:"见今银罩金猫供于正堂,黄白二财俱有了,张家此后富贵荣华,万世其昌。便题个‘金玉满堂'如何?"张爷大喜道:"美哉妙也!好个‘金玉满堂'!"甘乔嵩遂拈毫落墨,奋臂一挥,"金玉满堂"四字,(顷刻间跃然纸上。众人看时,端的是笔酣墨饱,龙飞凤舞。张爷叹道:"不想甘仔在翰墨场中亦是高手,真难得也。"甘乔嵩兴致既来,欲罢不得,又道:"再衬以对联一副如何?"张爷道:"如此更妙!"于是又研墨铺纸,信笔挥毫,字字现珠,一气呵成。看那对联时,写道:

春晚带云锄巧药

秋高和露采芙蓉

张爷看了,心花怒放,以手加额道:"吾家药铺成大雅之堂了。"后来邻人街坊见了这"金玉满堂"写得秀雅道劲,甚为欣羡,纷纷前来求请甘乔嵩题写。甘乔嵩亦顺合众人之意,慨然允诺,都给写了。众邻也怪,别的字不要,只爱这"金玉满堂",于是此四字便遍贴于横州百姓厅堂。及后又流传至山野乡村,世代相传,此乃后话,且丢过不提。

再说那日贺宴散罢,张爷让李主管给甘乔嵩三人支了赏钱,张牛赵马各二十五两,甘乔嵩五十两。张赵二人千恩万谢的去了。甘乔嵩却道:"小人被三娘骗卖在此,老爷已先破费银两。为求立功抵过,甘乔嵩愿效犬马之劳,怎好受纳赏银?"张爷道:"你不辞辛苦,巧施妙计取回金猫,此功非同小可,受此银两,理所当然,何须推却?那卖身钱,就当送那王三娘也罢,不必挂心了。"甘乔嵩遂无言语。

过数日,甘乔嵩对张爷道:"想当初,因起贪念,反被三娘所算。弹指间在此逗留已二月有余,有幸竟得老爷厚待,甘某不胜感激涕零!只是在下离家多日,甚为思念家中老娘,倘无别事,小人意欲谢辞归去,尊意以为如何?"张河老爷笑道:"我正欲和你斟酌此事哩,既然思家心切,但去无妨。不过,我有一语相告,未知当否。”甘乔嵩道:"老爷且言之。"张爷道:"你到敝店之初,我你乃主奴名份,但历数十日相必,我倒视你为上宾了。今你要归去,我自无缘由相阻,不过,因惜你才智,敝店又缺人手,我意欲请你留下,每月照支常例工钱。在此有肉同吃,有酒同喝,工钱自己拿回家去俸养高堂,可谓一举两得,不知意下如何?"甘乔嵩不料张爷有此想法,一时踌躇难决,想了想说道:"承蒙张爷厚爱,小人不胜之喜。想我一向游游荡荡,不务正业,倘能在此学得些许药艺医术,可为立身之本,正合我意也。只是多日未曾归家,恐堂上老母挂念,故欲先回家,待与母亲说知,老人家答允时,再来投靠张爷门下,未知可否?"张爷道:"久别思归,人之常情也。你且回去拜谒娘亲,尽为子之孝,我在此等候,数日后务必来,如何?"甘乔嵩欢喜道:"如此,则甘乔嵩感激不尽矣"当日,甘乔嵩辞过张爷及众伙计,归家去了。

话说甘屋村中,李氏因儿子甘乔嵩多日不归,心内思念得紧。常言道: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谁家为娘不想儿?因此时常倚门而望。那一日,忽见甘乔嵩满面春风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叫一声"娘",李氏竞喜极而泣,边拭泪边拉着甘乔嵩,忙忙给他拂弹身上尘泥,问道:"我儿如何一去数月,音讯全无?"甘乔嵩道:"一言难尽。为儿不孝,苦害娘亲挂心了。"便说起如何入城,如何在济生药堂打工,胡乱说了一遍。只说近来药堂事务繁忙,一时离不开,到今日才得空回家一探,绝口不提被王三娘拐骗之事,恐惹老娘揪心。说着打开行囊,取出一包银两递与母亲:"你看,此便是为儿数月所得工钱,娘亲收过了罢。"李氏捧着白花花的银钱,欢喜道:"总算我儿也能自己挣钱糊口了。"甘乔嵩道:"可不是么,不枉结识了济生药堂张老爷,把为儿当个能入使唤,这次让我回来小住几日,还叫继续回去效力,每月除了吃用,还有定例钱。我正要问问娘亲,看看还该不该去?"李氏道:"为娘常年足不出户,外面的事情知道什么?你自己做主,只要不是鼠窃狗偷,杀人放火,自己喜欢做的事但去无妨。甘乔嵩道:"这般说时,我便还去了。为儿愿做些正经事挣钱,免得娘亲老为我操心。”李氏点点头,满心欢喜的张罗弄饭去了。

三天后,甘乔嵩拜辞母亲,依旧回到济生药堂。张爷见了,欢喜无限,说道:我说么,你就该回来,似你这等机灵人,只要肯尽心卖力,替老朽分忧,绝不亏待你"。自此,甘乔嵩便安下心来,同伙计一起每日抬药捣药,埋头一干就是半年。及后,那李主管因年迈力衰,精神不济,退隐归乡去了。张爷见甘乔嵩诸事灵通,为人乖巧,便让他接替主管职事,统管店内一应银货账目。

甘乔嵩果然不负张爷之托,数天之后便将旧账一一料理过目,重新分门别类,比老主管还弄得有条有理。又命人将那药柜按东南西北中摆布,依金木水火土分类,全店扮饰一新。所有药名价目,通用金粉重写。两旁药柜顶端各挂八面锦丝镶边彩旗,每旗上绣一金黄大字。看时,右边是:货真价实,童安元欺。左边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又唤木匠锯两块紫檀木板,甘乔嵩亲书两行联文于其上,命匠人按墨迹雕刻,并以金粉填之,挂于铺门两侧。远远看去,乌底金子,煞是清秀典雅,引得那过往文人雅士纷纷驻足,交口称赞道:“济生药堂,今非昔比也……"那对联原来是:

除三山五岳病痛,

收四海九州精华。

不出半月,药于内外焕然一新,生意更比先前蒸蒸日上,端的是货如轮转,客似云来。众伙计俱容光焕发,眉开眼笑,张爷更是看在眼中,喜在心头,肚内寻思道:"不料甘乔嵩倒有这等灵性,得此人才,实乃济生药堂之幸也。"

说话的,那甘乔嵩年纪轻轻,一般娘肚子里出来的人,因何天生就有这许多见识?非天生也,乃因前时在南宁街市逛游多日,把那各名店装点之妙都看在眼中,记在心上了。现时做了主管,却正好搔着他痒处,让他得以一显手段,如何不令人刮目相看?

却说甘乔嵩自坐主管之位,那等晒药、切药、捣药勾当不做了。每日算写往来账目,得空便将那行医处药之书捧来翻读。星移斗转,日复一日,渐渐便悟得好多药理医术,也能替病者把脉看诊,处药开方。其人好悟性,愈是奇杂之症,愈深得个中奥妙。尤其那治毒疮迸发,毒物人腹,毒蛇咬伤等,极为精通,几乎达到逢毒必治之奇。因此上,远近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尽知济生药堂有个治毒名医。

甘乔嵩昔日那曾料到有今天?想当初,本因被人算计骗卖至药堂,弄得身不由己。却不料因祸得福,反因此得显出天生非常本事,得张爷器重留为主管,此乃"吉人自有天相"也。及至后来又深通毒症医术,药到病除,端的是杏林圣手,名声远播,此又更是奇中之奇也。说话的,学得区区些许医术,如何便称奇中之奇?看官不知,正因甘乔嵩身怀此医技,日后不但救得自家性命,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衍生出一段纷繁曲折的故事来,此乃后话,且丢过不提。

话说星移斗转,冬去春来,甘乔嵩任职药堂主管,捻指间已是八年过去。随着岁月流逝,身边已积攒得好些银两了。因想到老娘住在乡间,虽说离横州不远,来回走动照看却不方便,于是在城内东云街上,寻了个清静去处,置地盖了几间草庐,将老娘接了来。自此白天在药堂作事,晚上回自家草堂,省了每十天半月便往乡间跑,娘儿两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清静。

那甘乔嵩生性好动,如何竟能日复一日静心在药堂?若说静心,也不尽然。原来他每日料理完毕份内事务,也时常偷空随采药村叟钻行山野密林间,漫游飞瀑流泉下。在那郁江河畔,南山之颠,时常见其踪影。每每与应天寺慧能长老抚琴对弈,酌酒吟诗,时或还高谈阔论,大讲禅宗,什么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放舍留存?议个不休。寺中上上下下百儿十个和尚,无不晓得长老与横州甘乔嵩是至交好友。时或也往邻近州县走动,因为人乖巧,连吐有致,江湖上人俱敬他三分。那三流九教诸辈,无人不晓甘乔嵩之名,每每说起,都道:"横州甘乔嵩,非等闲人也……"张河老爷自甘乔嵩屡屡远出,数日不归,心中不悦,但因其已将所管事务料理妥当,也不好说他。况且自从甘乔嵩任主管,药堂生意更比先前兴隆发达,凡事只得让他几分,倒怕惹他一时着恼,一去不返,那时复往何处寻得这般人物?因此上,张爷便听之任之。如此暑尽冬来,转眼早又数年过去。

却说张河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甘乔嵩来去自由,但求他安心在药堂,用心可谓良苦矣。但甘乔嵩却日甚一日,只顾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有时竟至十天半月不归,无人知他行踪,众伙计亦不好问他。

那一日,甘乔嵩一早便坐在案前写写算算,手急眼快,一目三行,算盘珠子上下翻滚飞动,"嘀嘀嗒嗒"作响,没一个时辰,便将多日账目梳理清楚,然后将账本往案柜一塞,挂上铜锁,伸伸腰,揉掉眼,把几个伙计叫到跟前,问了些近日事务,吩咐数句,便出门去了。转过红安街口,远远望见东头老槐树下围了一簇人,叽叽喳撞在那里吵着。甘乔嵩心下好生奇怪,信步走过去,近了看时,原来是些山里乡下赶好人,有挑柴的,有扛竹子的,有手提山货草药的,都聚拢在老槐树下看文告。那文告并非官府告示,却是甘乔嵩写的收购草药的帖子,贴在老槐树下,引得一行人围在那里看。

甘乔嵩见那众人吵吵,忽生好奇心,遂将头上方巾往下拉扯,将半个脸都遮住了,又把长袍提扎在腰间,露出下面绑腿护膝,乍一看,一时也认不得是甘乔嵩了。甘乔嵩双手抱胸,低俯了头,一声不响的在人丛后。只听众人说道:"看,济生药堂文帖,又收草药了。机不可失,我等都是靠山吃山的人,速速回去采寻,都来换些银两使用,来迟了只怕他又不收了……”“慌忙什么?这济生药堂自打甘姓管家主管,生意越做越大了,收一回草药,十天半月是收不够的……"

"可不是么,我也多曾闻说济生堂兴隆发达,还说他那甘姓主管年纪轻轻,端的了得,非但办事精灵,亦是能医妙手,远近闻名哩。"

"正是呢……"众人七嘴八舌,叹羡那济生药堂,倒忘了论说收购草药之事了。

甘乔嵩在后面静听着,笑咪咪的,颇有得意之状。不用说,心内自由是欢喜无限。难得许多不相识的人在背后说好话,能不欢喜么?众人正议说纷纷,忽听有人大叫道:"你等晓得什么?那甘姓主管不见得就千般好。告知诸位罢,那甘某本是江湖上游手好闲人,因行骗遭了邪,反被高手拐卖到济生药堂打工。你等不见么?其人看似斯文,满脸堆笑,一双眼珠子却骨碌骨碌转,让人看了猜不透,好寒心哩。"众人见这般说,尽吃一惊,扭头看时,原来是个顶着锃亮秃头的和尚。看他二十上下年纪,却满脸雀斑,生得粗鲁,说话间喷出阵阵酒腥气,脖脸通红,一看便知是刚刚沾荤惹酒,也不见得是个正经出家人。有人问道:"此位师父是何方高僧?如何知得这等底细?我等孤陋寡闻,愿听其详。"那和尚抬袖抹抹油乎乎的嘴角,叫道:"列位不知,我刘亮乃南山应天寺新到和尚,别名刘秃。刚入寺月余,难怪诸位不知。虽说新来,我却知那甘乔嵩底细,何以知之?甘乔嵩与我慧能法师交好,时常到寺中与法师品茗对弈,谈天说地,我常在旁听他与法师说起昔日之事,因此知其底细。"有人笑道:"甘乔嵩向法师透露身世,足见与法师交情深厚,听已是不妥,还在背后说坏话你就不怕法师怪罪?"和尚正在兴上,听了此话,甚是焦躁,呼呼喷着酒气:"这话却似放屁!你等山野乡村人,知道什么?因我新来未得入宝殿打坐,平日里只是侍奉法师起居。那甘乔嵩不晓事理,每每与法师扯天谈地,通宵达旦。我在一旁温茶水添灯油,睏得眼皮直打架,何其苦也。偶尔一两次倒也罢了,谁知那厮隔三差五便来一回,趟趟如此,全不顾及我辈辛苦,叫我如何不恨他?……不瞒你们说,我刘亮人入佛得门,心还在尘世,别说发几句牢骚话,刚才还在酒店喝酒吃狗肉呢,我怕谁了?难道慧能法师有千里眼、顺风耳,在南山也知我说甚话干甚事?……"自古道:"醉是醒时言。"这刘秃乜斜醉眼,唾沫四溅,全无顾忌了。众人尽皆笑道:"好个醉神仙也——原来你有这许多苦处,怪道出言不恭。不过,此处可是县府地面,非比山野乡村。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何况在此大庭广众所在,你还是小心着点为好,法师虽不知晓,倘被济生药堂人听了,回去告知甘乔嵩,那可不好哩。"刘秃一听涨红了脸,拍着胸叫道:"顶天立地男子汉,自己作事自己当!何来许多怕处?休说那甘乔嵩,便是法师在此,又能奈我何?大不了不当这和尚罢了……"众人见他醉了,都望着他笑,不再和他理会。

且说甘乔嵩一直低着头在人丛后静立,见刘亮揭他昔日之短,心下好不恼火,紧咬嘴唇,暗暗在肚里骂道:"这秃头,瞒着法师在城里吃肉喝酒,又不自量,还昏昏盹盹说出许多混账话来却不好似揭我头上伤疤?真真可恨也。"及到见刘亮拍着胸膛说大话,更是怒不可遏,又不好当场发作,寻思了一团,悄悄去了。那刘亮乘着酒兴,依旧指指划划瞎吹,引得那众人阵阵哄笑不止。

别看刘亮年纪轻轻,却乃天生秃顶,额头以上一马平川,光溜溜的全无半根青丝丝。人称刘秃,也有叫刘光头的。初入佛堂做和尚时,师父给他剃度,一扯下头巾,便露出个溜滑光亮的葫芦顶, 倒把师父逗乐了:"哈哈!天生一块做和尚的料!倒省了一层功夫了。"那刘亮今晨下山进城,见十字街口酒店食客涌动,一挂挂油亮鲜嫩的熟狗肉,黄灿灿的挂在厨柜内,好诱人也,但闯酒香肉香扑鼻而来,直逗得过往行人个个口角流涎。刘亮久困南山,餐餐索饭斋食,多时没闻过酒肉香了,直打熬得面青皮黄,此时见了这等光景,如何不动心?什么佛门清规戒律,都丢到爪洼国去了扯块布条裹了光头,走入酒店,拣个僻静座头坐下,点了两角子酒,一大盘熟狗肉,自斟自饮,大嚼大咬起来,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直喝脸泛红云,人坠雾中。算还了酒钱,乘兴信步沿街走去,此时酒正渐渐往上涌,见一簇人在那里围着老槐树吵吵,便挤过去了。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道:"酒能成事,酒亦误事。"便是老成稳重的吃了也变得糊里糊涂,何况年少气盛之人?一时倒忘了正经事儿了。此时老槐树下众人渐渐走散,各干营生去了。刘秃大吹大擂一通之后,酒亦渐醒,一时又想不起因何站在老槐树下,摸着光头想了半晌,才想起今日是奉慧能法师差遣,下山过江到城内采购后天法事道场所用诸物。

那和尚喝酒误了时,急着要赶去置办事物,抬脚便往市井深处走去心中焦急,步展匆匆,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正低着头走,冷不防一声呼唤:"刘师父,慢些走,和你说句话儿。"刘亮不觉一惊:新来乍到,此横州城内外,全无亲戚朋友,是谁唤我?扭头看时,只见远远的一个人挥着手走过来,一头走,一头大声叫道:"且慢走,且慢走!……"待近了看时,原来是慧能法师好友甘乔嵩。刘亮愣了:"怎么这么巧?刚才正说他,转个身却碰上了——真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此人端的好记性,还记着我名字。"心里很不自在,脸上却堆下笑来,说道:"暧哟哟,是甘相公叫我。近来多日没见你上南山,慧能法师正惦着哩。相公唤我,有何指教?"甘乔嵩笑道:"在此见你,真乃幸极!近几日事务忙乎,一时离不开,我正啄磨着托人带话上南山,现在你在这里,不是正好么?省了我许多周折。"刘秃道:"相公得空便去寺中小叙,一时无暇上山,亦是平常事,何须带话上山?"甘乔嵩道:"刘师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非带话报说无暇上山拜访,却是前时我曾在慧能长老面前许下一愿,要向寺里捐赠一物,长老欢喜道:‘老友诚心,无任欢迎。'此时赠物已办妥,正欲让长老派人来取了去,却一时分不开身,要托人去报说哩。"刘秃道:"原来如此,却不易如反掌么?相公尽管放心好了,我今晚回去与法师说知便了。"甘乔嵩想了一回,说道:"是了,长老说,此物最好在后天法事开场前送到,嘱我尽速办妥,到时他自差人取去。我想,你是长老近身侍僧,那时还不是让你来取?依我之见,无须回去报说了,不若今日你就取了去,直送至法师面前,如此岂不更好?省得来回奔走了。"刘秃道:"既如此,我今日拿回去亦无妨,法师吩咐的事,迟早总要办的。我这就跟相公去拿,余事待会再办。只不知赠物在何处?"甘乔嵩招招手:"你且随我来。"

甘乔嵩在前面走,刘秃在后紧紧跟着。穿过熙熙攘攘的市井,转弯抹角,一径望西走去。又拐了三五个弯,远远地早过市稍尽头,到那茉莉花深处,出西城角了。路上行人见一位相公在前大步如飞,后面一个和尚紧随不舍,不免驻足而望,皆想道:"莫不是那相公家里有紧要黑白事,要这和尚去念经解脱?"

却说刘秃紧随甘乔嵩走了一程,不知要到何处去,忍不住问道:"甘相公,不是说到你家去取事物?你家不在城内么?如何到这荒郊野地来了?"甘乔嵩遥指前方一座小山,只见那山浓荫蔽日,雾绕云缠,好大一片松树林。但闻阵阵叮当之声从树林里传来。"你看,便是要到那里去。"刘亮道:"到那里何干?"甘乔嵩笑道:"少刻你便知道了。"说话间已到山坡前,但见山脚长着一垛一垛的茉莉树,半山腰是一带松树林,松涛声夹杂着虫鸣鸟叫,此起彼伏。松林掩映中,露出一角茅寮来,茅寮前草坪上,摆着许多大块芝麻石。一老翁正端坐在石块前,左手把钢钎,右手举锤,"叮叮当当"敲凿不止。刘秃问道:"那老者敲打什么?"甘乔嵩笑道:"你没听说过么?此地便是远近闻名的芝麻坡,山上尽是取之不尽的大块芝麻石,此石最宜雕石碾石柱,石磨石兽。那老翁正在雕凿石磨哩。"老者见有来人,停锤问道:"客官从哪里来?……"甘乔嵩示意刘秃止步,独自趋前与老翁低言片刻,又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银递与老翁,老者收过银子,往老松树下呶呶嘴:"眼下也只有这一尊了。"

刘秃莫明其妙,怔怔望着那老翁,见甘乔嵩招手叫他,便道:"甘相公,事物在何处?"甘乔嵩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可不是么?"说着指指老松树底下。刘秃看了看,除了一个石兽,啥也没有,疑惑不解道:"小僧真真是有眼无珠了,究竟宝贝何在?"甘乔嵩眨眨眼,狡黯地笑笑:"刘师父果然目空一切,修炼到家了。此小狮子不正是么?长老急需者,此物也!"言讫大笑不已。

刘秃定睛细看,大吃一惊,原来是一尊雕琢得玲珑溜滑的石兽,似狮似狗的,摆在老松树下。"怎么?法师要此物?让我把此石兽背回寺里去?"甘乔嵩道:"所言不差,正是如此。"刘秃皱皱眉头,摸摸秃顶,肚内寻思道:"我道是什么小物件,可随手提去,不料竟是如此一沉重石块,少说也有百来斤哩。这老远的路,叫我如何带上山去?法师也真是,法事道场上要要此石兽何用?……"刘秃嘟嘟哝哝半晌,对甘乔嵩道:"相公有所不知,我今日下山,乃奉法师差遣,专一采办后天法事一应香烛彩人纸马等物。这般死沉石兽,如何捎带回去?不若就地请山里人扛了,我自领他上山。一者我可置办得香烛回去,二者石兽也如期送到寺里,如此两全其美,可不是好?"甘乔嵩道:"此法好虽好,却行不得。""因何行不得?""长老再三吩咐,除石匠及本寺僧人外,不得让他人胡乱搬动此物。盖因此狮乃佛祖足下随行之兽,佛门圣物,倘你无意搬扛,便请告知法师,叫他另差僧人来搬。不过,明日适逢好期,药堂生意忙,我一时半刻也走不开,后天法场又非用此兽不可,怎生是好?只好烦动刘师父亲自带人来了。如此,甘某总算不负长老之托,了却心愿一桩矣。"甘乔嵩长长舒了口气。刘秃听罢此语,好不焦躁,右手五爪在秃顶上来回耙刮着,嘴里喃喃道:"如此么……"甘乔嵩道:"还如此什么?先回去罢,明天你自己带人来。"说着一把拖了刘秃便走。那和尚脚下似有千斤沉重,挪移不得,举迈不开,走了没儿步,使死死站住不动了,口里叫道:"罢罢罢!先别走算我晦气待我把这死石背了去罢!"原来这秃头肚内寻思:"明天带人来,带谁来?这应天寺里百几十颗光头,上上下下不是都寺、监寺,便是殿主、阁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我初来,只让做个跑腿侍僧。排来排去,还不是推我来?与其明天自己带着自己来,倒不如今天咬咬牙,背回去交差完事算了,省得明天独自一人老远的跑到这鬼芝麻坡来,香烛诸物明天采办罢。"甘乔嵩笑道:"我说么,如此最好。迟早是要搬的,迟搬不如早搬。"于是招手让那雕石老翁过来,刘秃蹲下,老翁挽了挽袖口,"嗨"的发声喊,将石兽稳稳提起,放到了刘秃背上。

那和尚两手托着石狮屁股,好似猪八戒背婆娘一般,缓缓躬腰前行,虽是年少力壮人,走了一程也气喘吁吁了。但见头上脸上汗珠点点,端的是气喘如牛,汗流如雨。甘乔嵩笑容满面的在后徐徐随行,边走边吹着口哨,还哼哼着什么曲儿。回到城边,和尚绕城而过,沿河岸往下游去了,甘乔嵩独自入城来。

话说刘秃背了那百来斤石兽,一步三拐挪移,好不容易挪到南山对过河岸,上了渡口竹排,躬身颤巍巍的立在竹排正中。那同过渡村夫发善心,要帮他将石兽放下,和尚连忙摇头不迭,生怕别人碰摸了石狮。众村夫悄悄议论道:"此和尚端的了得,背条石狗练功,不知修啥功法呢。"又道:"我枉活了大半世,如此练功法,闻所未闻也……"

话说大河对岸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远看那山势,端的是群峰叠翠,雾绕云缠,古木参天,若隐若现。飞瀑流泉下,密林遮掩中,隐隐露出一角琉璃瓦顶,扬翘飞檐,还悠悠传来三五声钟鸣。此乃何方胜景?乃佛门圣地——南山应天寺是也。

刘秃过了江,在山脚寻个大树底阴凉处,略歇一歇,又顺羊肠小径蜿蜒而上,待望见应天寺山门,已是红日偏西了。

刘秃在寺外将石狮放下,抹抹汗,喘口气,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总算平安回来了。"也难怪,背这么沉重石块,一路爬山过水,谁能保得没个扭腰闪腿?现在平安归来正该额手加庆了。刘秃心内欢喜,一时倦意尽消,揉揉腿,扭扭腰,掠衣奋臂,蹲下憋气,双手友力将石狮紧紧抱在了胸前,直往正殿走去。此时大殿上烛光闪烁,香烟缭绕,但闻禅声数响,梵唱低沉,莲台宝座上,慧能长老双掌合十,闭目凝神,正入定坐禅呢。刘秃满心欢喜的叫一声:"法师法师,石狮回到家了!"静待好一会,长老微微睁开双目,见刘秃好似抱个什么沉重物件站在殿前,缓缓开言道:"阿弥陀佛,刘亮所抱何物?"刘秃见法师没听清楚,又大声叫道:"法师,石狮回来了。"长老看清刘秃抱的果真是石兽一尊,动问道:"你说什么?此石兽从哪里搬来?送何处去?老纳昕不明白。"刘秃见长老年老昏花,一时糊涂,急得叫道:"法师如何就忘了?甘乔嵩原说捐施的石狮,取回来也。"谁知长老越听越糊涂,口里说道:"善哉!善哉!真乃奇也。甘乔嵩何曾捐施什么石狮?此小子胡说八道,竟拿老纳寻开心!"刘秃心内好生焦躁,虽说劳碌了半天,却也满心的欢喜,满以为将石狮背回寺里立了大功了,不想反道法师一顿责怪,真真好似一盆冷水迎头淋,从脑门一直凉到脚底,委屈极了:"不是奉您老法旨,我会千辛万苦背回来?"于是把在城内碰上甘乔嵩,如何上山取石狮,如何不能请人代劳,亲自背石狮奔走二十里,站竹排过江,攀藤葛上山,此时此刻刚刚回到等等,细细备述了一遍。当然,早上喝酒吃狗肉,老槐树底下说酒话一段却是只字不提的。末了道:"甘乔嵩说此狮要赶后天道场急用,我只得先将它驼回来,香烛彩人纸马等物还未采办明天只得还走一道。"长老眯缝双目,拨动念珠,微微笑着听他述说,听到后来,忍俊不禁,仰天大笑不止,说道:"善哉!善哉!原来如此!甘乔嵩让你亲自背回来——怪不得,怪不得也!老纳哪曾受他捐施什么石狮?寺中要此物何用?何况此兽非狮,乃石狗也,你竟不知么?你不晓得我此位朋友脾性,天生爱作怪诞之举,必是你得罪了他,惹他恼了,因此这般惩戒于你。"刘秃听罢吃了一惊,将石狗放下,张着嘴巴,满头大汗,好半天才吐出-句话来:"这般说时,闹了半天,不是法师法旨,却是甘乔嵩拿我耍笑寻开心?"长老大笑道:"这还用问?你细细回想罢,他到我山门时,何时得罪了他?或是你在城里恶了济生药堂?

……必定有个缘故。"刘秃狠狠道:"可恼也!我哪里有对不起他处?如此开玩笑,胡乱捉弄人,可是随便来得的么?可见甘乔嵩原非善人君子,真真可恨也!"长老喝道:"胡说!开口伤人,成何体统?我等出家人,理应清心寡欲,以善为本,大慈大悲,宽容天下。你不先行检点自我,反一味责怪于人,哪里合我佛门清戒?不是你有错在先,甘乔嵩岂会平白无故惩戒于你?"刘秃低了头,敲敲脑壳,半晌,嘟嘟哝哝道:"不瞒法师说,弟子实在没啥不是处——思前想后,不过是早上在老槐树下众人面前说了他几句闲话。甘乔嵩又不在那里,如何便知到了?"长老道:"此不正是么?果然不出所料,原来是背后说人家闲话。横州城内外,谁人不识甘乔嵩?是必有人传话到济生药堂,活该戏弄你半天,此乃自作自受也——怪谁?你说了啥闲话?"刘秃道:"不合一时兴起,酒后多言,在众人面前说他在江湖上拐骗的来历。那也没啥错处哩,不是他自己跟您说的么?"长老双掌合十:"阿弥信佛——你在城内喝酒了?"刘秃一听慌了神,自知说漏了嘴,吓得连忙跪地,双掌合十:"善哉,还请法师饶恕。弟子今早进城,闻那酒香扑鼻,忍耐不得,口内直流清水,不合一时忘了佛戒,灌了几口,以后再不敢了。""原来如此!"长老大怒:"你初来时,我与你摩顶受戒,教你一不可贪酒,二不可杀生,三不可偷盗,四不可邪淫,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如今你不但违酒戒,又妄语,撒酒疯胡乱数说他人隐私,成何体统?吾友甘乔嵩惩戒于你,实在咎由自取!"刘秃自感惶愧,无地自容,低着头道:"法师训诲,弟子刻骨铭心,日后必改矣。"长老道:"何待日后?今日便改!是否诚心,看你行动——也罢,既是今日天将昏黑,暂且作罢。明日一早,你将石狗背到横州,当面交还甘乔嵩,诚心诚意赔礼道歉。姑念你初人佛门,俗心未泯,且饶一道。日后再犯——我要饶时,佛祖亦不肯饶也。"刘秃双手抚地,惶惶答道:"多感法师指点,弟子是必遵行。明日定遵法旨,亲负石狗到甘相公面前请罪。"长老见刘亮这副模样,又是可恨又是可怜,怒气渐消,也不打坐了,拂袖离座,转动念珠,转入后堂去了。其时已是掌灯时分。刘秃将石狗抱到后院阶下放了,自去用斋归寝,一宿无话。次日清晨,刘秃从僧床上爬起,顿感浑身上下不自在,腰酸腿痛,皮辣筋麻,像要散了架似的。原来自打娘肚子里出来,从没干过这等苦差——背负百来斤重物,走二十多里路,还爬山涉水的,一下子如何受得了?受得了受不了是一回事,昨天在法师跟前夸了口,要今日将石狗背回城中,有道是一言既出,肆马难追,去是一定要去的。因此草草用了早斋,咬咬牙,背上石狗便出门了。

话说刘秃披晨熙沐江风,赶早下山过江去了,一路上免不得行行歇歇。太阳一杆高时,已到城内,一径往红安街走去,到得济生药堂,见店门大开,一伙计正在门前酒扫,刘秃便请伙记入内传话。约半盏茶时,甘乔嵩手摇蒲扇笑吟吟的走了出来。

甘乔嵩看了刘秃这般模样,肚内自猜出了几分,笑道:"今朝一早喜鹊吱喳叫,我正猜估今日有贵客登门,不想却是刘师父——怎么?昨天你还没过江回南山?"刘秃满脸通红,苦笑道:"一言难尽,还请甘相公多多包涵。"便从头将回去如何受法师训伤一节备细说了,又说道:"如今只好将石狗背了来,向相公请罪,以表悔意,唯求见谅是盼。"甘乔嵩听罢呵呵大笑:"可笑慧能长老这般执真!正是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刘秃莫明其妙,不知所云,此"何必当初"是说他自己,还是说我刘亮?甘乔嵩笑得喘不过气,笑着道:‘罢罢罢,既是一片真心诚意,我算服你了。这样罢,石狗摆在药堂无用,还得烦刘师父多走一程,送到寒舍去。"说罢便引刘秃投东去。到了红安街头,折往右,又走几个转弯,不消半时,早到东云街甘家门前。甘乔嵩轻轻叩门,母亲李氏开了门迎出,见搬回个溜滑玲珑的花麻石狗,满心的欢喜。却好门首右侧原有一只半截埋在土里的青石鼓——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摆在那里的了,露出地面一尺来高,早被人坐得光光滑滑。甘母便叫将石狗放在石鼓上,喜滋滋说道:"石狗骑石鼓,富贵又荣华。我活了大半世,从没养过猫狗,今番总算也有个守门之兽了,可不好么?"甘乔嵩笑道:"多亏了这位刘师父,千辛万苦的送上门来,真该好好谢他呢。"甘母拉着刘秃的手,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弄得刘秃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只顾嘻嘻讪笑着,口内说道:"应该的,应该的,小僧没功夫坐了,赶早要去采办香烛哩……"刘秃边说边往外退去。甘乔嵩将刘秃送出门来,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钗塞到他手上,笑道:"拿去罢,权当酬劳。不合一时心血来潮,开了个玩笑,害得你来来回回两地赶,我倒过意不去呢。"刘秃始料不及,惊喜万分,左推托,右推托,口里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甘相公,活该受此惩戒,如何倒纳酬银……"至后见甘乔嵩果然真心实意,方才收下,!肚内寻思道:"想不到甘乔嵩倒是善心之人。"千恩万谢的低着头去了。

自此,甘家门前便卧一尊石狗,目不转睛守住大门。一般那州府县街门外,有钱大户门前,都是一式的双狮镇守朱门,唯独甘乔嵩家门前卧条独狗,别具一格,倒成横州一奇了。因此满城内无人不知晓。有远客来寻访,借问甘家何处,旁人便指点道:"甘乔嵩家么?东云街上,门前有一石狗的便是。"未知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牛店主恶人先告状

甘乔嵩被角塞铜钱

暑尽冬来,光阴似箭,倏忽间又过了两个春秋。

且说甘乔嵩在药堂多年,日久生厌,静极思动。后来便频频出门远游,萍踪浪迹,四处逛荡,一走便十天半月,西至南宁龙州,东至梧州广州,遍游天下胜迹,广交各地朋友,好似那闲云野鹤一般。所结交朋友,无非是些江湖上隐姓埋名之辈,并无达官显贵行商巨贾。张河老爷见此,甚为叹惜,亦曾与甘乔嵩足膝谈论,婉言劝阻,哪里改得了?盖因天性如此也。

一日,甘乔嵩正在灵城六峰山攀藤扶葛,忽然间阴云密布,飞沙走石,片刻便大雨倾盆。甘乔嵩一时无处躲避,竟被豪雨淋得通体湿透,当日下山之后,便觉忽冷忽热,浑身乏力。没办法,只得就地下榻灵城延医调治。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服汤食药,静心疗养,前后月余方愈。待回到横州时,算算离开药堂已足足四十余日,药堂往来账目无人结算以致一时积账成堆。虽说后来突击三天便梳理清楚,张爷也没说什么,但甘乔嵩心中自感惶愧,过后思之再三,便决意辞去职事,无牵无挂周游天下。

一日,甘乔嵩来到张爷书房,递了辞呈,拱手说道:"承蒙张爷错爱,留为主管,甘乔嵩受益匪浅,没齿难忘。今随着岁月流逝,年岁渐长,甘乔嵩旧态复萌,喜好无拘无束,志在山水之间,看来秉性难移了。想想长此以往,如何对得起张爷?经再三权衡,现决意拜辞张爷,云游四方,他日有缘再回来向张爷请教,不知尊意以为如何?"张爷看了辞呈,大为惊讶,半晌说道:"这般说时,你是深思熟虑去意已决?"甘乔嵩笑道:"多年相处,知我者莫如张爷了,还须多言么?"张爷闯言苦笑,良久才道:"说来我实在于心不忍。济生药堂自得你主管,生意蒸蒸日上,实乃劳苦功高也。今你另有大志,志在四方,我虽舍不得,却岂能因一己之私而将你久困于此?以你当此盛年之际,离小店闯大江湖,便是鱼入大海了。‘海阔从鱼跃,天宽任鸟飞',他日飞黄腾达亦未可知也。好吧,你去意已决,我不好再说什么,近日你先将一应事务清理移交,我另择日与你设酒饯行。"

过了三日,正是五月初一,药堂门前贴出告示:今日停业,恕不待客。大堂内摆酒数席,张爷把药堂上下人等,隔壁高邻,统统邀至大堂入席。席间众人方知是为甘乔嵩饯行,于是纷纷举杯祝贺。杯盏交错,酒至三巡,张牛赵马道:"有幸与甘主管共事多年,常蒙指点,如得拨云见日一般,如今一旦分手,实在依依不舍也。还望甘主管时常抽空回药堂小叙片时。"甘乔嵩举杯道:"甘乔嵩多年来尽托赖众兄弟众高邻热心相助,此恩此情终生难忘,焉能一去不回?"众人个个把盏献饮,人人酒到杯干,满堂欢天喜地,言笑鼎沸不绝.宴至亥时方散,个个酩酊尽兴而去。当夜甘乔嵩将行李收拾妥当;次日早起,张爷赠银二百两,执手相送至街口,又唤张牛赵玛挑了包裹行李一路送至东云街。

自此,甘乔嵩真真是无牵无挂,每日悠然自在。又将多年所得月例银两;悉数交由母亲收过,柴米油盐一时无忧。甘母所虑者?甘乔嵩年近而立,却无心婚娶之事,想想、每日膝下荒凉寂寞,不如何时方得含怡弄孙之乐?因此不时唠叨叹息。甘乔嵩每每闻此,总是呵呵大笑,说道:"急什么?时候未到罢哩,娘亲但请放心,总会有那么一天就是了。"甘母无奈,只得苦笑了之。

甘乔嵩每日萍踪浪迹,四处逛荡。或游山玩水,或会酒观花,或现窜街走巷,或悬壶衬野,时时没个一定的去处。友人往宅上寻,多是不遇。问甘母,甘母亦称不知其所往。只闻人传说,某月某日,曾于南宁牌楼与其谋面,当时其正同二三友人喝酒对弈;某月某日,见其在灵城六峰寺内谈经论禅,吟诗作对;某日,见其在浔州西山攀藤附葛,正往山顶爬登;还有人见他在伏波急滩戏水观鱼呢。总之是,数月半载才回家小住一回,横州城内外,反倒难得见踪影也。

话说甘乔嵩自打离开济生堂,每日各处逛游,行踪不定。是年冬秋之交,一日,晌午时分,风日晴和,珍珠城合浦市井上,甘乔嵩悠悠然闲步应走,猛听背后有人叫道:"此位不是甘兄么?如何却在这里?"甘乔嵩扭头看时,却见一高一矮两条汉子,好生面善,便道:‘两位兄弟何处来?一时倒想不起了——愿求姓名。"高个子道:‘甘兄端的是贵人多忘事,我俩是李山宋义呀,如何就忘了?.,甘乔嵩这才想起,原来是昔日木瓜学堂向窗!只因他俩年纪略小,且是邻村.不同时人学,不经常一处耍,再加上昔时小孩子家.现今两个都牛高马大了,一时如何认得?甘乔嵩他乡遇故人,心中欢喜,连连拱手施礼,笑道:"原来是同乡兄弟,一时认不得了,惭愧祈愧。他乡相会,实乃天缘巧合,二位如何到此?"李山宋义相视苦笑,说道:“一言难尽"甘乔嵩道:‘此地不是说话处,且到酒店喝两杯再说。”于是引他二位径入一处酒店,拣付座头坐了,叫了一盘熟牛肉,一只熟鹅,外加两碟小菜,一个汤,每人斟了满满一大碗;三个略略谦让便吃起来,边吃边叙说往事。原来二位近来专做些肩挑小本勾当,贩卖鱼货海味,昨天到此。李山问道:‘甘兄不是在济生堂做主管么?到此珍珠城何干?"甘乔嵩便将近况略略说了。李山笑道:‘这般说时,甘兄之志不在名与利,在乎山水之间也。"甘乔嵩听了,说道:"非也,非也。当今世上,除非痴人傻汉,个个皆想升官发财。我甘乔嵩又不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岂能例外?"言罢呵呵大笑,李山宋义忍不住也笑了。三人款斟慢饮,说笑了一回,甘乔嵩见他俩笑归笑,眉宇间却隐隐有郁色,便道:"看你二位,似有心事重重,难道买卖勾当不顺心?"李山宋义低头苦笑,说道:"说来晦气,不说也罢。"甘乔嵩道:"买卖勾当,有赔有赚平常事也,何须时时挂心?君不见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么?且宽心喝酒……"宋义道:"倘是买卖上的事倒好,都是平白受了窝囊气,叫人一时咽不下。"甘乔嵩笑道:"好端端的受甚窝囊气?"李山道:"既是甘兄问起,便说不妨,说了也得消消气。我俩昨天到此,入得城来已是掌灯时分,草草寻了个落脚处,投宿于西灵巷‘牛记'客店。不料碰上个黑心店主牛富,欺我两个人生地不熟,今晨早起,硬是诬赖我俩昨晚将其后厅花瓶打坏,指着地上碎瓷片道:"此乃古董,赔银二十两!"我俩哪里肯依?与他论理,他却唤来众伙计,喊打喊杀,多亏我俩腿快,走得脱身,行囊包裹却还在那里呢。左邻右舍皆知牛某刁蛮霸道,远远的看着议论道:‘此店三头两日便惹事,今天不知那位又倒霉了。'你看,我俩不是时乖运背么,生意没做成,倒先丢了行囊,真真晦气也。”

甘乔嵩听了说道:"这般说时,那牛富也真够狠毒,竟然平白诬赖好人,欺到我兄弟头上来了。"宋义忽然双眼一亮,说道:"对了,甘兄见多识广,足智多谋,可否替我两个做主,将行囊取回来?"李山道:"正是呢,甘兄凭三寸不烂之舌,替我俩去与牛富论理,或者真能取回行囊亦未可知也。倘如此,便是不幸中之幸了。"甘乔嵩笑道:"倘牛富是菩萨心肠,我便能把他劝转。只是若他是善心人,还会这么干么?罢,且说说,丢了啥财物在‘牛记'店?"李山道:"银两随身带着,倒是没丢。所丢只有随行衣物,虽不值得许多钱,却乃随身物品,丢了却不便呢。"宋义双手一摊:"可不是?值此深秋时节,天气凉嗖嗖的叫人老远鸡皮疙塔,无衣衫可加,可怎么挨到回去?"甘乔嵩道:"依我看,那牛富既然存心诬赖,便是观音菩萨亲来也难说得他回心转意了,反正不外是那么几件衣物,你俩干脆死了这条心吧。"宋义哭丧着脸道:"原先我也这么想呢,只是其他衣物丢了不打紧,唯有一件黄短褂,周围镶着绵边的,内中缝苦一枚银符,是我老婆过门时带来的,说是给我穿了能避邪,这多年来我都随身带着,不想今日竞丢了,回去可怎么说呢……"

甘乔嵩看看他俩可怜巴巴的样子,想了想说道:"这么吧,既是还一心想取回行囊,待我另想想其他办法,明取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两位见甘乔嵩松了口,立即转忧为喜,嘻嘻的笑起来。甘乔嵩笑道:"近日我正闲着没事,此牛富寻事上门,不正搔着我痒处么?现时只管放心喝酒,行囊好歹取回来就是了。"俩个见说,愈加欢喜,额手加庆道:"此时碰上甘兄,真乃旱苗得雨,这下可好了。"当下又添酒加肴,款斟慢饮,边吃边说了半响闲话,甘乔嵩又问了些"牛记"店内情况,待酒酣饭饱甘乔嵩道:"今天只怕来不及了。你俩先寻个客店住下,明早却再理会。"两个抢着算还了酒钱,欢欢喜喜投客店去了。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红霞满天,那风更是凉丝丝的比先时冷多了。甘乔嵩转回客店,加了件短袍,对店小二道:"今晚我有事,多敢是不归,行李留在此,请照管则个。"店小二道:"客官放心自去便了。"甘乔嵩出得门来,拐过丁字街口,径往城东走去。约一盏茶时,来到"牛记"客店前,看那店时,店门洞开,两扇紫黑大门板,扁额亦是紫黑色,上书"牛记客店"四字,有两三个客人出入走动。往门内看,见一肥胖汉子,五短身材,四十以上年纪,披件蓝绸褂,手拿蝇拂子圆墩墩一堆儿坐在柜身内,正嘻皮笑脸看着客人写号登记。甘乔嵩侧目看了片刻,肚内寻思道:"此胖子必是牛富了。"于是埋头走入店内,也不打话,挂了号,填写了姓名,定了一个单间客房。

伙计开了房门,甘乔嵩自去床上斜躺着,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通,已是掌厅时分。甘乔嵩爬下床来,到后园解了手,在走廊外转悠了一会,把门径都看熟了。然后拿了盆子,盛来些温水,洗脸,抹脚,自悄悄上床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五更光景,众客嘈嘈杂杂的拴束行李出门。甘乔嵩起了床,洗漱毕,拿盖的锦花棉被,将一个包裹卷了起来,用根麻绳绑了,打了个十字结,往肩上扛着,悄悄随众客出了门。走出未及三丈,猛听得后面有人大叫道:"喂喂!那汉站住!你这人好没道理,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就将我店锦被扛了去?"甘乔嵩佯作不知,头也不回,只顾大步往前走。那牛富挺着大肚子赶去,一拐一拐的追,哇哇叫道:"你你你……你好大狗胆!快给我站住!你聋了么?将我锦被送回,万事皆休!不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甘乔嵩止了步,瞟一眼赶上来的牛富,说道:"你这人说话小心着点,休要出口伤人——你睁大眼睛瞧瞧,锦被是你的还是我的?此是我随身行囊,你要抢了我的不成?"不待牛富答话,抬脚又走。牛富那个急啊,气得脸儿像成了精的东瓜,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把扯住被包,唾沫四溅大喊大叫道:"放你娘的狗屁!以为我老眼昏花了么?头脑清醒着哩。昨晚你两手空空而来,什么东西也没有,我火眼金睛盯着呢,如何今天倒有一大包?你这泼贼……"两个在街上拉拉扯扯,谁都不肯退让。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看,众邻舍不知底细,哪个敢向前来劝?都远远的站着,说道:"呵呀!居然有人斗胆与肥牛作对,今日可是有好戏看了……”

在街西头等消息的李山宋义闻讯而至,看看这般光景,不知甘乔嵩使什么计策,正想近前去,又怕坏了事情,只好远远地伸长了颈看。

却说牛富平日霸道,邻人皆让他三分。今日碰上个专找碴儿的,一时也没办法,恨声不绝道:“你这泼贼!大白天抢东西,无法无天了!我告到县街去,看你还赖不赖?快走!有种的随我上县衙公堂!"边骂边拖着甘乔嵩走。那肥牛肚内寻思:此贼子不知好歹,上门来捋虎须这不自找苦吃么?现今人证物证俱在,到县衙告他一状,让他尝尝大板子滋味,省得我自己动手了。

不料甘乔嵩全无惧色冷笑道:"上公堂么?最好不过了,正求之不得哩!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还怕了你不成?"牛富叫道:"好好好!这可太好了,众伙计看住他,别让他瞅空溜了,马上拉到县街公堂!"甘乔嵩道:"莫说到县衙公堂,便是到州衙公堂亦奉陪到底!"两个咬牙切齿,骂骂咧咧,拉拉扯扯往县衙去了。那旁观众人没见过这等阵势,都想道:"暧哟哟,不得了,肥牛倒碰上个不怕事的了,欲知结果如何,亦都尾随一路拥去了。

且说知县老爷姓胡,单讳一个图字。因祖上薄有家财,花钱买了这个知县,到此珍珠城合浦县上任已三载有余,积攒得好些银两了。其人平素喜好杯中之物,每日喝得红光满面才升堂理事。坐堂得一时半刻,便叫"茶来——",侍婢急忙从后堂托了一盏,献上公案前。胡老爷笑眯眯接了,先放在唇边"吱哎哎"吸吮片时,接着一饮而尽,然后又精神抖擞忙起公事来,一个早堂总要叫上两三次"茶来——"哩。说话的,难道胡老爷每餐都是吃咸鱼头菜?要不怎么就这么口渴?非也胡老爷哪里是喝茶?是喝酒呢。每次叫"茶来——",侍婢捧上的都是一盏美酒,数年不改,日日如此,习惯成自然了。或问,既如此,胡老爷便叫"酒来"可也,为何却叫"茶来"?其中缘故,不得而知。

胡老爷之酒性,于此可见一斑矣。

却说这天早起,胡老爷照例灌了两杯,此时正眉开眼笑坐早堂呢。但见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挠起兰花手剔牙缝,一边胡乱翻翻案上盈尺高的公牍和讼状。过了一会,胡老爷心中有些焦躁,正想喝叫长吏前来训饬训饬,忽闻堂下鼓声阵阵,人声鼎沸,便喝问道:"何人击鼓公堂?"衙役慌忙跑去查问,没移时,回禀道:"有人因财物纷争,告状到街,因此击鼓,请老爷定夺。"闻报有人告状,胡老爷圆睁双目,呼呼喷着酒气,喝道:"好呀,我这里一大堆案状未了,又来一桩,却不是凑热闹么?好好好,既来了新鲜的,便先断新鲜的,快刀斩乱麻,当堂断他个痛痛快快!左右——"隶役慌忙高声应道:"有!""快传事主上堂!"隶役便叫:"传事主上堂"!"传事主上堂!……呼喝声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往外传。牛富与甘乔嵩战战兢兢上了公堂,但见左右衙役威严无比,"喳"的一声长喝,顿时满堂鸦雀无声,两个慌忙俯伏堂前叩首:"小民牛富、甘乔嵩叩见知县大老爷。”

胡老爷正了正乌纱帽,瞟一瞟地下两位,也不坐了,抬起一只脚踏在交椅上,但闻"啪"地一声惊木响:"你二人姓甚各谁?因何告状?公堂之上非儿戏,一切如实道来,休得胡说八道"!众役齐齐"哦——"的又是一声长喝。

牛富抢先道:"禀告老爷,小人乃本城西灵巷‘牛记客店'店主牛富。不合昨晚留此贼人住店,他来时两手空空,去时扛一大包走,所拿皆我店物品,如此不是公然抢劫了么?此贼刁蛮,老爷千万饶他不得!……"牛富一时情急,大呼大叫,竟忘了身在公堂了。胡老爷喝渲:"公堂之上休得高声!"牛富自知无礼,慌忙叩头,连声道:"是是是。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万望老爷明鉴……"

胡老爷指指甘乔嵩:"你有何话说?"

甘乔嵩诚恐诚惶道:"甘乔嵩回禀大老爷:小民乃横州人氏,因事到合浦,昨晚投宿于牛富客店。不料店主牛富恃强凌弱。诬赖我偷盗财物,不许我带点自家行李,小人怎肯屈服?因此与他争执,他便拖我来衙门告状。常闻人说合浦知县铁面无私,公正廉明,我恼他什么?来便来了。但愿老爷明镜高悬,替小民做主则个。"牛富道:"老爷休听他胡诌!贼人存心作歹,鬼话连篇,公堂之上竟然胡说八道,天理皇法饶不得也!"甘乔嵩道:"恶人告状血口喷人,黑心牛富平日强词夺理欺凌百姓,今日又想瞒骗胡老爷么?”……

看官,自古以来,但凡告状之事,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总有说不完的理。任是何等高明清官,都难免被弄得一头雾水,何况眼前两位都各各心怀鬼胎?胡老爷真个有些糊涂了。

看看攻方各执一词,是非难辨,胡老爷搔搔脑勺,眼珠骨碌骨碌转,肚内暗忖道:"此两个刁民……也罢,先看看所争何物,再作理会。"便喝道:"行李何在?"街役禀道:"此二人入衙门便争吵不休,包裹已扣在门房内了。"胡老爷道:"速速取来,本官亲自过目。""是!"街役不敢怠慢,直奔门房,将包裹提了来,摆在公堂上。胡老爷离座走出,眯起双眼细细审验,但见包裹外层是一张大红锦被,严严实实地卷成一大包,"只不知内中何物?"胡老爷皱了皱眉头,正欲令隶役打开,忽然灵机一动,捋须冷笑道:"看你两位皆油瞬滑舌,如此等拗下去永无了期,到底孰是孰非?——本官自有主张。既是自家东西,此包裹内何物,主人心知肚明。你俩当众各自报来,谁说得对,谁便是包裹的主人,拿去可也。谁说得差池,定个欺官之罪,杖刑伺候,决不轻饶!"

牛富听了此话,心里不免着慌,叫道:"老爷言之极当,只是……"胡老爷道:"只是什么?只是那包乃甘乔嵩卷缚,包内之物,我怎能知得清楚?"

胡老爷喝道:"如何不知得?既是丢了财物,你依账清点现存物品,丢多少,失何物,不就一清二楚了?"牛富道:"享情急迫,小人还没来得及清点,如之奈何?"胡老爷怒道:"呵呀,你倒有许多道理推托!你问我,我问谁?公堂之上,是本官审你,还是你审本官?真乃岂有此理!"牛富急得脸色煞白,左顾右盼,一眼瞥见老婆在堂阶下人丛中探头缩脑,忙丢个眼色,那婆娘会意,向前叩道:"禀老爷,牛记客店伙计正在店里清点,丢失何物待会便知分晓。"胡老爷道:"嗯嗯,如此说话还近些情理。"牛富闻此,吃了个定心丸,肚内寻思道:"被子是我家的,包内东西,待会也能知个十之八九,还怕他什么?"偷眼看看甘乔嵩只见他低头搓手,面有惧色,嗫嗫嚅嚅道:"小民生性俾怯,遇事则慌,逢慌则乱,每乱则昏。只恐一时慌乱昏,记不详,说不清,那时自讨苦吃,挨了大板,行走不得,身在异乡,无人扶我归去如何是好?万望老爷可怜则个……"言讫两手抚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甘贼奸黠无比,老爷休听他胡言乱语!事由全因他做出,如今却借故推托,实在饶他不得!"牛富估想甘乔嵩必是怯了,大叫道。胡老爷脸色一沉,喝道:"你两个粗俗小人,全然不知天高地厚。既到公堂,还由得你口如罗嗦嗦胡说八道!"说着"啪啪"叩响惊木:"再有胡言者,大板伺侯!"堂上顿时鸦雀无声,静了片刻,甘乔嵩道:"我先说!"牛富见甘乔嵩抢前,唯恐落后吃亏,挪前一步高叫道:"自古至今,哪有被告先说之理?我是原告,该我先说!"

"我先说嘛!""我先说!"……两个互不相让,谁也不服谁。胡老爷怒道:"你两个刁民,浑然不知法度。岂不问说,‘有理不在声高'?公堂之上高声喧哄,成何体统?""好好好!你先说,你先说。"甘乔嵩见老爷发话,忿忿然,一副无可奈何状。恰在此时,牛富老婆到牛富耳边低言了数句,牛富一愣,点点头道:"知道了。"

胡老爷喝道:"原告牛富如实道来!""是是"。牛富向前膝行两步,"禀老爷,适才家人来报,称一时无法查清所失物件,因此一时说不全。不过先不说包内物品,单说外面这被子,我一看便知是本店之物,其色样尺寸,尽与我店的一般模样,绝对错不了。"胡老爷道:"同是尺寸相同,长宽各多少?"牛富道:"长六尺,宽四尺六,张张如此。"胡老爷道:"此话当真?"牛富道:"公堂之上,岂敢戏言?老爷可命人当堂丈量,亦可差人到我店取一张来对证。倘有差错,甘受重罚,毫无怨言。

"好!"胡老爷当即唤隶役:"速到牛记店取被一张,当堂对证。”隶役得令,飞也似去了。

胡老爷看看甘乔嵩,喝道:"甘乔嵩,你如何分说?"

甘乔嵩一直惴惴不安跪着,见胡老爷点他,抬头答道:"禀老爷,包裹千真万确是小民之物,不合昨晚宿于牛记店,被黑心牛富诬陷。小民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进过衙门口里,不料今日却对薄上公堂,如何是好?……"胡老爷喝道:"休要啰啰嗦嗦,赶快回答,此包内是何物品?"甘乔嵩道:"禀老爷,包内不外是若干随身衣物:长裤四条,淡青长袍两套,黄短褂两件,另有棉毡一卷,披肩二块,麻鞋一双……"甘乔嵩撩拔指头数说如流,略停一停又道:"加上此外包锦被红被面,黄里托,长六尺,宽四尺六,众人都见了,无须小人多说。但求老爷明察秋毫,秉公而断,则小民幸甚,没齿难忘!"说罢纳头便拜。胡老爷并不理会,命左右役吏:"打开包裹好生点验。"街役将绳子一刀割断,往地上摊开包裹,但见满地衣衫,皆出门随身之物,逐一点来,正如甘乔肯所述,一件不差。

看官或问,甘乔嵩非神人,如何知得一清二楚?却原来,昨天他已从李山嘴里探听明白,一一记在心上,半夜里他学那时迁盗甲手段,趁着透窗月色,攀柱越梁,将包裹取了来,打开看清包内东西未动,清早起来便用锦被卷缚扛走了。因此上,胡老爷要他报说,他便如数家珍说得分毫不差。

却说胡老爷当堂喝问:"牛富!此衣物可是你家东西?"望望满地衣物,牛富情知不妙,慌慌然不知所措,口里叫道:"老爷容我分说,那等零星衣物,小民一时记不得许多。只此锦被却千真万确是本店物品。"恰在此时,去的隶役飞奔而回,将被子递上公堂,老爷翻来复去看了,果然色泽,尺寸与地上这张一般模样,遂喝问道:"甘乔嵩!包内衣物虽说得一件不差,但锦被分明与牛记客店的一般,你如何分说?"

甘乔嵩不慌不忙道:"禀老爷,盖因时下百姓大都喜欢此等式样:锦红被面,淡黄被托。各家被子多是如此,唯新旧有别而已。非是小人多嘴,倘差人到邻舍各家查看,便知小民并非虚言也。"胡老爷点点头道:"如此说来有些道理。"

"老爷休昕他胡扯!"牛富心内一急,又大叫起来,"颜色,模样相似倒也罢了,会有各家标记也相同的么?""你家标记是什么?"胡老爷见说标记,眼睛一亮,急忙追问。

看官不知,原来那时百姓都时兴在自家物件上做些记号,如绣个猫儿狗儿红花绿叶什么的,各取所好,用以区分你我,相沿成习了。胡老爷一时没往这层想去,此时听牛富说了,猛然想起:"既有标记,判审还不易如反掌么?"

"禀老爷,我店被子正中皆缝一小小黄色三角符,一求平安,二作标记。"午富面露喜色,欣欣然道:"适才我看了,那被上正是有三角黄符呢。”

胡老爷命左右抖开被单,看看果然不差,两张被子正中皆有个黄三角,便沉下脸喝道:"甘乔嵩!还有何话可说?"牛富长长舒了口气,眉开眼笑起来,肚内寻思道:"任你甘贼千般狡诈,看你今番还如何耍赖?……”正在洋洋得意,不想甘乔嵩却道:"暧哟!这就奇了!老爷,你道巧也不巧?我家被子正中也有个黄色三角,这可如何区分?"胡老爷冷笑道:"不可能吧?你在横州,他在合浦,两地相隔数百里之遥,竟有如此巧事?——只怕是你头脑巧嘴巴也巧罢?"

牛富见甘乔嵩这般说,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叫起来:"甘贼老奸巨猾!事到如今还这般死赖,老爷罚他五十大板,看他还赖不赖?"

"公堂之上岂敢戏言?"甘乔嵩依旧不紧不慢,"不过,听母亲说,为祈求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还在被内四角各放铜钱一枚。小民一向未曾将此话放在心上,才今日纷争!想起来,还请老爷细细查验。倘无铜钱,小民罪有应得,受罚无怨矣。"

胡老爷闻言大喜:"果真如此?"转问牛富:"你家被内可有铜钱?"牛富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店被子内,除了棉花别无他物。"胡老爷大笑道:"岂不妙哉?一张被子,两家相争,都说是红被面,黄里托,还有黄符三角。如今一说除却棉花内无他物,一说内有铜钱缝四角。何不早说?直吵得如此惊天动地不可开交,如今一验便知端的,少时便见分晓也。"胡老爷当即喝令验看,隶役捏着被子摸索了半天,没验出个究竟来,索性将被子撕开,翻出内边四角,见四角都缝着一个小布袋,又撕开布袋,但见"叮当"掉下铜钱来。堂下众人顿时骚动起来,叫道:"哗——这被内果然有铜钱!"

牛富见此光景,大惊失色,肚内暗暗叫起苦来:"此是怎么回事?——今翻便有铜唇铁舌也分辩不得了。"双眼直瞪瞪望着隶役手上铜钱,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猛然听得"啪"的一声惊木响,胡老爷厉声喝道:"刁民牛富,胆大包天,恶人先告状,公然诬夺他人财物。如今当众查验,铁证如山,该当何罪?"

牛富吓得冷汗淋漓,浑身筛糠不止,过了好一会,强作镇静,所答非所问道:"这可奇了……我也不知道本店被子有无铜钱……胡老爷,如此罢,我情愿撤诉,不告状了,和甘乔嵩私下了结算了。"牛富边说边偷眼望胡老爷。胡老爷不听犹可,一听,不觉勃然大怒:"莫非公堂是你家菜园,愿进就进,愿出就出?来人,杖刑伺侯!"两边隶役"哦——"的一声长喝。恰在此时,胡老爷忽觉喉头痒痒,便叫:"茶来——"屏风后侍婢慌忙捧出茶托,献上酒来,胡老爷伸手接了,放在嘴边"吱吱吱"吸吮片时,凝神片刻,舔舔嘴唇,然后头一仰,酒尽杯干。胡老爷轻轻舒口气,抹抹嘴,仰在交椅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略歇一歇,肚内舒畅,忽然心血来潮,突发慈悲道:"牛富!姑念你初上公堂,不知法度,不罚二十板也罢,且吃五板领教领教!"说罢拔了一支火签,丢在堂下。众役得令,不由分说,将牛富横拖倒拽按翻在地,连打五大板。那牛富痛得咣牙裂嘴,呜呜咽咽,又不敢高声叫唤,眼泪只得往肚里吞。

甘乔富在一旁跪地叩头不止,口里说道:"老爷爱民如子,明镜高悬,秉公而断,小民幸甚!"

胡老爷一大早便断了件奇案,心内分明欢喜无限,却作满不在乎状,不耐烦地挥挥手喝道:"啰嗦些什么?快拿了包袱滚!"

"是,是,小民滚,小民这就滚!"甘乔嵩一面称谢,一面把衣物卷成团,右手挟了,被子揽作一堆,往左肩搭着,走下堂来。李山宋义早在堂外等候,甘乔嵩将衣物递给他俩,三人大喜,一路说笑着沿大街往东去了。

胡老爷指着牛富喝道:"牛富,今天算轻罚了你,今后倘再作歹胡为,决不轻饶!"

牛富满面泪痕,诺诺连声:"小人不敢,小人再不敢了;s"摸模自己那又辣又疼的屁股,呲牙咧嘴,一拐一拐退下堂去。他老婆及店伙计在堂下扶着,一行人垂头丧气往家里挪去。走出没多远,抬头却见甘乔嵩三个正在前面闲游慢走,笑声阵阵。牛富不觉满腔怒火,一头走,一头恨声不绝。不想甘乔嵩见了他们,却停步不走了,待他们走到面前,双手将被子递上,笑道:"牛店主,对不起了,本无心拿你被子,可恨你有眼无珠,竟欺到我兄弟头上。今日让你尝几大板子,领教领教我甘乔嵩孝敬,算是一点小意思,请别见怪——拿去吧,被子还给你,千万别忘了我的一片好心,啊?"说罢大笑,转身去了。牛富又羞又恼,一把抢过被子,双手紧紧搂着生怕又被另队抢去。那股无名怒火,高三千丈,直冲云霄,咬牙切齿大骂道:"天杀的泼贼!断子绝孙的甘贼!叫你单日不着双日着,五雷轰顶,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总有一天叫你也尝尝牛某的厉害……"一路拍着胸,骂骂咧咧的去了。

甘乔嵩见他千般恶骂,也不睬他,想了想,便拖李山宋义转身往回走,李山宋义不解,问道:如何又转回头?却往哪里去?甘乔嵩道:"且不要问,待会便知。"两个只好紧随甘乔嵩走去。走回到县衙门外,甘乔嵩叫李山宋义止了步,自己独自往公堂上走去。胡老爷此刻正与典吏在那里说话呢,见甘乔嵩风风火火闯入喝道:"这厮刚去没几时,如何又来了?"甘乔嵩哭丧着脸道:"胡老爷,不得了,小人走到半路,被牛富他们追打了一顿,将被子又抢去了,还求老爷做主做到底哩!"说罢,叩头如捣蒜。

"竟有此等事?"胡老爷圆瞪双目。

"小人不敢胡言。"甘乔嵩应道。

胡老爷这气不打一处来,大怒道:"此牛富目无法度,直把本县训诲当耳边风!本县念他初犯,不作重罚,饶了他,谁知这厮竟阳奉阴违,转身又胡来。今番再轻饶不得也。"言讫丢下火签,喝道:"速速将牛富擒拿到堂!"衙役得令,不敢怠慢,飞奔去了。转过街口,果见牛富搂着大红锦被,与老婆伙计一道,正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众役发声喊,一拥而上,将牛富连人带被拿了,恰似牵羊一般,脚不点地,直拖田县街来叫牛富不知缘故,高声叫道:"如何又拿我?"众役哪里与他答话?直拖上公堂来。胡老爷铁青着脸,望望茫然不知所措的牛富,大怒道:"我自到此珍珠城,做了这几年父母官,哪里见过你等刁民,当面说得好听,转身又胡来。不重责如何肯改一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喳!"的一声,众衙役如狼似虎,将牛富掀翻在地,不由分说,举板便打。"暖哟咧!老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牛富痛得屁滚尿流,正不知为何又罚打,转头看见旁边跪着的竟是甘乔嵩,便有所悟,高声叫道:"老爷在上,小民实在冤枉!…暧哟咧!痛杀我也??"怎奈板子无情但见雨点般落下,任你万般哀求也无半点宽容。牛富起先还杀猪般嚎叫,渐渐地一声比一声低,到后来只剩下干嚎的气了。二十大板响过,牛富已是皮开肉绽,魂飞魄散,瘫作一堆趴在那里。再看看甘乔嵩,兀自跪在那里,一边叩头,一边嘴里喃喃呐呐着:"老爷明察秋毫,秉公而断,实乃合浦百姓之幸也……"忽听几声堂鼓响,早到已牌时分,胡老爷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内烦躁起来,伸了伸懒腰,喝一声"退堂——"弹弹袍袖,一摇三摆,转入帐内去了。甘乔嵩从地上揽起被子,往肩上搭挂着,侧头朝牛富瞥了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什么,眨眨眼,低着头走下堂去了。衙门外李山宋义见了,连忙迎上来,三人合作一处,往南疾步而走。转过街口,甘乔嵩对两位伸伸舌头,弄个鬼脸,三人相视大笑。三个欢喜了一回,李山悄悄问道:"甘大哥,你如何就晓得那锦被内放着铜钱?"“咝——”甘乔嵩环顾四周,伸出两根指头架在唇边,做个小声的手势,眼珠骨碌碌转:"你俩还不明白么?"遂附耳低言,两位听罢,茅塞顿开,抚掌大笑道:"怪不得么,原来如此!"

列位看官,你道甘乔嵩说甚话来?原来他要替两位兄弟出一口气,决意惩治牛富。昨晚住店时,半夜里做了手脚,往那被角塞了铜钱。原以为会在街市上当众见分晓,让他哑己吃黄邃,有苦难言。谁料竟闹到县衙公堂上,更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了被子还挨一顿板子。李山宋义越听越舒心畅意,连连向甘乔嵩称谢。甘乔嵩笑道:"谢什么?把被子也拿了去罢,出门在外的人,或许有用。"两个也不推辞:"如此么,更好了,日后见了被子,便时常亿及今日之事,终生难忘,岂不妙哉?"走了一程,到三岔路口,甘乔嵩道:"你俩到此多日,货未办得,此时可放心办去。办了货,尽早归去为好。在此人地两生,倘再碰上个马店主,驴店主,那时却又自寻烦恼了。"两位点头称是,与甘乔嵩道了别,欢天喜地径投海滩鱼市去了。甘乔嵩转回客店,取了行囊,算了房钱,辞过店小二,信步投西而去。不知此去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郑老伯船停横州壁

两好汉议取刘家财

话说甘乔嵩离了合浦,匆匆上路西去。往何方?却是沿海而行,过钦州,到防城,数月之后又辗转至南宁郡。其时正是嘉靖十四年夏未。甘乔嵩屈指一算,离开横州已一年有余,心头不觉掠过隐隐忧思:经年在外游荡不知家中老娘可安康否?于是决意取道回横州看看。主意既定,便搭船顺流而下,先至邕州小住数日,后在水乡永淳略歇两天,一路上换了几回船,总算顺风顺水,看看将近横州,甘乔嵩心中好不畅快。

那一日,碧绿碧绿的郁江水面上,一叶小船缓缓顺流摇去。船尾上舶公年过半百,满脸古铜色,但见他头戴斗笠,腰扎飘巾,正悠悠然摆动槽浆,小船乖乖任他摆弄,忽左忽右,时缓时急,直往横州城漂去。船上几位船客闲坐无聊便聚拢在一起指东划西谈天说地。船头一白脸汉子,倒背双手站立,不住地左顾右盼,偶或也手搭凉蓬远望,那模样竟是有些心急呢。此君何方人氏?不是别人,正是横州甘乔嵩也。也难怪,别离故乡一载有余。此刻即将回到家门,不由他不心痒意乱。"请教郑老伯前方陡壁是何地方?"甘乔嵩问艄工。原来老汉姓郑,单讳一个泊字。是沿江上下几十里知名的老船工。"哈哈,此位相公真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那不正是‘横州'崖么?"郑老汉朗朗大笑,声如洪钟。说话间,船到崖壁踉前,远远望见壁上刻着斗大的"横州!"二字,极是苍劲醒目。"咳!可不是。"甘乔嵩猛可想起,也笑了,一时心中欢喜,脱口大叫道?"到横州日罗!""好哩——到横州啰!"郑老汉狡黠地接口吆喝。"有请众位客商收拾行装,横州到也——"

"哎呀,郑老伯也真会说笑话,如何在此泊岸?此处距横州街市倘有数里之遥,难道叫我等从此地步行到横州城么?"甘乔嵩一头雾水,惊讶不已。众船客见此,也都觉得奇怪,不由得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呱呱哄闹起来。

那老汉原先笑眯眯的,此刻却笑意全元,一本正经道:"我哪来闲功夫说笑话?行船之初,我早言明此船到横州,你等亦都说坐到横州,船钱呢,亦只收取至横州一段。你众人睁大眼睛瞧瞧,此应壁上大书‘横州'二字,竟会错了不成?休得啰啰嗦嗦,快快收拾离船,我等着驾船回南乡哩。"言讫,板着脸,拍拍船浆,两眼朝天,一副不耐烦状。"哗——"众人闻此,惊呼起来,"老伯何能如此无理?"只见一浓眉阔脸汉子向前欠身道:"老伯此言差矣,我等往横州,即到横州城也。哪里会有船不坐,倒在半路登岸走一程的?还望老伯行行好,顺合众人之意,好歹送到横州城,则我众人感激不尽,如何?"老汉却不理会,只管催促众客上岸,口内嘟嘟哝哝道:"船钱交到横州,却耍赖坐到横州城。是何道理?"众客一时没了主意,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但谁也不肯挪步离船。甘乔嵩见此光景,搔搔后脑勺,寻思道:"此老伯做得好绝事,只好哄他一哄。"便陪着笑脸拱手道:"郑老伯请息怒。我等一时粗心,分不清到‘横州'与到横州城。今众人都要到横州城,晚辈大胆,敢烦老伯发善心多摇一程,就送我等到城中,别事尽可商量,如何?"郑老汉见说,而露喜色,微微笑道:"欲要老夫送到城中么,不难,只需每位多交两吊钱可也。"原来却是为多拿儿吊钱!

甘乔嵩见这般说,也不见怪,笑道:"这个容易,就烦老伯送到城中,船钱么,照交可也。十多位加客,无非廿儿吊钱,我愿一并代众人交了。但请即刻起浆行船。"众客闻此,好生惊奇,个个瞪大眼睛望着甘乔嵩,但见甘乔嵩笑容可掬。郑老汉乐了:"好,一言为定。还是此位相公见多识广,来得爽快。走啰——开船啰——到横州城去啰!"一声吆喝,声如洪钟,顺江面传出老远老远。小船顺流摇去。驶了一程,郑老汉自言自语道:"唉,却是好生难为我,鸡儿滩,鸡儿滩,滩浅流急,好生费神也,叫我如何下浆?对了,叫我何下浆?喂喂,那位相公,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老汉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兴起来,大叫道。"郑老伯有何指教?愿洗耳恭听。"甘乔嵩依旧笑容可掬。

"我晓得你是读书人,我出个对子考你一考,对得好,这段船钱免了。对不上时,少一文则不得离船。"郑老汉笑道。

甘乔嵩听了,肚内寻思道:"不料此老汉倒有雅兴,要考我对联,此不正搔着我痒处么?"嘴上却道:"暖哟哟,看不出郑老伯肚里有墨水,只怕晚辈学浅才疏,应对不得,惹众位笑话,如何是好?罢罢罢,既如此,只好一试,便请老伯赐教罢。"郑老汉道:"休要多话,且看上联:

流急滩浅,叫老夫如何下浆?"

"好,容吾思之,船到城中即答。"甘乔嵩笑道。"好咧,君子一言为定!"郑老汉乐呵呵的,手一挥,高声笑道,"我倒要看看相公文才!"

小船随波逐流,不知不觉早荡过乱石急滩,看看横州城已在眼前了。不一刻,船儿徐徐靠上石码头,郑老汉叫声"小心。"便将缆绳往岸上抛去,不偏不斜,缆绳正套在石桩上,一拉,一紧,把船稳稳缆住了。众客都各提行囊站立,单等老汉架跳板上岸,等了好一会,却不见老汉动手架跳板。原来那老汉寻思:不补了船钱,看你们如何下去?甘乔嵩朝众客丢个眼色,众人会意,也不吭声,一个二个跳跃上岸,随后甘乔嵩也跳上去了。郑老汉大叫道:"怎么?未补船钱你们就开溜?"甘乔嵩转身向老汉拱手一揭:"郑老伯辛苦,小生这厢拜谢了。我刚才说船到横州城中即补交船钱。现今船到岸边,离城倘有一箭之遥,如何便叫付钱?倘要收钱,请把船划到城中去,好么?”“哈哈哈……"众客一哄都笑了起来,阔脸汉子更是前俯后仰。老汉自知上当,倒也不当作一回事,也笑了,摆摆手道:"罢罢罢,算你精灵,不计较也罢。只是你还没对上对联,古人有云:‘一言既出,肆马难追。'你这般走了,岂不食言?"甘乔嵩笑道:"老伯言之有理,我不敢食言,你听着,下联乃是:

水落石出,笑渔人枉费心机!"

"哈哈,好个‘笑渔人枉费心机!'分明取笑老夫也。好,好,今天算是亲自领教了,我把你个甘乔嵩——"郑老汉仰天大笑不止。甘乔嵩不胜惊奇:"怎么?老伯知道晚辈姓名?"老汉道:"横州名士,老少皆知,如何我就不知得?刚上船老夫便认出来了,不过故作不知,专要试一试,一试,果然名不虚传!"甘乔嵩笑道:"老伯过奖了,谅甘乔嵩一介村夫,岂敢称名士……"郑老汉松开缆绳,说道:"算了吧,时候不早了,没功夫与你啰嗦了,老夫去也。"说罢一声惚哨,小船咿咿呀呀往江心摆去,平静的江面,被那浆划出那那波影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想郑老汉一番话语,早惊动岸上一条好汉,好汉是谁?正是那同船浓眉阔脸汉子也。

那汉跳上岸,急匆匆行出未及二丈,猛听背后郑老汉说出"甘乔嵩"三字,顿时眼睛一亮,蓦然回首:"怎么?此位便是甘乔嵩?"惊喜之余,急急跨前,把甘乔嵩看了又看,抱拳施礼道:"不敢动问,兄长莫非横州东云街甘乔嵩?"甘乔嵩还礼道:"甘某不才,敝名乔嵩,家住东云街是也。"那汉大喜道:"我寻觅兄长多时了,总无缘得遇,今日有幸相见,真乃喜从天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甘乔嵩将那汉上上下下端祥了一番,但见他七尺以上身材,坦胸露乳,熊腰虎背,浓眉大眼,红黑脸色,身穿一领白麻布褂,笠帽掀在脊梁上,下扎一条黑长裤,裤腿往上卷着,肩上搭着一个包裹,端的是条壮健汉子。甘乔嵩问道:"此位兄弟素未谋面,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那汉道:"小人姓雷,名松,祖贯浔州人氏。此番寻访兄长,不因别事,只为一桩好买卖,极是富贵勾当,如兄长动心,不才愿为兄长执鞭随蹬,做成买卖,图个日后半世快活。今日有幸于此遇见兄长,真乃天助我也。"言罢,欣喜不已。甘乔嵩笑道:"多感兄弟好意,送富贵买卖与我,只不知是何买卖?愿闻其详。"雷松道:"小人自幼孤苦,为衣食所累,常年四处奔走。江湖上多闻提及兄长大名,都道兄长足智多谋,能办大事,更兼喜好路见不平,鼎力相助,因此敢寻兄长说此勾当。"说着环顾四周,对甘乔嵩附耳低言道:"此地不是说话处,须寻个清静所在,方能倾心吐胆详说备细。"甘乔嵩略略寻思,看看雷松不似奸诈之徒,便说。"既如此,且到寒舍小酌,喝它几杯再说。"于是两个取路疾走,一同入城。看看将至东云衔,甘乔嵩去街边酒店切了三斤熟牛肉,斩了一只烧鸡,一包熟花生,又向酒保借铜壶沽了三斤好酒。搞妥酒食,两个一径往家里走去,不消几时,便到家门口,甘乔嵩叩门唤声:"我娘开门,甘乔嵩回来了。"甘母李氏闻声而出,"吱儿"一声把门打开了,见是儿子回来,还带回一位客人,欢喜得了不得,笑容满面,把客人引人后堂坐了,忙里忙外地整治酒食。约半柱香时,牛肉、烧鸡、花生都用盘碟盛上,铺下两双筷,又煮了个芥菜车螺汤,都摆在桌上。两个人座,雷松唤道:"阿妈辛苦,请来一块吃。"甘母道:"无须客气,我刚吃过了,你两个快趁热吃了吧。"甘乔嵩道:"家母好随便的,凡来客俱当自家人,我俩且安心畅饮。"当时早过了晚饭时分,各人肚中饥肠辘辘,于是两个对坐了,也不推让,举杯弄筷,虎咽狼吞吃起来。酒过三巡,肚中畅快,两个边吃边叙些天南海北事。甘母见他两个吃得香甜满心欢喜自搬个小凳到门前石阶坐去了。

且说雷松几杯下肚,浑身躁热起来,迫不及待动问道:"这里别无外人么?"甘乔嵩道:"家中只我母子两个相依度日,别无他人,有话但说不妨。"雷松道:"如此甚好,冗长且听我道来。浔州横州相距数百里,未知兄长可知消息否?浔州按察刘盈,不日即期满卸任北去,此中便有买卖可做了。"甘乔嵩道:"那浔州刘按察之事,我倒略闯一二,却不知近期任满北归之说。听人传说,此刘按察一贯贪脏枉法,鱼肉百姓,众乡里怨声载道,苦不堪言,真个是四乡共愤万民共诛也。今既贪官北去,实乃得知!百姓之幸,只不知有何富贵买卖?"雷松捡两颗花生抛进嘴里,大嚼起来,略停一停,举杯仰头"口古咚咕咚"一饮而尽,喘口气,咂咂嘴道:"兄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天灾人祸一齐来,把浔州百姓闹得更比往年苦了。"接着便娓娓而道:"今年仲夏,西江一带江洪暴涨,淹没良田万顷,冲塌民房无数,遍野尽为泽国,百姓苦不堪言。那刘按察非但不体察民情,解救百姓于累卵之危。反借筹款赈灾之名,行敛刮民财之实,侵吞银两锦帛不计其数,要在离任北归之时尽数带走,哪里管你浔州灾民嗷嗷待哺?"甘乔嵩道:"既如此,偌大浔州府,竞无清廉有识之士向朝庭参他一本?"雷松苦笑道:"兄长你非糊涂人,如何不晓得这个道理,当今官场之中,无不是营私结党猫鼠同眠啊,那刘盈自到浔州,便刻意经营网罗心腹,州府所辖皆其亲信党羽,大小官员都发了财,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谁管谁呢?""唉——?乔嵩叹了口气,说道:"这倒是。众官吏皆一丘之貉,恣意妄为,纵然不乏有识之士,也是势单力薄孤掌难鸣,谁能奈得了其何?"雷松道:"可不是?因此我反复寻思,刘盈卸任在即,早晚要安排起程荣归,刘府财物本是浔州百姓血汗,岂可让他轻易卷去?因久慕兄长大名,故不辞劳苦千方百计寻访兄长,愿求兄长设个奇谋,你我同心协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半路把它夺了,大家图个半世快活,岂不美哉……"

"兄弟大胆!"甘乔嵩一拍雷松肩膀,大叫道:"你想的好主意!如此不是要我做绿林盗匪,陷我于不忠不义么?这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杀头的勾当,万万作不得也——"雷松急得满脸通红,忽地站起:"兄长此言差矣!刘盈敛括民财,侵吞国库,实乃名副其实之盗匪也。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我俩多约几个兄弟,精心谋划,定下计策,在半路夺它个措手不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罪之有?"甘乔嵩沉吟半响,示意雷松坐下,雷松才知到自己不知何时离了座,复又归坐。过了一会,甘乔嵩微微笑道:"昕罢兄弟一席话,果然是好汉胆魄,令人敬佩十分,说得我也有些心动了。只是事关重大,岂能轻举妄动?大事不可草率,只宜从长计较。来来来,且安心喝酒,明天再说。"言毕举杯相邀,雷松也不客气,双手擎杯,一饮而尽。又吃了一会,两个都微醉。甘乔嵩道:"雷松兄弟远道而来,一路劳顿,连日辛苦,且去洗漱歇息,来日从长计议。'便引雷松至厢房安顿。雷松洗漱归寝,上床未儿便鼾声如雷,早入梦乡去了。甘乔嵩则睡意全无,伴着窗前灯影,背叉了手悄声来回踱步,时而驻足沉思,时而喜形于色,至憔楼禁鼓,夜转初更,方才熄灯归寝。

次日清晨,雷松披衣转出后堂,早闻茶香扑鼻,甘乔嵩在堂上正襟坐着,正捧着茶盏细细品著。见雷松来了,甘乔嵩扬手招呼入座。雷松一边落座一边喝茶,迫不及待道:"昨日所言之事,兄长有何高见?快请指点!"甘乔嵩摆手笑道:"兄弟急什么?常言道:心急吃不得热汤圆,先喝了茶再说。"略歇一歇又道:"我思之再三,兄弟昨天所言极是。古人有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刘盈此套财富.宜当取之.机不可失也。"雷松昕罢大喜,叫道:"冗长此言极合我意!"甘乔嵩接着道:"只是不知新按察几时到任?刘盈何时卸任起程?归途经哪条路?哪个村?那座山?带随从几许?……须得一一打探明白,方好谋划下手。"雷松紧锁眉头,搔搔脑勺,一时也说不上来,说须待回去详加探访,方能略知一二。末了道:"唯那钦命新按察八月初一到任拜印受事,却乃千真万确,文告已贴出来了。"甘乔嵩蹙额道:"如此则难。见今已是七月二十五,时日紧迫矣,何况欲在半路强夺之,亦非易事。"雷松拍着胸大叫道:"怕他什么?不瞒兄长说,小弟不才,自幼也曾学得些许本事,休道是十个八个军汉,便是百几十个摆在那里,小弟拿条枪棍,能杀得入去,也冲得出来。早闻兄长足智多谋,只要兄长肯出头谋划,我还有一帮兄弟,都拉来相助一臂之力,共谋大事。我即今起程,星夜回去安排打探事项,如何?"

"兄弟且慢,急则乱矣。"甘乔嵩摆摆手,"只因时日迫近,即使星夜回去,一时也难以打探清楚。何况狡兔三窟,刘盈岂会轻易让人知其归路?"雷松一时默然,半响说道:"似此如之奈何……"两人面面相觑,俱无言语,约过一柱香时,甘乔嵩轻咳一声,微微笑道:"思前想后,法子倒是有一个……"

雷松叫道:"兄长快说,愿闻其详!"

"我等宜当智取,不可力敌,须是如此这般……"甘乔嵩撩拨指头,细细备述。末了道:"兄弟以为如何?"雷松静听着,先是惊诧,继而大喜,随后情不自禁击掌大叫:"妙哉!不想甘兄果然智谋过人!"

且说二人低声细语,密密的商议了半天。看看将近午牌时分,甘乔嵩到里间取出银绽廿两,对雷松道:"拿去权作用度,过两天我随后就到。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千万在意,尤其不要饮酒误事,切记。时间紧迫,你用了早膳,即刻抓紧上路。"雷松点点头,也不多言,收过银两包在兜里。其时甘母已煮好热腾腾碎肉米粉盖在锅里,富松捧了一碗,大口大口扒着,没移时便吃了个精光,又添一碗,吃罢抹抹嘴,朝甘母道声"谢谢"便出门,甘乔嵩送往城外,临别又叮咛道:"切切,千祈在意,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富松点点头道:"兄长勿虑,我百倍小心便是。"言毕作别,取路望北去了。甘乔嵩目送他远去,直待拐过小树林望不见了方回。未知雷松去后如何,且昕下回分解。

第十回 张夫人献计水陆路

假按察大闹涛州府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浔州府地面,历尽洪灾劫难之后,颗粒无收,盗贼蜂起,生灵涂炭,饿拜遍野,端的是民不聊生,满目疮痍。城内百姓,年少力壮者,离乡背井寻生路去了;老弱病残者,一来无力走动,二又留恋故土,只得忍饥挨饿苦苦地挣扎着。街边檐下,一群群拖儿带女者,皆是些乡下灾民。原以为城里比乡下好,谁知城里乡下竟一个样,街上尽是些衣衫槛楼、面黄肌瘦人。每日里哄抢斗殴鼠窃狗盗之事不断。州府粮库早就说无粮可放了,仅有的几家米铺也都关门大吉,城里城外,死气沉沉,悲凉之极。

州衙高墙粉壁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每日策管悠扬,歌吹婉转,灯红酒绿,宴乐通宵。刘盈放任浔州按察三载,好不春风得意。古人有云:"千里做官只为财。"刘盈巧取豪夺,浔州十万财帛,尽人囊中。现时任满在即,圣上钦点新官已在途中,不日即可满载而归北上京都了。是日,正值七月三十日,刘按察亲自督促众役吏清点财物,搬箱扛件,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折腾了大半天,刘盈望望满地的财物,不觉心花怒放,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捋须吟吟笑,自想道:"想当初寒窗十载,何等清苦,而后三试中举,一朝及第,便有今日平步青云,官至按察史。如今外任按察三载,竟也享尽荣华富贵,可算得上是祖荫庇护,先苦后乐了……"转眼瞥见案上财物清单,随手捧来读看,又想道:"托圣上洪福,三载光阴便积下财富如许,日后回到京城,凭此上下打点,孝敬上司前辈,岂不更加仕途坦荡?"越想越高兴,正待坐下稍歇,使女献上香茗,说道:夫人恐老爷操劳过度,特命献上参茶一盏,请老爷饮用。""倒让夫人挂心了。"刘盈忙乎了一早上,正感到口干舌燥,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拿盏盖轻轻拨刮茶叶,吹了吹,连呷两口,顿觉神清气爽。正想说句什么,却见帐帘开处,屏风后转出刘夫人来,说道:"相公,堂上这许多物品,都清点拴缚好了么?"刘盈道:"勿须夫人挂心,大笔数目财帛俱已一一清理造册,余下些小零星碎件,亦捣弄得差不多了。'夫人又道:“内宅细软物品,也早拴缚完毕,单等相公吩咐,便可装运。不知相公打算几时起程?"刘盈道:"圣谕示明新官八月初一到任,时日在即,一侯清点完毕,即可装运起程。只是尚有一事至今踌躇未决。"夫人道:"何事踌躇未决?"刘盈道:"按常规,我须待人月初一新官到来,接旨交割妥当,方可起程回京,急不得也。"张夫人道:"那就初二起程可也,何须踌躇?"刘盈凑近夫人耳边,低言道:"夫人有所不知,只因……”

原来这张夫人乃当朝尚书太尉张能之女。当年张能见刘盈为人圆滑乖巧,志趣相投,便以女相许,招为快婿。之后便得朝中同僚诸官照应,刘盈作一年县令即转任按察史了。按察之职乃是外任肥缺,众人争求不得,刘盈依托岳丈权势,才有今日荣耀,因此凡事都敬夫人三分。偏偏此张夫人亦深得乃父之传,谙熟官场之道,与刘盈夫唱妻和,呕心沥血,数年间便积得金银财宝如许,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刘盈原非草包,自知为官浔州数载,自己倚势弄权不说,还纵容下属作歹胡为,积怨民间久矣。现今离任回京,路途遥远,值此天灾人祸之年,谁敢保得途中万无一失?倘有闪失,数年心血便付之东流也。当下与夫人说起这个缘故,犹豫不决,说道:"待交印完毕再走,人人皆知,是为不安。欲待挂印先走,有违圣谕,万万行不通。由是瞻前顾后,踌躇未决也。”

不料夫人却笑道:"相公真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此有何难?走水路可也。"刘盈道:"我的夫人,水路我也想过了,稳当是稳当,可也并非十分保险,须想个万全之策方好。"夫人想了想道:"何不来个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走了去?"便向刘盈附耳低言:"依我之见,最好夜行,只就今夜行动,待谯楼三更鼓响,夜深人静之时,驾车搬物,送往船上,乘夜色顺流而下,水急船快,黎明已出浔州地界矣。随后直取梧州,转登旱路,过八步,往富川北去,如此水陆兼程,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刘盈听罢大喜:"不料夫人如此深谋远虑,果然想得周到!"转而一想,却又犹豫起来:"不过还是那话,此离任返京之事,圣旨晓谕天下,百姓家喻户晓,安能悄然而去?"

刘夫人笑道:"这个,相公无须多虑,为妾早已想过了。相公公务在身,不可提前先行,妾身携小儿及侍姆上船先行,相公差几位心腹亲随,选若干精壮军汉,扮作一般客商挑夫一路护送,谅必无事。相公只管安心坐堂理事,待公务交割完毕,轻车简从,快马加鞭,立即日夜兼程赶来,不消数日,必得会合同行了。相公以为如何?"刘盈沉吟半响点点头道:"难为夫人劳心费神,好是好,却是苦了夫人及娇儿,于心好生不忍——罢罢罢,唯如此,方可两全其美。便依你言,今夜三更行动。"当下两个商定,张夫人自入后堂调拨张罗,不在话下。

且说刘盈主意既定,心内焦急起来,巴不得立即清盘完毕。堂下隶役人等,原是两个抬秤,一个司秤,一个记簿,一个监簿。刘盈心急,便喝令增加人手,叫四个抬秤,两个司秤,两个记簿,自己也亲自督促。众役来回奔跑,气喘吁吁,吆三喝四,口燥舌干,哪敢半点怠慢?如此急风赶火,又捣弄了两个时辰,总算弄完了。

刘盈如释重负,抹抹额上汗珠,往交椅上仰坐去,呼了一口长气,肚内寻思道:"哇!真是不算不知道,原先想,放任浔州三载,能发得了什么财?满打满算亦不过是弄得个一万两万银子罢了。不想经此清盘,竞盘出十万两,好不叫人欢喜。真真是不枉了做这几年按察了……"刘盈越想越乐,倒忘了半日劳碌之苦了。

且说刘盈正在欢欢喜喜,猛听得衙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只见当值隶役气急败坏跑进来,"扑通"一声单腿跪于堂前,双手抱拳票道:"禀老爷!事情紧急矣,钦命新按察爷来到衙门外了!""什么——"此一惊非同小可,恰似大晴天里响了个旱天雷,直把刘盈惊得满脸煞白,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官要问,新官来便来也,何须惊慌?却是因满地财物还未收拾好呢,有道是"作贼心虚",只怕新老爷见了眼红耳热,参一本奏到朝中,岂不坏了前程?因此刘盈未免惊慌失措,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喝道:"什么?新按察爷来到了?没搞错吧?"隶役道:"禀老爷,小人不敢虚报,一点没错!"

"圣渝明明写道八月初一交印……"刘盈自言自语道:"今日才七月三十,如何一早便来到了?……好生蹊烧。"望望堂下一堆堆财物,又想道:"既是新任老爷见了,只好忍痛留些与他、天底下哪个猫儿不吃腥?待他拿了一份,便无碍也,既来之,则迎之,且先接进来。"于是抖擞精神,正正乌纱,弹搏袍袖,对众役喝道:"还愣什么?快快整备接旨,迎接按察爷!"众街役"哦——"的一声长喝,急急忙忙整衣,扛执事,擎仪仗,正欲迎出门去,不料喧哄中早涌进十来个长随番役,齐刷刷分立于堂阶两侧。众役见状,面面相觑,未敢轻动,俱各侍立原处,恭候待命。刘盈正诧异,一簇官兵已大摇大摆朝公堂上走来,前面两个官员,一文一武,一前一后,神采奕奕,气宇轩昂,满脸庄重肃穆,全无半点笑意。后面紧随四个紫棠色面皮校官,俱身材魁梧,熊腰虎背。校官腰间,黄灿灿的刀踏上雕云缕龙,极是耀眼夺目。官员越走越近,渐渐看清前面那文官眉清目秀,面皮暂白,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斯文之中夹着威严。那武官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满脸英武之气。校官品服前胸的图案也越来越清晰了,细看竟是四品官职!刘盈顿时倒拍一口冷气,心内骇然:“啊呀呀!我的天!锦衣卫!"他差点惊呼起来。

此锦衣卫,乃是皇上亲自督管的执掌诏狱的机构,专办朝庭内外的要案重犯。平素,连普通的锦衣府士兵,京官们见了都不免心惊胆寒,何况现时站在面前的是他们的四品官?刘盈毕竟见过世面,肚内虽然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脸上却泰然自若,寻思道:"来得这般紧急,且看看是啥缘由?"锦衣卫官员走到堂前,止了步,那武官满脸愧色,厉声喝道:"刘盈!想不到你小小得州按察,竟敢如此怠慢无礼,钦点新按察爷奉旨来到,竟不出城迎旨,是何道理?现今圣旨到府堂,还这般磨磨蹭蹭,你以为浔州乃山高皇帝远之地,天子鞭长莫及管不着么——真真目无皇法也。

刘盈赶紧避席,打躬作揖不已,诺诺连声道:"下官一时公务繁忙,未知大人驾到,有失迎迈,恕罪恕罪!"武官把袖一甩:"我等身奉圣旨,不回礼了。"刘盈满脸堆笑:"是,是!规矩下官晓得,大人自便,大人免礼。"转过头吩咐典吏:"速速摆布香坛,净手焚香点烛,传齐司官役吏,都来跪接圣旨。"

"且慢。"白面文官摆摆手。"此圣旨非比寻常。须待午时正点方可宣接。"

"哦——原来如此。"刘盈眼珠骨碌碌转,正了正头上乌纱,深恐刚才惊慌之时弄歪了,在新官面前失礼,"诸位大人舟车劳顿,路途辛苦请先入后堂洗漱,喝茶用膳。""那倒不必。"白面文官语气稍缓。"你且传令下去,令众司官役吏待会准时到堂听旨。""这个自然,不劳叮嘱。请大人宽心歇息。"刘盈笑着把众宫延入后堂,后堂静悄悄的,家眷女辈早避过了。待众官员落座,丫环献了茶,刘盈复转出正堂,差人分头传令,告知各处役吏人等,务必午时正点到堂恭接圣旨。吩咐完毕,复入后堂,指点摆桌设席,罗列杯盘。刘盈进进出出,往返奔波,倒也殷勤轻快。众官见了,俱相视而笑,那文官大人好象忽然感冒了,轻咳一声,众官却又不笑了。

未几,茶点酒肴铺了满满一桌,那杯盘之盛,品物之丰,自不待言,但闻酒香扑鼻,肉香满堂。刘盈躬身摆手引众官入座,自坐末席,文官大人笑容可掬,请刘盈坐主位:"何必谦让?强宾不压主嘛。"众校官也都客气有加,笑着摆摆手,礼让了一番。刘盈再三推辞,不肯上坐,众官便不再客气,各各人座,刘盈亲自执壶斟了一巡,众官举杯把盏,大吃起来。大概一路上确是辛苦,肚中饥渴得紧,众官都胃口大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约一盏茶时,席上菜肴十去八九,满台尽是空盘残碟,没空的也只剩些风爪鸭头之类。酒呢,倒是没动多少。那文宫大人没怎么吃,只吃了几个包子,几著素菜,呷了几口汤。

刘盈见此光景,心中不踏实,筷子动了动又放下,没心思吃。肚内寻思道:"我刘某在官场多年,什么阵场没见过?却没见过此等馋猫也似官员,还是京都来的锦衣卫呢,而且不喝酒,为什么不喝酒呢?……"正自嘀咕,忽见那文官双手端着酒杯,笑盈盈递过一杯说道:"来来来,刘大人如何只看不喝?满饮此杯,方见得是自家人!"言毕,先自举杯干了,刘盈只得接酒,略略谦让也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胆子倒壮了,刘盈咂咂嘴,陪着笑脸问道:"不敢动问,新任按察大人尊姓大名?祖贯何方?"文官大人笑容可掬:"在下蔽姓甘,甘草和百昧的甘,单讳一个忠字。祖贯么,本是南方人氏,你听口音便知端的。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现在喝酒要紧,别事待会再谈,千万别辜负了这桌酒菜。来来来,再干了此杯罢!"

说着又举杯:"先饮为敬,我先喝了。"言讫头一仰,又见杯底。"甘大人海量!"刘盈苦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杯沿,先呷两口,随后也干了,只觉得肚内火辣辣的不自在起来。

原来这喝酒事,却是空肚寡酒喝不得的。肚内空空,一杯冷洒灌下去,酒到哪里辣到哪里,不消一会便叫你翻肠搅肚,任你什么酒仙酒鬼,都是难耐此空肚酒的。刘盈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心内已自五分烦恼,正难受着哩,不想那甘大人笑眯眯又举杯递过来:"来吧,景阳岗酒家说‘三碗不过岗',谁知武松喝了十八大碗,不但过岗,还赤手空拳打死老虎。我们不喝上三五杯,算什么真男子大丈夫?"众校官见状,齐声附和大笑。刘盈擎手推开,说道:"实不相满,其实喝不下了。",心中又添了五分烦恼。甘大人道:"暖哟哟,诸位看看,刘大人见外了,这点面子都不给了,敬酒不喝哩,如此不是小观我辈新来么?……"刘盈颈上青筋一爆一跳的,满脸通红,忽地站起,拱手道:"众京官在此,有一点下官不知当问不当问。"文官道:"欲问何事?但说不妨。"刘盈道:"众位大人奉旨而行,一路上跨州过府,可有通关文凭路引?"众官顿时不笑了。

"此话问得奇也!本官身负朝命,千里迢迢远道而来,何能没有公文路引?"甘大人放下酒杯,一本正经起来,用嘴呶了呶武官,"拿给刘大人过目。"

武官便去腰间翻掏起来,不知怎的,翻掏了半天,才翻出一折皱巴巴的纸卷来。刘盈接过去,展开,抖了抖,定神看了半响,眉头紧锁着,好半天不作声。众校官紧紧盯着刘盈,或捏拳叉腰,或手压刀勒,尽皆肃静而立,一时后堂内鸦雀无闻,喘气声都听到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时光宛如过了一百年。

最后,还是甘大人碰碰酒杯,大笑道:"哈哈!刘大人看过路引,有何指教?还是喝了此杯再说吧。"刘盈可不笑,绷着脸道:"我有一点不明白,此路引上官印,按说应该是金印,可我横看竖看总不太顺眼,该不是木头印吧?"众校官面无表情,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都望着甘大人。甘大人正色道:"刘大人好没道理!说笑话也得看看时候哩——此话可是随便说得的么?盖个木印我们能从京都来到浔州?"

"那可否把圣旨给我瞧瞧?"刘盈紧接一句c

"胡说!"甘大人不听犹可,一听,不觉勃然大怒,"把圣旨当作你家书信,由你想拆就拆,想看就看?好呀,我本欲给你留些面子,宣旨之时再让你明白,谁想你倒等不及了,现在就要看……"刘盈环顾左右,见锦衣卫官员脸色阴沉,眉横杀气,个个叉腰而立,怒目而视,左右没有一个刘府之人,自知一时情急失言了,正想说句什么,只见甘大人丢了个眼色,武官便将酒杯往地上一掷,说时迟,那时快,众校官迅即围上来,像变戏法似的,五个同时"嗖"的一声,都掏出了明光光的匕首腰刀,将那刘盈团团逼住。刘盈情知不妙,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道:"何,何,何至如此?诸位误会了,万,万,万望高抬贵手……"武官手中匕首闪着寒光,两眼也喷着寒光,喝道:"刘盈!你可知罪?借赈灾之名,勒索乡恳,横征暴敛,贪赃枉法,辜负圣恩,天理难容,皇法不依。我等今番专奉圣旨,将你缉拿回京问罪,公务在身,休怪我等不留情了。"说毕革去乌纱,剥下官袍,校官拿条绳索将刘盈五花大绑捆了。刘盈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哪曾吃过这般苦头?直痛得眈牙裂嘴,哭爹叫娘。校官见他不安份,顺手扯块餐巾朝他嘴里塞去,顿时堵了个严严实实,哼哈之声也没了。看宫,你道这几个端的是奉旨拿人的京官?非也,不说你也猜个八九分了,原来正是甘乔嵩雷松他们。此行都是甘乔嵩预先想就的计谋,要在刘盈返京之前下手。几个校官和外堂的十来个长随,番役,都是雷松一帮本地兄弟。怪不得刚才用膳时那个狼狈状,却原来是闹饥荒打熬得久了,难得见半点腥气荤味,今天见了满台美味佳肴,便似饿虎下山一般,斯文学不得,转眼便扫光了。

却说校官把刘盈绑了,甘乔嵩换上按察蟒袍,头戴乌纱,手提胸箍,来回走了几个八字步,乌纱帽的两个耳朵,颤巍巍的上下摆动不止,众官见状,忍不住都笑了。正欢喜间,猛听得春雷也似一通鼓响,惊天动地,震耳欲聋,众人吃了一惊,甘乔嵩侧耳听了一会,将手一挥,喝道:"时辰将到,都到公堂听旨!"于是留一个看押刘盈,余者都随甘乔嵩转出公堂去了。

公堂上黑压压地站满了隶役、长随、侍从人等,师爷和司官领头在前,人人盛装华服,阔袍飘巾。京都来的长随,肃然分立堂阶两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听一通鼓响,后堂走出个按察老爷,眉清目秀,面白须稀,后面紧随着几个锦衣卫官员,极是英武威严。两边隶役"哦"的一声长喝,喧哗之声嘎然而止,众人凝神注目,望着新按察爷,满堂上下静悄悄的鸦雀无闻。排在后面的,或踞起脚跟,或伸长颈项,都想往前跻看,各自肚内寻思道:"好生奇也,究竟传的什么圣旨?非要午时正点方才宣接……刘老爷还未露面呢,为接这圣旨,够难为他忙乎的了……"

当值皂隶早在堂上按坐北朝南摆下香坛,焚香点烛。四位校官分列左右,又腰而立,威风凛凛,目视远方。甘大人掸掸袍袖,正正乌纱,跨几步站到案坛前,静立片刻,缓缓转身,面对香坛,郑重地从武官手中捧过一只红绸绑着的锦盒儿,跨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摆在香坛正中银盆上,罢罢,倒行两步,双目微合,神态肃穆,深深地吸一口长气,双掌合十,望北深深地行了个大礼,鞠了三躬。众司官役吏见状,俱"扑通扑通"齐刷刷跪在堂下,人人双手抚地,望北捣蒜般磕了三个响头。礼毕,甘大人把手往袍襟上抹了抹,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盒上的红绸,打开盒盖,恰在此时,忽听半空中传来浑厚的钟鸣声,十分悠扬悦耳,原来是西山圣地洗石庵寺中大钟敲响了。午门外当值隶役吆喝声顿时此起彼伏:"午时正点到——午时正点到——午时正点到——吆喝声由远而近一阵阵传到正堂上。但见武官跨前一步高声喝道:"午时正点已到!各就各位恭听圣旨!""哦——"众司官役吏俱诚恐诚惶俯伏在地。只听武官又一声喝:"带人犯刘盈听旨!"屏幛后校官把刘盈推出,按跪在堂下。"什么?人犯刘盈?"此一喝端的非同小可,众人尽大吃一惊:"刘大人成了罪犯?该不是听错吧?"偏偏又在接旨的节骨眼上,谁敢抬眼正观?只眼瞪瞪望着自家地上的双掌动弹不得,"且听圣旨如何罢。"内中数位竞颤抖抖地浑身筛糠,吓得六神无主了o"听新任技察甘大人宣旨!"武官又喝。甘大人从锦盒中捧出圣旨,展开,转身面南,清了清嗓喉,宣道:"有旨意:

浔州府按察刘盈,身为朝庭命官,理当励精图治,忧国忧民,今反不谙民情,侵吞国库,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官职,送京问罪,钦此。"

又宣道:

"钦差甘忠赴浔州替任按察职事,籍没刘盈家产,充公入库,救济灾民。钦此。"

宣旨既毕,武官又于怀内取出一帖子,递与甘大人。甘大人高声读道:"锦衣府令:不论同刘盈牵连与否,凡浔州府现职司吏典役人等,一概暂行拘禁,待八月初一审查完毕,再候定夺。概委锦衣司官雷朋一总督办。此令。"

宣读既毕,甘大人扫视堂下,见众司官役吏俱府伏在地,便厉声喝道:"圣谕既出即时施行违者以犯上论处。"于是校官喝令众人起立,列队通通押往东侧大厢房去,堂上堂下当值隶役,一个不留也通通拘去了。众司役面如土色,心怀鬼胎,满脸惊疑,未敢有违,乖乖地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大厢房,任由众校官扣门锁禁了。刘盈则投进后堂廊下耳房,单人关押,另加重锁,任是神通广大,插翅也难飞了。

看官或问,众司役怎的就惧服几个锦衣府校官?非也,惧皇法也。皇法乃皇家之法典,犯皇法即为犯皇上,满门抄斩,诛连九族。谁愿拿身家性命来开玩笑?由是虽心存疑虑,却无敢违抗者。

且说众校官将府内一干司役人等全数拘禁,事已成大半了。甘乔嵩又取来文房四宝,铺下大红纸,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一口气写下榜文告示若干份。示云:

新任浔州按察甘忠告示民众,因刘盈弄权作歹,劫掠乡愚,浔州上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今奉圣旨拘拿送京问罪,并散发刘府家财,以救万民于倒悬。四乡灾民,均可到府衙领取粮米财帛一份……

当下差人去东西南北四城门张贴,告示既出,民情鼎沸,人人奔走相告,沿街传开去,一传十,十传百,浔州城内外,沸沸扬扬起来。或道:"我生在浔州,长在浔州,活了大半世未曾见过这等好事,未知真否?"或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且到府街看个究竟!"众百姓正穷饿得慌,做梦都想着从天上掉下陷饼来,现在碰上这么件大好事,如何不欢喜?立时都往街门涌去了。没移时,府衙外早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哄哄吵着,尽是些扶老携幼的黎庶灾民。

府衙公堂前空坪上,竖着块五尺高戒石,石上刻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苍难欺。"戒石前面一字儿摆着三张几案,正中交椅上坐着新按察爷甘大人,正拈须搓手,指东划西,调拨众役开仓济民。街门外百姓,亚肩垒背,你呼我叫,闹哄哄的喧哗不止,入得街门内,却不敢胡来了,都规规矩矩的一个跟着一个,领米的每人五斗,领钱的每人五吊,领布帛者五尺,此谓之"三个五"救济法,每人只能三取其一,取米不得钱帛,取帛不得米钱,如是任由自选,各取所需。一家数口者,每样亦都有了。众人领了钱粮,摸摸胀鼓鼓的米袋掂着沉甸甸的钱帛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一跋腿老汉拍拍口袋,好似半夜里拾得金元宝一般欢喜,眉开眼笑道:"想我一生孤苦伶汀,年复一年行乞度日,一根拐棍半截竹筒走天下,口袋里何曾剩过两吊钱?去冬算命道我今年行好运;原来却在今朝!"口里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浔州府内外,人来人往,言笑鼎沸不绝,如此捣腾了半天,天将昏黑时,刘宅钱粮已散得十去八九了。府库财物,仍差人护守着,未动分毫。甘乔嵩心内自想:府库者,国库也,胡乱动不得,既以皇法制人,在众人面前亦不好犯了皇法。今日斗胆做了半天按察爷,吃了一席官宴,耍了半日官威,将刘盈绑缚戏耍,散尽其财,达到了预期目的,总算做了一件舒心畅意事。现今红日西沉,天将昏黑,我等须是及早收场尽快散去免得乐极生悲……

当下甘乔嵩唤过雷松耳语:"你速去如此如此……"雷松点点头,到后堂张罗去了。随后甘乔嵩将众兄弟召集到后堂,胡乱用了晚膳。雷松把备下的十几件沉甸甸的包裹分给了众人,每人一件。甘乔嵩对众人道:"不想今日应天时得地利,敢冒杀头之罪,竟做了一桩轰轰烈烈的大事。现今马到成功,请众兄弟各拿钱财一份,凭此便可置业养家,足享半世快活了。"众皆欣喜不已,叫道:"得成大事,皆凭甘兄智谋胆魄!"甘乔嵩道:"休如此说,全赖众兄弟努力。话说回来,明日新官一到,此事必发,生死攸关,此地不可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着,我等宜速分手,星夜散去,各奔前程,他日有缘再会,诸位以为如何?"众皆称善,当下说了些各自日后打算,各各拿了包裹,互祝平安,拱手作别,陆陆续续悄然混出了西城门,分头消散在茫茫夜幕中。喧嚣了一天的浔州府衔,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断章句,话分两头。话说钦点新任按察王仁,在京领了圣教拜别双亲,携了妻儿,带随从二十,一行部从离了京都,驾车骑马,取路往南径投浔州府来。一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止一日,来到山城梧州,复转水路,登船沿西江逆水而上,绕藤县,过平南,那日五更光景,夜色倘浓,船忽然停下不走了,王仁正欲发问,典吏来报称:"浔州码头已到了。"是时乃八月初一晨,因天色未明,便差人上岸先报知浔州府,安排迎接事宜。

典役领命,上岸去了。约一柱香时,回船禀复,气喘吁吁道:"老爷,小人到得浔州府衙,但见大门紧闭,街内灯火通明,却无值更守门人。小人敲门高呼良久,俱无应答,死一般寂静。因不得其门而人,只好回转禀复老爷。"王仁闻此,脸上有不快之色,寻思道:"圣谕既出,换任之期刘盈又不是不知道,不到码头迎接倒也罢了,到府上见他还不得人门,这是什么道理?"嘴上不说,只吩咐众役收拾准备,天明即离船上岸。

晨雾中遥听雄鸡报晓,东方微白。须臾,但见血盆也似旭日,从天边彩霞中冉冉升起,辉映沿江两岸,顿时漫山遍野尽披金装。王仁一声令下,众人肩挑背扛上了岸。王仁自乘四人大轿前行,夫人儿子另乘小轿随后,随行役从领路喝道,前呼后拥,一行人吹吹打打,鼓响锣鸣,一径朝府衙走来。沿途百姓看了,不知是哪路大人,远远的站着看热闹。后来听说是新按察王老爷,都瞪大了眼睛,叫道:"奇哉!昨天刚来个甘按察,散了半天钱物。今天又来一位王按察,却是怎么了?难道皇上闲着没事,闷得慌,闹玩儿天天传旨换老爷?”……

不说众人惊奇议论,只说王仁一行到了府街,见朱红大门依然紧闭,门前空荡荡的鬼影也没一个,唯那对石狮子昂然而卧,呲牙咧嘴,怒目远视,好不威猛。王仁见此,又添几分不快:"此刘盈也真是,日头都一杆高了,还未开门坐堂理事?"便令隶役把水火棍来打门,"咚咚咚"一阵摇得山响,仍无动静。王仁满脸惺色,咬咬嘴唇,怒道:"误了宣旨时辰,谁当此罪?翻墙入内,打开大门!"众役得令,急忙叠起人梯,选一个轻巧的翻过墙头去,没移时,将门打开了。王仁撩衣破步,怒冲冲直往正堂走去,众役紧随其后,蜂涌而进。那王仁正在气头上,不及多想,只顾往公堂走去,走了百来步,环顾四下皆无响动,地上乱七八糟散落着许多什物,冷冷清清的好似一座空庙堂。"不对劲哩!"王仁心中骇异,猛地止步,"都死光了?怎么连个人影也没?该不是闹鬼罢……"此王仁平日里极其敬仰鬼神,家中神鑫整日烛火生花,香烟燎绕,逢初一、十五更是加倍敬拜。敬则畏之畏即怕也,孔老夫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此之谓也。所以一想到闹鬼,王仁便毛骨悚然,再不肯往前移挪半步,回过头来挥挥手,命典吏往四下里去探看究竟。那典吏也精灵乖巧,不肯远去,往公堂前后转了一圈,回来禀道:"公堂四周,人影全无,唯见案台上搁一红包,不知何物。"王仁道:"不管问物,速速取来!"典吏领命,硬着头皮走去,把红包拎了来,放在地上。"打开"!王仁喝远,众役都围拢来看,典吏颤抖抖地把红包解开了。

你道包内何物?不是金不是银,原来却是一方黄灿灿的官印!里面还整整齐齐叠着一领跻袍,一顶乌纱帽——皆按擦官品之物。"莫非刘盈真的死了?"王仁心内骇然,越想、越害怕。典吏一件一件拿起,递给王仁过目,一点没错,千真万确是按察官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并无半点血污。王仁肚内暗忖:"该不是凶灾事罢?"那典吏将锦袍翻来抖去,竟翻出一帖红纸,惊叫道:"老爷,你看!"王仁劈手夺过,展开,数行行草十分醒目:

钦点按察在路头,

贪官刘盈囚监牢,

甘按察爷今何在?

散罢财串江湖游。

王仁从头至尾念了一遍,众人听罢,懵喳喳不解其意。王仁反复又读两遍,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好蹊烧也!看来鬼没有闹,倒是有人搞鬼,其中大有文章!"见没闹鬼,王仁又神气起来,重抖威风喝道:"典吏四个往东搜索,隶役四个向西逐一勘查,师爷带长随五个人后堂逐房验看,速去速回,不得延误!"众人得令,分头去了。

约半柱香时,往西的隶役回报:"西边是荷池假山,再过去一箭之地是州府粮仓,皆有士兵护守。"往东的典吏亦回道:"东厢皆是空房,唯偏南一间大房,无窗,铁门紧锁,贴门听之,内有人声。小人不敢擅自打门,先回禀老爷,专候定夺。"王仁道:"且过东厢看看。"于是典吏引路王仁与众役随后转往东厢去。不消几时,早到大房前,果见高墙粉壁,四周无窗,大门紧闭,上横一把硕大铜锁,虽然铜绿斑斑,却是坚固无比。王仁知道此是府中备用粮仓,便命隶役使铁棒砸打,好半天才将铜锁砸开众隶役将臂膀顶住门板,"嗨"的发声喊,齐齐发力,把大门顶开了。

大房内黑洞洞,阴森森,但闯一片呻吟声,哀叹声,咒骂声,呜咽抽泣声。开了门,却没人走出来。典吏大喝道:"房内何人?快快出来!王老爷有话说。"经此一喝,屋内顿时骚动起来,一班身着官服且又污迹斑斑的司役人等,夹着阵阵腥臭味鱼贯而出——原来此班司役,打从昨日未时锁在此屋,一个也出不去,拉屎撒尿放屁,都在这里面了,难怪这般奇腥恶臭呢!

却说当下王仁惊得连退数步,以袖掩鼻,问道:"你等众人,因何躲在里面?"众人抬头望望,不认得问话者何人,都默不作声。一老者忿忿然道:"还用问?还不是道新任按察爷之命?"

"什么?"王仁大惊道:"昨晚我还在船上,此时刚刚到达,如何说我命你等人此屋?"典吏指指王仁,对众人喝道:"你等说话小心着点!这可是钦点新按察王仁老爷。"众人尽皆愕然,望望王仁,叫道:"这可奇了,昨天刚来个按察爷,宣旨接旨腾闹了大半天,今天又来个按察爷,真是活见鬼了——"王仁闻此,大吃一惊,圆鼓鼓瞪大了双眼:"怎么?昨天也来了个按察爷?"

一师爷模样老者向前道:"可不是?我等不敢虚言……"于是将昨天如何接旨如何被锁困述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吃衙门这行饭,历经廿余载,啥事没见过?却没见过这等稀奇事,两位老爷各各奉旨而来,叫我众役如何是好?"说罢长叹,摇头不已。王仁起先不相信,想了半晌,晃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怪不得么,圣旨到埠都没人去接,到得府前又街门紧闭,府内冷冷清清。那红帖儿上写道:‘……今何在?……四海游'。一连串的古怪事儿,叫人百思不解,现在想来,肯定是有贼人假冒新按察人府打劫过了,这般看来,浔州亦非太平之地也。刘老爷哪里去了?"师爷答道:"我们哪里知道?昨天只见将老爷往后堂押去,说是奉谕问罪,谁敢问他?"

正说着,在后堂搜索的人来回话,说后院厢房里也锁着一屋子的人,全是内眷侍姆丫环等辈,刘盈妻儿都在其中,现今全放出来了,正在那里呜呜咽咽哭着呢。"哭个屁!谁叫刘盈这般窝囊?被人算计了还蒙在鼓里。赶快四处查找!看看刘盈是死是活,尽早弄个水落石出。"王仁恼怒不已,背叉着手踱来踱去,众人又分头去了。约半柱香时,典吏回说,刘老爷被绑缚了关在后堂耳房内,众役破门而入,割开绳索,解救出来了。说话间,刘盈满脸沮丧地一拐一拐走过来,王仁与他见了礼,自说了一番自己是钦点新任按察,如何奉旨按时到得州,如何不见前任来迎旨,如何翻墙人府衙,如何解救众司官役吏等等。刘盈一面搓手揉腰,一面低头静听。后来向王仁说起昨天那假按察如何来去,竟一时疏忽被他朦过了真真后悔不及。王仁道:"你这不是活该么?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真假按察都分不清,岂不让世人传为笑柄?"刘盈连连摇头,懊悔不已,说道:"初时我看那伙人就不大对劲,那领头者斯文白净,倒还像个官,那众校官则不然,人虽牛高马大,看却气色粗黑,不像京都校宫,现时众做公的,那个不是红光满面?都怪我一时昏愦,悔之不及矣……"后来听说府库无损,但家财尽散,刘盈不觉捶胸顿足,仰天长叹道:"痛哉!不料贼人专与刘某作对,多年心血付之东流矣。"

当下两位老爷亲自监督指挥,令众役吏全力投入清理,大小官吏拾拾攘攘忙乎大半日,总算勉强恢复衙门本来面目,暂且安顿了下来,一夜无话。

次日,八月初二,海州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鼓响锣鸣,热热闹闹又行了个真真正正的接旨之礼。交割印信既毕,初三日刘盈自携家眷,带三五随从,冷冷清清,凄凄楚楚,取路回京都去了,不提。

且说王仁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命师爷将歹人年甲、形貌,犯由写成文书,画影图形,差人星夜往邻近州县投下,呈请协助缉拿贼犯。又另写悬赏文告若干,抄贴城乡各地。

文告示:通缉假按察甘忠等各贼正身,有知贼人行踪首告到官者,赏银一百两;有擒获押送至街门者,赏银五百两。有窝藏包庇者与贼人同罪云云。

四乡百姓看了文告,尽皆哗然,方知前几天散发钱粮的按察爷是假的,四下里沸沸扬扬的传开了,或惊奇,或叹惜,或欢喜。有白

首老翁叹道:"怪不得呢,我活了大半世,啥事没见过?却不曾见过分钱分粮救济灾民的州官,原来竟是一帮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甘乔嵩传奇》甘乔嵩是明朝嘉靖年间横县民间传奇历史人物,其自小出城,游历各地,官至太傅,并衣锦还乡。


甘乔嵩相传是明朝嘉靖年间横州城民间传奇历史人物,其自小出 城,游历各地,官至太傅,并衣锦还乡。甘乔嵩的故事主要靠口口相传,其名又常被称为或写为甘乔松、 甘桥松、甘其松、光桥松、光奇松等。一般多认为其人姓氏为“甘”, 而不为“光”,为横州城郊甘屋人。“乔嵩”名多为书籍记载使用。甘乔嵩的故事鲜有书籍记载,但依靠劳动人民口口相传,在岭南西江 流域流传甚广。特别是在横县横州,甘乔嵩传为奇人异士,是横州人 从小到大耳熟能详的横州传奇人物。主人公甘乔高既不是帝王将相, 也不算闻名天下的仁人志士、英雄美女,不过是广西横县横州城里古代一个颇有 名气的传奇人物,其奇人趣事在西江流域民间一带广为流传。此人名气虽不大, 经历却奇特。他出自小城、游历京城又叶落归根,知书达礼、行善义举、报复恶 人、打劫州府、愚弄天子,似乎什么事情都敢干,骨子里却是个好人。这岂不就 是奇人一个?日月飞逝,时代变迁,甘乔嵩奇人奇事却代代流传,作者自幼聆听这 些故事,深为人物所感所动,如今就执着地为其写此传奇。此书素材来源于民间口头流传,今经作者潜心伏案数载,披阅增删四次,得 以转为文字叙述问世。全书谋篇布局生动新奇,情节波澜起伏,跌宕生姿,迂回曲 折。书中情节,作者为适应章回文体,其写人状物,多以言行为主,较少大篇幅的 心理刻划。细细读来,但觉甘乔嵩其人其事,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可见,作者熟 于情节,妙于剪裁。本书能广为人读、增乐添趣,实为一件有幸之事。当然,传奇故事是文学作品,而不是历史教科书。作者为了塑造具有典型性 格的人物形象,运用了多种艺术夸张手法,所以书中的主人公不可能全是人物历 史的真实,因此对有的考据索隐爱好者来说,未免会有些失望。古城横州,位于邕江下游、西江上游的郁江河畔,物产丰富、人杰地灵。曾 有宋朝大词人秦少游(秦观)流放横州,在海棠亭边留下“瘴雨过,海棠开,春色知 多少”等诸多优美诗篇;传说明代建文王为躲帝位之争,隐居南山种茶为生,种出 的南山白毛尖茶至今仍为茶之上品;横州一地,也先后出过清朝翰林朱永观和举 人秦佑向等名人。在新的时代,百业俱兴、一派繁荣,桂(林)(北)海和南(宁)广 (州)高速公路、湘桂铁路、郁江航道穿境而过,农工商发达,更有满山遍野的茉 莉花香吸引各地茶商接踵而至,所加工的茉莉花茶已香遍海内外,无愧于"中国 茉莉花之都"的称号。假如甘乔嵩再世,凭其聪明才智在经济发展大潮中应该能 大展宏图吧,无论如何,其传奇故事也为当今横州旅游业增添一道人文景观,这 又更是一件大好事。 

 目录 第一回因木瓜拟对联代罚 为竹排打光院警训 第二回借鱼网景二叔失算 吃肥鹅甘乔富计成 第三回煮恶狗聚餐三圣庙 惊何发拍肚郁江边 第四回挑猪娃乔富生歹意 进药堂三娘起毒心 第五回窃长裤光金瓜进店 吻众女闻腥昧认贼 第六回赌珍宝周爷赢张爷 设奇谋铜猫换金猫 第七回作主管乔富得医术 背石狗刘亮悟佛规 第八回牛店主恶人先告状 甘乔富被角塞铜钱 第九回郑老伯船停横州壁 两好汉议取刘家财 第十回张夫人献计水陆路 假按察大闹浔州府 第十一回因归家雷义入监牢 为救母乔雷去自首 第十二回除蛇毒犯人施医术 索钱物狱吏得宝符 第十三回医毒疮乔富用黄土 欠铜扣疤七还白银 第十四回爱墨宝李六走小道 惊寿联天子惜贤才 第十五固比文才乔富压群儒 拜太傅朱恩得良师. 第十六回众娱妃同患美人病 甘乔富巧医病美人 第十七回工设计太傅得圣旨 送知巳陈爷情别离 第十八回衣锦还水乡见雷松 旱路行山村遇泼皮 第十九回甘乔富义写告官示 莫乐儿怒绑太傅爷 第二十回退钱物知县忍心痛 竖斜碑太傅弄后人 第一回因木瓜拟对联代罚 为竹排打光脆警训 话说明朝弘治年间,横州古城东南角上,郁江之滨,阵阵清风拂来, 夹着股股浓浓的花香,那花香端的是清香奇昧,沁人肺腑,好不令人销 魂醉魄也。此是什么奇花异卉,能有这般奇香?却原来沿着郁江河畔, 那连绵起伏的山丘野地里,漫山遍野长满了一簇簇的小花树,花树上 小白花,状若腊梅,雪般洁白,小巧玲珑,晶莹剔透、星星点点布满了丫 枝,直教蝶乱蜂狂。此乃花中上品,茉莉花也。其花既长得漫山遍野, 花香岂不铺天盖地而来? 说话的,此书不是说甘乔嵩么?怎么只见花呀草的,不见甘乔嵩? 且不要急,只因那甘乔嵩便生于茉莉之乡,横州府所在,因此便从花香 说起也。且说在茉莉丛生的野地边上,有一浓浓密密棘竹圈圈的小瓜 园,园内长着翠绿翠绿的满园瓜树,瓜树满园,便成林了。那瓜林,远远 望去,好似顶顶绿伞挤竖在一地,高矮参差疏密有致,清风拂来,绿浪 滔滔,倾刻间竟成了绿的海洋了。看官要问,既是瓜,何称林?且又伞 状。不是藤蔓满地爬的么?问得好。须知,此瓜非彼瓜,却是岭南特产 ----木瓜也。满园木瓜,数亩之阔,不就成林了么? 时值盛夏,火般炎热,四周一片寂静。中午时分,众百姓惧酷暑,都 缩在家中,摇蒲扇,品凉茶,正歇着哩。那瓜林隐处,虫声唧唧,热浪逼 人,不想竟有人影晃动,好生奇也,大热天气,骄阳底下,怎么竟有人愿 熬此酷热在此转悠?定睛看时,却是几个小厮,人人头顶两条小辨子, 挽着高矮不齐的裤腿,光对脚丫,缩头探脑,正在捉迷藏哩。待认真细 看,不对,内中两人怀内各揣个绿里透黄的木瓜,哪里是捉迷藏?分明 是偷木瓜!几个小厮摸到竹丛边,寻到水沟出口,那里竹丛长得不甚浓 密,又常因猪狗不时由此穿出爬入,撑开了一个口子。众小厮在口子前 停了步,后头那小个子,机灵地环顾四周,眼见得四下里无半点动静, 便伸出舌头,跟众小厮做个鬼脸,笑道:"好了,好了。"众人喜形于色, 皆掩嘴而笑。想到将得大饱口福,吞食那凉丝丝甜蜜蜜的黄熟瓜囊,那 个欢喜劲就甭提了。正欢喜间,冷不防那瓜林深处传来炸雷也似一声 吼叫:"站住!你那几个泼贼快给我站住!竟敢又来偷我木瓜!看你往哪 里跑?"原来是管瓜园的景二叔赶来了。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 时迟,那时快,众小厮闻声而动,"呼"的一声,都往水沟口窜去,眨眼工 夫,一个个都顺沟口钻出去了。景二叔赶到竹丛边,见那沟口窄小,竹 棘横斜,欲钻过去,又怕被竹棘划个头破血流,那可不得了。眼睁睁看 众小厮跑得无影无踪,景二叔徒呼奈何,捶胸顿足吼道:"你等休想走 脱!我看清楚了,后面那个是甘乔嵩!我告诉甘老先生去„„"景二叔 雷嗔电怒,在瓜园内喃喃骂了半晌。众小厮不管他,天崩地陷只等闲, 赶吃木瓜要紧,出得水沟口,一道烟飞跑去了。原来此瓜园乃甘老先生名下。甘老先生单讳一个"仁"字,是本地 老秀才,知文通礼,博学广识,端的是人品学问了得。只因屡考不第,无 缘做过半日小官。已过耳顶之年了,虽是双鬓花白,腰板却还硬朗,微 有几根琵髦,是甘屋园一带受人敬重的长者。他在瓜园侧边盖两间茅 檐草舍,置放若干凳桌,收几个学童,办起了这个私塾学堂,不知是先 有学堂还是先有瓜园,总之学堂前面便是大片的瓜林,瓜林之外是遍 地茉莉花树。地因物显,室以物名,因此缘故,学堂门匾上便镑刻"木瓜 学堂"四字。甘仁老先生学富五车 诗书满腹,加之治学严谨,颇得好名声。邻近村寨孩章,但到五六 岁上,都争相送往木瓜学堂启蒙求学,听由甘老先生调教。星移斗转, 年复一年,学生渐渐增多,学堂内每日皆闻唱读诗文之声,"咿咿呀呀" 声可传半里之外,端的热闹非常也。那从瓜园水沟口钻出去的几个小 厮,便是甘老先生门下弟子。却说此木瓜园,甘仁老先生专委景二叔代为管理。景二叔何许人? 乃邻村鲸夫马景是也。因人人惯称他一个景字,不呼其姓,便成了"景 二叔"。不明就里者,还以为其姓景哩!此二叔年过五旬,一生未娶,膝 下无儿无女,独自谋生,平日不喜戴头巾,盘个花白发誓,众小童便戏 称他为"白头二叔公"。甘老先生管此公三餐柴米,委他看护瓜田,除了 管理瓜园,二叔公闲时总爱撑着竹排在郁江上漂荡,撒网钓鱼,捉鳖捞 虾。因住在瓜园,常听鸟语、闻花香,靠江近水,清景幽静,甚合其意。景二叔平日里腿勤手快,拔草锄地,灌水施肥,将个瓜园捣弄得有条有 理,十分整齐,甘老先生很是畅心满意。所欠者乃性情古怪,悭吝刻板。平时寡言少语,专爱杯中之物,每每两杯下肚后,醉眼包斜,总要缠着 众学童絮絮叨叨,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扯便老半天。逢到此时,众学童 便拿他开心取乐,拍他肩膀,捶他屁股,当面叫他"白头二叔公"。待他 酒醒之后,便是另一个模样,摆出一副正经架势,别说你摘他木瓜,便 是碰断半张瓜叶,他也大骂半天不止,末了还加上一句:“我告诉甘老 先生去!......” 却说这天午后,"得得得"一阵竹梆声响过众学童三三两两走进了 学堂。那几个偷瓜小厮,便是甘乔嵩、古云、梁生等几位,此时也拍拍 肚皮回来了。吃瓜时,心花怒放,欢天喜地,什么都不想,如今回到学堂, 想想先生威严的面孔,磨得发亮的戒尺,心头不免"怦怦"乱跳,于是互 相推让磨蹭着,不肯先跨进门去,倒是最年少的甘乔嵩,把双手往身上 抹了抹,悄声说道:"怕什么?大不了挨一顿戒尺,待我先进去。"头一歪, 便跨进门去。古云、梁生几个,低了头紧跟着鱼贯而入,都悄悄到座位 上坐了。各人肚内怀着鬼胎,惼惼不安,偷眼看甘老先生时,但见他端 坐在讲台后,眯缝双目,果然神色不大对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哩!学 堂里静悄悄的,鸦雀无闻,喘气声都听到了,好难挨也。约过半盏茶时, 先生轻咳一声,开言道:"今日不讲课,各自诵读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 一文,放学前各人俱要背熟----切切记住,放学前背熟,休要儿戏自 误!"先生说毕,将戒尺搁在案头,踱出门去了。甘乔嵩、古云、梁生几 个顿时舒了口气,浑身轻松起来:"啊呀,想是先生不知木瓜之事,虚惊 一场了。"于是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高声念诵词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众学童捧着书"咿咿呀呀"埋头念诵,把学堂吵得闹哄哄的像寺店 经堂。看看红日偏西,甘老先生走到案台后,命众学童一个个轮流到台 前背诵词文,背得了的,放学归家去。偏巧古云、梁生二位竞背得断断 续续,不很熟练,还把"今夕是何年"念成"今朝是何年"了,只好呆坐在 一旁等着。轮到甘乔嵩时,但见他学着先生模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竞念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先生听了,点点头,甘乔嵩心中暗喜,跨出 门去,拔腿便走,不料先生叫道:"且慢!甘乔嵩,你先别走。"甘乔嵩脱 口道:"先生,不是说背得好就先回去么?"先生喝道:"休要多嘴!叫你 留下便留下,你自以为背得极好了么?"甘乔嵩闻此一喝,知道有些缘 故了,没奈何,只得乖乖转回座位上。众学童都放学走了,只剩下八个。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心内嘀咕 着:"此顿手心戒尺难免了。"但见甘老先生倒背双手在台前来回走着, 半晌才开言道:"老规例,诗文背不熟,罚打掌心五板,你等可记否?"众 人异口同声道:"记得,次日还背不熟,加罚十板!""”“记得就好。不过 ----"甘老先生声调拖得老长,"今日我要破破旧例,如何破法?免罚 了。"说着双眼朝众人脸上扫视,极其严肃道:"你等今晚须加倍用功, 潜心攻读,明日早堂先就背书,还背不好时,则加倍罚了。切记。"众人 高兴得拍手欢呼起来,先生点了三个名字,说道:"以上几位,可以走 了。看看只剩下五个,都是今日一起偷木瓜的几位,众人你看我,我望 他,各自心知肚明,只好垂首而立,静候先生训诲。先生皱着眉头,好一 会才道:"你等几个,晌午时分做得好事,倘须老夫点明么?"众人同声 道:"学生知错了。"先生又道:"非是老夫舍不得几个瓜,其实此事十分 不妥。古人云:少时偷针,大来窃金。少时不学好,将来难成器也。其 中道理,我何止说过千百遍?你等俱当耳边风。尤其古、梁二位,论年 纪你俩乃兄长,本该带头学好,如何倒引小同窗往斜路上去?非重责不 足以警醒为戒,实在饶恕不得也。把手伸来,每人十板!"甘老先生愈说 愈气,捏紧戒尺怒喝道。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愁眉苦脸的,不知如何是 好。甘乔嵩向前深深鞠了一躬,低声哀求道:"先生容告:学生不该因一 念之差,贪一时之口福,干下这般见不得人勾当。论理本该重责,只是 学生年纪尚幼,此等细皮嫩肉的,如何受得了十戒尺?挨了十板,十天 半月的拿不动笔,写不得字,岂不误了学业?听了先生教诲,学生已知 错了,然已悔之不及,但求先生怜悯,从宽处罚些个,则学生感激不尽 了。"甘老先生本乃慈善之人,见甘乔嵩这般求情,心自软了半截,只是 那气还未消,喝道:"看在你等年少无知的份上,且饶了你三个年小的。古云梁生二位理当晓事,着实轻饶不得。每人五板,看打!"古云梁生看 看单饶不得自己,急得簌簌泪下,双双跪地求饶,甘乔嵩亦跪下了,恳 求道:"其实皆甘乔嵩之过也,是我见这黄熟木瓜实在诱人,一时嘴馋, 便鼓捣他们几个道:不若趁午间炎热无人之时去摘了来,一齐享用,岂 不美哉!于是便做出这等勾当。还求先生开恩,一发饶了他俩罢!"先生 半信半疑:"果然是你主意?"甘乔嵩道:"好汉作事好汉当,正是学生出 的点子。"先生道:"曾偷几回了?"甘乔嵩道:"不瞒先生说,前后曾拿了 六个瓜,今日是第三遭了。"先生冷笑道:"哈哈,不想你人小鬼大,小小 年纪竟然这般大胆,居然带了这个头。常言道:‘事不过三,本待饶了 你嘛,你倒做了三回了,不重责如何了得?只好给你十板!"甘乔嵩道:" 先生说得好,事不过三,学生摘了三回瓜,今日知错了,往后必不再犯, 再不会过三了。既然不过三,先生如何不肯饶?"甘老先生一时语塞,倒 不知如何说了,笑道:"罢罢罢,你倒能言善辩。姑念你年少且敢作敢当, 暂且记下这顿戒尺也罢。不过,怎能让你如此轻松过关?无论如何也得 罚点什么。"甘乔嵩接口道:"先生欲罚默写?背书?做文章?"先生道:" 我才不罚这些呢,默书作文皆难你不倒,今日偏罚你对对联,对上了, 免打,对不上时,十板照打可也。"甘乔富笑道:"多谢先生饶了板子,学 生情愿考对联。"甘老先生捋捋胡须,狡黠地笑笑,说道:"考对联你也 喜欢么?好吧,我这里敲击戒尺,敲至十声时你要对出下联,超过时限 便对得上也不算,我看你还笑不笑?"说毕即念出上联道: "雏凤学飞,今日偷瓜钻狗洞。" 先生念毕,以戒尺击桌,口中数着:"一、二、三......甘乔嵩侧着 头,双目滴溜溜转,沉思片刻,却好先生数至十时答道: "潜龙奋起,他年攀桂步瞻宫。,, 先生昕罢,笑将起来,挥挥手:"好个‘潜龙奋起,他年攀桂步瞻宫 ',算你乖巧,便让你过关,走罢,都回去罢!"甘乔嵩欢喜得一蹦三尺, 招呼众伙伴:"还愣什么?还不快来谢谢先生!"众学童回过神来,急忙 向甘老先生道了谢一涌出了学堂,蹦蹦跳跳回家去了。半路上古云 道:"可恨白头景二叔,全然不留情面,告状害我们,差点挨一顿手心板 子好险也。"梁生道:"可不是么?多亏甘乔嵩一力承担,讨得先生欢喜, 总算免了此顿板子,要不,不知如何挨过去呢!"甘乔嵩笑道:"承蒙众 位兄长出力,带携小弟饱吃了一顿鲜甜木瓜,我该多谢各位大哥才是 下次还去时,千万别忘了叫我,哦?"直说得众人大笑起来。却说自那日挨了先生一顿训责,差点挨打戒尺,众孩童满肚的怒 火怨气尽冲着景二叔身上去了,好多天,见面都不理他。景二叔才不管 呢,肚内自乐道:"你们这帮泼猴,欺我年老无力,自恃跑得飞快,估到 我追不上,赶不得,今番叫你也有惧怕二叔之时!"自此,景二叔依旧白 日整理瓜田,入夜下河撤网摸鱼。众学童呢,照旧天天上学堂,读四书 五经,写字作文,瓜林一时是不敢进去了。渐渐地,便将此事淡忘过了。忽一日,又是正午时分,依然三伏暑热天气,大毒日头把地面晒得 直冒烟。甘乔嵩、古云、梁生他们几个,在家中闷热难耐,哪里坐得安 稳?都到江边戏水去。在木瓜学堂上游,沙滩浅处,一伙孩童不管三七 二十一,在那一垛一垛的茉莉树丛边,脱了长衫短褂,东放一堆,西挂 一件,光着屁股,赤条条地便往水里跳。入到水中,一个个嘻嘻哈哈笑 着,叫着,骂着。有的用手将水泼得老高,你泼我,我泼他,打起水仗来。受不得的,灌了几口水呛得难受,一个猛扎,从水底钻出老远,浮出水 面转过头来,把手往脸上一抹,嘻嘻的傻笑着。于是你追过来,我游过 去,玩起捉乌龟的勾当。此玩法倒是快意矣,无奈总是身长力壮者占上 风。甘乔嵩个头小,哪里玩得过他们?便独自游耍于一隅,无意间瞥见 沙滩上搁着一竹排,三五根大竹绑在一起,两尺来宽,丈余长短,一头 浮在水中,一头搁在沙滩上。甘乔嵩眼睛一亮,近前看时,原来还有条 粗绳牵着,缆在岸上一根碗口粗木桩上。"这不是白头二叔公的竹排 么?"甘乔嵩欢喜得不得了,高兴地打了个惚哨。往日远远见二叔公在 江中划竹排,觉得好玩,欣羡非常,心内痒痒的寻思道:"得上那竹排划 一回,一天不吃饭也愿了。"现今竹排摆在眼前,不正是天赐良机么?于 是立即动手,松了缆绳,使劲将竹排往水里推,无奈人小力薄,使尽吃 奶的力气也没能挪动半步。梁生见了,高兴地跑过来,两个齐齐发力, 只把那竹排动了动。古云等众伙伴见了,喜不自胜,水仗也不打了,"呼 "的一声奔将过去,"嗨嗨哟哟"地呼喝着,一下子便将竹排推到了水 里。甘乔嵩跳上竹排,扛起竹篱往水中撑去,那竹排忽悠忽悠溜溜打起 转来。众伙伴不约而同都爬上去,一个个光着屁股,横七竖八摆在竹排 上晒日头。其中两个将手攀住竹排边,双腿浮在水中"砰砰膨膨"不停 打着水花。竹排渐渐往江心漂去,众人笑啊,喊啊,那快活劲儿,不用提 了?..... 却说众孩童正玩到忘情处,猛听得岸上传来一声大喝:"喂喂!你 们这帮泼猴,好大胆子!要将我竹排弄到哪里去?"大伙一听,顿时慌了, 急忙把竹排往回划,那知竹排愈急愈不听使唤,越划越是打转转。白头 二叔公站在岸上,吹胡子瞪眼的,嘴里喃喃骂个不停。待看清是古云梁 生他们一伙,更是气极:"原来又是这帮龟儿,偷了木瓜不算,又来算计 我的竹排,真真乃顽子不可教也----我告诉甘老先生去!"景二叔见竹 排老半天划不回来,估到是有意拖延耍弄他,怒冲冲走了----要就这 般走了还好,不料刚走出数丈,看见地上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景二叔 止了步,想了一回,心里乐道:"有你们好看的!"但见他将衣服一件件 拾拢,卷成两团,往两边腋下挟着,头也不因,径往学堂去了。众学童远 远见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叫道:"景二叔,不好这样!好歹留下 几件衣服„„" 景二叔才不理呢,头也不囚一直去了。众孩童又划又撑,且推且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老半天才将竹排 挪回原处,依旧缆好了。四下寻去,没见一件衣裳,古云梁生双手一摊 道:"二叔公必是将衣服拿到学堂告状去了。如今倒好,赤条条地,如何 上学去?"甘乔嵩道:"可恨景二叔,做得好绝,我等虽然只有十岁八岁, 也算堂堂男子汉呢,这般没遮没拦的,如何上路见人?回家更不好交待 啦!没奈何,事到如今,只得舍命到学堂认错去。"有人道:"便这般一丝 不挂上学堂?"甘乔篱道:"想个法儿罢,这么大个人,还能让尿憋死?" 说罢举目四顾,见不远处有几棵芭蕉树,便道:"看见那芭蕉树么?好大 张叶子。依我看,只得如此这般„„"众人听了齐齐苦笑道:"只好如此 了。"于是大伙奔将过去,各人扯了一截蕉叶,往身上卷着,正好够遮 盖。"这主意倒不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大笑起来。嘻嘻哈哈 互相取笑了一回,可想到这么上学堂,又觉得好难为情,但硬着头皮还 得去啊,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双手提着芭蕉裙,似那上古时候的野猿一 般,磨磨蹭蹭的沿江边走去。一路上各人东瞧西望,唯恐碰上熟人,排 一溜儿往学堂去了----还好,时正晌午,且又炎热,一路上半个人影也 没有,谁会想到此时正有一队"野人"在江边操练呢? 且说木瓜学堂里,甘老先生正因几个学生没来学堂,满肚的不高 兴,才刚刚开书讲课不久呢。甘乔嵩他们到了学堂,站在门外,你推我 搡,谁也不敢先进去。可老这么站着也不成呀,没奈何,甘乔嵩朝大伙 顺顺嘴,硬着头皮上前推门:"报告先生,学生甘乔嵩迟到了。"甘老先 生"吱"的一声开了门,定睛看时,大吃一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捋 须叹道:"哎呀呀!真绝了!老夫活了这大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到此等 稀奇事,此地乃‘木瓜学堂'非‘芭蕉学堂'也。是谁想出这个馒主意?" 众学童闻之,都涌出门来看,见此情景,先还交头接耳,窃窃自笑。终于 忍耐不得,俱捧腹大笑起来,直笑得个个前俯后仰,泪水盈眶。众顽童 窘得恨无地缝可钻,搭拉着脑袋,紧捏着芭蕉裙,任由他们笑着指指戳 戳。好一会,先生止了笑,把二叔公拿来告状的衣服递出,喝道:"快穿 了衣服来!"众顽童如得圣旨,急急忙忙拿了衣服,分头钻进瓜林中,各 自穿戴了,复转回学堂内,各各归位坐下。甘仁老先生怒气未消,双目紧紧盯着甘乔嵩,喝问道:"又是你带 的头么?"甘乔嵩眨眨眼点点头"嗯"了一声。老先生道:"此番该如何处 罚?对对联?题诗?打手心?"甘乔嵩垂头丧气,低了头轻声道:"学生一 时劣性难改,有负先生教诲,祈望先生宽大为怀,再发慈悲,让学生吟 诗作对抵罚,则学生感激不尽矣!"先生冷冷笑道:"你小小年纪,但却 满肚子的鬼点子,还想要免罚?没那么好事了。老夫明知,题诗作对难 你不倒,前番让你对对联代罚,乃有意免你等皮肉之苦也,不想、未及 半月,又复胡来,古人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不受些切肤之痛,吃点苦 头,你们如何肯改?今日既然光腚上学堂,做出本木瓜学堂前所未有第 一桩奇事,那就成全你们罢。不罚诗联,不打戒尺,每位赏三个‘响屁 '!"甘乔嵩甚是惊讶,问道:"学生不解,屁者,乃腐臭之气味也,摸不着, 看不见,揽不拢,如何赏法?"先生道:"无须多问,少刻便知。"只见甘老 先生叫学童搬过一条长凳,摆在讲台前,令这八个排成一溜儿等候,先 生捏着戒尺喝道:"甘乔嵩,你不是爱带头么,今番还是你带个头罢。快 快扒下裤裆,卧在凳上!"甘乔嵩只好乖乖照办,扒下裤头,光着屁股, 爬在凳上。先生举起戒尺,朝那嫩白屁股"啪啪啪",就是三下,嘴里说 道:"知道了么,屁股啪啪响,此即响屁也!"一个个皆照此办理,无移时, 三八二十四"响屁"响过,几个毛头但觉得"金瓜"火辣辣生痛,浑身汗 水洋洋,双眼泪花翻滚。可不是么?人说十指痛归心,这浑身上下,那块 皮肉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打哪里不都一样痛归心?但痛归痛,却谁也 不敢哼哼一声。各领了三个"日响屁”,屁股恰似那滚热汤水烫过一般,坐也不是, 站也不是,哪里还有心思听之乎者也?好不容易盼到放学,大伙儿齐涌 出门去,古云对梁生道:"今番甘老先生实在气坏了,半点情面也不留, 打得好狠啊。"梁生道:"想想也难怪,老先生是恨铁不成钢,在一时气 头上。"甘乔嵩道:"可恨那白头二叔公,害得我们好苦。纵然我等千般 不是,骂一顿便也罢了,却偏要到学堂告状,还把衣服卷去,害得我等 光着屁股上学堂,这不害苦我们么?实在做得太绝了!"众伙伴道:"正 是呢,事起皆因白头公,总撞在他手里,真真可恼之极!""此晦气二叔 公,我看他单日不着双日着,总有朝一日遭报应„„"众顽童说着说着, 一肚火气全都冲景二叔身上去了。未知后来如何,下回分解。第二回借鱼网景二叔失算 吃肥鹅甘乔富计成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弹指间早已三年过去。且说木瓜学堂瓜林依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甘仁老先生依然年 复一年教书育人。同窗学童,年长的走了,又新来了几位少年。甘乔嵩 时年十岁,比前更是聪明乖巧了。因其天生灵心慧性,但凡先生稍一点 拨,诸般皆通。那吟诗作对赋词,都不在话下,文章做得极好,字更写得 出众,比甘老先生还写得有神韵,竞超过去了----真乃雏凤清于老凤 声,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是也。见自己学生如此长进甘老先生甚是 欢喜,常怀偏爱之心,逢人便夸道:"吾多年未曾收得这等机灵学子,真 难得也。此子他日必出人头地。” 其时古云梁生二位,因年岁渐长,无心向学,早已退学半载有余。退学归去,无所事事,每日嬉游于市井胡同村野小巷,所为尽是些小人 勾当,端的是游手好闲也。甘乔嵩念与其多年同窗情义,放学归来,常 与他们厮混一处。久而久之,不免沾染陋习,学得圆滑乖巧,每每做事, 总爱出些鬼点子愚弄他人,令人啼笑皆非。先生见此,又惋惜不已,叹 道:"惜哉!满肚聪明才智,原该潜心向学,努力进取,日后图个仕途坦 荡,封妾荫子,方不枉了为人一世也。现今总往歪处学,长此以往,岂不 误了前程?"不说老先生感叹,但看那甘乔嵩平日所思所行,果然是与 众不同,别出一格,方知甘老先生并非祀人忧天也。话说那瓜园东南角,瓜林绿海中露出一茅庐尖顶。此庐作何用场? 乃管园人午间歇息之所也。马景二叔因孤寡一人,别无牵挂,午间歇息 于此,晚间也很少回村去,此庐倒成了他的家了。看那庐棚,茅草结顶, 墙壁以小木条作骨架,将那稻草和泥挂糊于木架上,凉干便成了挡风 避雨的墙。靠东墙摆了两张长凳,凳上搁三块长术板,板上铺一汗迹斑 斑的草席,此便是景二叔的床铺了。三块从河边拣回的圆溜溜卵石,围 了个三脚灶。铲、锄、簸箕倚墙角,篓、网、鱼叉挂墙头。屋后两个 竹笼,乃鸡鸭鹅三鸟栖身之所。此庐临江而结,日看白浪东去,江风习 习,夜闻蛙鸣遍野,莹火临窗,真不失为景二叔的雅室也。日间偶有学童来此玩耍,碰上景二叔心情欢愉时,便摆出一副长 者架势,与众孩童谈古论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说到兴头上,听者千万不要插嘴打断他,否则他便红脸粗脖跟你过不 去,让你哭笑不得,下不来台。众人知他脾性,总顺其意,让他高兴得忘 了祖宗姓氏。逢到此时,便让一人在瓜林中做手脚,把个大熟瓜抱去 了。不过景二叔却极好记性,过后到瓜田巡看。"早上此处倘见一大熟 瓜,怎么转眼便没了?莫非老先生摘了去?不对,老先生要瓜,从不自己 动手,一声吩咐我便摘了送去了,何须他老先生费心?"看看地上尽是 些小脚印,他明白了,"又是那帮龟儿们搞的鬼,真真可恨也!"便大骂 起来。不过,骂归骂,也没能把众孩童怎么样。常言道:捉贼见赃嘛,你 没当场抓住,亦是奈何不得也。那一日,日头当空暴晒,天气甚是闷热。二叔公吃过午饭,懒洋洋 躺在三板床上,一边剔牙,一边眯缝双目,嘴里"哼哼"唱着横州小调, 朦朦胧胧正待见周公去,忽听庐棚外"嘎嘎嘎"鹅叫不止,还伴有脚步 声。二叔公睁眼朝外张望,但见一个人影正慢悠悠朝庐棚晃来。定睛 看时,原来是甘乔嵩。"二叔公,吃过午饭了没?"甘乔嵩笑嘻嘻叫道。" 我吃没吃午饭,关你屁事?正昏昏欲睡,却来惊我好梦,又来偷瓜么?" 景二叔心里没好气,怒道。甘乔嵩陪笑道:"二叔公此是哪里话来?自 那年让先生打了‘响屁',甘乔嵩可没敢动过你二叔公半张瓜叶,早都 洗心革面做好人了。今日不过见二叔独自一人冷清,特来相伴说话解 闷。"景二叔道:"何曾见过你这般好心?没来捣乱便万幸了。我不须你 来解闷!正要歇一歇,又来撞板。你要睡,就睡地上稻草堆,别来烦我。"景二叔见了甘乔嵩,知道他午间又不肯在家,要来此处歇息纳凉,便 不耐烦起来。那甘乔嵩果因别处闷热,难得此江边瓜棚透风清凉,午间 在二叔公庐中歇息,最是爽意不过了。往日,他见二叔公睡了便罢;但 见那床空着,便爬上去卧睡。二叔公回来,见他睡得死猪般,怎么 叫也叫他不醒,只得在灶前地上铺开稻草胡乱歇息。偶然如此,倒也罢 了,三番五次之后,景二叔便烦:"暖哟哟,这个世界颠倒也!你是屋的 主人,我倒成过路客了。是你的床铺还是我的床铺?......”今日见甘 乔嵩又来,心内便老大不高兴。甘乔嵩见二叔公挠腿斜躺在床上,一副 不耐烦模样,肚内寻思道:"二叔公好没道理,倒烦起我来了。今日我偏 要睡那床,看你怎的?"在地上来回转了一圈,眼珠骨碌碌转:"有了。" 便欠身凑近前去,装模作样道:"二叔公呀二叔公,正经跟你说了,我今 日哪里有心思歇午觉?我知道你有好渔具,特来向你借个吊网急用。你 不是喜欢吃鱼生么?待会捉了鱼回来,我孝敬你老人家一尾大鲸鱼,你 先备下生油、姜丝、炒花生,脆好酸木瓜等着,如何?"景二叔眼睛一亮, 问道:"借我吊网,欲往何处使用?"甘乔嵩吃惊道:"怎么?你老人家消 息向来最灵通的了,还不知道么?""知道什么?"二叔公急忙爬起来,睡 意顿消。甘乔嵩俯身低言道:"原来你真的不知哩,告诉你罢,城东头那 大水塘快干了,众人正在哪里忙着下网摸鱼,捞虾捉鳖,热闹着呢!去 的迟些,只怕没份儿了。你胡乱借给我吊网使用,到时捉了鱼回来,任 你选条最大皖鱼叫你两天吃不完,放屁腥三日,岂不是好?"景二叔满 腹狐疑,说道:"没这回事罢,今日清晨我也曾入城转了一回,怎么没听 说半点讯息?况且,塘主施老爷会这般随便让人抓鱼?„„"甘乔嵩 道:"信不信由你,听说施老爷近来赌钱发了大财,心内欢喜,大发慈悲, 要做善事还愿,特意开闸放水给众人捉鱼,让众街坊欢喜欢喜,顺便将 塘水放干了,晒塘七日„„没功夫跟你日罗嗦了,我先去也。"言毕,不 待二叔公应答,便从墙钉上扯下鱼网,在墙角揽了几根网竹,往肩上扛 着,风风火火的去了。景二叔望望他那心急火燎的背影,肚内七上八下, 寻思道:"果有此等事?甚是蹊烧!此小子素来鬼计多端,未可信也。待 会我真去了时,倘其中有诈,让人笑话不打紧,被他那伙小厮乘机光顾 我瓜园岂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想了一回,复躺下,双眼直瞪瞪 望着茅棚顶。谁知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心内老惦着众人闹哄哄在城 东大塘摸鱼的光景。"莫非真有此事?倘若不假,却是机会难得,错过岂 不悔之晚矣!"二叔公越想越心里痒痒,怎么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下 床:"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不论真与假,只得走一道。"胡乱抓了一 副网具,拖着木履,三步并作两步,贴贴贴地赶出门去了。景二叔走出瓜园门,拐上田头小路,走了百来步,隐隐感到头上热 辣辣的难受起来,才想起时正晌午,太阳火球般当空烤着,忘了戴竹笠 帽了。欲待回去取,又因本来就去得迟了,恐怕越耽搁越迟,却不误了 大事?遂把心一横,便晒半日又何妨?姑且将网具往头上顶着,遮盖些 个。景二叔忙忙穿过回头小埂,转上大路,那沙石路面,被太阳烤得滚 烫滚烫,远远望去,升腾的热浪忽闪忽闪的。"幸好,"景二叔心内暗忖 道,"幸好拖了对木履来,要不,没把双脚烫熟才怪呢?„??" 且说景二叔"贴贴贴"拖了对木履往前赶,正行间,却见前头一人 扛着网具急步如飞迎面走来。二叔公暗暗嘀咕:"此人竟往这边走,莫 非我弄错方向了?"等来人走近,定睛看时,不觉大吃一惊,你道那人是 谁?不是别人,却是甘乔嵩。景二叔急忙道:"怎么往回走。不是说在 城东大塘么?"甘乔嵩抬手抹去额上汗珠,气急喘促道;"二叔公,你说 气人不气人?愈急愈忙,愈忙愈乱,我倒少拿了一根网竹了,待会这网 可怎么下?白走一程了,只得往回赶。二叔公,且稍等一等,待我拿了网 竹,和你一同走罢!"二叔公这才看清,果真甘乔嵩只拿了三根网竹及 一条大网竿----虽然如此,也将这小子压得腰弯弯的了。景二叔不觉 失笑:"此子也真够粗心,如何竟忙乱至此?"嘴里叫道:"我才没工夫等 哩,你自己快去快回二叔脚下没你麻利,只得先走,恕不等也。"说罢, 拽开脚步,乐呵呵地去了。原来古时的鱼网,乃是一根长竿吊着四条对角张开的网脚,恰似 吊着一只四脚蜘蛛,网的四个脚,便绑在蜘蛛脚踹,往水里平平的沉下 去,待鱼虾入网,便将网竿往上提,网内鱼虾则尽滚入网底。倘少了一 根网脚竹,这网便提不起来,还抓什么鱼?因此甘乔嵩少拿一根网脚竹, 不由景二叔不好笑也。看官要问,甘乔嵩虽年少,却一向精明过人,今日因何竞手忙脚乱 出了如此差错?问得好。看官有所不知,这个正是甘乔嵩的诡计了,故 意少拿一根网竹,留下往回走的借口,专为蒙骗景二叔呢! 却说甘乔富见景二叔喜滋滋而去,心中大喜,一口气径直往回走。回到庐棚,放下网具,吁了口气,抹抹额上汗珠,口内吹了个唿哨,欢欢 喜喜地爬上三板床,仰面朝天摆成个"大"字躺下了,想想景二叔此刻 正扛着网具在大毒日头底下趱行,甘乔嵩心内暗自发笑:"好你个白头 二叔公,你烦我么?我倒让你晒晒日头去!"那庐棚临江近水,江风习习, 确乃清凉去处。甘乔嵩自乐了一回,午睏上来,抵挡不住,渐渐哈欠连 天,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便入梦乡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马景二叔头顶网具,满心欢喜,一路大摇大摆,拐 过东城角竹林,绕过街口老槐树,埋头朝城内兴匆匆而去。这大热的天, 又正晌午,此时谁不在家避暑歇息?那景二叔,一心只惦着众人闹哄哄 争先捉鱼的情景,倘去得迟了,连腥味儿也沾不上,岂不白走一遭?因 此,虽走得汗雨通流,气喘吁吁,却全然不在乎。约莫赶了半个时辰,总算望见城东大塘堤边老榕树了,远远地见 那树荫底下,三五个闲汉皆坦胸露乳,只穿裤叉,或坐或躺,摇着蒲扇 正在那里纳凉呢。景二叔暗暗吃了一惊:"不好,他众人都已洗脚上堤, 当真来迟了。"及至到了跟前,不觉傻了眼,大塘里汪汪然一池碧波荡 漾,三五成群的鸭子正悠悠然在水中游来游去。阵阵清风吹来,粼粼然 水面皱碧叠纹。沿堤而长的半池莲荷迎风摇曳,荷香袭人,好个清景去 处,怪不得众人在堤边树荫纳凉哩。那些人也有认得景二叔的,见他头 顶鱼网,便高声动问:"二叔公好清心,午间也不歇歇,急风赶火往哪里 抓鱼去?"这一问,真好似半生里倾下一桶雪水,把个景二叔从头顶一 直凉到脚底。呆了半晌,呆了半晌,景二叔反问道:"此塘今日不是放 水捉鱼么?怎么又满满的了?"众人见问得出奇,都哄笑起来。有人叫 道:"怎么?二叔公欲来此塘捉鱼?该不是开玩笑吧?几时放水了?"景二 叔闻此语,心内已全明白,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肚内暗忖道:"我 老糊涂了,不该因一时爱鱼心切,竟让甘乔嵩那小子蒙了,倒惹众人笑 话一场呢!"嘴上却道:"村头小二哥约我去捉鱼,我竞忙乱昏花弄错 了。不是城东大塘,乃白水塘也。自赶一程了,现今只得转往白水塘 去„„"说着但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回头拔腿便走。众人见他满头大汗, 倒也深信其言。瞧瞧他那副头顶鱼网脚拖木履"啦啦眩"赶忙忙的怪模 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便又一阵大笑起来。不在话下。且说甘乔嵩躺在"三板床"上,恍恍忽忽,朦朦胧胧,心里想道:“闲 时常听老人说,云端之上有天宫玉宇,什么水晶宫、广寒宫、南天门、 北天门、琼台楼阁、银河瑶池„„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美妙极了,不知 究竟如何?倘能到那里走一道,不枉了虚生一世也„„"想着想着便下 了床,出门纵身一跳,身子便飞悬在空中,渐渐的竞飘到云端里去 了?„??甘乔嵩一门心思往天宫飞去,但见身边尽是飞彩流霞,耳边风 声呼呼,身上衣裳被吹得"嘶嘶"作响,浑身凉嗖嗖的,好个清凉世界! 甘乔富心里畅快极了„„隐隐约约又见前面有人影晃动,好生奇也, 谁人也飞来了?赶往前看时,原来是甘老先生领着众学童,还有古云梁 生他们,都说要到天上去看看----呀!真是不约而同!由是众人你追我 赶,说说笑笑,一齐腾云驾雾而去„„看看迎面飘来一团浓浓的乌云, 甘乔嵩急忙闭上眼睛,复睁眼时,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自己一个孤零 零地在飞,老先生他们都不见了。正纳闷不解,又见前面飘来一个小黑 点,渐渐近前来,变成了个大黑团,却看清是一只啄木鸟。那鸟不偏不 斜,呼的一声稳稳站在了甘乔嵩肩上,张开利嘴,对着他头顶"嘟嘟嘟" 就啄起来?..... 甘乔嵩吓得"哎哟"一声便从天上掉下,猛然惊醒,却原来是南柯 一梦。待睁眼看时,但见二叔公正站在床边怒目相向,手捏网竹朝他头 上"嘟嘟"敲着,嘴里骂道:"你这油嘴滑舌的猢狲,竟敢把你二叔当猴 耍,好大的狗胆!"甘乔嵩急忙坐起来,揉揉眼,茫然道:"二叔公你说什 么?谁个竟将你当猴耍了?"二叔公咬牙切齿,大吼道:"好呀!你还装痴 卖傻,哄骗我往城东大塘抓鱼去,你却回头在这里做发财梦!今日决饶 你不得,看打!"景二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网竹便打。说时 迟,那时快,甘乔嵩急忙翻身闪过,一骨碌爬下床来。这才想起是哄二 叔公捉鱼去了,忙满脸堆下笑来,拱手道:"二叔公,对不起,权借三板 床睡了一晌,万分感谢了。"说罢夺门而出,景二叔撵鸭子似的,提着网 竹在后头赶,哪里追得上?只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道:"看你往哪里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甘老先生去„„" 话说甘乔富哄骗景二叔捉鱼去在三板床上做了个飞天梦,险些儿 挨景二叔一顿网竹打,多亏眼急腿快走脱了。当日倒也平安无事。不 过,事后却总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倘先生知道了,不知又要如何处罚 呢。不想、日复一日,看看十天过去,甘老先生见了面,总是笑容可鞠, 好似没事儿一般,你道奇也不奇? 原来景二叔那天虽大叫大嚷,到头来却没敢去告知甘老先生。何 故?因过后想起来,不由他踌躇不决。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 后之言,岂能全信?你自己堂堂白首老翁,竟随便轻信十岁小童戏言, 被他哄得奔波劳碌团团转,向别人说知了,岂不是扒下裤裆给人看— —让人笑话么?因顾及此一层,景二叔终究没向老先生提起——倒叫 甘乔富白白虚惊一场了 o 看看十日过去无事,甘乔嵩不由暗暗称奇,渐渐将提悬着的心放 了下来。只是有时想起还心有余悸:二叔公发起怒来,可真够狠心。那 日倘不是躲闪得快,一网竹打下来,不断胳膊也要脱一层皮哩。话休恕烦,却说那日放学之后,日头还有一竿高,甘乔嵩因不忙着 回家去,便迎着晚霞沿河堤溜达。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踢打路上的小石 子。正无聊间,忽闻前面江面咕咕呱呱嘻闹之声不断,看时,却是古云 梁生几个在那里游泳。甘乔嵩见了大喜,急忙奔过去,脱得赤条条地," 扑通"一声便往水里跳。众人追逐戏水,嘻嘻哈哈闹得不可开交。过了 一会,甘乔嵩对众人说起前些时哄二叔公入城抓鱼的事,众皆大笑。梁 生道:"活该!谁叫他爱管闲事,老跟咱们过不去。"古云道:"下次碰见 他时,我也哄哄他耍子。"梁生道:"自打退了学,再没尝过木瓜味了,甘 乔嵩老弟几时带我等去饱吃一顿,气气二叔公,那才好哩。"众人都附 和叫好。甘乔嵩道:"你们还敢入瓜园么?"古云道:"自打退学,好久不 去了,今日有你陪着,让二叔公见了亦无妨,怎么不敢去?"甘乔嵩侧头 想了一回,微微笑道:"木瓜么,吃过几回了,我看今天不吃那个了。换 换口味,今天吃顿红烧鹅肉,未知众位意下如何?"众人听说,心里痒痒 的,人人欢喜的不得了。古云大笑大叫道:"暧哟哟!多谢乔富老弟了, 我足足三个月没闻过肉腥味了,嘴里正淡得慌哩!既是甘家有红烧鹅 吃,这等美事打着灯笼没处寻,如何不去?走!大家都到甘屋去!"甘乔 嵩笑道:"且不要忙,我家哪里有烧鹅吃?不过随口说说罢哩。"梁生 道:"却不是废话么?拿众兄弟寻开心,害得个个流口水。"甘乔嵩依旧 笑嘻嘻道:"要说么,也不算是废话。我家虽没有,却有个有的去处,好 大条肥鹅,专留我等去享用,众位乐意时,一齐跟我去弄了来烧着吃, 热辣辣,香喷喷,叫你神魂颠倒,撑破肚皮!"众人见说,欢天喜地,美滋 滋道:"这般说时,更是求之不得了,快快道来,往哪里吃去?"甘乔嵩神 秘地招招手,众人围拢前来,但见他笑着撩拨指头,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末了道:"众位以为如何?"众小厮俱抚掌大笑,叫道:"妙哉!不吃木瓜 了,只要吃红烧鹅肉去!” 甘乔肯与众伙伴计议斟酌一番,人人欢喜。都上岸穿衣,不戏水 了。一齐嘻嘻哈哈朝木瓜学堂走去。此刻,甘老先生早已回家去,喧哗了一天的学堂空无一人,清静 清静。这帮小厮返学堂干!?原来不是进学堂,竟是绕过学堂大门,顺 瓜园小埂往景二叔庐棚去了。此时金乌西坠,彩霞满天。落日余辉将瓜林涂抹得金黄金黄。天 将昏黑之前,景二叔照例到瓜田巡察一周。看看无事,便回庐棚淘米下 锅,生火煮饭。景二叔孤身寡汉,一个人的饭菜好对付,但见他将些虾 碎鱼枯,拌些蒜泥酸梅子,都装在一个小碟内,淋了油料搁在饭面上, 来了个饭菜同时熟。没移时,便熄火完事了。此刻,景二叔正斜躺在床 上,嘴里咿咿呀呀哼着不知啥曲儿。酒葫芦在墙上挂着,碗筷在桌上摆 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等饭菜焖得熟透,使用晚餐了。景二叔不时朝那酒葫芦瞟几眼,喉头突块忽上忽下蠕动,嘴巴咂 咂吞着口水,肚内寻思道:此时此刻,肚皮饿些不打紧,唯是浑身上下 似有酒虫儿在爬动,酒瘾上来,真是好难耐也,恨不得立即爬起来吸两 口呢„„景二叔正在那里美滋滋地胡思乱想,忽听得屋后鹅鸭"嘎嘎" 乱叫,不远处隐隐传来孩童嘻笑声。景二叔不由警觉起来,霍然坐起: 是谁放学这许久没回家去,还在瓜园转悠?那笑声渐近,定睛看时,却 是甘乔嵩古云几个正扒翠拨绿穿过瓜林走来,一路咕咕呱呱,笑声不 断。二叔公不觉皱皱眉头:"啊呀!又是此几位,不知又搞啥鬼名堂了。且看他如何动作。"甘乔嵩见了二叔公,老远便甜甜的叫道:"二叔公好 么,你老人家又喝两杯了吧?""你二叔每日能喝能睡,几时都好,用得 着你来挂心?"二叔公没好气道,"放学不归家,来这里捣什么鬼?小心 我一顿火棍打破你头壳!"甘乔嵩陪着笑脸道:"二叔公今天怎么啦,我 等小孩子家并无他意,今日特意来向你老赔礼道歉,还要孝敬孝敬你 老人家,聊表一番心意呢。"甘乔嵩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涌进庐棚。甘 乔嵩接着又道:"难得二叔公一贯菩萨心肠,啥事总让着我们些个。前 些时我等不知天高地厚,对你老人家屡屡冲撞冒犯,实在不恭之至,二 叔公却不与我等小孩一般见识,不放在心里去,想起来实在过意不去 哩。"二叔公一贯喜欢别人拍他马屁,此时见了这般说,心里很是受用, 虽然一声不哼,脸色却和顺多了。呆了一会,二叔公厉声道:"你这帮捣 蛋鬼顽劣成性,我领教的还少么?此时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只怕一转身 便是另副模样了。"甘乔嵩急忙道:"二叔公说哪里去了?今日我等实是 诚心诚意而来,二叔公千祈不要误会,冷了众人心。"众伙伴都道:"正 是呢,我等这里诚心向二叔公赔礼了。"二叔公怒道:"放你娘的狗屁! 赔礼赔礼,说得倒轻巧!我朝你头顶敲一记拨火棍,然后向你赔礼道歉 好么?那天哄我大热天扛着鱼网来回跑,差点没把我气出病来,说声赔 礼就得了?"正在此时,却见梁生在门外笑嘻嘻的往里探头缩脑,双手 湿淋淋的。甘乔嵩会意,挤了挤眼,向前拱手道:"二叔公,都是甘仔的 不是了,你老人家一贯菩萨心肠,宽宏大量,今日务请见谅。为表歉意, 今番特来慰劳你老人家。"二叔公道:"咋个慰劳法?"甘乔富道:"我众 人奉送一顿美味佳肴,陪你老人家吃个痛快,如何?"二叔公笑道:"此 子白天说梦话,又来胡言乱语。你这几个黄毛小子,满身臭汗,两手空 空,还说来孝敬你二叔公哩,没动我木瓜便谢天谢地了。"甘乔嵩笑 道:"二叔公此言差矣,如何把人看扁了?你老不知,今天我放学归家时, 正巧碰见古云梁生他们,因此一同顺路沿江往回走。也是合当有口福, 正行间,忽见江面上漂来一团扑腾扑腾翻动的棉团,我等好生奇怪:这 是什么棉团?竟会动!待漂近了看时,众人都乐了,你道何物?原来竟是 一只白鹅!头上还淌血,正挣扎着哩,看看是活不长了。梁生二话不说, ‘扑通'便跳进水里,游过去一把抓了拖回来,嗨!好大一只肥鹅!却已 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了,也不知是谁家走失的哩。总之从 上游漂来,谁人晓得?众人计议道:‘任其随水漂去,不知何时腐臭了, 岂不可惜?不若弄回去宰了,饱餐一顿,众人开开荤,此乃上上之策也。'我便想:平日我等对二叔公常有不恭冒犯处,甚觉对他不起,何不拿 去孝敬他老人家?这般大肥鹅,想他一个人也吃不了,我们几个也一同 尝尝荤,却不是好?众人都赞同,个个拍手称妙,便到这里来了。二叔公 你说好么?"听说白白捡条大肥鹅,二叔公顿时满面笑容,问道:"鹅在 哪里?如何不拿来?"甘乔嵩道:"怕你不喜欢,未敢贸然拿进来,在外头 放着呢。"二叔公道:"甭说喜欢不喜欢的话,只管拿来看看。"甘乔嵩 向门外叫道:"梁生二叔公叫呢,快把鹅拿进来。"梁生高声应道:"好咧, 马上来了!"话声未落,人到门前,果然双手抱着一条湿淋淋的白肥鹅, 鹅头夹在翼下,早不动弹了。景二叔见状大喜:"果然你等有心!得赶快 动手,待死硬时便脱味了。"众人欢呼一声,吆五喝六,七手八脚行动起 来。有的劈柴烧水,有的拔毛开肚,有的起骨切肉。肠子全不要了脚翼 骨头统统剁作一锅负汤,肉则切做大片大片的,拌些白酒姜汁生油等 料,盛在盆里。不须二叔公动手,约莫-柱香时,全弄好了。二叔公问 道:"肉切得这般大片,咋个吃法?"甘乔嵩笑道:"二叔公没见过么?剔 除骨头后,肉一律做烧烤肉片。用竹签将肉串起,蘸些盐巴,在火上不 停地转动烘烤,烤得扑扑响香喷喷时,便是熟了。烤熟一片吃一片,这 个便叫做吃红烧鹅肉。那味道呀,鲜美香酥,脆嫩可口,真真妙不可言 也,难道二叔公没吃过?"景二叔直咽口水,咂咂嘴巴道:"你们倒会吃, 我活了这大把年纪,从没见过这般吃法。"于是拣那老柴燃起一堆火, 众人围着火.堆团团坐了。人手一竹签,动手烤起来。众人欢天喜地, 有说有笑,挤眉弄眼,乐不可支,烤熟鹅肉便往嘴巴塞,直噎得眼泪都 淌下来了,好不畅快! 甘乔富给景二叔递过一块烤好的肉片,景二叔先闻闻那烧肉味, 大口吃了,抹抹嘴,赞不绝口道:"鲜美!鲜美!果然使人醉魂酥骨,别有 风味!"吃了一回,景二叔伸手取下壁上酒葫芦,就着葫芦嘴,一口肉一 口酒,悠然悠哉,得意洋洋。甘乔嵩拍拍景二叔肩膀:"二叔公既有美酒, 如何忍心独酌?不若赏我等每人一口尝尝。"景二叔满嘴喷着酒气摇摇 葫芦笑道:"酒不多也。况且你等小孩子家,小小年纪也不该喝酒。小 孩喝了酒伤脑不聪明,不聪明的小孩怎能读好书?读不好书它日岂能 金榜题名做大官?日子长着呢,你们暂留着肚子;日后中了状元再喝不 迟也„„"景二叔絮絮叨叨,说着还把酒葫芦举过头顶晃了晃:"你听 听,酒不多也。"言罢大笑。甘乔嵩亦笑道:"二叔公不给酒喝,倒有一 大堆道理,我等只好忍着点罢。"说着对众人眨眨眼:"有鹅肉吃已是天 大好事了,岂能得寸进尺要酒喝?我也太不知足了。"众人听罢,哄然大 笑。二叔公笑道:"可不是么,这就对了。"众人欢天喜地又吃起来。景二叔几口黄汤下肚连连打了几个饱咯,飘飘然的眼睛便有些模 糊起来。望望一地棉絮也似鹅毛.景二叔思忖道:"此鹅倒与我那鹅一 般,通体白毛,不知是哪户人家走失的?此时找不见鹅,正不知怎样哩, 倒怪可怜见的。"转而又想:"操那份心思干什么?又没偷他抢他的,自 送上门来,不吃白不吃,且乐得醉饱一餐,做一回快活神仙罢„„"迷 迷糊糊间,倏忽想起自家那鹅。往日黄昏,总闻鹅声"嘎嘎",此时红日 西坠,天色渐黑,如何不闻我鹅叫声?竟有些异常哩。景二叔看看眼前众小厮,两手油乎乎,满嘴黑糊糊,正大嚼鹅肉, 暗暗呱呱嘻闹大笑,因想起平日他们人小鬼大,无所不为,不觉心头" 噔咯"一沉,疑窦丛生:"此帮小滑头,该不是胡弄我吧?闹了半天,说来 孝敬我,莫非倒是吃了自家那鹅?实在蹊挠,真正可疑也!"想及此,景 二叔再坐不稳,手提酒葫芦,脚拖木履,翘起着"贴贴贴"转出去了。却 说是夜风清月白,夜色净朗,天倒不怎么昏黑。景二叔出门往右,拐过 墙角,一眼便见墙根下鹅笼关得严严实实。趁着月色看时,见那红冠鹅 头斜侧伸出笼顶,在微风中不时左右扭动,正频频向二叔公点头哩。二 叔公自笑道:"原来无事,我自多疑也。"于是复转回屋内,甘乔嵩心内 怀着鬼胎,迎着二叔公笑道:"二 叔公哪里去来?“哦哦,二叔因灌了两口黄汤,一时尿急,憋的慌, 去解手则个。"景二叔包斜醉眼,摸摸肚皮,随口胡乱应答。甘乔嵩笑 道:"二叔公黑夜走动,小心着点好,千万别扭伤了脚,十天半月的走动 不得,那时却说我等害了你。"景二叔叫道:"说哪里去了?难得众位小 兄弟今日同我一处快活,别说那不吉利话儿。"当下众人添柴加火,愈 添豪兴,又"嘛嘛啪啪"烧烤不止。没移时,那骨汤也煲好了,连锅端来 随众人各取其便。一条二十来斤重肥鹅,全吃光了,只剩下遍地骨渣。是夜,喧哄至亥时方散。次日清晨,日影横窗,景二叔伸伸懒腰,哈欠连天,磨磨蹭蹭的爬 下床来。原来昨晚喝得痛快,多灌了两口,睡过了头,倒是那鸡们"叽叽 咕咕"聒噪将他吵醒了。二叔公揉揉眼,呼了一口长气,摇头晃脑的喃喃道:"常说有钱难 买天光觉,这死鸡不识好歹,一大早便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搅我好梦 ——就快饿死了么?惹得我火时,三天不喂,看你还叫不叫„„一边自 言自语,一边将盆子盛些鸡食转到屋后。鸡笼才打得半开,鸡们便"日 子"的飞跃而出,叽叽喳喳地向食盆冲来,顿时你扒我抢,"啄啄啄"一 个劲点头不止。但看那鹅时,却毫无动静,依旧把头伸出笼顶,还闭目 养神哩。景二叔骂道:"这死鹅还在睡!直要我请你才肯出来么?"说着 扬手朝鹅头一掌拍去,这一拍不打紧,却将鹅头拍缩回笼内去了。那鹅 依旧不声不响,二叔公更恼了,伸手向笼内抓去,一抓,却抓出一把乱 草来,还夹着一团碎纸,二叔公一时茫然,定睛往笼内看时,哪里还有 鹅?只见笼底躺着一截鹅头!二叔公见此光景,大吃一惊,想了半晌,渐 渐明白过来,顿时这气不打一处来,直气得七窍生烟,连连跺脚,破口 大骂道:"这帮天杀的!果真将我看家鹅劏了,还说孝敬我哩,这不是要 气死我么„„” 原来昨晚烧烤的正是二叔公的看家鹅。甘乔嵩他们入庐棚时,梁 生便在屋后做手脚。先用一把嫩草引诱那鹅,哄得它乖乖的不叫不闹, 随后就势抓捏鹅颈,紧抱鹅身,狠狠发力,没半刻功夫便捏它个乌呼哀 哉了。随即又割下鹅头,拿根小竹枝插于头颈下端,一头插在笼底,将 鹅头伸出笼顶之上。二叔公出来查看时,朦胧月色下,老眼昏花依稀见 个鹅头伸出笼来,哪里料到竟是截死鹅头?这个,便是甘乔嵩预先想就 的法儿,果然将景二叔蒙骗一时了。蒙骗一时而已,纸终究包不住火。如今露了馅,二叔公岂肯干休? 当即怒火冲天把状告到甘老先生那里。放学时,甘老先生喝命甘乔嵩 留下,责问事由来龙去脉,当得知又是与古云梁生几个在一处胡为时, 又气又恼,跺足叹道:"论才智你本非等闲之人,如何总与他们混在一 处?"后来狠狠地打了五板手心戒尺,说道:"但愿你从今醒悟,以此为 戒,休要自毁了前程。"甘乔嵩吃了五个板子,直痛得毗牙裂嘴捧着手 掌又是揉搓又是吹气,心里又羞又恼,酸溜溜的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来。肚内寻思道:又惹老先生气恼了,这顿鹅肉,可吃得有点划不来哩。看 来日后只得小心学好,不辜负老先生一番苦心„„转而又想:这二叔 公也太那个了„„ 且说三天之后,清晨时分木瓜学堂前,众学童晨读之后正互相追 逐嘻闹,尽情戏耍。甘老先生则手捧书卷踱出门来,正漫步间,忽闻阵 阵臭气扑鼻而来。甘老先生不由得皱眉捏鼻,往四下里寻望:"奇怪哉, 清净学堂从未有过此等恶臭,此味何处飘来?"正诧异间,那瓜林中走 出二叔公来,但见他口内喷着粗气,全身上下湿淋淋的好似一只落汤 鸡,好不狼狈也。原来臭味竟是从他身上飘来。甘老先生以袖掩鼻,连 连叫道:"请止步,莫近前,请止步,莫近前。臭不可挡,真乃臭不可挡 也。二叔公因何如此?„„"众学童见状,都走拢来远远的围了看。景 二叔十分懊丧,讪讪道:"先生且休问,未料如此之晦气。今晨出恭不小 心,竞失足掉进粪池里去了。"众学童见说,俱掩嘴窃笑。老先生道:" 你又非三尺小童,如何竟这般疏忽大意?弄出这等狼狈相,真真失体统 也。"二叔公道:"天晓得哩,从来没这样背时的,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 乱蹄。平素我出恭,蹲下时手便攀住粪池边小莱莉树,任由发力,从无 失手。今日攀那树时,还没发力,不想竟连根拔起了。我一时猝不及防, 哪里还蹲得稳?四脚朝天便掉人粪池内去了,扑腾挣扎半天才爬了上 来,落得个一身屎臭,满头姐虫。不瞒先生说,那池内粪水,我是灌了两 口了,欲吐又吐不出,现时肚内正翻滚得慌哩!"老先生见这般说,不由 得紧紧捂嘴掩鼻,连连挥手道:"呀呀呀,别说了,快去洗了来罢!"二叔 公提着裤腿道:"我这不是正要赶着去嘛!"说罢,摇摇晃晃一路小跑, 直奔江边去了。但说众学童见景二叔那滑稽模样,直乐得手舞足蹈,更有的笑弯 了腰,老半天直不起来。甘乔嵩抿着嘴,耸耸肩,脸土掠过丝丝笑意,袖 手自过一旁去了。有小学童叫做杨小三的,多嘴问道:"甘兄,你不觉得 好笑么?"甘乔嵩道:"你猜猜看,二叔公因何掉入类池去了?"小三道:" 还用猜么?他自己说是失足掉进去的啦。甘乔嵩微微笑道:"非也,灌了 一肚粪水他还不明白,真个是有趣"说着向众人招招手,众学童见状都 围拢来,甘乔嵩眉飞色舞,比比划划说了一回。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哄然 大笑。杨小三直笑得前俯后仰,捧腹捶胸,喘着气道:"可不是要笑死人 么?只是,甘兄你也玩得出格些了。"甘乔嵩笑道:"惨是惨了点,可恨二 叔公老爱与我过不去,鬼叫他这般计毒。你看他动不动便找先生告状, 前天我又挨戒尺了,此刻手心还隐隐作痛,还不都是因他二叔公?今日 让他洗个粪水澡,不过解出一口闷气罢了。你道甘乔嵩与小三子他们说了啥话?原来前些时甘乔嵩钻到瓜田 捉蟋蟀,无意中见到景二叔正在粪池边蹲着出恭,许是年长腿软筋麻 之故,景二叔双手紧紧攀着粪池边一株小茉莉树,老半天才完事,一拐 一拐的跚跚离去了。甘乔嵩好奇,待二叔公走了,便去粪池边寻看究竟, 只见那小茉莉树被摸得光滑光滑的,想必绝非一日之磨了。甘乔嵩忽 生恶作剧之心,寻思道:"二叔公既不肯放我一码,那就别怪小的不仁 了!"遂捏个事由,到二叔公处借来一把铲子,将小树连根挖出复又埋 下,依旧铺上草皮泥,看不出半点松动 的样子。可怜这二叔公往日总是这般攀着,所以刚松裤头带往下 蹲,便习惯地随手攀那小树,不想今日暗箭难防,竟将小树连根拔起, 顿时仰面朝天,"暧哟"一声跌入粪池内去了。你道众学童能不笑破肚 皮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煮恶狗聚餐三圣庙 惊何发拍肚郁江边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倏忽间早又过了几年。且说甘乔嵩在木瓜学 堂又读书三载,时年正十三岁。也许是命中注定罢,因家境贫寒,母亲 李氏再无力供读,只得辍学归家。甘老先生甚为惋惜,叹道:"惜哉。如 此奇才,倘可继续攻读,日后必定瞻宫折桂,仕途坦荡,今却弃学而去, 岂不惜哉!"甘乔嵩却满不在乎,说道:"何惜之有?人世枯荣,仕途得失, 终属难定。古人有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元时莫强求。谁敢说我 日后便无富贵?"直说得老先生无言以对,摇头不已。自此再无师长管 束,母亲李氏更是管他不得,每日总与一帮小兄弟任意纵性地逛荡,捉 麻雀,斗蟋蟀,无所不为。真个是光阴虚度,岁月空添。且说那初春之日,甘乔嵩与何发他们各处游玩得烦腻了,便沿江 边一直往下游逛去,一路追逐打闹,惚哨不停,好不快活也。看看将到 曹屋村竹林,忽闻"汪汪"狗咬声,众人循声寻去,原来狗咬声自那石窑 内传出。众人好奇,”呼“的一声都奔将过去,爬上窑顶,探头缩脑的 往下看。但见一条肥壮黄毛狗,一拐一拐的在窑底打转转,看来是受伤 了。何发李息腿长,三步两脚便冲下窑门,却几窑门早被乱石碎砖堵 死了。猜想那黄狗如何人去?必是失足从窑顶掉下去。何发心中大喜, 好似半夜里拾得金元宝一般,大叫道:‘天赐我也,待我捉回去养来看 门守更,正是好?"说着便与李息动手拆那窑门乱石。没移时,拆开了一 个水桶般大小洞口,黄狗见了,纵腿奋力一跳,便从洞口飞跃而出。此 时众伙伴都围上来了。何发美滋滋道:"好条大黄狗!"一面说,一面在 狗背上抚摸。岂料黄狗不领情扭转头毗牙咧嘴的,血红舌头吐出半尺 长,"汪汪"乱叫。何发始料不及,吓得连退数步。黄狗见他退去,愈是 往前紧逼。何发大惊失色,叫声"不好"转身便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 脚。其实他不晓得你不怕呢,狗倒还老实。你心里发毛,显得慌里慌张, 它便凶狠起来。倘你装模作样蹲下抓石块什么的,它便赶紧夹着尾巴 逃之夭夭了。现在自己发怵跑了,明摆着胆怯哩,大黄狗哪里肯放过? 撒腿便追。何发绕石灰窑打转转,黄狗也不远不近跟着转转,直把个何 发吓得屁滚尿流,魄碎魂飞,嘴里哭叫道:"这狗爷爷怎么了?那么多人 你不咬,如何只跟我过不去?"回头见众人站在那里看热闹,又骂道:" 你众人竞忍心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快来助我!"那何发年纪十六,人生 得长大,平素自恃身高力壮,对众小兄弟总爱颐指气使,以老大自居。即便此时被狗追得团团转,也还是吆吆喝喝。众人见狗势汹汹,个个吓 得满脸煞白,捏着两把汗,茫然不知所措。甘乔嵩见何发那副熊样,正 在一旁吃吃窃笑。此时见何发发话了,便弯腰捡一块拳头大小石头,待 那黄狗迎面绕转过来,观个仔细,扬手飞石,不偏不斜砸个正着,正中 狗脑门。那黄狗嚎叫一声,摇摇晃晃旋即倒地,翻滚抽撞一回便不动弹 了。众人回过神来,都拍手欢呼道:"砸得好!砸得好!"何发满头大汗回 转来,见黄狗已倒地不动,气喘吁吁,渐渐回过魂来,双手抚胸说道:这 ——这——这狗东西——吓死我也。"李息上前问道:"发哥不妨事 么?"何发喘了一回,骂道:"妨事不妨事没看见么?你们这帮混蛋倒好, 没事一般在旁边看热闹。"李息道:"此狗好凶,我一时也吓懵了,正不 知如何是好,多亏了甘乔嵩老弟„„"何发道:"别说了,别说了,还算 老子命大,没叫它咬了。现时孽畜既死,不管三七二十一,大伙动手把 它弄回去,煲其狗头,煮其狗肉,饱餐一顿,方解此恨!"听说吃狗肉,人 人踊跃欢呼,个个欢天喜地。不想甘乔嵩却道:"好倒是好,只怕待会狗 主人寻来时,见不但打死了狗,还吃得尸骨无存,他肯善罢干休?那时 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哩。"何发叫道:"又不是偷他抢他的,在窑边捡了来, 倒有这许多怕处?走,快扛了走!怕事的走开,不怕的都去吃狗肉!"甘 乔嵩再无言语。当下有人问:"待往哪里煲去?"李息上前道:"李村东边三圣庙里, 不是有口大铁锅么?何不拖到那里煮去?那地方僻静,闲常没人去,正 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检裤带吃饱了也没人知哩。"何发一拍大腿: “对了,果然是个僻静去处,就到那里去!"众人都赞成,嚷嚷着要去, 却没人动手抬死狗。何故?原来那死狗毗牙咧嘴,舌头伸出老长,够吓 人的,谁都不愿近。何发喝道:"怕什么?甘乔嵩与小三子抬了去!"小三 子与甘乔嵩因惧怕何发,不敢不去,只得动手,两个把狗翻仰过来,狗 头在前,狗尾拖地,每人抓一条腿,将狗一路拖拉,径朝三圣庙去了。且说那三圣庙,坐北朝南,临江近水,庙前一带尽是苍松翠竹,灌 木青藤。庙虽破,松竹却茂盛,端的是浓荫蔽日,古树参天,破庙掩影在 林竹中,风水好极了。众人进了庙,但见些断墙破壁,四周挂满了蜘蛛网。廊前阶下,苔 青草绿,沟边墙角虫鸣蛙叫,可见年深岁久,一派荒凉景象。众人也顾 不得许多,只管四下寻望,果然见正殿前墙根灶台上搁着-口大铁锅, 那锅斑斑锈色,且黑且黄,显然多时没使用了。此锅乃每年做佛事时使 用,此时众人也顾不得许多禁忌,正好用来煮狗肉口各人分头寻来了 些枯枝残叶,将锅洗了又洗,便生起火来。须臾,水滚,众人一齐动手, 把狗肉放进锅内浸一浸,复又捞起,七手八脚拔毛,开膛破肚,肝脏都 堆在破竹箕内。不消半个时辰,都捣弄好了。将锅又重洗一遍,把整条 光狗都浸在锅里煮着,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些老盐、嫩姜、干桔皮统 统放到锅内去了。众人口角流涎,抓耳挠腮,眼巴巴围在铁锅边一个个 伸长颈项往锅里望着。干柴烈火,倒也快当,没移时,四下里便飘溢着 香喷喷的狗肉味,满庙堂皆是肉腥气,惹得莲台上众神都乐乎乎的忘 了佛戒,一个个张嘴瞪眼的在那里傻笑着哩! 好不容易挨了半个时辰,只见何发右手提刀,左手在刀口上摸了 摸,趋前朝狗腿一刀割下去,撕下一块嫩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狗油 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滴嗒滴嗒着。过一会,何发抬袖往嘴唇上抹了抹,说 道:"味道鲜美,倘欠一线火候,不过,也差不多了。"说着又从狗腚上割 下一块带皮肉——那肉块上有孔洞,洞周围皱巴巴的还带些许没拔净 的短毛。何发扯根狗骨穿挑了,递给李息:"你也尝尝。"李息正巴不得 呢,接过来便往嘴里塞,因皮多肉少,且未熟透,又烫嘴,嚼了半天才囫 囵咽下去,直噎得双目圆瞪,泪水汪汪。何发问道:"熟透了么?味道如 何?"李息喘了一口气说道:"倒是脱骨了,却未够烂熟。心一急便囫囵 吞了下去,正不知味道如何哩。"何发大笑道:"我说么,倘欠火候也。" 众人眼巴巴的看着他两个都尝了,心内痒起来,忍耐不得,都待入口, 叫道:"何发哥!不若再割几块,好歹让我几个都尝尝!"何发摆摆手,笑 嘻嘻道:"还要割么?不能再割了再割待会便吃不成白切狗了。"众人忙 问:"白切狗如何吃法?"何发满脸不屑,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竟 不知么?可见你们没去过宾州地界。告诉你们罢,让你们也见识见识。那地方人氏,不论男女老幼,专爱这般吃法——将整条光狗放在锅内 煲煮,急火开锅,文火炖熟。然后捞出挂着滴水,待滴净了水,便带皮切 成一件一件,盛在盆内。另一个小盆里备些生油酱醋,姜丝蒜泥等料。每人抓一件,蘸着配料吃,端的是清香奇昧,纯美非常,谁个吃了不啧 啧称赞?这个,便是吃白切狗了。"李息咂咂嘴巴道:"倒有这个吃法,不 使筷子,用手抓着,敢情是站着吃了。怪不得常听人说:‘狗肉滚三滚, 神仙站不稳'„„"何发叫道:"你又胡说八道!人说‘神仙站不稳'者, 是这个么?那是开发狗肉,加清补凉佐料,连汤带肉吃,那才不是自切 狗呢!"李息道:"原来如此。"众人听他指天划地吹了一回,越发眼馋得 紧,都在那里围着铁锅发呆。忽然何发大叫一声:"哎哟哟!我倒忘了, 那肝脏肚肠狗心狗肺都是上品哩,先炒一盆狗下水开胃引喉,再吃白 切狗,端的是快活赛神仙也。还愣什么?赶快动手,将狗肚肠抬到江边 翻洗干净,待会狗肠狗肉一起吃!"众人正被他说得喉痒眼馋,恨不得 即时大口吞吃狗肉,见了这般说,心凉了半截,面面相觑,尽无言语。各 自肚内寻思道:"此何发也真是,早不叫迟不叫,众人巴望了半日,好不 容易等到狗肉快熟了,他才叫去捣弄狗肠。傻瓜才去哩,待会这里把狗 肉狗汤吃光了,回来啃骨头?"没人开口说话,死一般沉默。何发叫道:" 怎么不说话?都变哑吧了么?我看这么办罢,两个人去也就够了,少者 多劳,还是小三子甘乔嵩去。众人在此等着,待你两个回来再开锅煮肠 吃肉,如何?"甘乔嵩见何发点他,满肚子不高兴:"就欺我两个年少,啥 事总推我二人。我偏不去,你能奈我何?"小三子看看甘乔嵩半晌未动, 明知其意,扯扯他衣角低言道:"甘兄,没法儿,我俩只得去。你我拗得 过他大个子拳头么?"何发又大声催促:"怎么还不动?赶快动手快去快 回!众兄弟等着吃狗肉呢。"甘乔嵩想了一回,无奈,只好忍气吞声与小 三子将盛肚肠的破竹箕面对面抬着,一步三歇挪往江边去了。穿过竹林,便是江边。两个在水边乱石滩拣了块光坦坦大青石板, 倒出肚肠翻洗起来。甘乔嵩边洗边叹道:"唉,你说可恼不可恼?我俩年 少力薄,啥事都得昕他何发使唤。爹娘早生我两年不好么?那时拳头大 些,便讨得公平。"小三子道:"甘兄,命该如此,叹有何益?事到如今,别 胡思乱想的好。尽快翻洗完毕,早些回去,便有狗肉吃,迟些恐怕只有 啃骨头的份儿了。"两个便急手急脚的洗,须臾,便捣弄得差不多了。偏偏甘乔嵩手痒多事,将狗肚翻洗净了,把这头的半截肠子打个 结,便从另一头往里吹气。一吹,将狗肚吹成了个大困球。一手将这 头捏着,放在水中浮来浮去,甚是好玩,忍不住还伸手往圆球拍去,"砰 膨"有声,传出老远。甘乔嵩心中欢喜,笑问小三子:"你说好玩不好 玩?"说着又拍得"砰彤"响。小三子笑道:"你倒会玩哩,就像先生打你 屁股一般。"甘乔嵩笑嘻嘻道:"对,对,就像打屁股一般„„。"说到这 里,甘乔嵩眉头一皱,叫道:"哎呀,有了,待我跟何发他们开个玩笑,吓 他一吓。"说毕,一边拍打,一边学大人口吻高声骂道:"两个泼贼,好大 狗胆!竟敢将我家黄狗当劏了„„我叫你偷,我叫你偷!"说着又"砰砰 "拍打,"还偷不偷?还偷不偷?还我黄狗来,万事皆休!否则打断你双贼 腿„„"喘口气又换声哭叫道:"暧哟哟,痛死我也!再不敢了„„饶了 我俩罢。那为首几个正在庙里吃狗肉呢。暧哟哟,别打了啊,暧哟 哟„„"甘乔嵩一面呻吟哭叫,一面连连拍得那狗肚"砰膨砰膨"响,小 三子在一旁边看了,直乐得捂嘴笑,笑得弯腰捧腹,半晌直不起来。此 时正值南风,拍打声,怒骂声,嚎哭声,讨饶声,随阵阵南风飘过竹林, 直往破庙传去。两个欢欢喜喜戏闹了一回,不知不觉全洗好了。于是 抬起簸箕往回走„„. 且说两个小厮"哼哼哈哈"抬着狗肠,使尽吃奶力气才爬上河堤边 坡。穿过竹林,回到庙里,但见庙堂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响动。走进里面 大殿,见那光身狗摆在盆内,已割下了三五块肉,灶内火苗儿忽闪忽闪 燃着,一缕青烟袅袅。人呢?一个也不见了。"都到哪里去了?"甘乔嵩小三子一时茫然,"不知又搞啥鬼名堂去 了" 原来何发打发他俩去了,未及半盏茶功夫便等不耐烦,眼馋嘴淡 的,嘟嘟哝哝不停。又略待片刻,等不得了,便叫李息几个将熟狗从锅 内捞出,凉在盆中。稍待片时便迫不及待道:"这白切狗,趁温热吃最 好。得赶快动手,待会凉了便可惜了。来吧,诸位都来尝尝鲜。"内中 有一人道:"甘乔嵩他俩个还没回来,我们怎好先吃?何发道:"真真不 开窍也!这般大条肥狗,能一下子吃光了?就算吃光了,还有那一簸箕 肠子呢。"说罢,提刀割下一块便往嘴里塞。说来也巧,正在此时,忽闻 江边隐隐传来一阵怒骂声,倾耳细听,还夹杂着"砰砰彤彤"敲打声," 暧哟暧哟"号哭声,众人听了尽皆骇然。何发心怀鬼胎,满腹狐疑,一边 咬狗肉,一边走出庙门,屏了气细听,原来却是甘乔嵩凄惨的哭叫 声:"„„饶了我两个罢,那为首几个正在庙里吃狗肉呢„„"又是一 阵"砰砰彤彤"敲打声。何发大惊失色,寻思道:"不好!必是狗主人寻将 来也!拿了甘乔嵩两个,正打得狠哩。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 上着!"回头对众人大叫道:"事发了!赶快走罢!狗主人追来了,正在江 边扭打甘乔嵩两个哩。事不宜迟,诸位火速分头逃命罢!"说着拔腿飞 也似跑了。众人见此,尽皆失色,哪里还顾得上吃白切狗?"呼"的一声, 尽奔出庙门,一道烟四散逃去了。却说甘乔嵩与小三子,庙里庙外寻了个遍,鬼影也不见一个,寻思 了半响,忽恍然大悟——必是刚才在江边玩闹,怒骂哭叫之声将他们 吓跑了。两个忍俊不禁,"扑哧"笑了,甘乔嵩笑道:"不想何发他们这么 不经吓倒撇下我两个不管了。"小三子道:"似此我俩如何是好?"甘乔 嵩大笑道:"这还不好办么?管他呢,狗肉他们不吃,我俩辛苦了半日正 该清心享用享用。先放开肚皮饱吃一顿再说。"两个将手往身上抹了 抹,举刀割肉,一刀一件,用手抓着,涂点盐巴,蘸些蒜泥,大咬大嚼起 来。约半柱香时两个摸摸肚皮,喘着粗气,连连打饱咯,再吃不下了。看看还有大半截狗肉没动,甘乔嵩便举刀砍作两份,到庙后莲池扯了 几张荷叶,各自包了。甘乔嵩笑道:"小三兄弟,今日又吃又拿,真感谢 何发他们了。"两个相视大笑,拍拍屁股,捧着荷包各自回家去。不在 话下。次日清晨,甘乔嵩到江边转悠,在村口碰见何发,远远的'便叫 道:"何发哥!你不够朋友!昨天溜得飞快害得我两个苦也!"何发狡黠 地眨眨眼,笑道:"双腿长在自家身上你自己不跑倒来怪我?没被打断 腿脚,算你好运气了。"甘乔嵩道:"谢天谢地,腿倒没打断,只是害得我 昨晚浑身燥热,通宵难眠,肚子现在还难受得很哩。"说罢摸摸肚皮,叹 了口气。何发看看甘乔嵩模样,又大笑起来,甘乔嵩忍不住也笑了。未 知后事如何,且听分解。第四回挑猪娃乔嵩生歹意 进药堂三娘起毒心 弹指间早又是春暖花开时节。话说甘乔嵩时年十六,人略瘦挑,也算是个后生哥了。日常多浪迹 于村圩市井,爱看往来商贾买卖,时或也替人做些肩挑提拿杂役,觅几 个小钱使用。心烦时,常与人睹弈于村头巷尾,三日不归家。心清时, 常做诸般怪奇事,令人无可奈何,哭笑不得。却说这一日,甘乔嵩从北村回,沿江边大路行,一路上东瞧西望, 将近晌午才走到曹屋村路口。是日,适逢横州圩期,但见一路上人欢马 叫,轿来车往,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甘乔嵩正穿行间,一眼瞥见前面人 流中,有一老妇好生惹眼,但见她肩挑担子,鹅行鸭步,扭扭捏捏,缓缓 前行。甘乔嵩甚感新奇有趣,赶紧几步追往前去,看时,不觉暗暗发笑。你道老妇所挑何物?原来担子两端,一头挂个猪笼,笼内那头小猪,正 不安地东张西望,躁动吟叫不止,看看煞是可爱可怜。另一头呢,则用 麻绳吊着一块大卵石。"此老妇好生怪也,那石头是何宝贝?值得这么 辛苦挑着。"甘乔嵩不解,因此窃笑。甘乔嵩也真个是少见多怪了。村里百姓挑担子,两端一样重的便 好走路。单独一个猪笼如何挑?便在另一端胡乱挂点什么,像个秤陀也 似,压得担子两端平衡,挑的人便能四平八稳,行走如飞,那卵石之用, 如此而己,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不过,挂了块石头,担子平白加倍沉重, 少壮者不打紧,老弱者则感到斤斤在肩头,难怪老妇一路踉踉跄跄净 行醉步了。甘乔嵩跨前几步,回头偷眼将老妇看了个仔细,暖哟!别看 此老姐年过半百,穿戴倒光鲜:绿袄黑裤,金简银钗,脸抹两朵脑脂红, 肩搭一方白花巾。但见她不时换肩转膊,摇摇晃晃往前行。甘乔嵩暗 自好笑,思忖道:"呀!此老姐倒还风流,看她不是乡间种田锄地人,挑 着这副猪石担子往何处去?„„"老妇见一个少年后生频频回头看她, 心内很是受用,又将担子换了一回肩,笑眯眯露出一嘴黄牙,把少年上 下打量了一番ι 甘乔嵩趋步上前问讯道:"不敢动问,阿姆辛辛苦苦挑 此猪石担子,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老妇道:"从东村来,到横州去。我 那表兄弟,好送不送送个猪娃子,叫我挑回去养着。我哪里有心思养它? 挑到城里去,在猪行出手,胡乱换几文钱,如此便似亲戚送我钱银一般, 可不好么?"甘乔嵩道:"原来如此。" 其实,此老姐乃西村媒婆王三娘。平日里专爱走村窜巷,凭三寸不 烂之舌,掇合男婚女嫁,混几口酒饭,骗几文钱银。今日在东村得手,说 成了一桩好事,满以为钱银到手,不料主儿家贫,又值青黄不攘,一时 无银相酬。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情急之下只得把这半大猪娃子捉了送 她,权当酬金。王三娘想:得个猪娃总比两手空空回去强,便挑回来了。谁想到挑得这般辛苦? 甘乔嵩暗自寻思:"此老抠好没道理。亲戚好心送她猪仔,她倒怨 这恨那,还要送往街市卖去,可见原非善人。我家老娘时常唠叨,要捉 个猪仔养,我却囊中空空,几时方能了却老娘心愿?今日天幸使我撞见 此老岖,求她便宜点把猪卖与我,岂不是好?"便伸手入袖中,摸索了半 天,只摸出半吊钱来,好不懊丧。转而又想:"眼见得几个钱是换不来猪 娃了,心中又舍不得那猪,如何是好?有道是‘当取不取,过后莫悔',罢 罢罢,穷则思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待我略施小计,将此猪借了去, 方显我甘乔嵩手段也。"想着想着,不由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起来。说话的,甘乔富与非王三娘素不相识,如何借得那猪?问得好。其实说 借,无非是江湖行话,真意却是要一文不花,将猪平白拐骗了去——大 虫借猪,有去无回。这个便是江湖上勾当也。却说甘乔嵩拿定了主意,赶前几步,笑容可掬对老躯道:"敢问此 位阿姆,晚辈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老妇道:"我乃西村王三娘叫我三 娘可也。"甘乔嵩又道:"不是我多嘴,看您老人家这般辛苦,忍不得说 几句。亲自挑着如此沉重担子,你老金身玉体的,倘有些许闪失,扭了 腰闪了腿什么的,如何是好?何不让您家亲戚人情做到底,叫个年轻力 壮的挑了送去?"王三娘吁吁喘着,又换了一回肩,说道:"你这后生好 没分晓,难得亲戚好心送猪仔,感谢都来不及,倒有面皮开口让他送到 家?你这是哪门子道理?黄毛小子,全无家教!"王三娘气恼起来。甘乔 嵩连忙陪笑道:"暧哟,三娘倒认真起来了。我因见您走得辛苦,跟你说 笑哩,不想倒一时冒渎,万望三娘饶恕些个。要不,我替您挑上一程,让 您老人家歇歇肩,如何?"三娘见说,转恼为喜,呲着满口黄牙笑道:"怪 道你一派斯文,说话却不近情理,原来跟阿姆说笑话,倒错怪你了。看 你也是个知文通礼读书人,怎好烦劳相助挑担?"三娘一边嘴上客气着, 一边却已将担子搁在地下,震得那猪"嗷嗷"叫。甘乔嵩肚内窃喜:"正 合吾意,此老妪果然着了道儿了。"当即接口道:"扶老携幼,天经地义 也,何况我与三娘同路,便挑一程何妨?"说罢挽起袖子,束束腰巾,接 过担子,甩开脚步便走。甘乔嵩一头走,一头与三娘说笑。那老妪欢喜,一路尽说好话,千 恩万谢的。甘乔嵩,心中暗喜,口里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两个 并肩相伴走了一程,那甘乔嵩年轻力壮,脚下生风,越远越快。王三娘 在后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虽急步密脚一溜小跑,终归渐渐跟不 上。少刻,便拉下了百来步。甘乔嵩只顾在人流中穿来穿去,大步如飞, 走得正欢哩!猛听得三娘在后大声呼叫:"喂喂!我说我小哥儿,放慢些 走!待我看一看猪娃子,别给晃坏了„„"甘乔嵩却好似聋子一般,毫 不理会,顾自埋头赶路。左右行人见此,尽注目望他,有好心者叫道:" 此位少年汉子,如何耳聋主此?有老人在呼唤呢!"甘乔嵩"哦哦"应答, 点点头向好心者致意,无奈,只得慢而行之了。王三娘走得心虚气喘, 赶了上来,一把抓住猪笼,喘着粗气道:"不愧少年后生,好脚力,走得 飞快,老娘虽空身亦赶不上哩。只怕万一走散了,如何是好?还是放慢 些走,权且让一让我这双老腿,好么?"甘乔嵩连连点头:"不合一时走 得性起,倒忘了三娘在后相随了。"两个只得依旧一前一后相伴而行。未及一刻,甘乔嵩渐渐又跨步如飞往前赶。看看拉下二三十步,王三娘 在后又大声呼叫提醒,于是又慢下来。甘乔嵩一心老想往前急行,王三 娘又总不让他走得太快,如此时快时慢,两人一前一后总拉不了多远。看看前面将近迎宣城门,甘乔嵩不由得心急火燎起来。说话的,将 到城门应该欢喜才是,如何反倒心急?却原来,甘乔嵩一心盘算着:挑 了担子,混在人丛里飞步疾走,三转两转将那老抠甩了,猪却不是自己 的了?怎奈那三娘亦非等闲之辈,一路看管得紧,总不肯让他走远。看 看进了城便无计可施了,如此岂不白白挑猪担走了半晌?甘乔嵩因此 便心急。且说甘乔嵩踌躇片刻,心有不甘,把脚一跺,抖擞精神大步流 星往前赶去,专拣那行人浓密处穿行。王三娘见了,又高声呼唤起来, 不料这次甘乔嵩真如聋子一般,全然没听见,三脚两脚隐人人流中去 了。这下可把个王三娘急得不得了,"哇哇"大叫起来。叫有何用?因渐 近城门,赶吁入市的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人人各忙其事,无暇他顾, 所谓"黄牛过水各顾各"是也。因此,任从三娘声嘶力歇呼叫,再也无人 理会她了。甘乔嵩甩掉了王三娘心中大喜,急步小跑直达迎宣门。才缓过一 口气,忽见城门下闹哄哄围了一堆人,挤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把入 城吊桥挡住了。甘乔嵩吃了一惊,顾不得歇口气,使尽吃辆力气便往里 挤去,挤了半响,身不由己总被人推来推去,硬是挤不过去。寻个人问 讯:"因何阻塞?"回说是有人在桥上争斗,将入城路口堵塞了。原来一 条丈余阔的护城河沿城墙环绕开去,出人城门只走一条吊桥,桥面不 算宽,有两个鲁汉在桥上互相碰擦,各自出言不逊,正在那里拉拉扯扯 顶牛对骂。你两个爱吵架倒也罢了,却苦了众赶好人,拥得里三层外三 层的,没人能绕得过去。眼见得一时是过不去了,甘乔嵩叫苦不迭,急 欲后退,又被后面人流顶住,端的是进退两难也。甘乔嵩急得心里如热 油煎熬,浑身大汗淋漓。正在那里焦急,猛听得有人呼唤,扭头看时,却 是王三娘从人堆里挤过来了,口中嚷嚷道:"后生哥,我在这里呢——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说着一把抓住猪笼,生怕飞走了似的。甘乔嵩 肚内暗暗叫苦,寻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被老妪赶上,前功 尽弃也。"脸上却讪讪笑着,口里说道:"王三娘,怎么总不见您?我正等 得好苦,急死我了。"三娘笑道:"原来你我都急,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两个各各心怀鬼胎,说罢都笑了。甘乔富被那王三娘赶上,知道别无他法,只得顺水推舟,一发替她 把猪娃挑进了城里。王三娘拍拍甘乔嵩肩膀,笑道:"小兄弟,今日难为 你了,好心替老身挑了半天担子,辛辛苦苦走了这老远的路,真真叫我 过意不去。好心人必得好报,三娘决不亏待你。待会将猪娃出了手,我 和你喝两杯去,还送你几吊行脚钱,好么?"甘乔嵩扪心惶愧,好不尴尬: 我一心要拐她猪娃子,不料三娘却是这般识情识理,倒是我的不是了。"当下推让道:"顺路帮帮忙还不应该么?怎好让三娘破费?"三娘满脸 是笑,说道:"千万别客气,三娘活了大半世的人,这点道理还不晓得么? 岂能平白让你辛苦?千祈莫要推却。"甘乔嵩肚内寻思道:"说来也是, 替她劳碌了大半日,就喝她几杯酒也不为过,何况现时肚内饥肠辘辘, 正不知如何打发呢——且随她安顿去。"便道:"既蒙三娘错爱,不好推 却,只得遵命。三娘欢喜道:"正该如此。"甘乔嵩挑了担子随三娘走, 到那市井喧嚣去处,寻个阴凉地方歇了。王三娘果然精明,但见她在好 市上站了一会,约半盏茶时,便将猪娃脱手了。收了银两,两个又顺城 东大街走,拐往左边小巷,再折向东南行。甘乔嵩肚中饥渴,走得不耐 烦,忍不住道:"我说三娘么,这满街满市的都是酒家饭馆,胡乱拣一处 喝两杯便行了,却往哪里吃去?"三娘道:"且耐着点,前面红安街就是 了。"又转一个街口,果然到了红安街,但见前面不远处临街挂出一杆 幌子,三娘指着道:"你看,这不就到了么?有旗幌的那店便是。"细看那 幌子,上书"济生堂"三字。甘乔嵩不觉失笑:"三娘老眼昏花了,此乃药 铺,非酒馆也。不是说喝酒去么?如何到这药铺来?"三娘笑道:"我正要 到此喝酒呢,药堂张河老爷乃我娘家亲戚,早年搬来城里做药材生意, 发迹多年了。每每进城,我总到此喝酒,比在酒馆强多了。"甘乔嵩道:" 原来如此。"肚内自寻思道:"我道此王三娘如此豪爽大方,好心请我喝 酒,谁想却是揩亲戚油水,借花敬佛。自己一毛不拔,倒做了好心人了 ——亏她想得这般周到!我才不管呢,有酒喝就行„„ 甘乔嵩随王三娘进了药铺,顿觉药香扑鼻,沁人肺腑。但见那店面 端的是摆设雅致,古色古香,正面柜台上搁几色旧窑花瓶,点缀着"岁 寒三友川玉堂富贵"等鲜花异草,两侧靠墙竖着两排药柜,一格格的药 拖箱上,分门别类一一写着药名产地。墙上还挂着许多小捆小捆的鲜 干草药。三五个伙计正在那里切药、捣药、分药„„忙得不亦乐乎。甘乔嵩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肚内寻思道:"此药铺端的非同 寻常,怪不得三娘说主人发迹多年了。"却说王三娘寻个伙计问了:"你 家老爷不在么?"伙计道:"张老爷刚用过午膳,正在内厅歇息你们从哪 里来?找老爷何干?"三娘道:"我乃你家主人亲戚,从东村来,正有事找 他哩。"伙计见说,停下活计,说道:"午间老爷一般不接待客人,既是老 爷亲戚,你们且随我来。”王三娘让甘乔嵩在正堂等候,随伙计入内去 了。甘乔嵩随手扯了张凳子坐下,看那堂上众伙计忙乎,觉得很新鲜, 看得津津有味。没移时,带三娘去的伙计转出来了,却不见三娘,只闻 里屋有说话声。甘乔嵩坐了一回,总不见三娘出来,肚中饥渴,心内焦 燥,正欲入内看个究竟,隐约却听得里屋说道: "„„五十两,太少了么,再添些如何?„„ "最多这个数,不能再加了„„" "„„要不拉倒,另请别处去„„" 又待片时,只见三娘笑嘻嘻走出来,招手道:"来来来,快到里面坐 凳喝酒,让你久等了。"甘乔嵩二话不说,径随三娘入内。转过内厅,到 了左厢房,见八仙桌上摆着两付杯筷,一壶酒,几碟热气腾腾的下酒菜 肴,尽是些煎鱼煮肉之类。三娘挺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两个便吃起 来。甘乔嵩狼吞虎咽吃了一回,动问道:"怎么不见你家亲戚?"三娘 道:"他们吃过了,自家人不必客气相陪。"甘乔嵩抹抹嘴又道:"有这门 富贵亲戚,三娘真是好福气。最难得是瞧得起咱乡下人,摆这许多酒肴 相待,倒叫人心里过意不去哩。"三娘道:"自家亲戚何须客气?我等只 管吃,待会他自来厮见。"甘乔嵩不再说话。王三娘满心欢喜,灌了两 口酒,夹了几件酸菜牛肉,即了几口鱼汤,便不动筷了,抹抹嘴道:"人 上了年纪就是不同,一时饥饿过头,反吃不下许多。你尽管开怀畅饮, 我去去就来,一时失陪了。"甘乔嵩肚内灌了两口黄酒,顿长精神,咂咂 嘴叫道:"我又非三尺小童,还要人陪着才吃得下么?三娘有事只管放 心去,我自斟 自饮便了。”王三娘道:"如此说时,老身放心了。"说罢笑吟吟,鹅 行鸭步地去了。却说甘乔嵩独自举杯痛饮,好不快活。约过半时,不见王三娘回, 便喃喃呐呐道:"这三娘也真是。妇道人家便是这般性子,办啥事总爱 拖拖拉拉。可不是么?去了老半天还没回,敢是走闪腿回不来了?"正自 言自语,忽听外面有人轻咳,门"吱儿"一声响,门帘开处,一人跨进门 来,满面笑容道:"怎么样?此位小兄弟自斟自饮,喝得可尽兴?"甘乔嵩 吃了一惊,抬头看时,但见来者身材微胖,六十以上年纪,圆脸高鼻,三 撇掩口短须,头戴紫纱帽,身穿淡青袍,人倒和眉善目,精明中夹着狡 黠。甘乔嵩猜想,此位必是店主人了,慌忙起立拱手施礼:"是张老爷么? 小人甘乔嵩无故打挠,深感不安,多谢了。"来者果然是张河老爷,但见 他笑眯眯地把甘乔嵩上下打量了,笑道:"都是自家人了,无须言谢,老 朽恐你初来乍到,拘束谨慎,酒饭也不敢吃饱,那倒不好了。"甘乔嵩 道:"小人生来粗俗,不知礼节,加上饥饿得紧,哪里学得斯文?忙忙一 阵狼吞虎咽,此时已是酒足饭饱,正在等三女回转,一同去向老爷致 谢。不想三娘一去半天未回,我正等得心慌了既蒙老爷亲来看视,我怎 好再耽搁?此刻便拜辞自去。"言毕向张老爷深深一揖到地,行了个大 礼,礼毕转身慢慢往门外退去。张老爷见状问道:"你却待哪里去?"甘 乔嵩道:"我自回家去,等不及三娘了。"张爷道:"才坐两个时辰,便欲 探家?倒吓了我一跳。"甘乔嵩惊奇道:"老爷此话好生奇也,我不回家, 难道还死皮赖脸在老爷家吃晚饭住一宿么?"张爷道:"谁叫你在此住 一宿?——要你在此住三年哩!"甘乔嵩双目圆瞪,愈是不解,叫道:"此 话越发奇了,越听越糊涂,直令我一头雾水!还求老爷点拨点拨,究竟 是何意思?"张爷向前拍拍甘乔嵩肩膀,将他按在凳上坐了,说道:"哈 哈!年轻人,你居然装痴扮傻,卖身钱你姨妈拿去了,留你在此替老朽 帮工三年。难道你果然不知么?"甘乔嵩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 什么话?把我卖在这里了?你再说一遍!"甘乔嵩急得抓了张爷双手直 摇。张爷笑道:"你姨说,你娘重病在身,家中又拍壁无尘,正所谓破屋 又遭连夜雨,无可奈何,便托她给你寻个干活的去处,卖断在此三年, 一者可得银两抓药治病,二者也让你有个吃饭栖身之所,三年期满,你 便可离此归家去。她们没与你说清楚么?"甘乔嵩听罢急得捶胸顿足, 仰天大叫道:"哀哉!惨也!不该一时起贪念耍诡计,到头来反被这老妖 婆算计了!我与那妖婆素不相识,哪里是我什么姨妈?分明是设计谋诱 我来此喝酒,偷偷把我卖了。如今叫我有家归不得,老爷在上,你我都 受骗了。还求老爷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可怜可怜我年少无知,放我归 去罢。"说毕跪地再三拜叩。张老爷见如此说,惊讶不已,说道:"倘真 如此,足见那三娘老奸巨滑。老朽托她寻个帮工干活,不料她却将你骗 来。五十两银已拿去,眼见得难寻她回头退还,可不叫我两头为难么? 看你也是个机灵明白人,如何竟被三娘骗了?"甘乔嵩便将如何路见妖 婆挑猪娃,如何生歹念拐他猪娃却不得手,后又因贪杯中之物随她来 到这里,细细备述了一遍,末了说道:"她还说要赏我文行脚钱哩。不想 反被她将我换了五十两银!"张河老爷听罢,呵呵大笑道:"哈哈!你这 可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奇闻!奇闻!真正天下奇闻!你姓甚名谁?看 你年纪轻轻,怎么竟起这等歹念,要骗那三娘猪娃?可见你亦非善良之 人。甘乔嵩叹口气道:"小人姓甘,名乔嵩。不瞒老爷说,原先也曾用心 攻书,知诗识礼,近年却因家境贫寒辍学了。为糊口计,常在江湖上走 动,替人做些肩挑提拿杂役,混几口饭吃,因此也会些江湖上雕虫小 技。平日偶试身子,屡屡得逞,也曾骗得几文酒钱。谁料今日阴沟翻了 船,反着了妖婆圈套。想我堂堂男子汉,竟栽在小脚老妇手中,羞愧之 余亦悔之不及也。不过小人又想,老爷此药堂生意红火,店面非凡,绝 非等闲人家,哪里在乎几两银子?古人有云:得饶人处且饶人。天可怜 见,还求老爷放我一马,让我归去,则小人感激不尽,终生难忘!"说着 跪下,拜了又拜。张老爷依旧笑呵呵道:"老朽不在乎几两银子看你这 般伶牙俐齿,油嘴滑舌,老朽倒是想,或许此子与那三娘合谋,一同来 哄骗我张某?待会好心放其归去,转身却去与那老妪分银两,各自快活 去了,那时倒笑老朽糊涂中计,岂不惨哉?"甘乔嵩此时有口难辩,哭笑 不得,哭丧着脸道:"这般说时,老爷是不肯放了?这可怎生是好?„„" 张老爷孚拈胡须,来回踱了几步,拍拍甘乔富肩膀:"实说了罢,今天无 论如何不会让你走了,你且安心住下,过几天我酌情而定,或许那时让 你归去亦未可知也。"甘乔嵩见如此说,心内稍宽,虽万般无奈,亦只好 从命。张爷吩咐家人,把甘乔嵩引到后面小房安顿了。未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窃长裤光金瓜进店 吻众女闻擅昧认贼 话说三天之后,张河老爷将甘乔嵩唤到内厅,先问些寒温起居事, 然后说道:"你果真被那三娘拐骗来么?"甘乔嵩起誓道:"苍天在上,小 人所言,句句是实,倘有半句虚假,五雷轰顶,恶病缠身,死于非命!"张 老爷道:"这般说时,我信了你八分。只是欲使我放你归去,须得让我信 你十分。"甘乔嵩道:"如何才得老爷十分信任?"张老爷道:"这个不难。你自说身怀江湖之术,只因偶然失手,才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我倒要看 看你手段,欲考一考,果然了得时我便十分信任矣,那时让你归去不 迟。"甘乔嵩闻言大喜:"难得老爷这般宽宏大量,小人归家有望矣,无 论如何,愿受老爷一考。"张老爷把手一挥:"你随我来。"张爷将甘乔 嵩引至门首,遥指斜对过百步开外一店铺,但见那铺前熙熙攘攘,乱哄 哄人来人往,真个是客似云来,货如轮转,端的兴隆热闹也。张爷狡黠 地笑笑,问道:"你看见了么?便到那里显显手段,如何?"甘乔嵩道:"看 见了,那店卖买好兴旺,只不知老爷欲考何事?让我在那人丛中掏几吊 钱,或是取他随身之物?"张爷摆摆手道:"非也,无故惊动那众客做什 么?那店唤做‘春来店',店主唤做吴四姐。好个娘们专做衣衫布料卖 买,也有三五个伙计,一年四季生意都好,并无淡,旺之别。老朽想了, 与她开个玩笑何妨?你若能不花分文,便从那店取回布帛或衣物什么 的,则显见你真功夫。倘事发被他捉拿,却不关我事,如何?"甘乔嵩略 略寻思,眨眨眼道:"姑且一试罢。倘有衣衫,好歹弄件把回来让老爷瞧 瞧。不过,还须向老爷暂借衣物一套,穿用片时,未知可否?"张爷道:" 老朽既要考你,如何不可?"便让管家带甘乔嵩去取衣物。没移时,复出 内厅,乍一看,见甘乔嵩好似换了一个人。但见他头戴淡黄方巾,身着 紫色长袍,足蹬高脚云靴,手摇一折纸扇,浑身光鲜,帅气夺目,加之原 本就皮白肉嫩,活脱脱一介书生模样。张老爷及众伙计看了,暗暗喝采 道:"好个潇洒公子!"甘乔嵩向众人微微一笑,拱手行个揭礼:"小生失 陪,此刻去也。"张老爷笑道:"你只管去,老朽专此恭候。不过,你也休 生异想,欲乘机半路走了去。我叫两个伙计远远跟着呢。"甘乔嵩忙 道:"老爷这是哪里话来?小人绝无他意,在此红安街,还能逃出老爷掌 心么?我只一心卖弄手段,讨老爷欢喜欢喜,去去便来也。"说罢,将扇 折了,插在后衣领处,双袖一拂,大摇大摆的去了。张老爷肚内寻思 道:"此子口出大言,只怕未必,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能耐?少时便知分 晓,且看他如何交差。" 且说甘乔嵩扮成书生模样,随那来往众客涌入"春来店"。两个跟 去的伙计,无非是张牛赵马,在店铺对门远远的蹲着,目不转睛往这边 张望,生怕大意被甘乔嵩趁机走掉了。约一盏茶功夫,只见甘乔嵩笑吟 吟走出店门,行出未及一丈,却见那店内冲出两个伙计,推推摄拨将甘 乔嵩又扯了回去。张牛赵马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正嘀嘀咕咕, 只见甘乔嵩又大喇喇走出店来,这回是满面春风,喜滋滋的一径回来 了。张牛赵马也随后转回来。张河老爷正在大堂柜身内歇息等候,见甘乔嵩满面春风归来,便 笑道:"入门休问枯荣事,观见颜容便得知。看你面色,必是得手了。" 甘乔嵩道:"总算不辱老爷使命,待我换了装再说。"说着走入内室,没 移时,仍换了原装复出,手上捧着一折淡黄新衣,献在张爷面前,口里 说道:"取回新裤一条请老爷过目。"张爷叫伙计接了,抖开看时,果然 是条全新淡黄绢裤张爷乐得眉开眼笑,说道:"不料此子果有一手,想 必是江湖老手也。"甘乔嵩道:"老爷过奖了,只偶或为之,并非老手。既然老爷看了我手段,小人便告辞去了。"言毕施礼便走。张爷急忙叫 道:"且慢!你且细细迢来,那吴四姐好精明老练的人,如何竞轻易让你 得手了?"甘乔嵩望望张老爷,嘻嘻笑道:"拿得衣服回来就是了,还须 详说备细么——只怕实说了时,有不雅之处,让老爷喷饭。"张爷道:" 但说不妨,我便是要看看你手段。"此时众伙计都停了手中活计,围过 来静听他们说话。甘乔嵩便当厅比比划划演说起来: 我入得那店,但见众男女正乱哄哄的挤来挤去看货问价,有人还 将衣衫往身上反复比试。几个伙计分坐在柜台前后,火眼金睛望那众 人,谁个拿了布吊衣物能瞒得了他?急切间却难下手。往里看时,见店 堂尽头柜身内坐着一个胖大嫂,心想必是店主吴四姐了,正在那里翻 看账薄什么的,时不时还抬起头来,看看众伙计买卖。我暗自寻想:切 莫匆忙下手,只宜见机行事。于是便混在人丛里,装模作样挑拣衣料, 这边拿一件试试,放下;那边拿一件看看,又放下;如此挤来挤去走了 几个来回,看准一件淡黄绢裤,估摸着合身,便思量下手。也是合该天 意助我,恰在此时,两位闲客因互相碰撞,正忿忿然争吵不休。众人都 往那边注目,我趁机拿了黄裤支手急眼快转身便穿上了,然后若无其 事的又转悠片时,见无人理会,估道得手了,慢慢挤到门边抬脚就走。岂料出门刚走十来步,便被两个伙计追上,推推揉揉又拉回店内 去„„ 甘乔嵩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对张爷道:"小人口干,求老爷 赏杯水喝罢。"张爷点头笑笑,命人捧来了茶。甘乔嵩接了,头一仰," 咕咚咕咚"一口干了。张爷与众伙计都伸着颈项,听得入了神,急不可 耐道:"后来呢?如何得脱身?„„” 甘乔嵩抬袖抹了抹嘴咂咂嘴巴,接着述说:那两个伙计高声叫 道:"这厮存心行窃,分明拿了衣服,转悠半天没放回,便想这般溜走?" 我正色道:"你自己眼花看错了,我何曾拿了衣服?休要冤枉无辜!"那 两个道:"放你娘的狗屁!谁冤枉你了?必是将衣物藏过了,敢让搜一搜 么?"一时争辩不下,便让他搜。被那两个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摸得浑身 痒痒的,我忍耐不得笑将起来,讨饶道:"两位官人轻着点罢,痒死我 也。"他却道我不正经。摸了半天没搜出什么,便将我推至女店主前, 叫道:"主人家!莫看这小子一表斯文,分明见他窃了衣物。虽然搜不出, 我看他身上这条淡黄裤子,新斩斩的便是我店内的一般!" 那吴囚姐将我上下打量了,阴沉着脸,冷笑道:"我说你这年少后 生,样子倒象个读书人,怎么竟做这等勾当?"我道:"此位大姐,看你便 知是菩萨心肠人。实话相告,我真的没拿你店衣物,这两位店伙计一时 糊涂,疑神疑鬼,还求大姐明察。"那胖四姐见我赞她菩萨心肠,面色马 上好看多了,干咳两声说道:"他俩个见你拿了,你说没拿。如何分说?" 我正色道:"他两个见我一身华装丽服,便疑为窃衣贼,此是什么道理? 难道我就穷到连新衣也没一件么?如何小观至此?"我解下头上方巾, 摆在胖囚姐案前,"此方巾,新的,能说是你店的?"我又抬起脚,"此云 靴,新的,亦是偷的?我这身紫长袍,不是新的?我说大姐呀,现今太平 盛世,出好入市的人,谁个不拣几件光鲜衣服穿了来?你这两位伙计必 是多喝两杯花了眼,认错人了。况且,不怕大姐笑话,因天气燥热,长袍 我只披了一件,长裤亦只穿一条,不信你看看。"说着解了钮扣,扯开长 袍,现出光坦坦雪白胸脯来。那吴四姐看了,红光满面,"咯咯"大笑起 来。我又道:"倘大姐还不信,只得连裤子也脱下。那时却莫笑我没家 教,不知礼节„„"那四姐笑得喘不过气,叫道:"罢罢罢,千万别脱了! 且信你所言。"转问那伙计俩:"刚才搜身时,见他只穿一层裤子么?"两 个道:"是倒是只穿一件。"那四姐道:"这般说时,此位公子却是没事了, 赶快向他赔礼道歉,送他出门。"那两个傻了眼,说道:"奇哉,分明见他 拿了架上衣服。"意思是还不服气。吴四姐道:"他那紫袍眼见得非我 店之物无疑,要说此黄裤子则有些政蹊,他明明只穿了这一件,还能怎 么说呢——难道他一介书生,原先竟是光着民股入店来?赖他不得,赖 他不得,只好让他去"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我戴上头巾,扣好 长袍,狠狠瞪那两个一眼,便回来了„„甘乔嵩指手划脚,眉飞色舞, 直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众伙计听得人迷,个个嘻嘻傻笑,乐得合 不拢嘴。张老爷道:"如此说时,你原先穿去的裤子,还在‘春来店'内?" 甘乔嵩道:"不瞒诸位,我因存心要去赚他衣服,果真如那四姐所言,原 先是只外套长袍,里面则光溜溜的一身清白,啥也不穿,光着‘金瓜'去 的,衣服都放在这里呢。"众人听罢,哄然捧腹,前合后仰,泪水都淌出 来了。各位尽情笑了一回,张老爷喘着气道:"虽然得手,此法却欠斯文, 你就不怕万一失手,让街坊邻里传为笑谈?"甘乔嵩道:"我欲得老爷十 分信任,一时情急,便顾不得许多,有道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 择路,贫不择妻',为求老爷放我归去,哪里还管他斯文不斯文?" 张河老爷见甘乔嵩伶牙俐齿,谈吐有致,言语清楚,行动机敏,心 内不由暗暗欢喜,寻思道:"此子端的精明了得,不若设法留他在此替 我卖力,这回可真是不能让他回去了。" 当下张老爷主意既定,笑吟吟道:"甘仔此番得手,顺利过一关了。只是——"张爷故意拖长声调,略歇一歇。甘乔嵩忙问:"只是什么?"张 爷道:"只是须再过一关,方可离去。"甘乔嵩道:"老爷先时只说试一试, 未说过两关,如何现在又有一关?"张爷笑道:"都怪老朽一时忙乱,未 及细说。不过,你替老朽想一想,花了五十两银子,本欲换你三年长工, 现在你只耍点小聪明,装颠卖傻半时,便得抽身而去,天底下有这等便 宜事么?待我再出一题,倘又考好了,那时让你归去未迟也。"甘乔嵩老 大不悦,却也不好分说,无可奈何道:"既是还要考,小人只得从命。只 怕到时老爷又食言,却不苦了小人?"张爷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肆马 难追,决不食言。"甘乔嵩道:"但愿如此,便请老爷赐题,小人务必尽力 解之。"张爷却道:"性急什么?在这里有饭吃,有酒喝,且安心数日,到 时却再出题。"甘乔嵩身不由己,只好随他安顿。张老爷为防甘乔嵩瞧空溜走,便不让他独自出门走动,故甘乔嵩 每日除了吃睡,便只能在药堂内闲坐,憋得闷时,就随众伙计做些捣 药、切药、分药等勾当。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便过了十余日。这天,甘乔嵩坐得心慌, 忍不住寻到张老爷说道:"小人在此多时了,承蒙老爷关照酒饭不误, 样样都好。只是小人归家心切,每日寝食不安。但愿老爷出题试考,使 我得早日归去侍俸老母,未知尊意如何?"张老爷心中有数,十余日煞 费苦心,要出个奇题难他,那时叫他无话可说,欲去不能。倒也难为张 爷一番用心,冥思苦想终日,果然得一绝题寻思甘乔嵩必解不得,定叫 他死心塌地留下。今见甘乔嵩要试考,便笑道:"我正欲与你说起,又 怕你考不得,因此踌躇未说。今既提起,却不好么,但愿你考好了,欢欢 喜喜归家去。" 且说张老爷扯了甘乔嵩径人里屋,顺楼梯上了二楼。济生堂座落 在郁江之滨,从后楼窗口望去,但见一江春水缓缓东流,江边泊几叶鱼 舟,江心横两三竹排。对岸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需雾缭绕,若隐若现— —乃南山也。甘乔嵩见张爷带他来此,不知何意,便道:"在后楼考么?" 张爷道:"非也,我教你看看,此处风光如何?" 甘乔嵩笑道:"还用说么?老爷宝宅,临江而卧,清风满楼,端的好 风水也,难怪老爷富甲横州呢!"但凡世上之人,皆爱听吉祥语,张爷被 甘乔嵩说得心中痒痒,笑道:"果然你会说话。不过,叫你上此楼,非只 图你说好话,是让你看看那个地方。"张爷指指一箭之外江边草地上, 只见一堵尺来高卵石墙,砌成个丈余阔半圆卧在那里。草地上踏出的 一条弯曲小径,直伸往那半圆里去。"便是那堵半圆石墙,可看见了?" 甘乔嵩道:"看见了,那是什么去处?"张爷道:"那是口浅水井,因以往 每逢人夏江水上涨,众人只好饮用那黄浊江水。我乃行医卖药人,深知 病从口人之理。于是找匠人砌挖了这口浅井,此后不论旱涝,地下清泉 皆源源涌出,取之不尽,饮之清甜。邻近百姓都到此井挑水饮用,众人 赞道:济生堂张老爷献此清泉,功德无量也。我因此竟得好名声呢。" 甘乔嵩道:"原来如此。张老爷爱行善事,福荫邻人,果然功德不浅,日 后必得好报应也„„"张爷道:"教你看此井,皆因考题由此井边出。你 不知呢,自打有了此井,每日清晨天蒙蒙亮,便有数十村姑少妇来此挑 水。因井沿只容得一人出人,又不许将桶沉入水中取水,故只能一个接 一个,蹲着拿瓢往桶里吕水。虽说挑水者众,各人都极守规矩,一个跟 着一个,倒也井然有序。"甘乔嵩道:"这般说时,每日清晨此地好热闹 了。"张爷道:"可不是么,众女流二三十人聚在一起,叽叽呱呱嘻笑逗 乐,恰似赶了个小好市。我那考题么,便要在小好市解答。答得完满时, 你自归家去,我那五十两银子,就当丢下郁江里去了。"甘乔嵩急问:" 其题如何?老爷请讲。" 张老爷捋捋胡须,满脸诡秘道:"明日清晨,待众村姑多人轮候吕 水时,我在此窗临江品茶,你到那井边去,凭三寸不烂之舌,挑逗众姑 娘人人与你接吻一番,如此便算过关了——此题能解么?"张爷说毕, 一本正经,全无笑意。甘乔嵩始料不及,吓了一跳,肚内寻思道:"这算什么考题?分明拿 我寻开心!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长到这十六岁上,从没碰过姑娘家呢, 如何教我去吻众村姑?"甘乔嵩咬着嘴唇,半晌不语,脸颊涨得通红。张 爷见他良久不语,寻思必是难住了,心内窃喜,笑道:"如何?无法解得 么,没得说,安心在此干几年,亏待不了你。"甘乔嵩唉声叹气道:"老爷 出题太绝,分明为难小人。"张爷捋须呵呵大笑:"出题不绝何称考?出 个浅题,三尺小童都难不倒我五十两银子岂不白白丢了?"甘乔嵩把心 一横,顿足道:"罢罢罢事已至此,自认晦气,明天只得硬着头皮一试。" 张爷大惊道:"你真有胆量一试么?"甘乔嵩道:"狗急尚且跳墙,何况人 乎?"张爷大笑道:"很好,很好。明天早起我便登此楼品茶,专要看看你 手段。"甘乔嵩默默无言,随张爷下楼去。一夜无话,不题。甘乔嵩一 夜未曾睡好翻来复去思忖如何赚那挑水村姑与他亲热接吻,不知不觉 间已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甘乔嵩一大清早便睡不稳了,匆匆起 床洗漱毕,拣一套淡青长袍穿了,装束就道,天已大亮。甘乔嵩与张爷 打个招呼,出门去了。张爷为防甘乔嵩溜之大吉,依旧差张牛赵马尾随 去了。甘乔嵩回头瞥见两人不远不近跟着他走,心内焦躁 说道:"老跟着我干什么?此去与女子接吻调笑,两条大汉随后紧 紧盯着,还笑得起来么?"张赵二人陪笑道:"张爷吩咐,不得不来,老弟 休要见怪。"甘乔嵩道:"张爷无非怕我逃走,实在多疑,既如此,你俩只 在江岸上下远远立定了看,一头一个,还怕我飞走了不成?千祈莫要走 近,以免坏我勾当。切记,切记。"两个笑嘻嘻道:"悉听甘弟吩咐,绝不 阻你好事。且看甘弟如何快活,我俩也一饱眼福。"甘乔嵩这才放下心, 悠然悠哉走去了。此时挑水姑娘陆陆续续来了。原来横州习惯,男人多是睡至日影 横窗,太阳晒屁股了还没起床,女子则一早便忙里忙外了,挑水煮饭, 喂猪饲鸡,等等。因此到井边来挑水的尽是女子,而且多是妙龄少妇, 穿红着绿,扭扭捏捏,一路晃着水桶一路嘻嘻哈哈痴笑着,天刚亮便来 了二三十。众辈女流碰在一块,可真不得了,言笑鼎沸不绝,笑声如银 铃般,传出老远老远。甘乔嵩见此情景,心内紧张起来,手心捏着两把 汗。偶一回头,早望见济生堂后楼上,窗门开处,人影晃动,张爷他们正 往这边望。事到如今,再无退路,只好斗胆向前,所谓"箭在弦上,不得 不发"也。甘乔嵩定了定神,把心一横,拂袖撩衣,大刺刺径往水井走 去„„ 其时朝阳初露,彩霞满天,江面上烟笼雾锁,露出几叶渔舟在江心 缓缓晃动。江滨一带轻纱薄雾遮掩,欢声笑语处,隐隐现出那石墙井台, 井边一溜儿坐了一排来挑水的女子,都坐在各自的桶担上说笑着。众 女子正言笑间,忽然见来了一位少年公子,看他面若春花,目如点漆, 好秀丽人物,一时甚是惊奇。众妇人止了笑,齐刷刷都往这边望。有大 胆者叫道:"暧哟哟,今天是什么良辰吉日?竟有位少年郎到此踏青游 玩,真真稀奇了!"众姑娘一哄都笑起来。又有人叫道:"看他眉清目秀, 齿白唇红,好个书生才子模样,想必是满肚经纶了,叫他当众吟几首诗, 看看是真才子还是假斯文,岂不是好?"众村姑齐齐高声附和,大笑不 止。更有那多情村妹,一双媚眼只瞄着甘乔嵩脸上望,目不转睛,情痴 痴的看个不够。甘乔嵩头一回经历这等阵场,倒慌怯了。免不得心跳 耳热,脸颊飞红,目光不离自己鞋尖左右。呆了片刻,甘乔嵩渐渐定下 神来,向前作措施礼道:"众位姐妹在上,小生甘乔嵩这厢有礼了。甘某 一时冲撞冒渎,望乞见谅则个。"众妹子见他文质彬彬,都欺他怯弱,叽 叽喳喳嚷道:"这井边本是我众姐妹一方天地,岂容男子胡乱掺来?今 日此君不识规矩,贸然闯来,定要罚他一罚!""好位英俊公子!怪可 怜见的,罚重了还叫人心疼呢„„""就罚他吟诗也罢,吟不来时, 决不放去,罚他在此替我众人舀水„„ 众村姑仗着人多势众,口没遮拦,你一言,我一语,沸沸扬扬。甘乔 嵩欲说不得,静静待她们吵了半天,陪着笑脸道:"既蒙众位指点,小生 便吟几句何妨?只不过小生肚内无墨水,更无好诗句,恐失众位所望, 还请众姐妹多多包涵,万勿见笑。" "休要文绉绉地啰啰嗦嗦,快点吟了来,我众人没闲工夫,家里等 着回去洗米下锅呢。"有人大笑着嚷嚷。甘乔嵩连忙道:"好好好,小生 遵命。"肚内寻思道:"何等晦气!张爷考我倒也罢了,如今又被众妹子 逼着,要吟什么诗句,真是一事未了又添一事,直叫人哭笑不得,也罢, 与这村姑们计较什么?胡乱渔他几句,逗众妹子一笑。"低头凝思片时, 摇头晃脑便念起来: 众妹原非丫环身 天宫仙女降人间, 因何不恋瑶池舞, 偏挑木椅坐井边? 众村姑听罢,笑将起来,那少妇道:"但闻‘间间边边'的,念来倒是 好听,我等没念过书,不知其意,请你解说解说,看看究竟是真好假 好?"甘乔嵩道:"你这又来了,自己的诗文自己解,焉有不好之理?待会 又怪我自吹自擂了。"有人道:"倘不讲解,便要多吟一首,众姐妹说好 么?"众村姑俱大笑,哄吵着非要再吟一首不可。甘乔嵩再三推却不得, 扬扬手道:"罢,罢,罢,我寡不敌众,服了你们了,再吟一首也罢。"略停 一停,却转口道:"只是我今日来此,有事要与众姐妹商量,待完了正事 再与众位吟诗耍乐,可好?"有那性急快嘴的道:"商量甚事?"甘乔嵩微 微笑道:"你道十分要紧么,倒不见得,你道不要紧么,却乃张爷吩咐, 不得不办。此井乃济生堂张河老爷所开,我呢,是药堂新来管事。今日, 张爷让我来向众姐妹请教,还望众位多多指点才是。"听说是济生药堂 管事,众村姑尽吃一惊,如骨梗喉,不再笑了。众人你望我,我望他,满 脸疑云,心下想道:"口说是来请教,正不知有甚尴尬事呢——难道张 老爷不让来此挑水了?"甘乔嵩见众人嘎然静默,忐忑不安,心内暗暗 发笑,扬扬手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小生略略打 挠片时,众姐妹千祈见谅则个。"于是如此这般向那众女子说出一番道 理来„„ 话说张老爷清晨起了床,洗漱毕,让家人在二楼临南窗口摆了案 桌,铺下果品茶具,悠悠然烧起二郎腿,正在那里品茶哩。但见那窗口 伸出几颗头来,原来是伙计三五个,都挤在窗后望着,一心要看看甘乔 嵩与众女子亲嘴。众人悄悄议论道:"我枉活了半世,未见过此等绝事。张爷此题出得奇,那甘乔嵩不知天高地厚,亦居然斗胆应答,真真是题 奇人更奇也。" "我不信他真能解得,倘他真哄得众村姑人人与他对嘴亲吻,郁江 水便倒流回南宁去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间难料事多着呢。不须啰嗦,我等只看 他如何行事,不强似花钱去看大戏?„„"张爷看他几个你一言我一语 的,并不搭话,只在肚内暗笑。没移时,便见甘乔嵩大踏步去了,行出三 五十步,又转回头与张牛赵马说了几句什么,张赵两个便分了手,一个 顺河堤往下游走去,一个在原处叉手转悠着。甘乔嵩独自摇着折扇,大 刺刺朝水井走去。其时井台边已排了一溜挑水女子,那众村姑一个个柳眉杏眼,齿 白唇红,虽无花容月貌,倒也鲜艳抚媚,正在那里叽呱说笑不止,那欢 声笑语伴随阵阵清风飘到楼上,直撩得人心躁动呢。楼上众人不再说 话,都伸长颈项往南望。只见甘乔嵩走到水井旁,与那众村姑你一言我 一语撩拨逗笑,倏忽又嘎然寂静,人人杏眼圆睁,听甘乔嵩叽叽咕咕说 些什么。后来便见一少妇笑嘻嘻走到甘乔嵩跟前,当众踮起脚跟,与甘 乔嵩鲤鱼对嘴挨颊挨脸狂吻起来。随后众村姑都嘻喀傻笑半推半就, 一个个都与甘乔嵩缠绵接吻。约一盏茶时,众村姑一个不拉,都欢欢喜 喜与甘乔嵩接吻过了。后来甘乔嵩对众女子说了几句什么众人复又姿 意逗笑不止。再后来甘乔嵩向众女子拱手行礼转身便走,大胆村姑还 拉拉扯扯不让走哩„„ 张老爷看到惊心动魄处以为一时昏花看错了眼,忽地站起,把手 使劲揉揉双眼,定睛再看时,果然千真万确!张老爷不觉一拍大腿,脱 口惊叹道:"暖哟哟!真乃千古未闻的罕事也!这等奇事居然也做得了, 此子果非等闲人物!我一时将其低估,今番再留他不住了。"众伙计都 看得目瞪口呆,议论道:"不料此子天生情种,运行桃花,果真引得众女 子人人心动个个爱他,我等皆望尘莫及也„„’众人俱各心服,再不说 那郁江水倒流回南宁的话了。说话的,甘乔嵩与众村姑素不相识,有何法术使她们个个着了魔, 都要与他缠绵亲吻?说来诸位不要笑,原来那吻却是假的,朦骗张爷才 是真哩。或问,明明见那众女子和甘乔嵩面对面接吻,怎见得是假的? 问得好,这个便是甘乔嵩的精灵鬼怪处了。你道他与众村姑说了甚话? 他说道:"济生堂昨日在河边走失了一只药用山羊,邻人告知张爷,见 有挑水女子把羊溺藏在水桶内挑回去了。张爷大怒:‘谁家女子这般 无良?竞起此等歹念,每天到我此井挑水,反来盗溺我山羊,此等瞒心 昧己之人,天理王法饶不得,不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因此差小人 一早来此,逐一查验,望众位姐妹配合则个。查验后,清白者,各自挑水 归去,有嫌疑者,随我去与张爷说话。欲逃走者,必是羊贼无疑。况且, 老爷已派人四面监看,跑是跑不掉的,你等看看——"说着手指河岸上 下,上游一个张牛,下游一个赵马,远远的在那里叉腰站立,都目不转 睛往这井边望。本来是来监守甘乔嵩的,倒被他说成是监看众女子的 了。众村姑听了这般说,一个个皆敛声屏气,面面相觑,好似木雕泥塑 的一般,哪里还敢言笑?过了片时,有少妇道:"既是老爷要查,自是无 话可说,让老爷查得正贼时,我等皆落得个清白。只不知如何查法?"甘 乔嵩道:"老爷说了,偷羊者昨晚吃了羊肉,口内唇边身上腋下必带羊 腥味嘱我将各位闻嗅片时即能辨知了。""公子要将我等全身上下闻 嗅?"众少女不觉紧张起来。甘乔嵩笑道:"非也。似我此等惯在药堂弄 药的人,嗅觉特别灵。草药百种尚且闻味便知其名,何况区区羊腥味? 不须全身闻试,我只在嘴边颊侧略嗅片时,便知端的,十拿九稳,偷羊 者休想蒙混过关。"众人稍微宽心,各自肚内寻思道:"此位管家所言句 句在理,横竖我没做亏心事,为求清白,只得让他闻嗅。"便有人说道:" 无须多话,就依你家老爷之言,逐一查闻便了。"不想甘乔嵩耸耸肩又 道:"常言道作贼心虚,即使我没闻嗅,观看各人神色,我亦能猜出几分 了,诸位相信否?打众妹子原先皆忧心忡忡,木然而立,见了这般说,只 得强作欢颜,凄然苦笑。及至互相看了各自模样,不觉又真的好笑起来, 说道:"今天真是哭笑不得了。"前面正在舀水的少妇,直起腰来叫道:" 怕什么?横竖我只有女人昧,没有羊腥味!"索性大方走到甘乔嵩面 前:"我正巴不得跟此位相公亲热亲热呢,最好是亲亲嘴,那更有意思, 你众人说对么?相公快快过来,众姐妹可不要眼红,啊?"众村姑听了, 禁不住个个脸泛红云,掩嘴吃吃窃笑。甘乔嵩也自飞红了脸,见那少妇 主动靠前来,心中大喜,寻思道:"总算诱得她中计了!'于是郑重其事 地在她唇边来来回回闻嗅,右手还虚搭在她肩上,两家鼻尖都差点碰 在一起了,嗅了片刻,说道:"好了,去吧。下一个!"众村姑看看有人开 了头,为求得自身清白,都大胆靠近前来,任由甘乔嵩闻嗅,顾不得害 羞了。更有三两个痴情村妹,见了甘乔嵩这等年少后生,竟然春心怦动, 一个劲往甘乔嵩怀里靠去,直吓得甘乔嵩胸中好似装了个小鹿,怦怦 乱跳起来„„ 约一盏茶时,众女子全让甘乔嵩——闻过了,各自心内嘀咕:"正 不知是谁偷了羊呢。"都眼巴巴等甘乔嵩说话,只怕他鼻子不灵通,胡 赖到自己头上,那可吃不消呢。甘乔嵩哄得众妹子乖乖任他摆布,知道 大功告成,心内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高声叫道:"经本管家再三查验, 并无发现偷羊疑贼,众姐妹皆清白人。想必贼人心虚,不敢来挑水了。本管家耽搁了众位时间,深感不安,在此权代张爷向各位深表歉意,烦 请众姐妹赏个脸,一同到张爷府上喝杯早茶,如何?"甘乔嵩明知无人 敢去,故意买个空头人情。众人听了,顿觉宽心,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前头那少妇叫道:"谁稀罕你那杯茶?刚才尚欠我等一首好诗只要你快 快吟了来!"众村姑俱大笑附和。见了这般光景,甘乔嵩无心再逗,便作 措施礼,满脸堆笑道:"须赶回去向张爷禀报,吟诗么,改日再吟罢。失 陪了,小生去也。"言毕转身便走,大步流星去了。众女子岂肯干休?口 中不干不净的笑骂,意思是不让走。不过嚷嚷归嚷嚷,却也没人敢去拉 扯他。再说,众辈女流谁能赶得上年少后生? 说话的,甘乔嵩对众女子逐一闻嗅是真,却不曾吻,如何就算本事? 殊不知,其时江边轻纱缭绕,薄雾弥漫,甘乔嵩在那里嗅闻,张爷他们 在楼上远观,相距数百步之外,隐隐约约见到的便是挨颊对嘴亲吻,好 不生动逼真也。加之众人一时只顾大奇大喜,谁会想到竟是假吻?这个 便是甘乔嵩想就的绝计,以绝计解了张老爷的绝题,正所谓以绝对绝 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六回 赌珍宝周爷赢张爷 设奇谋铜猫换金猫 话说甘乔嵩自打那天井边闹吻之后,回到药堂却不见了张河老 爷。听伙计说,张爷因急事往广州去了,未知归期,吩咐让甘乔嵩暂且 安心住一段时日,待张爷回来再商量去留事宜。甘乔嵩明知其中蹊跷, 但亦无可奈何,只得在药堂随众伙计做些捣药拾药的勾当。甘乔嵩天生乖巧,又极好记性,每每经手的奇方妙药,总爱不释手, 默记在心,渐渐地竞无师自通,悟得了好些药理,做起活计来也痴迷人 道,一时倒忘记自己是被看管的人了。但众伙计决不让甘乔嵩独自出 门,有事非去不可总有张牛赵马相随左右,生怕他瞅空溜走。如此不知 不觉,早过了一月有余。张河老爷终于回来了。张爷虽回来了,见了甘乔嵩总不见他提起 什么。甘乔嵩肚内寻思道:"莫非张爷事务繁杂,贵人多忘事,倒把此事 给忘了?原说考我过得关时便让我归去,现今事过月余却不让我走,到 底为何?"又不好与张爷直提。又过数日,甘乔嵩终于按奈不住,那日,见张爷踱出后厅,便上前 说道:"老爷近日辛苦了,因操劳过度,竟有些健忘了,望老爷多多保 重。"张爷道:"你真是胡说八道,我自感神清气爽,何健忘之有?如甘乔 嵩道:"多日未能亲聆老爷指教,小人以为张爷把甘乔嵩忘了。"张爷听 罢呵呵大笑:"哈哈!原来你转弯抹角,无非要说此话,我如何能将你忘 了?"甘乔嵩道:"这般说时,老爷心中尚惦挂小人,甘乔嵩多谢了。"张 爷道:"你哪里知道呢,近段时日我正一直思量此事。见你如此精明乖 巧,便相信你果然因一时失手,被王三娘拐骗到此。你见迟迟未提此事, 以为我存心拖赖不让你归去,其实这一层你倒是想错了,我哪里忍心 违你意愿,长留你在此打工?吾意已决,明天便让你归去,如何?"甘乔 嵩始料不及,直欢喜得抓耳挠腮,雀跃三百,以手加额道:"多感张爷恩 典!甘乔嵩拜谢张爷了„„"说着推金山倒玉柱,扑翻身便拜。张爷见 他这般欢喜,笑道:"何须如此?还不全靠你自己?说实话,我还真舍不 得你离去哩。我因想,似你这般伶珑乖巧的人,实在是难觅难得。倘能 留你在此帮忙,或许能为我解得多年心事亦未可知也。只是你去意甚 急,我亦不好强留,岂不惜哉„„"甘乔嵩正自欢喜,听闯张爷此语话 中有话,便问:"此话怎讲?济生堂生意兴隆发达,如日中天,正是家兴 业旺之时,老爷如何倒有多年未解心事?愿闯其详。”“说来话长,一言 难尽——"张爷一面说,一面靠着太师椅坐下,叫甘乔嵩也坐了。"你但 见今日兴旺,哪知我背时落泊?原先我祖父悬壶济世,毕生行医,创立 了此济生药堂,至今已三代矣。想当初家父临终之时,紧拉我手,语重 心长,再三嘱我务须发奋图强,发扬光大祖业。尤其牵挂那镇堂之宝, 教我务必诚心奉供,代代相传,如此可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兴 旺,八方进财。你道是何宝物?乃一尊罕见金猫也。此猫重二十八两, 一副憨态逼真逗人,猫眼上镶一对绿宝石,昼夜闪闪发光,端的是奇珍 宝物也。先时曾有慧眼识货者欲出百金换去,我不依,祖传珍物,无价 之宝,岂能随便换予他人?"甘乔嵩道:"正是哩,祖上宝贝,岂可随意典 卖换钱?对了,你家宝物可是正厅神台上供在玻柜内那尊猫佛?果然双 目闪光,形态生猛。初见时我大吃一惊:张老爷不愧为大户人家,竟有 这等移稀猫佛!后来细看,见那猫色泽黄浊,便以为是铜猫,哪里料到 竟是祖传金猫?"张爷道:"惨就惨在此了连你也看出铜猫来了。甘乔嵩 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宝物,老爷休要见怪。"张爷道:"我怪你什么? 果然你有眼力,其实正是铜猫!今日我之心病就因此猫——竞用铜猫 代替金猫奉供在堂上!如此瞒神瞒鬼,欺天欺地,实在愧对祖先在天之 灵也。铜猫奉供至今已二十载矣。现今虽家兴业旺,薄有家财,然而每 思及此,却总郁郁不安,心乱绪烦,此即吾多年未解之心事也。"甘乔嵩 满脸茫然,说道:"张爷越说我越糊涂了,什么金猫铜猫?如何放着金猫 不供,倒敬个铜猫?而又这般心中郁郁,真真不解之极。" 张爷心情沉重,缓缓备述起来:都怪自己年轻时不争气,败失了祖 传宝物。想当初先父谢世后,再无人将我管束,自己无心正业,每日只 知风流宴乐,声色犬马,乐得丢儿浪当。一日与伴当到南宁采办药货, 购得药材后不思速归,却与民生巷和平里民生药堂主人周济去赌坊豪 赌。当日时乖运蹇,半日光景便将随身银两输个精光,一时情急,不加 思索,便将所购药货一并押上。原指望一注翻生,,谁料到头来还是倒 霉!真真是一败涂地了。这可了不得也?原想在南宁采购药货后,尽情 耍乐一两日便回横州,如今倒好,搭了个银货两空,可怎么有脸回去? 想来想去,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不行,‘神争半柱香,人争一口气',无论 如何也不能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当时输红了眼,便死缠周济不让走,要 他借给银两继续赌博。起先周济不肯,经不住死缠烂磨,终于勉强立据 借了廿两。我憋着一口气上盘搏杀,谁知依然财运不济,连连输败,几 个回合下来,到底连二十两也全贴进去了。那周济嗖嗯冷笑,说道:"如 何?这回可死心塌地了罢。改日来采购药货,可别忘了先垫还二十 两。”我当时窘得无地自容,满脸紫涨,情急这余叫道:“且慢,我倘 要一赌到底!”周济冷冷笑道:"你又非三尺小童,怎么如此不自量?如 今你除了身上衣物已一文无存了,还赌什么?欲借是万万不能了。”我 叫道:“吾家中倘有祖传金猫,我要将金猫押上,与你孤注一掷,决个 雌雄!”那周济也曾到过横州,见过我堂上金猫,知道是件宝贝。当下 见说要押上金猫,即时心动,满脸堆下笑来:"你敢押金猫么?不愧为真 男子也。既如此,周某只得奉陪到底,你说吧如何赌法?"我提出,赌天 九,只搏一盘,他输,退还我全部银两及药货;我输,他得金猫。周济大 喜道:"倘我输,连借的二十两也一并免了。"我高声叫道:"好哩,大丈 夫一言九鼎,就这般定了!" 当下两家签了文约,押了手印,又赌起来。这回赌的是天九牌两家 把牌搓得哗啦啦响,瞪着血红的眼睛,专心一意直搏个天昏地暗,结局 如何?不须说,又是我输了。否则,怎么现今倒供个铜猫?当时输败,又 气又恼,满脸煞白,半晌做声不得。正是: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再说周济未见金猫,不容我脱身归去,只得差伴当火速搭船回横 州,昼夜兼程拿了金猫去。当面交割时,猛然想起:金猫祖传三代,未曾 有失,不期今日却败在我手里,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和亲朋好友也。此后 店堂供案上空荡荡的,如何向人解释?只得央周济把金猫借留半日,就 当街上寻高手匠人依样铸了个铜猫,镀了一层金粉,拿回来依旧供在 正堂上,多年忧郁愧疚便由那时起了。虽说从来也没谁来论真道假,却 自家心知肚明。每思及此,心内好不懊恼!况且今日亦被你看出破绽来 了。甘乔嵩听罢张爷一席话,甚为动情,磋叹不已,说道:"既是传家宝, 后来发迹了如何不舍重金赎回?"张爷道:"我何曾不这般想?叵耐那周 某亦爱金猫至极,也奉供在店堂正厅上,用作镇堂之物,闲时还屡屡向 邻人夸耀,唯恐旁人不知,爱之惜之深矣。正因此,任我出何价码,他再 不肯松口让我赎回。我一气之下,后来到南宁采购药货,再不与他民生 药堂交易了,但又总死不了那份思猫之情,时常忍不住悄悄混在众客 中去偷看金猫,积此心病整整二十年矣。"甘乔嵩道:"老爷思猫二十年, 现今既已发达,家中金银有的是,赎不回来,何不叫人另铸一尊?"张爷 道:"此言差矣,先时我亦曾这般想,后来却越想越不对头,你把祖宗的 真宝贝败丢了,却弄个假的来充数,真金打就又如何?怎能与祖传宝物 相比?金猫好似列祖列宗的灵牌一般尊贵,你以假乱真,对得起祖宗在 天之灵么?"甘乔嵩道:"老爷言之有理。据此看来,金猫不归家,老爷真 个寝食难安也。张爷磋然民叹,点点头道:"可不是么,我因见你灵心慧性,做得奇 事,故想,或许此人倒能替我取回金猫,医得多年心病。只可陪你去意 甚急,倘肯多留一段时日,相助一臂之力,则张某大幸也。"甘乔嵩道:" 老爷的意思,莫非让我学那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将金猫窃取回来?" 张爷道:"正是此意。有道是:‘先礼而后兵'。用重金赎不得,便窃取 之,谁叫他铁石心肠强占金猫?事成之后定当重重酬谢。"不想甘乔嵩 却脱口道:"这个却难!不蹒张爷说,非是小人借故推托,其实没干过那 等翻墙越梁的勾当,有负张爷之托了。"张爷闻言,怏怏不乐,沉吟良久, 苦笑道:"这般说时,大失吾所望,看来祖传宝物归家无期了。"甘乔嵩 望望张爷,抓耳挠腮,沉思半晌,微微笑道:"这么罢,既蒙老爷错爱,老 爷之忧亦即吾之忧也。虽说没干过那等鼠窃狗盗勾当,倘可另想他法。古人有云:知恩不报,非为人也。看在老爷肯放我归去的份上,小人情 愿尽心与老爷出力分忧。且不论成败如何只管往南宁走一道,到时待 机而动,能行则行,不行拉倒,老爷以为如何?"张爷闯言大喜,抚掌叫 道:"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我谋虑多时等的便是此话!依我看,甘仔出 马,马到成功,事必成矣。"甘乔嵩笑道:"托老爷鸿福,但愿如此。只悬 年长月久,横州南宁又天各一方,未知金猫可还在那里?"张爷道:“怎 么不在?这个无须多虑。今年我也曾往返南宁多次,每次都去窥望金猫, 这可不?上月初我还去了一回,金猫还供在民生药堂正厅上。只是金猫 玻罩外又多了一层白铁栅罩,栅罩镶在墙壁上,凌空伸出,兽头大锁锁 着。我悄悄问店堂伙计:‘这铜猫如何用个白铁笼罩住?以前不是没罩 的么?'那伙计喝道:"此村仆真真有眼无珠也!你睁大眼睛瞧瞧,这是 铜猫,白铁笼?此乃我家主人祖传金虎!老爷恐遭歹人算计了去,落个 虎走财散,特制此度银虎笼关着,谓之银笼金虎——金玉满堂。你懂什 么?"我惊得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回去,连声道:‘多谢指教,多谢指 教。’金猫实实在在还锁在那里,这个无疑。只是我家金猫被他们养成 了虎,却乃始料不及也。"张爷说毕,又叹了口气。甘乔嵩道:"老爷无 须叹气,只怕宝贝不在彼处,若端的在时,不管是猫是虎,也不怕他银 笼钢罩关得万般严实,好歹定要取了来!"张爷大喜道:"壮哉!老朽拜 托了。事不宜迟,待我即时差人择个良辰吉日,尽早登程前去。"甘乔 嵩却笑道:"且慢。凡事欲速则不达。此举实在非同小可,南宁乃郡府 所在,人多马杂之地。我虽夸下海口,要这么孤身前去,却是万难成事 也。" 张爷见说得蹊挠,便问:"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甘乔声道:"欲要马到成功,老爷还得依我三件事,未知老爷意下 如何?"张爷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休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 依得。" 甘乔嵩道:"老爷须差两人与我同去,凡事有个左右呼应,方好行 事。"张爷道:"这个容易,众伙计差谁去随你指定便了。"甘乔嵩道:" 便差张牛赵马如何?"张爷道:"很好,便叫他俩准备准备。" 甘乔嵩又道:"老爷须备银一百两,以资盘缠用度。此番去急切问 难以下手,须待机而动,时间长,花费多,用度不足便难,岂不闻说‘有 钱南宁,无银难停'?"张爷笑道:"这个自然。该花费的尽管使用,千万 不要悭吝节俭,误了正事。就带上一百五十两如何?甘乔嵩道:"足矣。老爷尚须借我一件物品使用„„"张爷未等甘乔嵩说完便道:"只要药 堂有,须用物件随便拿去,不知欲用何物?只见甘乔嵩眼珠一转,微微 笑着,对张爷附耳低言片时,张爷听了呵呵大笑道:"这个,有何难哉? 尽管拿去就是。" 却说甘乔嵩见张爷把三件事都依允了,心内欢喜,暗暗寻思道:" 此番前去,只得尽力而为,一定要凯旋而归,一者替张爷争口气,二者 也显显我甘乔嵩手段,三者交了差甘某亦好速速告辞归家"当下便请 张爷择日起程。转天,只见张爷来说道:"巳择得吉日良时,便是明早卵时最好。船 已约好,一应使用物件,已着张牛赵马打点拴缚完毕,明早依时起程可 也。"甘乔嵩道:"既是诸事齐备,悉听老爷吩咐,小人随时都可动身。" 当晚张爷特意在二楼治酒设席,为甘乔嵩三个饯别壮行,席间尽说些 吉祥欢欣之语,说笑了半夜,酒酣席散,不在话下。次日五更,三人草草洗漱,用罢早膳,辞过张爷,依卵时到江边上 了船。其时天色尚早,船上已坐了十来个人,都是往南宁的船客。三人 就着灯火光亮,寻了坐处,安顿了行囊,各自横七竖八挨着行囊包裹斜 躺了,眼巴巴等待天明。时值春末夏初,满天星斗,虽东方泛白,却天明 得迟。天未大亮,船工不行船,众客静静坐等着。看宫要问,明知天亮 前不行船,众人为何早早来此等候?原来古时人出远门,皆选个吉利时 辰,自己选准了这个时辰,便一定赶着这个时辰出门。而且各人所选的 时辰不尽相同,可不?有三更半夜来的,有鼓响五更来的,有些却跚跚 来迟.天明才到,船工吆喝着起锚了,他才跳上船来。为求一吉,不辞辛 苦,古人之执迷,于此罕见一斑也。话休絮烦,却说天亮呜炮行船,一路闯滩劈浪,径往上游摇去,因 逆水而上,船行七昼夜才抵达南宁。三个在船困顿多日,倦闷得慌,此 时到埠登岸,恰如笼中鸟放飞,无不欢欣雀跃,几个急急投了客店,放 了行囊,便都出门去,满城内到处行走逛游。但见人来人往,车马骋驰, 街市热闹,人烟揍集,三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是繁华之地也。甘乔嵩心下暗忖道:南宁只是个郡州不料却这般繁荣太平,真真是大 开眼界了„„。看看天色转黑,三个寻个饭馆胡乱填了肚子,因见那满 城烛炬通明,人欢马叫,忍不住又转悠了半宵夜市,午夜时分才回到客 店歇息。次日清晨,日影横窗,张赵二位还在蒙头酣睡。甘乔嵩悄悄独自起 了床,出门寻问民生药堂所在。有人指点道:"往前拐左,至路口转右, 便是和平里,靠东第三间黑角子门面的便是。"甘乔嵩沿街寻去,到了 民生巷和平里,果见一间黑角子门面药铺,匾额上写着四个烫金大字: 民生药堂。仔细看了,店堂甚是宽敞辉煌,大堂往内有小拱门,纵深莫 测。大堂两旁壁立着几行药柜,柜前案桌一色皆是上等酸校红木雕制, 磨得暗红发亮。案上间隔摆着药捣子及厘等小秤四五付,也有十来个 伙计,各自在柜身内忙乎,果然一派上户气势。甘乔嵩从骑楼往里看, 见那门板足有两寸厚薄,排插在上下两行枧木槽内,墙角倚一根碗口 粗条木,想是门背横木也。甘乔嵩肚内暗暗思忖:这等厚实门板,端的 坚固无比,在里面扣锁了,三五条壮汉哪里搅得开?加之大户人家昼夜 不离人,还养着条凶猛狼狗,真真是万无一失了。说话的,这般说来,药 铺是防得滴水不漏了,甘乔嵩既难破其门而人,此行岂不是要空手归 去了?那倒不一定。看看甘乔嵩老在药堂对面闲庭信步,便知好戏还在 后头也。甘乔嵩既到民生药堂,因何不入内细看,只在对面闲走?盖因此时 街上行人稀少,药堂内还无取方买药之人,倘甘乔嵩独自一人入内观 望,恐怕引起主人注意,故不肯入。看官或要发笑:原来甘乔嵩乃鼠胆 辈也。这也难怪,常言道:作贼心虚。甘乔嵩此行一心要捧金猫回横州, 虽说金猫回横乃物归原主,但毕竟明取不得。甘乔嵩既心怀鬼胎,便怕 打草惊蛇,倘被药堂主人疑心起来,倍加防范便更难下手了。因此上, 甘乔嵩未敢造次入店内观看。想了杨,老在街上游游荡荡也不好,于是 折转脚步回客店去了。入得店门,见张赵二人还赖在床上,便笑道:"太 阳晒屁股了,还没起来么?"两位揉揉眼,哈欠连天道:"怎么?天大亮了? 好个一觉天光!"盖因坐了几天船,路途劳顿,昨晚又逛得疯,睡得迟, 粗心之人竟睡过头了。甘乔嵩待两位洗漱毕,都到隔壁酒店坐了。店小二问道:"喝酒还 是吃粉?"甘乔嵩道:"酒也喝,粉也吃。先来三碗酒,一盘牛肉,一碗脆 皮扣肉,半碟炒花生。"没移时,店小二将碗筷摆放了,每人满满筛上一 碗酒,菜肴也陆续搬来。甘乔嵩对二位道:"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 一时难'坐船数日,睡不稳,坐不安,困得闷,憋得慌,今朝且开怀痛饮 罢!"张牛赵马欢喜道:"一切悉听甘老弟安顿,既有酒菜,如何不喝?" 于是三人捧碗对饮,喝了一回酒,又让店小二炒了一大盘南宁米粉。三 个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说些闲话。毕竟是郡府繁华地,不似乡下小镇,刚交巳时,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的渐渐多起来了,满街的是人吆喝,马嘶叫,笑骂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吵哄哄轿往车来,端的热闹非常也。甘乔嵩对二位道:"趁此时好市热 闹,可往民生巷和平里走一走。"张牛唤过店小二,递上一锭十两银 道:"先把银两放着,近段时日我等都在此用饭,到时再结账罢。"店小 二收了银,满脸堆笑,连声道:"甚好,如此甚好,客官请便。有不周处, 请多指点,诸位贵人赊了吃亦无妨,何况有这锭大银„„" 出了酒店,张牛道:"只说往民生巷,却不知从哪里去哩,待我寻 人问讯则个。"甘乔嵩笑道:"不用问了我去过了。"张牛赵马惊讶道:" 昨晚至今,我三人总在一处,形影不离,你却是几时去了?" "清晨时分,我睡不着,去转一周回来了。" "原来甘仔早起,我俩只顾死猪般大睡,全然不知。"三人且说且 走,往民生巷方向去了。三拐两拐没半盏茶时,早望见民生药堂门匾。甘乔嵩对张牛赵马道:"那黑角子门面的便是。"其时药门前正三三两 两有人出人。甘乔嵩向二位丢了个眼色,各自会意,都装作一般闲客, 分头向药堂走去。店内众客有几位正在开方取药,余者多是袖手看望, 偶尔询问药名药价什么的。柜身内众伙计各忙其事,谁也没在意进来 的三位寻常客。甘乔嵩入得店内,方知比想象中还宽敞。店堂尽头正 中案柜内,坐着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汉子,但见他面皮腊黄,三柳髭须, 头上戴顶淡黄巾帽,身穿一领青纱上盖,估想不是总管,便是店主人 了。那汉手上吊着蝇拂子,双手交叉抱胸,斜靠在交椅上,漫不经心地 看那众伙计忙乎。甘乔嵩一眼三关,早见大堂神龛之上,半壁里伸出个 银闪闪的白铁笼,笼内罩着一个黄灿灿的家伙。不消说,必是金猫无疑 了。细看时,神龛上奉供些粽糕果品、松针柏叶,但见泪烛生花,香烟 缭绕。忽听一人说道:"老爷,新收熟地一担,是先放着,还是铺在后院 晾晒?"那汉子喝道:"这个还用问?今日天色晴好,不赶紧晾晒,更待何 时?"伙计啼啼去了。果然此人正是周济老爷。张牛赵马转悠片刻,渐次退出门外去了。甘乔嵩东瞧西望转了两 个来回,而后立定在神龛前,望望交椅内的周济老爷,又向那白铁笼定 睛细看了一回,摇摇头,冷笑着低头走开了。此举尽被周济看在眼里, 心想不知他冷笑些什么?不由得望望金猫,见并无异样,便寻想:"刚才 那汉子,只管瞅着银笼金虎冷笑,倘非醉鬼,必痴汉也。"想到此,不觉 暗暗好笑起来„„ 却说三位闲客走出民生药堂,拐入小巷,甘乔嵩对张牛赵马道:" 你等看清楚了么?宝贝还在,我等宜先养足精神,分头准备,过两天动 手,到时各司其职,按计策行事,休要怯阵误了大事。"张赵二位道:"甘 仔尽管放心,有你打头阵,还怕他什么?我俩也盼着拿张爷赏钱呢。"甘 乔嵩笑道:"如此最好。" 次日,甘乔嵩独自一个又到了民生药堂,见那周济老爷正端坐在 交椅内,便慢慢往里挤去,仰了头,搔搔脑勺,傻乎乎地冲着那金猫呆 呆看了一回,抬手揉揉眼,又望,满脸不屑神色,独自冷笑不已,略待片 时,转身去了。周济猛地想起:"此人不正是昨日那痴汉么?如何又来 了?"便叫道:"兀那汉子,且不要走!你是什么人?为何老对我的宝贝痴 笑?快过来说话,我看你必有些缘故!"其时甘乔嵩已走到门外,任从周 济大声呼唤,只是没听见,一路走飞。这可把个周济弄得一头雾水,心 里想道:"此少年汉子,昨天来,今天来,只冲着我银笼金虎冷笑,莫非 他打我宝贝主意?„„"想到此,心内感到不踏实,不由得随手拖过交 椅,一脚踏上去,颤巍巍踮起脚跟.往那银笼锁子摸去,探知大铜锁还 冷冰冰横在那里,这才放心了。转而想道:"看他当众冷笑而去,却又不 似小人所为,真真不晓其意也„„"胡思乱想了半天,不得其所,渐渐 又想到别事去。且不在话下。次日晌午,丽日当空,天气晴朗,端的是万里无云也。那民生巷,最 是南宁之繁华所在,但只见,马拥车塞,公卿巨贾云集,摩肩接踵,小商 小贩喧嚣。甘乔嵩与张牛赵马用罢午膳,分别依次出门,都往民生巷和 平里去了。却说民生药堂内,人头攒动,喧哗不止,正是生意红火时。如何此 时这般兴旺?城内大户人家,睡了半晌懒觉想起要拾几味清凉补药,便 赶此时来;村野小民百姓,欲取跌打刀伤药散,一早起程,行二三十里 山路,也正在此时到。一时药堂内叮叮铛铛的捣锤声,唱单声,此起彼 落,忙得那十来个伙计团团转,正是"药锤叮铛响,钱财滚滚来"也。周济正在那里欢喜,忽见人丛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不觉一惊: 好生面善也。定睛看时,那不正是昨天冷笑而去的汉子?周济止了笑, 肚内寻思道:"怪哉,此汉子如何三番五次来我药堂?莫非果然存心算 计我周某?今日且加倍留心,看他如何动作。"遂定下神来,看那来者 面皮白白,年少斯文,倒是一副书生模样。此位何人?不须说,看官便 知是甘乔嵩了。但见他站在案柜前朝银笼凝望,又扭头往周济这边瞅 瞅,脸上不时浮现神秘的微笑随后更是仰天冷笑不止,喃喃自语道:" 惜哉!果真如此„„"言毕转身往门外便走。周济灵醒之极,没等甘乔 嵩挪出两步便离座高叫:"此位兄弟请留步!我有一言请教„„”甘乔 嵩回头望了望,问道:"此位老爷呼唤小生么?"周济道:"正是,我已对 你留意多时了,前两天你不是来过了么?"“是哩,已来了两趟了。小 生因慕贵店盛名,专程来开开眼界,不想惊动了老爷,深感不安,万望 见谅则个。"甘乔嵩略略抱拳施礼。周济道:"难得你这般有心。不瞒 你说,蔽店经营药货历传五代,童叟无欺,生意年胜一年,在南宁地面 薄有名声。但见你三天未拾取一药,每日只对金虎冷笑不止,不知是何 缘故?"甘乔嵩道:"实不相瞒,吾便因羡金虎之名而来。"周济闻言呵呵 大笑道:"原来如此!可见乃有识之士也。我此金虎非比寻常,乃江湖上 朋友所赠,自得此虎镇堂,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做事时时顺心,实乃无 价之宝也。也曾有人欲出高价换取,我哪里肯依?话又说回来,为一睹 金虎尊容,竟不惜连续数日登门,足见你痴心一片也。"甘乔嵩微微笑 道:"老爷所言极是,小生确为金虎所迷。"周济满心欢喜,眼睛眯成了 一条线,稍停又道:"只是我却不明白,既然爱虎心切,如何每日看过之 后,又总冷笑而去?"甘乔嵩道:"老爷有所不知——我乃广州府人氏, 敝姓甘,人称甘仔,家住下九路一带,专以经营古玩珠宝为业。近期遵 家父之嘱,沿珠江逆水而上,遍觅沿江民间古玩珍宝,历经端州、梧州、 得州、横州,一路奔波,难以尽述。已收得宝物数扭,差人转送回广州 了。家父见了宝物甚喜,又传口信叫我继续沿江搜寻,所以转辗到此。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南宁数日,走街串巷,着意寻访,又得珠宝 若干。正欲移步别地,却闻说民生药堂有镇堂金虎,乃稀世奇珍,老爷 凭此宝,得以家兴业旺,富贵发达。我经手古董文玩不下千百,未曾见 过此等宝贝,必欲一睹为快。并寻想,有如此珍宝,情愿多出金银换了 去,岂不妙哉?及后又闻传言,非金虎也,乃赝品也,便将信将疑,惋惜 不已。以是便有三顾药堂之举,老爷如何晓得其中缘由?"这周爷听罢 一席话,甚为惊讶,不由得对眼前此位少年刮目相看,磋叹之余又呵呵 大笑起来:"居然有人敢对我金虎说三道四,真真是人心不古也,你相 信么?"甘乔嵩歇了口气,咽了咽口水指指喉头,意思是口干了。周爷见 状,忙命献茶,甘乔嵩接了茶头一仰,"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舒口气,抹 抹嘴又道:"经书有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起 初我半信半疑,转而又想,真真假假俱是道听途说,有道是‘假作真时 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未曾亲眼看见,该信谁言?正所谓‘耳听 为虚,眼见为实'是也。"周爷见甘乔嵩说得天花乱坠,弦妙非常,欢喜 道:"言之极当!言之极当!那等市井小人,嫉妒我家宝贝,胡乱生出此 等真假之说,本意乃诡言惑众,解一时之妒气。此便好似那话一般:狐 狸吃不到树上佳果,便道:‘此果味酸,不吃也罢。'你道不正是这样 么?"甘乔嵩大笑起来,说道:"此言妙极!我亦这般想,因此三番五次前 来探看,不想倒惊动老爷,害得老爷疑心我不怀好意,真真愧歉之极。" 周爷倒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笑道:"这是哪里话来?有道是一回生,两回 熟,如今我俩不正好似老朋友一般么?得你这大州府古董行家光临敝 店,正是求之不得也。"甘乔嵩摆摆手道:"老爷此言过奖了,行家不敢 当,不过,小人脾性耿直,说话转不得弯儿,恕我直言,我反复观察三日, 那金虎未见得是名符其实,故每次皆失望而去。"周济正在兴头上,闻 言一怔,始料不及:“什么?你也说是名不符实?我家金虎是赝品?"甘乔 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依小生看来,极有可能。"周爷不悦道:"原 来你也是这般看法,怪不得每每冷笑而去,却不知凭何道理便疑为假 物?"甘乔嵩道:"因见虎色淡浊无光,不同一般金宝,便猜想,众人传说 并非捕风捉影看来十之八九非真品也。但又感到奇怪,既非真品,却如 何这般灵验,能使周家发达?难道是因未得近观,不识庐山真面目?凭 我多年经验该不至于如此罢?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此时吾心境已 淡再无高价换取之意了„„"直说得那周爷哭笑不得,凉了半截,半响 才说道:"单凭色泽光暗论之,恐不确切。你不知道,色淡少光者,皆因 外罩银笼之故也。倘近观之,则大不相同,不信,便请近前细看,如何?" 一头说,一头离座邀请甘乔嵩。其时店内已聚了十来个药客.见他二 位高谈阔论,甚觉新奇,便都围拢前来。及至知道是店主人与广州古董 行家谈论什么金虎宝贝,更是觉得有趣,个个踮起脚跟,伸长颈项,直 听得口角流涎。周济因一心要炫耀宝贝,让甘乔嵩与众客确信那虎乃 真金宝物,便请甘乔嵩入内观看。嘴里却说道."不过,你千万别指望将 金虎收买去,周家发达,全凭此物,任你出何高价,休想叫我动心!"周 济爱此宝,端的爱之如命也。却说周爷平素绝不肯让旁人走近金虎,因何今日如此慷慨? 原来他见广州行家不相信他家金虎,心中老大不舒服,倘让人传 说开去,这还了得?所以一心要让他看个仔细,当众证实他那货乃千真 万确的宝物。众客见周爷盛邀甘乔嵩入内观看,俱心内痒痒,暗想道:"不知金 虎真身端的如何哩,且看他怎么说法。”不想甘乔嵩却连连摆手,说 道:"不可,不可,小生与老爷素昧平生,岂可造次入内观赏?横竖众人 尽知周家金虎,真的假不了。老爷便当我刚才没说。都怪我口没遮拦 胡说八道,惹得老爷不安,抱歉之极,惭愧,惭愧。"说罢抱拳施礼,频频 致歉不止。周爷见此,反倒着急起来,焦躁道:"暖哟哟,你此人也真是。多少人求看不得,如何你倒推三阻四?"甘乔嵩道:"小生何等之人?不 过一寻常客商耳。多感老爷另眼相觑!我因想,既然此物是无价珍品, 老爷横竖不会出手,我鉴看亦无用。老爷盛情美意,小生心领了。"周 爷本乃性急之人,不由得涨红着脸,高声叫道:"你这个人如何这般妇 人也似扭扭捏捏?我敬你是广州行家,诚心邀你鉴定则个,意在借你名 声,让全城皆知我家珍宝。不料你却东推西托不给面子,岂不令我大失 所望?"旁观众客皆欲趁机一睹金虎真面目,纷纷说道:"此位先生实不 该推辞,即使费些心神,周爷这个面子也是该给的。所谓在家靠父母, 出门靠朋友,你帮了周爷这个忙,日后在南宁有啥事,周爷还不是尽心 帮助你?„„"更有一人高声叫道:"我说这汉子也太不近情理,老这原 般推来推去。广州行家又如何?周爷也是本处大户人家。叫你鉴看片 时,又不是挑百几十斤重的担子,倒有这许多推托,失了周爷面皮,冷 了众人心——不知是真行家还是假行家呢。"你道说这话的这等干激, 竟是甚人?定睛看时,原来是混在众客中的张牛。甘乔嵩听了众人言语, 沉吟片时,说道:"既然周爷看得起甘某,只得尽平生本事鉴验一番。" 周爷欢喜道:"我说么,早该如此,请进,请进。"说着移开案柜边栅门, 把甘乔嵩迎入。甘乔嵩却不挪步,说道:"老爷欲让我如何鉴看?"周爷 道:"你入柜台内,踏上八仙台,贴近银笼细观。倘还不清楚,再着人在 旁点起两支灯烛,左右各一支,定可一目了然也。"甘乔嵩环顾左右,见 众客俱张大嘴巴看他,便笑道:"不瞒老爷说,即便这般细看,也只得八 分精确,如何好下定论?小生还是不看为好。"周爷叫道:"又说这等话! 依你说时,如何看得精确?"甘乔嵩正色道:"按广州惯常鉴定方法,须 是亲拎宝物,一掂份量,二辨成色,三听声响,四还拿专用探宝镜探测, 方知珍宝之真伪价值,如今周爷让我隔笼而望便定优劣,小生功力肤 浅,实难胜此重任。"周爷沉思半晌,问道:"你带着探宝镜么?"甘乔嵩 道:"吃这行饭的人,如何不随身带着?"周爷道;"既这般说时,便劳架 动手用心探验。说实话,多年来我还没让外人碰过金虎呢!今日有缘得 遇高手,实吾金虎之幸也。"说着叫伙计入内室唤来主管,拿来锁匙,开 了铜锁,打开银笼,亲自爬上八仙台,小心翼翼地取下金猫,见甘乔嵩 还站在柜身外,便道:"怎么还不动?请速入内鉴验。”甘乔嵩却没挪步, 说道:"里面光亮不足,在此鉴看最好。"周爷便将金虎递出。众人看那虎时,但见通体泛光,瑞气盈盈,虽浑身尘灰也掩不住 那金身贵气。尤其那虎嘴大张,利齿狰狞,果然一派"狂啸山河动,怒 吼百兽惊"气势。横州张爷说是猫,南宁周爷供为虎,看来竟是猫虎难 分二者皆宜也。众围观者皆是一般的布衣百姓,那曾得近观过此等宝 贝?此时得观个亲切,个个惊得张口结舌粗气也不敢喘,好似见了真 身菩萨一般——真个是毕恭毕敬诚恐诚惶了。且说甘乔嵩把金猫提在手里,但觉沉甸甸的知道确是张爷所说之 物,不觉心内一阵狂喜,掌心都渗出汗水来了!脸上呢,却依旧泰然自 若,不动声色。但见他将金猫轻放在案上,朝手心吐了吐唾沫,两掌交 合搓了搓,又把金猫托起,掂一掂,放下,又拎起,再放下,如此反复多 次。那周爷及众客,目光不离金猫左右,都随着一上一下晃动,十几颗 头同时一俯一仰,好似公鸡啄米一般。只见甘乔嵩从袖内掏出一方手 帕,抖开,将金猫通体拂抹一遍,又轻轻提起,上下左右翻转,看了又看, 然后弓着两个手指往那猫体上轻轻弹叩。一边弹着,一边捧在耳边,眯 了双目细听。弹弹听听罢,甘乔嵩自言自语道:"周家有此物,想不发达 都难——此猫佛,不不,此虎确乃无价珍宝也。周爷闻言,且喜且惊:"什么?你刚才说什么猫佛?"甘乔嵩笑道:" 对不起,是小生说惯了嘴。在我们广州,但凡这等小个玉虎金虎等珠宝, 因其小,俱称猫佛。倘是玉狮金狮,通称狗佛。一时忘了此乃南宁郡府, 说漏了嘴,万望周爷见谅则个。"周爷乐呵呵道:"原来如此!这打什么 紧?只要是真宝贝,便称鼠佛亦无妨也!"言毕大笑不止。过了一回,周 爷又道:"你不是说要拿什么探宝镜探验么?"甘乔嵩道:"我正欲取宝 镜探之。不过,即使不探,也知是宝贝无疑了。"周爷欢欣不已,说道:" 事到如今,如何不探?请休辞辛苦务必探之。"甘乔嵩回头望望众客,也 高兴起来,笑容可掬地一手捧着金猫,一手从身上摸出一柄宝镜,对着 猫佛从头至尾细细验探起来。众人看他一丝不拘的行家里手模样,都 打心底里敬服。周爷睁大双眼在旁呆呆的看,专等甘乔嵩一句话。甘乔嵩验探了 一回,自言自语道:"这虎嘴内如何这般暗谈?"边说边往那亮亮处挪 步。这一挪不打紧,只听甘乔嵩"暖哟"一声唤,一个踉跄闪腰,紧接着" 砰"的一声闷响,恰似地下炸了一个闷雷,顿时满堂内烟雾弥漫,人人 睁不开眼。原来甘乔嵩绊了一跤,那金猫竞失手掉下来了。说话的,金猫掉在地上,如何"砰"地一声响,飞了满堂烟雾?莫非 那猫是包火药炸了药堂?——且不要慌,金猫还是金猫,不是火药。只 因那猫不掉下,却不偏不斜,恰恰掉入一个萝筐里去了。原来不知什么 时候来了一位买药的村汉,挑来一对竹萝,两个箩内都盛着大半萝松 浮的石灰粉,那汉把竹箩担子搁在店堂正中,顾自开方取药去了。甘乔 嵩只顾捧着金猫宝镜,随意抬脚往后挪,哪里想到有竹箩挡路?所以一 扭闪便绊了一跤。金猫脱手掉进灰萝内,"砰"的一声沉入萝底,溅得灰 沫四下飞扬,一时满屋白雾蒙蒙,呛得众客抹泪掩鼻,狂咳不止,纷纷 退避出门外去了。再说那周爷眼看着金虎掉入竹箩不见踪影,这一急非同小可,直 把心肝五脏都提到九霄云外去了。又因那灰雾熏得张不开嘴,周爷只 把眼睛盯着甘乔嵩,一手捂嘴捏鼻,一手指指竹箩,哑巴也似"呜呜"叫 着。甘乔嵩自明其意,虽亦呛得难耐,却也顾不得许多,说时迟,那时快, 抢一步伸手入箩内,眨眼间便捞起了金虎。再眷他时,须盾皆白,襟袖 尽灰,金虎也变成白猫了。甘乔嵩将宝贝抱在怀中,抬袖往脸上一抹,略略定下神来,环顾左 有怒喝道:"是谁把竹萝摆在这里?"只见一汉子慌里慌张跑过来应 道:"对不起!对不起!小人无知,乱摆竹箩挡了公子贵步。大人休记小 人过,万望高抬贵手!恕罪恕罪„„"言乞打躬作捐不止。甘乔嵩双目 圆睁,怒不可歇,当胸一把抓住那汉,吼道:"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满 身满脸的灰粉,说句对不起就过去了?我打你这狗娘养的——"说着迎 面就是一拳,打得那汉"扑"地往后便倒,正待挣扎爬起,甘乔嵩抢前又 飞起一脚,正踢在屁股上,痛得那汉哭爹叫娘,,满地翻滚。甘乔嵩还 未解恨,还要踢,有那好心看客扯住劝道:“公子息怒,他乃无知村仆, 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待会气坏了自家身子,反因小失大也。"甘乔嵩怒 气难消,口中喃喃骂个不停。那汉子慌忙爬起,挑了竹箩逃出门外,头 也不回飞也似去了。有那药店伙计大叫道:"喂喂!兀那汉子,包好的药 如何不拿去?"连连呼唤数声,哪里还见那汉踪影?说话的,那位劝架的 看客真乃好心善人也,倘没他劝解,还不知打到何时呢。细看时,却是 张牛。再说甘乔嵩见那汉夺命走了去,气渐渐消了些,这才想起怀中揣 着的猫佛,急忙扬起袖子抹个不停。末了又把嘴对着那猫嘴猫耳朵猫 屁股等凹处吹气,直憋得青筋暴突,面红耳赤,把那抹不到的去处都吹 干净了。如此吹了又抹,抹了又吹,看那猫佛时,比先前更黄亮多了。周爷最担心者,只怕刚才摔坏了宝贝,待灰烟略散,便急急走出案柜来, 门外众客也陆续回转来了。甘乔嵩一头抹,一头对周爷道:"真乃天有 不测风云!小生一时大意,竟让金虎受惊了。不过,请周爷放心,此虎福 大命大,虽遭一劫却丝毫无损,反比先前洁亮多了。"说着把猫佛递到 周爷跟前,周爷看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只要 完好无损便好。因我这宝贝,你不是也沾了满身石灰粉么?"甘乔嵩 道:"我此乃自作自受也,怨谁?"说着讪讪笑将起来,周爷亦大笑不止, 伸手欲接过宝贝,甘乔嵩道:"我费了许多心机才将金虎吹抹得一尘不 染,洁亮胜往昔,今老爷手上有汗迹,汗迹中夹杂有酸咸昧,摸到虎身 上便不好。老爷须是把手洗了,或似我这般在衣袍上搓抹十遍八遍,再 来碰摸金虎,那样不是更好么?"周爷想想也是,刚才不是被惊得捏着 两把汗么?再看那宝贝,果然黄亮十分,远胜往昔。便道:"这般说时,我 还碰它干什么?就请顺手替我把它放回笼中。"甘乔嵩道:"如此最好。"便于袖内取块方巾把宝贝包了,踏上八仙台,小心翼翼地捧进银笼内, 放好,摆正,取下方巾,说声"好哩"便"扑"地跳下地来。周爷让主管依 旧把银笼锁了。周爷叫伙计替甘乔嵩拂拍身上头上灰粉,甘乔嵩也自己动手掸拂 起来,且掸且对周爷道:"经此番掂、看、弹、探,深知周家金虎果然名 不虚传,确乃珍奇之宝也。"周爷大喜道:"我说么,周某等的便是此话。但我却不明白,此虎经你一抹,因何更比先前黄灿灿的威猛壮观了?" 甘乔嵩道:"周爷有所不知,金虎乃人人敬爱之物,况兼此宝也不知自 何年何月传世了,正不知被多少人摸捏过了呢。因此虎身上留下了千 万污迹,多年浊物遮掩了金身光泽。今日那虎在灰粉内滚爬了一回,灰 粉含碱性,把那层浊物都洗去了,反显了本来面目。如此不正是因祸得 福么?"周爷听了此话,对甘乔嵩愈加敬服,频频点头道:"此言有理,此 言有理。"甘乔嵩乘兴又天花乱坠吹了一通珠宝经,直说得那周爷以手 加额欢欣不已。末了甘乔嵩道:"既然此宝周爷不肯出手,我便不再逗 留此地,此刻便告辞了。"说毕拱手作别。周爷正在兴头上,还想多谈 几时,再三挽留道:"得你点拨片刻,胜读十年圣书,如何不多叙几时?" 但甘乔嵩已举步跨出店门,周爷只好送出门外,抱拳告别,一直目送 甘乔嵩至转弯不见,方悻悻的转回药堂来。再说甘乔嵩离了民生药堂,沿街投西便走。过了街口,屋檐下闪出 一人接了,原来是张牛在此等候多时。甘乔嵩打个响指,二人相视而 笑亦不言语,一前一后急步疾走,少不得拐弯抹角,穿街过巷,没移 时,早回到客店。入得客店,见赵马已将行囊拴束打点,甘乔嵩急问 道:"弄妥当也没?"赵马道:"谢天谢地,一切顺当,都弄妥了。"于是俱 大喜。甘乔嵩换了衣衫,张牛算还了房钱,辞过店主,粗杂行李都弃了, 各背行囊出门,一身轻装上路。三个在街口小食摊胡乱吃了些饭食,欢 欢喜喜,行色匆匆,赶到江边寻只顺路客船坐了,直往下游而去。因顺 流而下,且一帆风顺,船行得飞快,三天两夜便已抵达横州大码头。说话的,我且问你,三人此行往南宁,不是去取金猫么?如今那 猫还卧在民生药堂上,如何就欢欢喜喜回来了?不用急,金猫已取回也,宝贝就在赵马行囊内。却是如何取了?原 来那天挑石灰担的村夫便是赵马,那石灰粉内,早埋了个与金猫一模 一样的铜猫。如何得一般模样?铜猫是甘乔嵩临行前向张爷索借之物, 乃高手匠人二十年前依照金猫铸就,岂不是一般模样?按计策,那赵 马精心准备了两只装石灰粉的箩筐,于无人在意时将担子搁在药店大 堂正中,装铜猫的一头靠里。甘乔嵩转身挪步,故意绊一跤,金猫便 脱手掉人筐内,旋即趁众二惊慌之际,手急眼快从灰粉内捞起铜猫,此 时谁会想到金猫还躺在箩筐内?至后甘乔嵩大怒踢打赵马,张牛来劝 解,都是故意做作让周爷及众人看,叫他没半点疑心。铜猫金猫虽说是 一个模样,掂在手中却不一样,铜轻,金却沉甸甸。因此甘乔嵩硬是哄 得那周爷不再碰摸铜猫,自己亲手将它放回笼内。以上计策,都是甘乔 嵩预先想就,唤作"灰萝藏宝贝,铜猫换金猫。" 再说周爷自得甘乔嵩鉴定金虎,喜不自胜,逢人讲起便得意洋 洋:"吾家宝物,广州行家鉴定过了,绝对珍品!"此后再不肯让别人随 便触摸,直至终老归西,周老爷都不知道堂上金虎已变成了铜猫,依然 一代一代奉供下去。不知多少年后的某月某日,一场大火将民生药堂烧得个七零八落, 一应药材物品俱不复存。周家儿孙在废墟中翻搅数日,觅寻传家金虎。寻思道:"常言真金不怕火炼,金虎定然完好无损。"及至挖出那宝贝时, 却见"金虎"面目全非:歪嘴塌鼻,虎皮斑剥。以布拭之,铜粉铜绿纷纷 脱落,方知此宝乃黄铜一块也。周氏子孙百思不得其解:祖上世代相传 金虎,如何竟变了铜块?真是天晓得。遭此浩劫,民生药堂便败落下来, 正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了,此乃别话,不提。欲知后来如何,且看下 回分解。第七回 作主管乔嵩得医术 背石狗刘亮悟佛规 话说横州城内,张河老爷自甘乔嵩几个出门,每日总牵肠挂肚,食 不甘味,夜不成眠。那一日,忽见三人风尘扑扑归来,金猫也带回来了, 其乃喜从天降!张爷那个欢喜劲,就甭提了,直把那宝贝翻来转去的看 个不够。末了抱在怀中,眼眶湿润润的自语道:"金猫离家二十余载,如 今终于完壁归赵,总算可慰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了。"是晚杀猪宰鹅, 设宴数席,把隔壁何四叔、陈二娘等都请了来,却不声张庆贺何事。赴 席诸客,不知张爷今日因何这般欢喜,议论道:"怪哉,平白无故请来吃 酒,不知是何吉庆哩。"又道:"详知近日横财入手了,管他呢只乐得畅 饮几杯,欢喜欢喜。"众伙计估道甘乔嵩他们为张爷做了大宗买卖回来, 张爷高兴,摆酒接风,众人都乐得沾光尽醉了。李主管毕竟是细心之 人,留心到堂上金甜被张爷取下多日,今天又奉供在那里两旁香灯结 彩,烛火生花,更比往昔庄重辉煌,正不知是有缘故了。次日,张爷又差人唤来铁匠,铸了个玲珑铁栅罩,外镀一层白银, 将那金猫罩着。远望去,银光闪闪的栅罩内,卧一尊黄灿灿的金猫,好 个富贵雅典气派。张爷欢欣之际,便叫人取来墨宝笔砚,铺了宣纸,对 甘乔嵩道:"我常见你写药单,极好手笔,便请随意题写数字,贴于正堂, 衬托金猫,以增雅意。"甘乔嵩再三推辞不得,只好铺纸提笔,沉吟片刻, 谓张爷道:"见今银罩金猫供于正堂,黄白二财俱有了,张家此后富贵 荣华,万世其昌。便题个‘金玉满堂'如何?"张爷大喜道:"美哉妙也! 好个‘金玉满堂'!"甘乔嵩遂拈毫落墨,奋臂一挥,"金玉满堂"四 字,(顷刻间跃然纸上。众人看时,端的是笔酣墨饱,龙飞凤舞。张爷叹 道:"不想甘仔在翰墨场中亦是高手,真难得也。"甘乔嵩兴致既来,欲 罢不得,又道:"再衬以对联一副如何?"张爷道:"如此更妙!"于是又研 墨铺纸,信笔挥毫,字字现珠,一气呵成。看那对联时,写道: 春晚带云锄巧药 秋高和露采芙蓉 张爷看了,心花怒放,以手加额道:"吾家药铺成大雅之堂了。"后 来邻人街坊见了这"金玉满堂"写得秀雅道劲,甚为欣羡,纷纷前来求 请甘乔嵩题写。甘乔嵩亦顺合众人之意,慨然允诺,都给写了。众邻也 怪,别的字不要,只爱这"金玉满堂",于是此四字便遍贴于横州百姓厅 堂。及后又流传至山野乡村,世代相传,此乃后话,且丢过不提。再说那日贺宴散罢,张爷让李主管给甘乔嵩三人支了赏钱,张牛 赵马各二十五两,甘乔嵩五十两。张赵二人千恩万谢的去了。甘乔嵩 却道:"小人被三娘骗卖在此,老爷已先破费银两。为求立功抵过,甘乔 嵩愿效犬马之劳,怎好受纳赏银?"张爷道:"你不辞辛苦,巧施妙计取 回金猫,此功非同小可,受此银两,理所当然,何须推却?那卖身钱,就 当送那王三娘也罢,不必挂心了。"甘乔嵩遂无言语。过数日,甘乔嵩对张爷道:"想当初,因起贪念,反被三娘所算。弹 指间在此逗留已二月有余,有幸竟得老爷厚待,甘某不胜感激涕零!只 是在下离家多日,甚为思念家中老娘,倘无别事,小人意欲谢辞归去, 尊意以为如何?"张河老爷笑道:"我正欲和你斟酌此事哩,既然思家心 切,但去无妨。不过,我有一语相告,未知当否。”甘乔嵩道:"老爷且 言之。"张爷道:"你到敝店之初,我你乃主奴名份,但历数十日相必,我 倒视你为上宾了。今你要归去,我自无缘由相阻,不过,因惜你才智, 敝店又缺人手,我意欲请你留下,每月照支常例工钱。在此有肉同吃, 有酒同喝,工钱自己拿回家去俸养高堂,可谓一举两得,不知意下如 何?"甘乔嵩不料张爷有此想法,一时踌躇难决,想了想说道:"承蒙张 爷厚爱,小人不胜之喜。想我一向游游荡荡,不务正业,倘能在此学得 些许药艺医术,可为立身之本,正合我意也。只是多日未曾归家,恐堂 上老母挂念,故欲先回家,待与母亲说知,老人家答允时,再来投靠张 爷门下,未知可否?"张爷道:"久别思归,人之常情也。你且回去拜谒娘 亲,尽为子之孝,我在此等候,数日后务必来,如何?"甘乔嵩欢喜道:" 如此,则甘乔嵩感激不尽矣"当日,甘乔嵩辞过张爷及众伙计,归家去 了。话说甘屋村中,李氏因儿子甘乔嵩多日不归,心内思念得紧。常言 道: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谁家为娘不想儿?因此时常倚门而望。那一 日,忽见甘乔嵩满面春风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叫一声"娘",李氏竞喜极 而泣,边拭泪边拉着甘乔嵩,忙忙给他拂弹身上尘泥,问道:"我儿如何 一去数月,音讯全无?"甘乔嵩道:"一言难尽。为儿不孝,苦害娘亲挂心 了。"便说起如何入城,如何在济生药堂打工,胡乱说了一遍。只说近 来药堂事务繁忙,一时离不开,到今日才得空回家一探,绝口不提被王 三娘拐骗之事,恐惹老娘揪心。说着打开行囊,取出一包银两递与母 亲:"你看,此便是为儿数月所得工钱,娘亲收过了罢。"李氏捧着白花 花的银钱,欢喜道:"总算我儿也能自己挣钱糊口了。"甘乔嵩道:"可不 是么,不枉结识了济生药堂张老爷,把为儿当个能入使唤,这次让我回 来小住几日,还叫继续回去效力,每月除了吃用,还有定例钱。我正要 问问娘亲,看看还该不该去?"李氏道:"为娘常年足不出户,外面的事 情知道什么?你自己做主,只要不是鼠窃狗偷,杀人放火,自己喜欢做 的事但去无妨。甘乔嵩道:"这般说时,我便还去了。为儿愿做些正经 事挣钱,免得娘亲老为我操心。”李氏点点头,满心欢喜的张罗弄饭去 了。三天后,甘乔嵩拜辞母亲,依旧回到济生药堂。张爷见了,欢喜无 限,说道:我说么,你就该回来,似你这等机灵人,只要肯尽心卖力,替 老朽分忧,绝不亏待你"。自此,甘乔嵩便安下心来,同伙计一起每日 抬药捣药,埋头一干就是半年。及后,那李主管因年迈力衰,精神不济, 退隐归乡去了。张爷见甘乔嵩诸事灵通,为人乖巧,便让他接替主管职 事,统管店内一应银货账目。甘乔嵩果然不负张爷之托,数天之后便将旧账一一料理过目,重 新分门别类,比老主管还弄得有条有理。又命人将那药柜按东南西北 中摆布,依金木水火土分类,全店扮饰一新。所有药名价目,通用金粉 重写。两旁药柜顶端各挂八面锦丝镶边彩旗,每旗上绣一金黄大字。看时,右边是:货真价实,童安元欺。左边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又唤木匠锯两块紫檀木板,甘乔嵩亲书两行联文于其上,命匠人 按墨迹雕刻,并以金粉填之,挂于铺门两侧。远远看去,乌底金子,煞是 清秀典雅,引得那过往文人雅士纷纷驻足,交口称赞道:“济生药堂,今 非昔比也„„"那对联原来是: 除三山五岳病痛, 收四海九州精华。不出半月,药于内外焕然一新,生意更比先前蒸蒸日上,端的是货 如轮转,客似云来。众伙计俱容光焕发,眉开眼笑,张爷更是看在眼中, 喜在心头,肚内寻思道:"不料甘乔嵩倒有这等灵性,得此人才,实乃济 生药堂之幸也。" 说话的,那甘乔嵩年纪轻轻,一般娘肚子里出来的人,因何天生就 有这许多见识?非天生也,乃因前时在南宁街市逛游多日,把那各名店 装点之妙都看在眼中,记在心上了。现时做了主管,却正好搔着他痒处, 让他得以一显手段,如何不令人刮目相看? 却说甘乔嵩自坐主管之位,那等晒药、切药、捣药勾当不做了。每日算写往来账目,得空便将那行医处药之书捧来翻读。星移斗转,日 复一日,渐渐便悟得好多药理医术,也能替病者把脉看诊,处药开方。其人好悟性,愈是奇杂之症,愈深得个中奥妙。尤其那治毒疮迸发,毒 物人腹,毒蛇咬伤等,极为精通,几乎达到逢毒必治之奇。因此上,远近 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尽知济生药堂有个治毒名医。甘乔嵩昔日那曾料到有今天?想当初,本因被人算计骗卖至药堂, 弄得身不由己。却不料因祸得福,反因此得显出天生非常本事,得张爷 器重留为主管,此乃"吉人自有天相"也。及至后来又深通毒症医术,药 到病除,端的是杏林圣手,名声远播,此又更是奇中之奇也。说话的,学 得区区些许医术,如何便称奇中之奇?看官不知,正因甘乔嵩身怀此医 技,日后不但救得自家性命,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衍生出一段纷繁 曲折的故事来,此乃后话,且丢过不提。话说星移斗转,冬去春来,甘乔嵩任职药堂主管,捻指间已是八年 过去。随着岁月流逝,身边已积攒得好些银两了。因想到老娘住在乡 间,虽说离横州不远,来回走动照看却不方便,于是在城内东云街上, 寻了个清静去处,置地盖了几间草庐,将老娘接了来。自此白天在药堂 作事,晚上回自家草堂,省了每十天半月便往乡间跑,娘儿两相依为命, 日子倒也过得清静。那甘乔嵩生性好动,如何竟能日复一日静心在药堂?若说静心,也 不尽然。原来他每日料理完毕份内事务,也时常偷空随采药村叟钻行 山野密林间,漫游飞瀑流泉下。在那郁江河畔,南山之颠,时常见其踪 影。每每与应天寺慧能长老抚琴对弈,酌酒吟诗,时或还高谈阔论,大 讲禅宗,什么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放舍留存?议个不休。寺中上上 下下百儿十个和尚,无不晓得长老与横州甘乔嵩是至交好友。时或也 往邻近州县走动,因为人乖巧,连吐有致,江湖上人俱敬他三分。那三 流九教诸辈,无人不晓甘乔嵩之名,每每说起,都道:"横州甘乔嵩,非 等闲人也„„"张河老爷自甘乔嵩屡屡远出,数日不归,心中不悦,但 因其已将所管事务料理妥当,也不好说他。况且自从甘乔嵩任主管,药 堂生意更比先前兴隆发达,凡事只得让他几分,倒怕惹他一时着恼,一 去不返,那时复往何处寻得这般人物?因此上,张爷便听之任之。如此 暑尽冬来,转眼早又数年过去。却说张河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甘乔嵩来去自由,但求他 安心在药堂,用心可谓良苦矣。但甘乔嵩却日甚一日,只顾担风袖月游 览天下胜迹,有时竟至十天半月不归,无人知他行踪,众伙计亦不好问 他。那一日,甘乔嵩一早便坐在案前写写算算,手急眼快,一目三行, 算盘珠子上下翻滚飞动,"嘀嘀嗒嗒"作响,没一个时辰,便将多日账目 梳理清楚,然后将账本往案柜一塞,挂上铜锁,伸伸腰,揉掉眼,把几个 伙计叫到跟前,问了些近日事务,吩咐数句,便出门去了。转过红安街 口,远远望见东头老槐树下围了一簇人,叽叽喳撞在那里吵着。甘乔嵩 心下好生奇怪,信步走过去,近了看时,原来是些山里乡下赶好人,有 挑柴的,有扛竹子的,有手提山货草药的,都聚拢在老槐树下看文告。那文告并非官府告示,却是甘乔嵩写的收购草药的帖子,贴在老槐树 下,引得一行人围在那里看。甘乔嵩见那众人吵吵,忽生好奇心,遂将头上方巾往下拉扯,将半 个脸都遮住了,又把长袍提扎在腰间,露出下面绑腿护膝,乍一看,一 时也认不得是甘乔嵩了。甘乔嵩双手抱胸,低俯了头,一声不响的在人 丛后。只听众人说道:"看,济生药堂文帖,又收草药了。机不可失,我 等都是靠山吃山的人,速速回去采寻,都来换些银两使用,来迟了只 怕他又不收了„„”“慌忙什么?这济生药堂自打甘姓管家主管,生意 越做越大了,收一回草药,十天半月是收不够的„„" "可不是么,我也多曾闻说济生堂兴隆发达,还说他那甘姓主管年 纪轻轻,端的了得,非但办事精灵,亦是能医妙手,远近闻名哩。" "正是呢„„"众人七嘴八舌,叹羡那济生药堂,倒忘了论说收购 草药之事了。甘乔嵩在后面静听着,笑咪咪的,颇有得意之状。不用说,心内自 由是欢喜无限。难得许多不相识的人在背后说好话,能不欢喜么?众 人正议说纷纷,忽听有人大叫道:"你等晓得什么?那甘姓主管不见得 就千般好。告知诸位罢,那甘某本是江湖上游手好闲人,因行骗遭了 邪,反被高手拐卖到济生药堂打工。你等不见么?其人看似斯文,满脸 堆笑,一双眼珠子却骨碌骨碌转,让人看了猜不透,好寒心哩。"众人 见这般说,尽吃一惊,扭头看时,原来是个顶着锃亮秃头的和尚。看他 二十上下年纪,却满脸雀斑,生得粗鲁,说话间喷出阵阵酒腥气,脖脸 通红,一看便知是刚刚沾荤惹酒,也不见得是个正经出家人。有人问 道:"此位师父是何方高僧?如何知得这等底细?我等孤陋寡闻,愿听其 详。"那和尚抬袖抹抹油乎乎的嘴角,叫道:"列位不知,我刘亮乃南山 应天寺新到和尚,别名刘秃。刚入寺月余,难怪诸位不知。虽说新来, 我却知那甘乔嵩底细,何以知之?甘乔嵩与我慧能法师交好,时常到寺 中与法师品茗对弈,谈天说地,我常在旁听他与法师说起昔日之事,因 此知其底细。"有人笑道:"甘乔嵩向法师透露身世,足见与法师交情深 厚,听已是不妥,还在背后说坏话你就不怕法师怪罪?"和尚正在兴上, 听了此话,甚是焦躁,呼呼喷着酒气:"这话却似放屁!你等山野乡村人, 知道什么?因我新来未得入宝殿打坐,平日里只是侍奉法师起居。那甘 乔嵩不晓事理,每每与法师扯天谈地,通宵达旦。我在一旁温茶水添灯 油,睏得眼皮直打架,何其苦也。偶尔一两次倒也罢了,谁知那厮隔三 差五便来一回,趟趟如此,全不顾及我辈辛苦,叫我如何不恨他?„„ 不瞒你们说,我刘亮人入佛得门,心还在尘世,别说发几句牢骚话,刚 才还在酒店喝酒吃狗肉呢,我怕谁了?难道慧能法师有千里眼、顺风耳, 在南山也知我说甚话干甚事?„„"自古道:"醉是醒时言。"这刘秃乜 斜醉眼,唾沫四溅,全无顾忌了。众人尽皆笑道:"好个醉神仙也——原 来你有这许多苦处,怪道出言不恭。不过,此处可是县府地面,非比山 野乡村。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何况在此大庭广众所在, 你还是小心着点为好,法师虽不知晓,倘被济生药堂人听了,回去告知 甘乔嵩,那可不好哩。"刘秃一听涨红了脸,拍着胸叫道:"顶天立地男 子汉,自己作事自己当!何来许多怕处?休说那甘乔嵩,便是法师在此, 又能奈我何?大不了不当这和尚罢了„„"众人见他醉了,都望着他笑, 不再和他理会。且说甘乔嵩一直低着头在人丛后静立,见刘亮揭他昔日之短,心 下好不恼火,紧咬嘴唇,暗暗在肚里骂道:"这秃头,瞒着法师在城里吃 肉喝酒,又不自量,还昏昏盹盹说出许多混账话来却不好似揭我头上 伤疤?真真可恨也。"及到见刘亮拍着胸膛说大话,更是怒不可遏,又不 好当场发作,寻思了一团,悄悄去了。那刘亮乘着酒兴,依旧指指划划 瞎吹,引得那众人阵阵哄笑不止。别看刘亮年纪轻轻,却乃天生秃顶,额头以上一马平川,光溜溜的 全无半根青丝丝。人称刘秃,也有叫刘光头的。初入佛堂做和尚时,师 父给他剃度,一扯下头巾,便露出个溜滑光亮的葫芦顶, 倒把师父逗乐 了:"哈哈!天生一块做和尚的料!倒省了一层功夫了。"那刘亮今晨下 山进城,见十字街口酒店食客涌动,一挂挂油亮鲜嫩的熟狗肉,黄灿灿 的挂在厨柜内,好诱人也,但闯酒香肉香扑鼻而来,直逗得过往行人个 个口角流涎。刘亮久困南山,餐餐索饭斋食,多时没闻过酒肉香了,直 打熬得面青皮黄,此时见了这等光景,如何不动心?什么佛门清规戒律, 都丢到爪洼国去了扯块布条裹了光头,走入酒店,拣个僻静座头坐下, 点了两角子酒,一大盘熟狗肉,自斟自饮,大嚼大咬起来,不知不觉一 个时辰过去,直喝脸泛红云,人坠雾中。算还了酒钱,乘兴信步沿街走 去,此时酒正渐渐往上涌,见一簇人在那里围着老槐树吵吵,便挤过去 了。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道:"酒能成事,酒亦误事。"便是老成 稳重的吃了也变得糊里糊涂,何况年少气盛之人?一时倒忘了正经事 儿了。此时老槐树下众人渐渐走散,各干营生去了。刘秃大吹大擂一 通之后,酒亦渐醒,一时又想不起因何站在老槐树下,摸着光头想了半 晌,才想起今日是奉慧能法师差遣,下山过江到城内采购后天法事道 场所用诸物。那和尚喝酒误了时,急着要赶去置办事物,抬脚便往市井深处走 去心中焦急,步展匆匆,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正低着头走,冷不防一声 呼唤:"刘师父,慢些走,和你说句话儿。"刘亮不觉一惊:新来乍到,此 横州城内外,全无亲戚朋友,是谁唤我?扭头看时,只见远远的一个人 挥着手走过来,一头走,一头大声叫道:"且慢走,且慢走!„„"待近了 看时,原来是慧能法师好友甘乔嵩。刘亮愣了:"怎么这么巧?刚才正说 他,转个身却碰上了——真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此人端的 好记性,还记着我名字。"心里很不自在,脸上却堆下笑来,说道:"暧哟 哟,是甘相公叫我。近来多日没见你上南山,慧能法师正惦着哩。相公 唤我,有何指教?"甘乔嵩笑道:"在此见你,真乃幸极!近几日事务忙乎, 一时离不开,我正啄磨着托人带话上南山,现在你在这里,不是正好么? 省了我许多周折。"刘秃道:"相公得空便去寺中小叙,一时无暇上山, 亦是平常事,何须带话上山?"甘乔嵩道:"刘师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并非带话报说无暇上山拜访,却是前时我曾在慧能长老面前许下一愿, 要向寺里捐赠一物,长老欢喜道:‘老友诚心,无任欢迎。'此时赠物已 办妥,正欲让长老派人来取了去,却一时分不开身,要托人去报说哩。" 刘秃道:"原来如此,却不易如反掌么?相公尽管放心好了,我今晚回去 与法师说知便了。"甘乔嵩想了一回,说道:"是了,长老说,此物最好在 后天法事开场前送到,嘱我尽速办妥,到时他自差人取去。我想,你是 长老近身侍僧,那时还不是让你来取?依我之见,无须回去报说了,不 若今日你就取了去,直送至法师面前,如此岂不更好?省得来回奔走 了。"刘秃道:"既如此,我今日拿回去亦无妨,法师吩咐的事,迟早总要 办的。我这就跟相公去拿,余事待会再办。只不知赠物在何处?"甘乔 嵩招招手:"你且随我来。" 甘乔嵩在前面走,刘秃在后紧紧跟着。穿过熙熙攘攘的市井,转弯 抹角,一径望西走去。又拐了三五个弯,远远地早过市稍尽头,到那茉 莉花深处,出西城角了。路上行人见一位相公在前大步如飞,后面一个 和尚紧随不舍,不免驻足而望,皆想道:"莫不是那相公家里有紧要黑 白事,要这和尚去念经解脱?" 却说刘秃紧随甘乔嵩走了一程,不知要到何处去,忍不住问道:" 甘相公,不是说到你家去取事物?你家不在城内么?如何到这荒郊野地 来了?"甘乔嵩遥指前方一座小山,只见那山浓荫蔽日,雾绕云缠,好大 一片松树林。但闻阵阵叮当之声从树林里传来。"你看,便是要到那里 去。"刘亮道:"到那里何干?"甘乔嵩笑道:"少刻你便知道了。"说话间 已到山坡前,但见山脚长着一垛一垛的茉莉树,半山腰是一带松树林, 松涛声夹杂着虫鸣鸟叫,此起彼伏。松林掩映中,露出一角茅寮来,茅 寮前草坪上,摆着许多大块芝麻石。一老翁正端坐在石块前,左手把钢 钎,右手举锤,"叮叮当当"敲凿不止。刘秃问道:"那老者敲打什么?"甘 乔嵩笑道:"你没听说过么?此地便是远近闻名的芝麻坡,山上尽是取 之不尽的大块芝麻石,此石最宜雕石碾石柱,石磨石兽。那老翁正在雕 凿石磨哩。"老者见有来人,停锤问道:"客官从哪里来?„„"甘乔嵩示 意刘秃止步,独自趋前与老翁低言片刻,又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银递与 老翁,老者收过银子,往老松树下呶呶嘴:"眼下也只有这一尊了。" 刘秃莫明其妙,怔怔望着那老翁,见甘乔嵩招手叫他,便道:"甘相 公,事物在何处?"甘乔嵩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可不是么?"说着 指指老松树底下。刘秃看了看,除了一个石兽,啥也没有,疑惑不解 道:"小僧真真是有眼无珠了,究竟宝贝何在?"甘乔嵩眨眨眼,狡黯地 笑笑:"刘师父果然目空一切,修炼到家了。此小狮子不正是么?长老急 需者,此物也!"言讫大笑不已。刘秃定睛细看,大吃一惊,原来是一尊雕琢得玲珑溜滑的石兽,似 狮似狗的,摆在老松树下。"怎么?法师要此物?让我把此石兽背回寺里 去?"甘乔嵩道:"所言不差,正是如此。"刘秃皱皱眉头,摸摸秃顶,肚内 寻思道:"我道是什么小物件,可随手提去,不料竟是如此一沉重石块, 少说也有百来斤哩。这老远的路,叫我如何带上山去?法师也真是,法 事道场上要要此石兽何用?„„"刘秃嘟嘟哝哝半晌,对甘乔嵩道:"相 公有所不知,我今日下山,乃奉法师差遣,专一采办后天法事一应香烛 彩人纸马等物。这般死沉石兽,如何捎带回去?不若就地请山里人扛 了,我自领他上山。一者我可置办得香烛回去,二者石兽也如期送到 寺里,如此两全其美,可不是好?"甘乔嵩道:"此法好虽好,却行不得。""因何行不得?""长老再三吩咐,除石匠及本寺僧人外,不得让他人胡 乱搬动此物。盖因此狮乃佛祖足下随行之兽,佛门圣物,倘你无意搬扛, 便请告知法师,叫他另差僧人来搬。不过,明日适逢好期,药堂生意忙, 我一时半刻也走不开,后天法场又非用此兽不可,怎生是好?只好烦动 刘师父亲自带人来了。如此,甘某总算不负长老之托,了却心愿一桩 矣。"甘乔嵩长长舒了口气。刘秃听罢此语,好不焦躁,右手五爪在秃 顶上来回耙刮着,嘴里喃喃道:"如此么„„"甘乔嵩道:"还如此什么? 先回去罢,明天你自己带人来。"说着一把拖了刘秃便走。那和尚脚下 似有千斤沉重,挪移不得,举迈不开,走了没儿步,使死死站住不动了, 口里叫道:"罢罢罢!先别走算我晦气待我把这死石背了去罢!"原来这 秃头肚内寻思:"明天带人来,带谁来?这应天寺里百几十颗光头,上上 下下不是都寺、监寺,便是殿主、阁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我初 来,只让做个跑腿侍僧。排来排去,还不是推我来?与其明天自己带着 自己来,倒不如今天咬咬牙,背回去交差完事算了,省得明天独自一人 老远的跑到这鬼芝麻坡来,香烛诸物明天采办罢。"甘乔嵩笑道:"我说 么,如此最好。迟早是要搬的,迟搬不如早搬。"于是招手让那雕石老 翁过来,刘秃蹲下,老翁挽了挽袖口,"嗨"的发声喊,将石兽稳稳提起, 放到了刘秃背上。那和尚两手托着石狮屁股,好似猪八戒背婆娘一般,缓缓躬腰前 行,虽是年少力壮人,走了一程也气喘吁吁了。但见头上脸上汗珠点点, 端的是气喘如牛,汗流如雨。甘乔嵩笑容满面的在后徐徐随行,边走边 吹着口哨,还哼哼着什么曲儿。回到城边,和尚绕城而过,沿河岸往下 游去了,甘乔嵩独自入城来。话说刘秃背了那百来斤石兽,一步三拐挪移,好不容易挪到南山 对过河岸,上了渡口竹排,躬身颤巍巍的立在竹排正中。那同过渡村夫 发善心,要帮他将石兽放下,和尚连忙摇头不迭,生怕别人碰摸了石 狮。众村夫悄悄议论道:"此和尚端的了得,背条石狗练功,不知修啥功 法呢。"又道:"我枉活了大半世,如此练功法,闻所未闻也„„" 话说大河对岸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远看那山势,端的是群峰叠翠, 雾绕云缠,古木参天,若隐若现。飞瀑流泉下,密林遮掩中,隐隐露出一 角琉璃瓦顶,扬翘飞檐,还悠悠传来三五声钟鸣。此乃何方胜景?乃佛 门圣地——南山应天寺是也。刘秃过了江,在山脚寻个大树底阴凉处,略歇一歇,又顺羊肠小径 蜿蜒而上,待望见应天寺山门,已是红日偏西了。刘秃在寺外将石狮放下,抹抹汗,喘口气,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 总算平安回来了。"也难怪,背这么沉重石块,一路爬山过水,谁能保得 没个扭腰闪腿?现在平安归来正该额手加庆了。刘秃心内欢喜,一时倦 意尽消,揉揉腿,扭扭腰,掠衣奋臂,蹲下憋气,双手友力将石狮紧紧抱 在了胸前,直往正殿走去。此时大殿上烛光闪烁,香烟缭绕,但闻禅声 数响,梵唱低沉,莲台宝座上,慧能长老双掌合十,闭目凝神,正入定坐 禅呢。刘秃满心欢喜的叫一声:"法师法师,石狮回到家了!"静待好一 会,长老微微睁开双目,见刘秃好似抱个什么沉重物件站在殿前,缓缓 开言道:"阿弥陀佛,刘亮所抱何物?"刘秃见法师没听清楚,又大声叫 道:"法师,石狮回来了。"长老看清刘秃抱的果真是石兽一尊,动问 道:"你说什么?此石兽从哪里搬来?送何处去?老纳昕不明白。"刘秃见 长老年老昏花,一时糊涂,急得叫道:"法师如何就忘了?甘乔嵩原说捐 施的石狮,取回来也。"谁知长老越听越糊涂,口里说道:"善哉!善哉! 真乃奇也。甘乔嵩何曾捐施什么石狮?此小子胡说八道,竟拿老纳寻开 心!"刘秃心内好生焦躁,虽说劳碌了半天,却也满心的欢喜,满以为将 石狮背回寺里立了大功了,不想反道法师一顿责怪,真真好似一盆冷 水迎头淋,从脑门一直凉到脚底,委屈极了:"不是奉您老法旨,我会千 辛万苦背回来?"于是把在城内碰上甘乔嵩,如何上山取石狮,如何不 能请人代劳,亲自背石狮奔走二十里,站竹排过江,攀藤葛上山,此时 此刻刚刚回到等等,细细备述了一遍。当然,早上喝酒吃狗肉,老槐树 底下说酒话一段却是只字不提的。末了道:"甘乔嵩说此狮要赶后天道 场急用,我只得先将它驼回来,香烛彩人纸马等物还未采办明天只得 还走一道。"长老眯缝双目,拨动念珠,微微笑着听他述说,听到后来, 忍俊不禁,仰天大笑不止,说道:"善哉!善哉!原来如此!甘乔嵩让你亲 自背回来——怪不得,怪不得也!老纳哪曾受他捐施什么石狮?寺中要 此物何用?何况此兽非狮,乃石狗也,你竟不知么?你不晓得我此位朋 友脾性,天生爱作怪诞之举,必是你得罪了他,惹他恼了,因此这般惩 戒于你。"刘秃听罢吃了一惊,将石狗放下,张着嘴巴,满头大汗,好半 天才吐出-句话来:"这般说时,闹了半天,不是法师法旨,却是甘乔嵩 拿我耍笑寻开心?"长老大笑道:"这还用问?你细细回想罢,他到我山 门时,何时得罪了他?或是你在城里恶了济生药堂?„„必定有个缘 故。"刘秃狠狠道:"可恼也!我哪里有对不起他处?如此开玩笑,胡乱捉 弄人,可是随便来得的么?可见甘乔嵩原非善人君子,真真可恨也!"长 老喝道:"胡说!开口伤人,成何体统?我等出家人,理应清心寡欲,以善 为本,大慈大悲,宽容天下。你不先行检点自我,反一味责怪于人,哪里 合我佛门清戒?不是你有错在先,甘乔嵩岂会平白无故惩戒于你?"刘 秃低了头,敲敲脑壳,半晌,嘟嘟哝哝道:"不瞒法师说,弟子实在没啥 不是处——思前想后,不过是早上在老槐树下众人面前说了他几句闲 话。甘乔嵩又不在那里,如何便知到了?"长老道:"此不正是么?果然不 出所料,原来是背后说人家闲话。横州城内外,谁人不识甘乔嵩?是必 有人传话到济生药堂,活该戏弄你半天,此乃自作自受也——怪谁?你 说了啥闲话?"刘秃道:"不合一时兴起,酒后多言,在众人面前说他在 江湖上拐骗的来历。那也没啥错处哩,不是他自己跟您说的么?"长老 双掌合十:"阿弥信佛——你在城内喝酒了?"刘秃一听慌了神,自知说 漏了嘴,吓得连忙跪地,双掌合十:"善哉,还请法师饶恕。弟子今早进 城,闻那酒香扑鼻,忍耐不得,口内直流清水,不合一时忘了佛戒,灌了 几口,以后再不敢了。""原来如此!"长老大怒:"你初来时,我与你摩顶 受戒,教你一不可贪酒,二不可杀生,三不可偷盗,四不可邪淫,五不可 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如今你不但违酒 戒,又妄语,撒酒疯胡乱数说他人隐私,成何体统?吾友甘乔嵩惩戒于 你,实在咎由自取!"刘秃自感惶愧,无地自容,低着头道:"法师训诲, 弟子刻骨铭心,日后必改矣。"长老道:"何待日后?今日便改!是否诚心, 看你行动——也罢,既是今日天将昏黑,暂且作罢。明日一早,你将石 狗背到横州,当面交还甘乔嵩,诚心诚意赔礼道歉。姑念你初人佛门, 俗心未泯,且饶一道。日后再犯——我要饶时,佛祖亦不肯饶也。"刘 秃双手抚地,惶惶答道:"多感法师指点,弟子是必遵行。明日定遵法旨, 亲负石狗到甘相公面前请罪。"长老见刘亮这副模样,又是可恨又是可 怜,怒气渐消,也不打坐了,拂袖离座,转动念珠,转入后堂去了。其时 已是掌灯时分。刘秃将石狗抱到后院阶下放了,自去用斋归寝,一宿无 话。次日清晨,刘秃从僧床上爬起,顿感浑身上下不自在,腰酸腿痛,皮 辣筋麻,像要散了架似的。原来自打娘肚子里出来,从没干过这等苦差 ——背负百来斤重物,走二十多里路,还爬山涉水的,一下子如何受得 了?受得了受不了是一回事,昨天在法师跟前夸了口,要今日将石狗背 回城中,有道是一言既出,肆马难追,去是一定要去的。因此草草用了 早斋,咬咬牙,背上石狗便出门了。话说刘秃披晨熙沐江风,赶早下山过江去了,一路上免不得行行 歇歇。太阳一杆高时,已到城内,一径往红安街走去,到得济生药堂,见 店门大开,一伙计正在门前酒扫,刘秃便请伙记入内传话。约半盏茶时, 甘乔嵩手摇蒲扇笑吟吟的走了出来。甘乔嵩看了刘秃这般模样,肚内自猜出了几分,笑道:"今朝一早 喜鹊吱喳叫,我正猜估今日有贵客登门,不想却是刘师父——怎么?昨 天你还没过江回南山?"刘秃满脸通红,苦笑道:"一言难尽,还请甘相 公多多包涵。"便从头将回去如何受法师训伤一节备细说了,又说道:" 如今只好将石狗背了来,向相公请罪,以表悔意,唯求见谅是盼。"甘乔 嵩听罢呵呵大笑:"可笑慧能长老这般执真!正是既知今日,何必当 初?„„"刘秃莫明其妙,不知所云,此"何必当初"是说他自己,还是说 我刘亮?甘乔嵩笑得喘不过气,笑着道:‘罢罢罢,既是一片真心诚意, 我算服你了。这样罢,石狗摆在药堂无用,还得烦刘师父多走一程,送 到寒舍去。"说罢便引刘秃投东去。到了红安街头,折往右,又走几个 转弯,不消半时,早到东云街甘家门前。甘乔嵩轻轻叩门,母亲李氏开 了门迎出,见搬回个溜滑玲珑的花麻石狗,满心的欢喜。却好门首右侧 原有一只半截埋在土里的青石鼓——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摆在那里的了, 露出地面一尺来高,早被人坐得光光滑滑。甘母便叫将石狗放在石鼓 上,喜滋滋说道:"石狗骑石鼓,富贵又荣华。我活了大半世,从没养过 猫狗,今番总算也有个守门之兽了,可不好么?"甘乔嵩笑道:"多亏了 这位刘师父,千辛万苦的送上门来,真该好好谢他呢。"甘母拉着刘秃 的手,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弄得刘秃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只顾嘻嘻讪 笑着,口内说道:"应该的,应该的,小僧没功夫坐了,赶早要去采办香 烛哩„„"刘秃边说边往外退去。甘乔嵩将刘秃送出门来,从袖内掏出 一把碎钗塞到他手上,笑道:"拿去罢,权当酬劳。不合一时心血来潮, 开了个玩笑,害得你来来回回两地赶,我倒过意不去呢。"刘秃始料不 及,惊喜万分,左推托,右推托,口里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 甘相公,活该受此惩戒,如何倒纳酬银„„"至后见甘乔嵩果然真心实 意,方才收下,!肚内寻思道:"想不到甘乔嵩倒是善心之人。"千恩万谢 的低着头去了。自此,甘家门前便卧一尊石狗,目不转睛守住大门。一般那州府县 街门外,有钱大户门前,都是一式的双狮镇守朱门,唯独甘乔嵩家门前 卧条独狗,别具一格,倒成横州一奇了。因此满城内无人不知晓。有远 客来寻访,借问甘家何处,旁人便指点道:"甘乔嵩家么?东云街上,门 前有一石狗的便是。"未知后来如何,下回分解。第八回 牛店主恶人先告状 甘乔嵩被角塞铜钱 暑尽冬来,光阴似箭,倏忽间又过了两个春秋。且说甘乔嵩在药堂多年,日久生厌,静极思动。后来便频频出门远 游,萍踪浪迹,四处逛荡,一走便十天半月,西至南宁龙州,东至梧州广 州,遍游天下胜迹,广交各地朋友,好似那闲云野鹤一般。所结交朋友, 无非是些江湖上隐姓埋名之辈,并无达官显贵行商巨贾。张河老爷见 此,甚为叹惜,亦曾与甘乔嵩足膝谈论,婉言劝阻,哪里改得了?盖因天 性如此也。一日,甘乔嵩正在灵城六峰山攀藤扶葛,忽然间阴云密布,飞沙走 石,片刻便大雨倾盆。甘乔嵩一时无处躲避,竟被豪雨淋得通体湿透, 当日下山之后,便觉忽冷忽热,浑身乏力。没办法,只得就地下榻灵城 延医调治。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服汤食药,静心疗养,前 后月余方愈。待回到横州时,算算离开药堂已足足四十余日,药堂往来 账目无人结算以致一时积账成堆。虽说后来突击三天便梳理清楚,张 爷也没说什么,但甘乔嵩心中自感惶愧,过后思之再三,便决意辞去职 事,无牵无挂周游天下。一日,甘乔嵩来到张爷书房,递了辞呈,拱手说道:"承蒙张爷错爱, 留为主管,甘乔嵩受益匪浅,没齿难忘。今随着岁月流逝,年岁渐长,甘 乔嵩旧态复萌,喜好无拘无束,志在山水之间,看来秉性难移了。想想 长此以往,如何对得起张爷?经再三权衡,现决意拜辞张爷,云游四 方,他日有缘再回来向张爷请教,不知尊意以为如何?"张爷看了辞呈, 大为惊讶,半晌说道:"这般说时,你是深思熟虑去意已决?"甘乔嵩笑 道:"多年相处,知我者莫如张爷了,还须多言么?"张爷闯言苦笑,良久 才道:"说来我实在于心不忍。济生药堂自得你主管,生意蒸蒸日上,实 乃劳苦功高也。今你另有大志,志在四方,我虽舍不得,却岂能因一己 之私而将你久困于此?以你当此盛年之际,离小店闯大江湖,便是鱼入 大海了。‘海阔从鱼跃,天宽任鸟飞',他日飞黄腾达亦未可知也。好吧, 你去意已决,我不好再说什么,近日你先将一应事务清理移交,我另择 日与你设酒饯行。" 过了三日,正是五月初一,药堂门前贴出告示:今日停业,恕不待 客。大堂内摆酒数席,张爷把药堂上下人等,隔壁高邻,统统邀至大堂 入席。席间众人方知是为甘乔嵩饯行,于是纷纷举杯祝贺。杯盏交错, 酒至三巡,张牛赵马道:"有幸与甘主管共事多年,常蒙指点,如得拨云 见日一般,如今一旦分手,实在依依不舍也。还望甘主管时常抽空回药 堂小叙片时。"甘乔嵩举杯道:"甘乔嵩多年来尽托赖众兄弟众高邻热 心相助,此恩此情终生难忘,焉能一去不回?"众人个个把盏献饮,人人 酒到杯干,满堂欢天喜地,言笑鼎沸不绝.宴至亥时方散,个个酩酊尽 兴而去。当夜甘乔嵩将行李收拾妥当;次日早起,张爷赠银二百两,执 手相送至街口,又唤张牛赵玛挑了包裹行李一路送至东云街。自此,甘乔嵩真真是无牵无挂,每日悠然自在。又将多年所得月 例银两;悉数交由母亲收过,柴米油盐一时无忧。甘母所虑者?甘乔嵩 年近而立,却无心婚娶之事,想想、每日膝下荒凉寂寞,不如何时方得 含怡弄孙之乐?因此不时唠叨叹息。甘乔嵩每每闻此,总是呵呵大笑, 说道:"急什么?时候未到罢哩,娘亲但请放心,总会有那么一天就是 了。"甘母无奈,只得苦笑了之。甘乔嵩每日萍踪浪迹,四处逛荡。或 游山玩水,或会酒观花,或现窜街走巷,或悬壶衬野,时时没个一定的 去处。友人往宅上寻,多是不遇。问甘母,甘母亦称不知其所往。只闻 人传说,某月某日,曾于南宁牌楼与其谋面,当时其正同二三友人喝酒 对弈;某月某日,见其在灵城六峰寺内谈经论禅,吟诗作对;某日,见其 在浔州西山攀藤附葛,正往山顶爬登;还有人见他在伏波急滩戏水观 鱼呢。总之是,数月半载才回家小住一回,横州城内外,反倒难得见踪 影也。话说甘乔嵩自打离开济生堂,每日各处逛游,行踪不定。是年冬秋 之交,一日,晌午时分,风日晴和,珍珠城合浦市井上,甘乔嵩悠悠然闲 步应走,猛听背后有人叫道:"此位不是甘兄么?如何却在这里?"甘乔 嵩扭头看时,却见一高一矮两条汉子,好生面善,便道:‘两位兄弟何 处来?一时倒想不起了——愿求姓名。"高个子道:‘甘兄端的是贵人 多忘事,我俩是李山宋义呀,如何就忘了?.,甘乔嵩这才想起,原来是 昔日木瓜学堂向窗!只因他俩年纪略小,且是邻村.不同时人学,不经 常一处耍,再加上昔时小孩子家.现今两个都牛高马大了,一时如何认 得?甘乔嵩他乡遇故人,心中欢喜,连连拱手施礼,笑道:"原来是同乡 兄弟,一时认不得了,惭愧祈愧。他乡相会,实乃天缘巧合,二位如何到 此?"李山宋义相视苦笑,说道:“一言难尽"甘乔嵩道:‘此地不是说 话处,且到酒店喝两杯再说。”于是引他二位径入一处酒店,拣付座头 坐了,叫了一盘熟牛肉,一只熟鹅,外加两碟小菜,一个汤,每人斟了满 满一大碗;三个略略谦让便吃起来,边吃边叙说往事。原来二位近来专 做些肩挑小本勾当,贩卖鱼货海味,昨天到此。李山问道:‘甘兄不是 在济生堂做主管么?到此珍珠城何干?"甘乔嵩便将近况略略说了。李 山笑道:‘这般说时,甘兄之志不在名与利,在乎山水之间也。"甘乔嵩 听了,说道:"非也,非也。当今世上,除非痴人傻汉,个个皆想升官发 财。我甘乔嵩又不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岂能例外?"言罢呵呵大笑, 李山宋义忍不住也笑了。三人款斟慢饮,说笑了一回,甘乔嵩见他俩笑 归笑,眉宇间却隐隐有郁色,便道:"看你二位,似有心事重重,难道买 卖勾当不顺心?"李山宋义低头苦笑,说道:"说来晦气,不说也罢。"甘 乔嵩道:"买卖勾当,有赔有赚平常事也,何须时时挂心?君不见说‘今 朝有酒今朝醉'么?且宽心喝酒„„"宋义道:"倘是买卖上的事倒好, 都是平白受了窝囊气,叫人一时咽不下。"甘乔嵩笑道:"好端端的受甚 窝囊气?"李山道:"既是甘兄问起,便说不妨,说了也得消消气。我俩昨 天到此,入得城来已是掌灯时分,草草寻了个落脚处,投宿于西灵巷 ‘牛记'客店。不料碰上个黑心店主牛富,欺我两个人生地不熟,今晨 早起,硬是诬赖我俩昨晚将其后厅花瓶打坏,指着地上碎瓷片道:"此 乃古董,赔银二十两!"我俩哪里肯依?与他论理,他却唤来众伙计,喊 打喊杀,多亏我俩腿快,走得脱身,行囊包裹却还在那里呢。左邻右舍 皆知牛某刁蛮霸道,远远的看着议论道:‘此店三头两日便惹事,今天 不知那位又倒霉了。'你看,我俩不是时乖运背么,生意没做成,倒先丢 了行囊,真真晦气也。” 甘乔嵩听了说道:"这般说时,那牛富也真够狠毒,竟然平白诬赖 好人,欺到我兄弟头上来了。"宋义忽然双眼一亮,说道:"对了,甘兄见 多识广,足智多谋,可否替我两个做主,将行囊取回来?"李山道:"正是 呢,甘兄凭三寸不烂之舌,替我俩去与牛富论理,或者真能取回行囊亦 未可知也。倘如此,便是不幸中之幸了。"甘乔嵩笑道:"倘牛富是菩萨 心肠,我便能把他劝转。只是若他是善心人,还会这么干么?罢,且说说, 丢了啥财物在‘牛记'店?"李山道:"银两随身带着,倒是没丢。所丢只 有随行衣物,虽不值得许多钱,却乃随身物品,丢了却不便呢。"宋义双 手一摊:"可不是?值此深秋时节,天气凉嗖嗖的叫人老远鸡皮疙塔,无 衣衫可加,可怎么挨到回去?"甘乔嵩道:"依我看,那牛富既然存心诬 赖,便是观音菩萨亲来也难说得他回心转意了,反正不外是那么几件 衣物,你俩干脆死了这条心吧。"宋义哭丧着脸道:"原先我也这么想呢, 只是其他衣物丢了不打紧,唯有一件黄短褂,周围镶着绵边的,内中缝 苦一枚银符,是我老婆过门时带来的,说是给我穿了能避邪,这多年来 我都随身带着,不想今日竞丢了,回去可怎么说呢„„" 甘乔嵩看看他俩可怜巴巴的样子,想了想说道:"这么吧,既是还 一心想取回行囊,待我另想想其他办法,明取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两 位见甘乔嵩松了口,立即转忧为喜,嘻嘻的笑起来。甘乔嵩笑道:"近日 我正闲着没事,此牛富寻事上门,不正搔着我痒处么?现时只管放心喝 酒,行囊好歹取回来就是了。"俩个见说,愈加欢喜,额手加庆道:"此时 碰上甘兄,真乃旱苗得雨,这下可好了。"当下又添酒加肴,款斟慢饮, 边吃边说了半响闲话,甘乔嵩又问了些"牛记"店内情况,待酒酣饭饱 甘乔嵩道:"今天只怕来不及了。你俩先寻个客店住下,明早却再理会。"两个抢着算还了酒钱,欢欢喜喜投客店去了。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红霞满天,那风更是凉丝丝的比先 时冷多了。甘乔嵩转回客店,加了件短袍,对店小二道:"今晚我有事, 多敢是不归,行李留在此,请照管则个。"店小二道:"客官放心自去 便了。"甘乔嵩出得门来,拐过丁字街口,径往城东走去。约一盏茶时, 来到"牛记"客店前,看那店时,店门洞开,两扇紫黑大门板,扁额亦是 紫黑色,上书"牛记客店"四字,有两三个客人出入走动。往门内看,见 一肥胖汉子,五短身材,四十以上年纪,披件蓝绸褂,手拿蝇拂子圆墩 墩一堆儿坐在柜身内,正嘻皮笑脸看着客人写号登记。甘乔嵩侧目看 了片刻,肚内寻思道:"此胖子必是牛富了。"于是埋头走入店内,也不 打话,挂了号,填写了姓名,定了一个单间客房。伙计开了房门,甘乔嵩自去床上斜躺着,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通, 已是掌厅时分。甘乔嵩爬下床来,到后园解了手,在走廊外转悠了一会, 把门径都看熟了。然后拿了盆子,盛来些温水,洗脸,抹脚,自悄悄上床 歇息,一夜无话。次日五更光景,众客嘈嘈杂杂的拴束行李出门。甘乔嵩起了床,洗 漱毕,拿盖的锦花棉被,将一个包裹卷了起来,用根麻绳绑了,打了个 十字结,往肩上扛着,悄悄随众客出了门。走出未及三丈,猛听得后面 有人大叫道:"喂喂!那汉站住!你这人好没道理,众目睽睽之下,公然 就将我店锦被扛了去?"甘乔嵩佯作不知,头也不回,只顾大步往前走。那牛富挺着大肚子赶去,一拐一拐的追,哇哇叫道:"你你你„„你好 大狗胆!快给我站住!你聋了么?将我锦被送回,万事皆休!不然叫你吃 不了兜着走„„"甘乔嵩止了步,瞟一眼赶上来的牛富,说道:"你这人 说话小心着点,休要出口伤人——你睁大眼睛瞧瞧,锦被是你的还是 我的?此是我随身行囊,你要抢了我的不成?"不待牛富答话,抬脚又 走。牛富那个急啊,气得脸儿像成了精的东瓜,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 把扯住被包,唾沫四溅大喊大叫道:"放你娘的狗屁!以为我老眼昏花 了么?头脑清醒着哩。昨晚你两手空空而来,什么东西也没有,我火眼 金睛盯着呢,如何今天倒有一大包?你这泼贼„„"两个在街上拉拉扯 扯,谁都不肯退让。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看,众邻舍不知底细,哪 个敢向前来劝?都远远的站着,说道:"呵呀!居然有人斗胆与肥牛作对, 今日可是有好戏看了„„” 在街西头等消息的李山宋义闻讯而至,看看这般光景,不知甘乔 嵩使什么计策,正想近前去,又怕坏了事情,只好远远地伸长了颈看。却说牛富平日霸道,邻人皆让他三分。今日碰上个专找碴儿的,一 时也没办法,恨声不绝道:“你这泼贼!大白天抢东西,无法无天了!我 告到县街去,看你还赖不赖?快走!有种的随我上县衙公堂!"边骂边拖 着甘乔嵩走。那肥牛肚内寻思:此贼子不知好歹,上门来捋虎须这不自 找苦吃么?现今人证物证俱在,到县衙告他一状,让他尝尝大板子滋味, 省得我自己动手了。不料甘乔嵩全无惧色冷笑道:"上公堂么?最好不过了,正求之不 得哩!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还怕了你不成?"牛富叫 道:"好好好!这可太好了,众伙计看住他,别让他瞅空溜了,马上拉到 县街公堂!"甘乔嵩道:"莫说到县衙公堂,便是到州衙公堂亦奉陪到 底!"两个咬牙切齿,骂骂咧咧,拉拉扯扯往县衙去了。那旁观众人没见 过这等阵势,都想道:"暧哟哟,不得了,肥牛倒碰上个不怕事的了,欲 知结果如何,亦都尾随一路拥去了。且说知县老爷姓胡,单讳一个图字。因祖上薄有家财,花钱买了这 个知县,到此珍珠城合浦县上任已三载有余,积攒得好些银两了。其人 平素喜好杯中之物,每日喝得红光满面才升堂理事。坐堂得一时半刻, 便叫"茶来——",侍婢急忙从后堂托了一盏,献上公案前。胡老爷笑眯 眯接了,先放在唇边"吱哎哎"吸吮片时,接着一饮而尽,然后又精神抖 擞忙起公事来,一个早堂总要叫上两三次"茶来——"哩。说话的,难道 胡老爷每餐都是吃咸鱼头菜?要不怎么就这么口渴?非也胡老爷哪里 是喝茶?是喝酒呢。每次叫"茶来——",侍婢捧上的都是一盏美酒,数 年不改,日日如此,习惯成自然了。或问,既如此,胡老爷便叫"酒来"可 也,为何却叫"茶来"?其中缘故,不得而知。胡老爷之酒性,于此可见一斑矣。却说这天早起,胡老爷照例灌了两杯,此时正眉开眼笑坐早堂呢。但见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挠起兰花手剔牙缝,一边胡乱翻翻案上盈尺高 的公牍和讼状。过了一会,胡老爷心中有些焦躁,正想喝叫长吏前来训 饬训饬,忽闻堂下鼓声阵阵,人声鼎沸,便喝问道:"何人击鼓公堂?"衙 役慌忙跑去查问,没移时,回禀道:"有人因财物纷争,告状到街,因此 击鼓,请老爷定夺。"闻报有人告状,胡老爷圆睁双目,呼呼喷着酒气, 喝道:"好呀,我这里一大堆案状未了,又来一桩,却不是凑热闹么?好 好好,既来了新鲜的,便先断新鲜的,快刀斩乱麻,当堂断他个痛痛快 快!左右——"隶役慌忙高声应道:"有!""快传事主上堂!"隶役便叫:" 传事主上堂"!"传事主上堂!„„呼喝声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往外 传。牛富与甘乔嵩战战兢兢上了公堂,但见左右衙役威严无比,"喳"的 一声长喝,顿时满堂鸦雀无声,两个慌忙俯伏堂前叩首:"小民牛富、甘 乔嵩叩见知县大老爷。” 胡老爷正了正乌纱帽,瞟一瞟地下两位,也不坐了,抬起一只脚踏 在交椅上,但闻"啪"地一声惊木响:"你二人姓甚各谁?因何告状?公堂 之上非儿戏,一切如实道来,休得胡说八道"!众役齐齐"哦——"的又 是一声长喝。牛富抢先道:"禀告老爷,小人乃本城西灵巷‘牛记客店'店主牛 富。不合昨晚留此贼人住店,他来时两手空空,去时扛一大包走,所拿 皆我店物品,如此不是公然抢劫了么?此贼刁蛮,老爷千万饶他不 得!„„"牛富一时情急,大呼大叫,竟忘了身在公堂了。胡老爷喝渲:" 公堂之上休得高声!"牛富自知无礼,慌忙叩头,连声道:"是是是。小人 所言句句是实,万望老爷明鉴„„" 胡老爷指指甘乔嵩:"你有何话说?" 甘乔嵩诚恐诚惶道:"甘乔嵩回禀大老爷:小民乃横州人氏,因事 到合浦,昨晚投宿于牛富客店。不料店主牛富恃强凌弱。诬赖我偷盗 财物,不许我带点自家行李,小人怎肯屈服?因此与他争执,他便拖我 来衙门告状。常闻人说合浦知县铁面无私,公正廉明,我恼他什么?来 便来了。但愿老爷明镜高悬,替小民做主则个。"牛富道:"老爷休听他 胡诌!贼人存心作歹,鬼话连篇,公堂之上竟然胡说八道,天理皇法饶 不得也!"甘乔嵩道:"恶人告状血口喷人,黑心牛富平日强词夺理欺凌 百姓,今日又想瞒骗胡老爷么?”„„ 看官,自古以来,但凡告状之事,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 方总有说不完的理。任是何等高明清官,都难免被弄得一头雾水,何 况眼前两位都各各心怀鬼胎?胡老爷真个有些糊涂了。看看攻方各执一词,是非难辨,胡老爷搔搔脑勺,眼珠骨碌骨碌转, 肚内暗忖道:"此两个刁民„„也罢,先看看所争何物,再作理会。"便 喝道:"行李何在?"街役禀道:"此二人入衙门便争吵不休,包裹已扣在 门房内了。"胡老爷道:"速速取来,本官亲自过目。""是!"街役不敢怠 慢,直奔门房,将包裹提了来,摆在公堂上。胡老爷离座走出,眯起双眼 细细审验,但见包裹外层是一张大红锦被,严严实实地卷成一大包," 只不知内中何物?"胡老爷皱了皱眉头,正欲令隶役打开,忽然灵机一 动,捋须冷笑道:"看你两位皆油瞬滑舌,如此等拗下去永无了期,到底 孰是孰非?——本官自有主张。既是自家东西,此包裹内何物,主人心 知肚明。你俩当众各自报来,谁说得对,谁便是包裹的主人,拿去可也。谁说得差池,定个欺官之罪,杖刑伺候,决不轻饶!" 牛富听了此话,心里不免着慌,叫道:"老爷言之极当,只是„„" 胡老爷道:"只是什么?只是那包乃甘乔嵩卷缚,包内之物,我怎能知得 清楚?" 胡老爷喝道:"如何不知得?既是丢了财物,你依账清点现存物品, 丢多少,失何物,不就一清二楚了?"牛富道:"享情急迫,小人还没来得 及清点,如之奈何?"胡老爷怒道:"呵呀,你倒有许多道理推托!你问我, 我问谁?公堂之上,是本官审你,还是你审本官?真乃岂有此理!"牛富 急得脸色煞白,左顾右盼,一眼瞥见老婆在堂阶下人丛中探头缩脑,忙 丢个眼色,那婆娘会意,向前叩道:"禀老爷,牛记客店伙计正在店里清 点,丢失何物待会便知分晓。"胡老爷道:"嗯嗯,如此说话还近些情理。"牛富闻此,吃了个定心丸,肚内寻思道:"被子是我家的,包内东西,待 会也能知个十之八九,还怕他什么?"偷眼看看甘乔嵩只见他低头搓手, 面有惧色,嗫嗫嚅嚅道:"小民生性俾怯,遇事则慌,逢慌则乱,每乱则 昏。只恐一时慌乱昏,记不详,说不清,那时自讨苦吃,挨了大板,行走 不得,身在异乡,无人扶我归去如何是好?万望老爷可怜则个„„"言 讫两手抚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甘贼奸黠无比,老爷休听他胡言乱语!事由全因他做出,如今却 借故推托,实在饶他不得!"牛富估想甘乔嵩必是怯了,大叫道。胡老爷 脸色一沉,喝道:"你两个粗俗小人,全然不知天高地厚。既到公堂,还 由得你口如罗嗦嗦胡说八道!"说着"啪啪"叩响惊木:"再有胡言者,大 板伺侯!"堂上顿时鸦雀无声,静了片刻,甘乔嵩道:"我先说!"牛富见 甘乔嵩抢前,唯恐落后吃亏,挪前一步高叫道:"自古至今,哪有被告先 说之理?我是原告,该我先说!" "我先说嘛!""我先说!"„„两个互不相让,谁也不服谁。胡老爷 怒道:"你两个刁民,浑然不知法度。岂不问说,‘有理不在声高'?公堂 之上高声喧哄,成何体统?""好好好!你先说,你先说。"甘乔嵩见老爷 发话,忿忿然,一副无可奈何状。恰在此时,牛富老婆到牛富耳边低言 了数句,牛富一愣,点点头道:"知道了。" 胡老爷喝道:"原告牛富如实道来!""是是"。牛富向前膝行两步," 禀老爷,适才家人来报,称一时无法查清所失物件,因此一时说不全。不过先不说包内物品,单说外面这被子,我一看便知是本店之物,其色 样尺寸,尽与我店的一般模样,绝对错不了。"胡老爷道:"同是尺寸相 同,长宽各多少?"牛富道:"长六尺,宽四尺六,张张如此。"胡老爷道:" 此话当真?"牛富道:"公堂之上,岂敢戏言?老爷可命人当堂丈量,亦可 差人到我店取一张来对证。倘有差错,甘受重罚,毫无怨言。"好!"胡老爷当即唤隶役:"速到牛记店取被一张,当堂对证。”隶 役得令,飞也似去了。胡老爷看看甘乔嵩,喝道:"甘乔嵩,你如何分说?" 甘乔嵩一直惴惴不安跪着,见胡老爷点他,抬头答道:"禀老爷,包 裹千真万确是小民之物,不合昨晚宿于牛记店,被黑心牛富诬陷。小民 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进过衙门口里,不料今日却对薄上公堂,如 何是好?„„"胡老爷喝道:"休要啰啰嗦嗦,赶快回答,此包内是何物 品?"甘乔嵩道:"禀老爷,包内不外是若干随身衣物:长裤四条,淡青长 袍两套,黄短褂两件,另有棉毡一卷,披肩二块,麻鞋一双„„"甘乔嵩 撩拔指头数说如流,略停一停又道:"加上此外包锦被红被面,黄里托, 长六尺,宽四尺六,众人都见了,无须小人多说。但求老爷明察秋毫,秉 公而断,则小民幸甚,没齿难忘!"说罢纳头便拜。胡老爷并不理会,命 左右役吏:"打开包裹好生点验。"街役将绳子一刀割断,往地上摊开包 裹,但见满地衣衫,皆出门随身之物,逐一点来,正如甘乔肯所述,一件 不差。看官或问,甘乔嵩非神人,如何知得一清二楚?却原来,昨天他已 从李山嘴里探听明白,一一记在心上,半夜里他学那时迁盗甲手段,趁 着透窗月色,攀柱越梁,将包裹取了来,打开看清包内东西未动,清早 起来便用锦被卷缚扛走了。因此上,胡老爷要他报说,他便如数家珍说 得分毫不差。却说胡老爷当堂喝问:"牛富!此衣物可是你家东西?"望望满地衣 物,牛富情知不妙,慌慌然不知所措,口里叫道:"老爷容我分说,那等 零星衣物,小民一时记不得许多。只此锦被却千真万确是本店物品。" 恰在此时,去的隶役飞奔而回,将被子递上公堂,老爷翻来复去看了, 果然色泽,尺寸与地上这张一般模样,遂喝问道:"甘乔嵩!包内衣物虽 说得一件不差,但锦被分明与牛记客店的一般,你如何分说?" 甘乔嵩不慌不忙道:"禀老爷,盖因时下百姓大都喜欢此等式样: 锦红被面,淡黄被托。各家被子多是如此,唯新旧有别而已。非是小人 多嘴,倘差人到邻舍各家查看,便知小民并非虚言也。"胡老爷点点头 道:"如此说来有些道理。" "老爷休昕他胡扯!"牛富心内一急,又大叫起来,"颜色,模样相似 倒也罢了,会有各家标记也相同的么?""你家标记是什么?"胡老爷见 说标记,眼睛一亮,急忙追问。看官不知,原来那时百姓都时兴在自家物件上做些记号,如绣个 猫儿狗儿红花绿叶什么的,各取所好,用以区分你我,相沿成习了。胡 老爷一时没往这层想去,此时听牛富说了,猛然想起:"既有标记,判审 还不易如反掌么?" "禀老爷,我店被子正中皆缝一小小黄色三角符,一求平安,二作 标记。"午富面露喜色,欣欣然道:"适才我看了,那被上正是有三角黄 符呢。” 胡老爷命左右抖开被单,看看果然不差,两张被子正中皆有个黄 三角,便沉下脸喝道:"甘乔嵩!还有何话可说?"牛富长长舒了口气,眉 开眼笑起来,肚内寻思道:"任你甘贼千般狡诈,看你今番还如何耍 赖?„„”正在洋洋得意,不想甘乔嵩却道:"暧哟!这就奇了!老爷,你 道巧也不巧?我家被子正中也有个黄色三角,这可如何区分?"胡老爷 冷笑道:"不可能吧?你在横州,他在合浦,两地相隔数百里之遥,竟有 如此巧事?——只怕是你头脑巧嘴巴也巧罢?" 牛富见甘乔嵩这般说,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叫起来:"甘贼老奸巨 猾!事到如今还这般死赖,老爷罚他五十大板,看他还赖不赖?" "公堂之上岂敢戏言?"甘乔嵩依旧不紧不慢,"不过,听母亲说,为 祈求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还在被内四角各放铜钱一枚。小 民一向未曾将此话放在心上,才今日纷争!想起来,还请老爷细细查 验。倘无铜钱,小民罪有应得,受罚无怨矣。" 胡老爷闻言大喜:"果真如此?"转问牛富:"你家被内可有铜钱?" 牛富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店被子内,除了棉花别无他物。"胡老爷大 笑道:"岂不妙哉?一张被子,两家相争,都说是红被面,黄里托,还有黄 符三角。如今一说除却棉花内无他物,一说内有铜钱缝四角。何不早 说?直吵得如此惊天动地不可开交,如今一验便知端的,少时便见分晓 也。"胡老爷当即喝令验看,隶役捏着被子摸索了半天,没验出个究竟 来,索性将被子撕开,翻出内边四角,见四角都缝着一个小布袋,又撕 开布袋,但见"叮当"掉下铜钱来。堂下众人顿时骚动起来,叫道:"哗— —这被内果然有铜钱!" 牛富见此光景,大惊失色,肚内暗暗叫起苦来:"此是怎么回事?— —今翻便有铜唇铁舌也分辩不得了。"双眼直瞪瞪望着隶役手上铜钱, 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猛然听得"啪"的一声惊木响,胡老爷厉声喝 道:"刁民牛富,胆大包天,恶人先告状,公然诬夺他人财物。如今当众 查验,铁证如山,该当何罪?" 牛富吓得冷汗淋漓,浑身筛糠不止,过了好一会,强作镇静,所答 非所问道:"这可奇了„„我也不知道本店被子有无铜钱„„胡老爷, 如此罢,我情愿撤诉,不告状了,和甘乔嵩私下了结算了。"牛富边说边 偷眼望胡老爷。胡老爷不听犹可,一听,不觉勃然大怒:"莫非公堂是你 家菜园,愿进就进,愿出就出?来人,杖刑伺侯!"两边隶役"哦——"的 一声长喝。恰在此时,胡老爷忽觉喉头痒痒,便叫:"茶来——"屏风后 侍婢慌忙捧出茶托,献上酒来,胡老爷伸手接了,放在嘴边"吱吱吱"吸 吮片时,凝神片刻,舔舔嘴唇,然后头一仰,酒尽杯干。胡老爷轻轻舒口 气,抹抹嘴,仰在交椅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略歇一歇,肚内舒畅,忽 然心血来潮,突发慈悲道:"牛富!姑念你初上公堂,不知法度,不罚二 十板也罢,且吃五板领教领教!"说罢拔了一支火签,丢在堂下。众役得 令,不由分说,将牛富横拖倒拽按翻在地,连打五大板。那牛富痛得咣 牙裂嘴,呜呜咽咽,又不敢高声叫唤,眼泪只得往肚里吞。甘乔富在一旁跪地叩头不止,口里说道:"老爷爱民如子,明镜高 悬,秉公而断,小民幸甚!" 胡老爷一大早便断了件奇案,心内分明欢喜无限,却作满不在乎 状,不耐烦地挥挥手喝道:"啰嗦些什么?快拿了包袱滚!" "是,是,小民滚,小民这就滚!"甘乔嵩一面称谢,一面把衣物卷成 团,右手挟了,被子揽作一堆,往左肩搭着,走下堂来。李山宋义早在堂 外等候,甘乔嵩将衣物递给他俩,三人大喜,一路说笑着沿大街往东去 了。胡老爷指着牛富喝道:"牛富,今天算轻罚了你,今后倘再作歹胡 为,决不轻饶!" 牛富满面泪痕,诺诺连声:"小人不敢,小人再不敢了;s "摸模自己 那又辣又疼的屁股,呲牙咧嘴,一拐一拐退下堂去。他老婆及店伙计在 堂下扶着,一行人垂头丧气往家里挪去。走出没多远,抬头却见甘乔 嵩三个正在前面闲游慢走,笑声阵阵。牛富不觉满腔怒火,一头走,一 头恨声不绝。不想甘乔嵩见了他们,却停步不走了,待他们走到面前, 双手将被子递上,笑道:"牛店主,对不起了,本无心拿你被子,可恨你 有眼无珠,竟欺到我兄弟头上。今日让你尝几大板子,领教领教我甘乔 嵩孝敬,算是一点小意思,请别见怪——拿去吧,被子还给你,千万别 忘了我的一片好心,啊?"说罢大笑,转身去了。牛富又羞又恼,一把抢 过被子,双手紧紧搂着生怕又被另队抢去。那股无名怒火,高三千丈, 直冲云霄,咬牙切齿大骂道:"天杀的泼贼!断子绝孙的甘贼!叫你单日 不着双日着,五雷轰顶,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总有一天叫你也尝尝 牛某的厉害„„"一路拍着胸,骂骂咧咧的去了。甘乔嵩见他千般恶骂,也不睬他,想了想,便拖李山宋义转身往回 走,李山宋义不解,问道:如何又转回头?却往哪里去?甘乔嵩道:"且不 要问,待会便知。"两个只好紧随甘乔嵩走去。走回到县衙门外,甘乔 嵩叫李山宋义止了步,自己独自往公堂上走去。胡老爷此刻正与典吏 在那里说话呢,见甘乔嵩风风火火闯入喝道:"这厮刚去没几时,如何 又来了?"甘乔嵩哭丧着脸道:"胡老爷,不得了,小人走到半路,被牛富 他们追打了一顿,将被子又抢去了,还求老爷做主做到底哩!"说罢,叩 头如捣蒜。"竟有此等事?"胡老爷圆瞪双目。"小人不敢胡言。"甘乔嵩应道。胡老爷这气不打一处来,大怒道:"此牛富目无法度,直把本县训 诲当耳边风!本县念他初犯,不作重罚,饶了他,谁知这厮竟阳奉阴违, 转身又胡来。今番再轻饶不得也。"言讫丢下火签,喝道:"速速将牛 富擒拿到堂!"衙役得令,不敢怠慢,飞奔去了。转过街口,果见牛富搂 着大红锦被,与老婆伙计一道,正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众役发声喊, 一拥而上,将牛富连人带被拿了,恰似牵羊一般,脚不点地,直拖田县 街来叫牛富不知缘故,高声叫道:"如何又拿我?"众役哪里与他答话? 直拖上公堂来。胡老爷铁青着脸,望望茫然不知所措的牛富,大怒道:" 我自到此珍珠城,做了这几年父母官,哪里见过你等刁民,当面说得好 听,转身又胡来。不重责如何肯改一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喳!"的一 声,众衙役如狼似虎,将牛富掀翻在地,不由分说,举板便打。"暖哟咧! 老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牛富痛得屁滚尿流,正不知为何又罚打,转 头看见旁边跪着的竟是甘乔嵩,便有所悟,高声叫道:"老爷在上,小民 实在冤枉!„暧哟咧!痛杀我也??"怎奈板子无情但见雨点般落下,任 你万般哀求也无半点宽容。牛富起先还杀猪般嚎叫,渐渐地一声比一 声低,到后来只剩下干嚎的气了。二十大板响过,牛富已是皮开肉绽, 魂飞魄散,瘫作一堆趴在那里。再看看甘乔嵩,兀自跪在那里,一边叩 头,一边嘴里喃喃呐呐着:"老爷明察秋毫,秉公而断,实乃合浦百姓之 幸也„„"忽听几声堂鼓响,早到已牌时分,胡老爷只觉得口干舌燥, 心内烦躁起来,伸了伸懒腰,喝一声"退堂——"弹弹袍袖,一摇三摆, 转入帐内去了。甘乔嵩从地上揽起被子,往肩上搭挂着,侧头朝牛富瞥 了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什么,眨眨眼,低着头走下 堂去了。衙门外李山宋义见了,连忙迎上来,三人合作一处,往南疾步 而走。转过街口,甘乔嵩对两位伸伸舌头,弄个鬼脸,三人相视大笑。三个欢喜了一回,李山悄悄问道:"甘大哥,你如何就晓得那锦被内放 着铜钱?"“咝——”甘乔嵩环顾四周,伸出两根指头架在唇边,做个小 声的手势,眼珠骨碌碌转:"你俩还不明白么?"遂附耳低言,两位听罢, 茅塞顿开,抚掌大笑道:"怪不得么,原来如此!" 列位看官,你道甘乔嵩说甚话来?原来他要替两位兄弟出一口气, 决意惩治牛富。昨晚住店时,半夜里做了手脚,往那被角塞了铜钱。原 以为会在街市上当众见分晓,让他哑己吃黄连,有苦难言。谁料竟闹到 县衙公堂上,更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了被子还挨一顿板子。李 山宋义越听越舒心畅意,连连向甘乔嵩称谢。甘乔嵩笑道:"谢什么?把 被子也拿了去罢,出门在外的人,或许有用。"两个也不推辞:"如此么, 更好了,日后见了被子,便时常亿及今日之事,终生难忘,岂不妙哉?" 走了一程,到三岔路口,甘乔嵩道:"你俩到此多日,货未办得,此时可 放心办去。办了货,尽早归去为好。在此人地两生,倘再碰上个马店主, 驴店主,那时却又自寻烦恼了。"两位点头称是,与甘乔嵩道了别,欢天 喜地径投海滩鱼市去了。甘乔嵩转回客店,取了行囊,算了房钱,辞过 店小二,信步投西而去。不知此去何方?且听下回分解。第九回 郑老伯船停横州壁 两好汉议取刘家财 话说甘乔嵩离了合浦,匆匆上路西去。往何方?却是沿海而行,过 钦州,到防城,数月之后又辗转至南宁郡。其时正是嘉靖十四年夏未。甘乔嵩屈指一算,离开横州已一年有余,心头不觉掠过隐隐忧思:经年 在外游荡不知家中老娘可安康否?于是决意取道回横州看看。主意既 定,便搭船顺流而下,先至邕州小住数日,后在水乡永淳略歇两天,一 路上换了几回船,总算顺风顺水,看看将近横州,甘乔嵩心中好不畅 快。那一日,碧绿碧绿的郁江水面上,一叶小船缓缓顺流摇去。船尾上 舶公年过半百,满脸古铜色,但见他头戴斗笠,腰扎飘巾,正悠悠然摆 动槽浆,小船乖乖任他摆弄,忽左忽右,时缓时急,直往横州城漂去。船 上几位船客闲坐无聊便聚拢在一起指东划西谈天说地。船头一白脸汉 子,倒背双手站立,不住地左顾右盼,偶或也手搭凉蓬远望,那模样竟 是有些心急呢。此君何方人氏?不是别人,正是横州甘乔嵩也。也难怪, 别离故乡一载有余。此刻即将回到家门,不由他不心痒意乱。"请教郑 老伯前方陡壁是何地方?"甘乔嵩问艄工。原来老汉姓郑,单讳一个泊 字。是沿江上下几十里知名的老船工。"哈哈,此位相公真乃聪明一世, 糊涂一时也,那不正是‘横州'崖么?"郑老汉朗朗大笑,声如洪钟。说 话间,船到崖壁踉前,远远望见壁上刻着斗大的"横州!"二字,极是苍 劲醒目。"咳!可不是。"甘乔嵩猛可想起,也笑了,一时心中欢喜,脱口 大叫道?"到横州日罗!""好哩——到横州啰!"郑老汉狡黠地接口吆 喝。"有请众位客商收拾行装,横州到也——" "哎呀,郑老伯也真会说笑话,如何在此泊岸?此处距横州街市倘 有数里之遥,难道叫我等从此地步行到横州城么?"甘乔嵩一头雾水, 惊讶不已。众船客见此,也都觉得奇怪,不由得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呱呱 哄闹起来。那老汉原先笑眯眯的,此刻却笑意全元,一本正经道:"我哪来闲 功夫说笑话?行船之初,我早言明此船到横州,你等亦都说坐到横州, 船钱呢,亦只收取至横州一段。你众人睁大眼睛瞧瞧,此应壁上大书 ‘横州'二字,竟会错了不成?休得啰啰嗦嗦,快快收拾离船,我等着驾 船回南乡哩。"言讫,板着脸,拍拍船浆,两眼朝天,一副不耐烦状。"哗 ——"众人闻此,惊呼起来,"老伯何能如此无理?"只见一浓眉阔脸汉 子向前欠身道:"老伯此言差矣,我等往横州,即到横州城也。哪里会有 船不坐,倒在半路登岸走一程的?还望老伯行行好,顺合众人之意,好 歹送到横州城,则我众人感激不尽,如何?"老汉却不理会,只管催促众 客上岸,口内嘟嘟哝哝道:"船钱交到横州,却耍赖坐到横州城。是何道 理?"众客一时没了主意,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但谁也不肯挪步离 船。甘乔嵩见此光景,搔搔后脑勺,寻思道:"此老伯做得好绝事,只好 哄他一哄。"便陪着笑脸拱手道:"郑老伯请息怒。我等一时粗心,分不 清到‘横州'与到横州城。今众人都要到横州城,晚辈大胆,敢烦老伯 发善心多摇一程,就送我等到城中,别事尽可商量,如何?"郑老汉见说, 而露喜色,微微笑道:"欲要老夫送到城中么,不难,只需每位多交两吊 钱可也。"原来却是为多拿儿吊钱! 甘乔嵩见这般说,也不见怪,笑道:"这个容易,就烦老伯送到城中, 船钱么,照交可也。十多位加客,无非廿儿吊钱,我愿一并代众人交了。但请即刻起浆行船。"众客闻此,好生惊奇,个个瞪大眼睛望着甘乔嵩, 但见甘乔嵩笑容可掬。郑老汉乐了:"好,一言为定。还是此位相公见 多识广,来得爽快。走啰——开船啰——到横州城去啰!"一声吆喝,声 如洪钟,顺江面传出老远老远。小船顺流摇去。驶了一程,郑老汉自言 自语道:"唉,却是好生难为我,鸡儿滩,鸡儿滩,滩浅流急,好生费神也, 叫我如何下浆?对了,叫我何下浆?喂喂,那位相公,你过来,我跟你说 句话。"老汉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兴起来,大叫道。"郑老伯有何指教? 愿洗耳恭听。"甘乔嵩依旧笑容可掬。"我晓得你是读书人,我出个对子考你一考,对得好,这段船钱免 了。对不上时,少一文则不得离船。"郑老汉笑道。甘乔嵩听了,肚内寻思道:"不料此老汉倒有雅兴,要考我对联,此 不正搔着我痒处么?"嘴上却道:"暖哟哟,看不出郑老伯肚里有墨水, 只怕晚辈学浅才疏,应对不得,惹众位笑话,如何是好?罢罢罢,既如此, 只好一试,便请老伯赐教罢。"郑老汉道:"休要多话,且看上联: 流急滩浅,叫老夫如何下浆?" "好,容吾思之,船到城中即答。"甘乔嵩笑道。"好咧,君子一言为 定!"郑老汉乐呵呵的,手一挥,高声笑道,"我倒要看看相公文才!" 小船随波逐流,不知不觉早荡过乱石急滩,看看横州城已在眼前 了。不一刻,船儿徐徐靠上石码头,郑老汉叫声"小心。"便将缆绳往岸 上抛去,不偏不斜,缆绳正套在石桩上,一拉,一紧,把船稳稳缆住了。众客都各提行囊站立,单等老汉架跳板上岸,等了好一会,却不见老汉 动手架跳板。原来那老汉寻思:不补了船钱,看你们如何下去?甘乔嵩 朝众客丢个眼色,众人会意,也不吭声,一个二个跳跃上岸,随后甘乔 嵩也跳上去了。郑老汉大叫道:"怎么?未补船钱你们就开溜?"甘乔嵩 转身向老汉拱手一揭:"郑老伯辛苦,小生这厢拜谢了。我刚才说船到 横州城中即补交船钱。现今船到岸边,离城倘有一箭之遥,如何便叫付 钱?倘要收钱,请把船划到城中去,好么?”“哈哈哈„„"众客一哄都笑 了起来,阔脸汉子更是前俯后仰。老汉自知上当,倒也不当作一回事, 也笑了,摆摆手道:"罢罢罢,算你精灵,不计较也罢。只是你还没对上 对联,古人有云:‘一言既出,肆马难追。'你这般走了,岂不食言?"甘 乔嵩笑道:"老伯言之有理,我不敢食言,你听着,下联乃是: 水落石出,笑渔人枉费心机!" "哈哈,好个‘笑渔人枉费心机!'分明取笑老夫也。好,好,今天算 是亲自领教了,我把你个甘乔嵩——"郑老汉仰天大笑不止。甘乔嵩不 胜惊奇:"怎么?老伯知道晚辈姓名?"老汉道:"横州名士,老少皆知,如 何我就不知得?刚上船老夫便认出来了,不过故作不知,专要试一试, 一试,果然名不虚传!"甘乔嵩笑道:"老伯过奖了,谅甘乔嵩一介村夫, 岂敢称名士„„"郑老汉松开缆绳,说道:"算了吧,时候不早了,没功 夫与你啰嗦了,老夫去也。"说罢一声惚哨,小船咿咿呀呀往江心摆去, 平静的江面,被那浆划出那那波影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想郑老汉一番话语,早惊动岸上一条好汉, 好汉是谁?正是那同船浓眉阔脸汉子也。那汉跳上岸,急匆匆行出未及二丈,猛听背后郑老汉说出"甘乔嵩 "三字,顿时眼睛一亮,蓦然回首:"怎么?此位便是甘乔嵩?"惊喜之余, 急急跨前,把甘乔嵩看了又看,抱拳施礼道:"不敢动问,兄长莫非横州 东云街甘乔嵩?"甘乔嵩还礼道:"甘某不才,敝名乔嵩,家住东云街是 也。"那汉大喜道:"我寻觅兄长多时了,总无缘得遇,今日有幸相见,真 乃喜从天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甘乔嵩将 那汉上上下下端祥了一番,但见他七尺以上身材,坦胸露乳,熊腰虎背, 浓眉大眼,红黑脸色,身穿一领白麻布褂,笠帽掀在脊梁上,下扎一条 黑长裤,裤腿往上卷着,肩上搭着一个包裹,端的是条壮健汉子。甘乔 嵩问道:"此位兄弟素未谋面,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那汉道:"小人姓 雷,名松,祖贯浔州人氏。此番寻访兄长,不因别事,只为一桩好买卖, 极是富贵勾当,如兄长动心,不才愿为兄长执鞭随蹬,做成买卖,图个 日后半世快活。今日有幸于此遇见兄长,真乃天助我也。"言罢,欣喜 不已。甘乔嵩笑道:"多感兄弟好意,送富贵买卖与我,只不知是何买卖? 愿闻其详。"雷松道:"小人自幼孤苦,为衣食所累,常年四处奔走。江 湖上多闻提及兄长大名,都道兄长足智多谋,能办大事,更兼喜好路见 不平,鼎力相助,因此敢寻兄长说此勾当。"说着环顾四周,对甘乔嵩附 耳低言道:"此地不是说话处,须寻个清静所在,方能倾心吐胆详说备 细。"甘乔嵩略略寻思,看看雷松不似奸诈之徒,便说。"既如此,且到 寒舍小酌,喝它几杯再说。"于是两个取路疾走,一同入城。看看将至 东云衔,甘乔嵩去街边酒店切了三斤熟牛肉,斩了一只烧鸡,一包熟花 生,又向酒保借铜壶沽了三斤好酒。搞妥酒食,两个一径往家里走去, 不消几时,便到家门口,甘乔嵩叩门唤声:"我娘开门,甘乔嵩回来了。" 甘母李氏闻声而出,"吱儿"一声把门打开了,见是儿子回来,还带回一 位客人,欢喜得了不得,笑容满面,把客人引人后堂坐了,忙里忙外地 整治酒食。约半柱香时,牛肉、烧鸡、花生都用盘碟盛上,铺下两双筷, 又煮了个芥菜车螺汤,都摆在桌上。两个人座,雷松唤道:"阿妈辛苦, 请来一块吃。"甘母道:"无须客气,我刚吃过了,你两个快趁热吃了吧。"甘乔嵩道:"家母好随便的,凡来客俱当自家人,我俩且安心畅饮。"当 时早过了晚饭时分,各人肚中饥肠辘辘,于是两个对坐了,也不推让, 举杯弄筷,虎咽狼吞吃起来。酒过三巡,肚中畅快,两个边吃边叙些天 南海北事。甘母见他两个吃得香甜满心欢喜自搬个小凳到门前石阶坐 去了。且说雷松几杯下肚,浑身躁热起来,迫不及待动问道:"这里别无 外人么?"甘乔嵩道:"家中只我母子两个相依度日,别无他人,有话但 说不妨。"雷松道:"如此甚好,冗长且听我道来。浔州横州相距数百里, 未知兄长可知消息否?浔州按察刘盈,不日即期满卸任北去,此中便有 买卖可做了。"甘乔嵩道:"那浔州刘按察之事,我倒略闯一二,却不知 近期任满北归之说。听人传说,此刘按察一贯贪脏枉法,鱼肉百姓,众 乡里怨声载道,苦不堪言,真个是四乡共愤万民共诛也。今既贪官北去, 实乃得知!百姓之幸,只不知有何富贵买卖?"雷松捡两颗花生抛进嘴 里,大嚼起来,略停一停,举杯仰头"口古咚咕咚"一饮而尽,喘口气,咂 咂嘴道:"兄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天灾人祸一齐来,把浔州百姓 闹得更比往年苦了。"接着便娓娓而道:"今年仲夏,西江一带江洪暴涨, 淹没良田万顷,冲塌民房无数,遍野尽为泽国,百姓苦不堪言。那刘按 察非但不体察民情,解救百姓于累卵之危。反借筹款赈灾之名,行敛刮 民财之实,侵吞银两锦帛不计其数,要在离任北归之时尽数带走,哪里 管你浔州灾民嗷嗷待哺?"甘乔嵩道:"既如此,偌大浔州府,竞无清廉 有识之士向朝庭参他一本?"雷松苦笑道:"兄长你非糊涂人,如何不晓 得这个道理,当今官场之中,无不是营私结党猫鼠同眠啊,那刘盈自到 浔州,便刻意经营网罗心腹,州府所辖皆其亲信党羽,大小官员都发了 财,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谁管谁呢?""唉——?乔嵩叹了口气,说 道:"这倒是。众官吏皆一丘之貉,恣意妄为,纵然不乏有识之士,也是 势单力薄孤掌难鸣,谁能奈得了其何?"雷松道:"可不是?因此我反复 寻思,刘盈卸任在即,早晚要安排起程荣归,刘府财物本是浔州百姓血 汗,岂可让他轻易卷去?因久慕兄长大名,故不辞劳苦千方百计寻访兄 长,愿求兄长设个奇谋,你我同心协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半路把 它夺了,大家图个半世快活,岂不美哉„„" "兄弟大胆!"甘乔嵩一拍雷松肩膀,大叫道:"你想的好主意!如此 不是要我做绿林盗匪,陷我于不忠不义么?这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杀 头的勾当,万万作不得也——"雷松急得满脸通红,忽地站起:"兄长此 言差矣!刘盈敛括民财,侵吞国库,实乃名副其实之盗匪也。此等不义 之财,取之何碍?我俩多约几个兄弟,精心谋划,定下计策,在半路夺 它个措手不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罪之有?"甘乔嵩沉吟半响,示 意雷松坐下,雷松才知到自己不知何时离了座,复又归坐。过了一会, 甘乔嵩微微笑道:"昕罢兄弟一席话,果然是好汉胆魄,令人敬佩十分, 说得我也有些心动了。只是事关重大,岂能轻举妄动?大事不可草率, 只宜从长计较。来来来,且安心喝酒,明天再说。"言毕举杯相邀,雷松 也不客气,双手擎杯,一饮而尽。又吃了一会,两个都微醉。甘乔嵩道:" 雷松兄弟远道而来,一路劳顿,连日辛苦,且去洗漱歇息,来日从长计 议。'便引雷松至厢房安顿。雷松洗漱归寝,上床未儿便鼾声如雷,早 入梦乡去了。甘乔嵩则睡意全无,伴着窗前灯影,背叉了手悄声来回踱 步,时而驻足沉思,时而喜形于色,至憔楼禁鼓,夜转初更,方才熄灯归 寝。次日清晨,雷松披衣转出后堂,早闻茶香扑鼻,甘乔嵩在堂上正襟 坐着,正捧着茶盏细细品著。见雷松来了,甘乔嵩扬手招呼入座。雷松 一边落座一边喝茶,迫不及待道:"昨日所言之事,兄长有何高见?快请 指点!"甘乔嵩摆手笑道:"兄弟急什么?常言道:心急吃不得热汤圆,先 喝了茶再说。"略歇一歇又道:"我思之再三,兄弟昨天所言极是。古人 有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刘盈此套财富.宜当取之.机不可失也。" 雷松昕罢大喜,叫道:"冗长此言极合我意!"甘乔嵩接着道:"只是不知 新按察几时到任?刘盈何时卸任起程?归途经哪条路?哪个村?那座山? 带随从几许?„„须得一一打探明白,方好谋划下手。"雷松紧锁眉头, 搔搔脑勺,一时也说不上来,说须待回去详加探访,方能略知一二。末 了道:"唯那钦命新按察八月初一到任拜印受事,却乃千真万确,文告 已贴出来了。"甘乔嵩蹙额道:"如此则难。见今已是七月二十五,时日 紧迫矣,何况欲在半路强夺之,亦非易事。"雷松拍着胸大叫道:"怕他 什么?不瞒兄长说,小弟不才,自幼也曾学得些许本事,休道是十个八 个军汉,便是百几十个摆在那里,小弟拿条枪棍,能杀得入去,也冲得 出来。早闻兄长足智多谋,只要兄长肯出头谋划,我还有一帮兄弟,都 拉来相助一臂之力,共谋大事。我即今起程,星夜回去安排打探事项, 如何?" "兄弟且慢,急则乱矣。"甘乔嵩摆摆手,"只因时日迫近,即使星夜 回去,一时也难以打探清楚。何况狡兔三窟,刘盈岂会轻易让人知其归 路?"雷松一时默然,半响说道:"似此如之奈何„„"两人面面相觑,俱 无言语,约过一柱香时,甘乔嵩轻咳一声,微微笑道:"思前想后,法子 倒是有一个„„" 雷松叫道:"兄长快说,愿闻其详!" "我等宜当智取,不可力敌,须是如此这般„„"甘乔嵩撩拨指头, 细细备述。末了道:"兄弟以为如何?"雷松静听着,先是惊诧,继而大喜, 随后情不自禁击掌大叫:"妙哉!不想甘兄果然智谋过人!" 且说二人低声细语,密密的商议了半天。看看将近午牌时分,甘乔 嵩到里间取出银绽廿两,对雷松道:"拿去权作用度,过两天我随后就 到。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千万在意,尤其不要饮酒误 事,切记。时间紧迫,你用了早膳,即刻抓紧上路。"雷松点点头,也不 多言,收过银两包在兜里。其时甘母已煮好热腾腾碎肉米粉盖在锅里, 富松捧了一碗,大口大口扒着,没移时便吃了个精光,又添一碗,吃罢 抹抹嘴,朝甘母道声"谢谢"便出门,甘乔嵩送往城外,临别又叮咛道:" 切切,千祈在意,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富松点点头道:"兄长勿虑,我百 倍小心便是。"言毕作别,取路望北去了。甘乔嵩目送他远去,直待拐 过小树林望不见了方回。未知雷松去后如何,且昕下回分解。第十回 张夫人献计水陆路 假按察大闹涛州府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浔州府地面,历尽洪灾劫难之后,颗粒无 收,盗贼蜂起,生灵涂炭,饿拜遍野,端的是民不聊生,满目疮痍。城内 百姓,年少力壮者,离乡背井寻生路去了;老弱病残者,一来无力走动, 二又留恋故土,只得忍饥挨饿苦苦地挣扎着。街边檐下,一群群拖儿带 女者,皆是些乡下灾民。原以为城里比乡下好,谁知城里乡下竟一个样, 街上尽是些衣衫槛楼、面黄肌瘦人。每日里哄抢斗殴鼠窃狗盗之事不 断。州府粮库早就说无粮可放了,仅有的几家米铺也都关门大吉,城里 城外,死气沉沉,悲凉之极。州衙高墙粉壁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每日策管悠扬,歌吹婉转, 灯红酒绿,宴乐通宵。刘盈放任浔州按察三载,好不春风得意。古人有 云:"千里做官只为财。"刘盈巧取豪夺,浔州十万财帛,尽人囊中。现 时任满在即,圣上钦点新官已在途中,不日即可满载而归北上京都了。是日,正值七月三十日,刘按察亲自督促众役吏清点财物,搬箱扛件, 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折腾了大半天,刘盈望望满地的财物,不觉 心花怒放,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捋须吟吟笑,自想道:"想当初寒窗十载, 何等清苦,而后三试中举,一朝及第,便有今日平步青云,官至按察史。如今外任按察三载,竟也享尽荣华富贵,可算得上是祖荫庇护,先苦后 乐了„„"转眼瞥见案上财物清单,随手捧来读看,又想道:"托圣上洪 福,三载光阴便积下财富如许,日后回到京城,凭此上下打点,孝敬上 司前辈,岂不更加仕途坦荡?"越想越高兴,正待坐下稍歇,使女献上香 茗,说道:夫人恐老爷操劳过度,特命献上参茶一盏,请老爷饮用。""倒 让夫人挂心了。"刘盈忙乎了一早上,正感到口干舌燥,一手捧着茶盏, 一手拿盏盖轻轻拨刮茶叶,吹了吹,连呷两口,顿觉神清气爽。正想说 句什么,却见帐帘开处,屏风后转出刘夫人来,说道:"相公,堂上这许 多物品,都清点拴缚好了么?"刘盈道:"勿须夫人挂心,大笔数目财帛 俱已一一清理造册,余下些小零星碎件,亦捣弄得差不多了。'夫人又 道:“内宅细软物品,也早拴缚完毕,单等相公吩咐,便可装运。不知相 公打算几时起程?"刘盈道:"圣谕示明新官八月初一到任,时日在即, 一侯清点完毕,即可装运起程。只是尚有一事至今踌躇未决。"夫人 道:"何事踌躇未决?"刘盈道:"按常规,我须待人月初一新官到来,接 旨交割妥当,方可起程回京,急不得也。"张夫人道:"那就初二起程可 也,何须踌躇?"刘盈凑近夫人耳边,低言道:"夫人有所不知,只 因„„” 原来这张夫人乃当朝尚书太尉张能之女。当年张能见刘盈为人圆 滑乖巧,志趣相投,便以女相许,招为快婿。之后便得朝中同僚诸官照 应,刘盈作一年县令即转任按察史了。按察之职乃是外任肥缺,众人争 求不得,刘盈依托岳丈权势,才有今日荣耀,因此凡事都敬夫人三分。偏偏此张夫人亦深得乃父之传,谙熟官场之道,与刘盈夫唱妻和,呕心 沥血,数年间便积得金银财宝如许,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三年清知府, 十万雪花银。刘盈原非草包,自知为官浔州数载,自己倚势弄权不说, 还纵容下属作歹胡为,积怨民间久矣。现今离任回京,路途遥远,值此 天灾人祸之年,谁敢保得途中万无一失?倘有闪失,数年心血便付之东 流也。当下与夫人说起这个缘故,犹豫不决,说道:"待交印完毕再走, 人人皆知,是为不安。欲待挂印先走,有违圣谕,万万行不通。由是瞻 前顾后,踌躇未决也。” 不料夫人却笑道:"相公真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此有何难?走水 路可也。"刘盈道:"我的夫人,水路我也想过了,稳当是稳当,可也并非 十分保险,须想个万全之策方好。"夫人想了想道:"何不来个金蝉脱壳, 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走了去?"便向刘盈附耳低言:"依我之见,最好夜 行,只就今夜行动,待谯楼三更鼓响,夜深人静之时,驾车搬物,送往船 上,乘夜色顺流而下,水急船快,黎明已出浔州地界矣。随后直取梧州, 转登旱路,过八步,往富川北去,如此水陆兼程,岂不是神不知鬼不 觉?"刘盈听罢大喜:"不料夫人如此深谋远虑,果然想得周到!"转而一 想,却又犹豫起来:"不过还是那话,此离任返京之事,圣旨晓谕天下, 百姓家喻户晓,安能悄然而去?" 刘夫人笑道:"这个,相公无须多虑,为妾早已想过了。相公公务在 身,不可提前先行,妾身携小儿及侍姆上船先行,相公差几位心腹亲随, 选若干精壮军汉,扮作一般客商挑夫一路护送,谅必无事。相公只管安 心坐堂理事,待公务交割完毕,轻车简从,快马加鞭,立即日夜兼程赶 来,不消数日,必得会合同行了。相公以为如何?"刘盈沉吟半响点点头 道:"难为夫人劳心费神,好是好,却是苦了夫人及娇儿,于心好生不忍 ——罢罢罢,唯如此,方可两全其美。便依你言,今夜三更行动。"当下 两个商定,张夫人自入后堂调拨张罗,不在话下。且说刘盈主意既定,心内焦急起来,巴不得立即清盘完毕。堂下隶 役人等,原是两个抬秤,一个司秤,一个记簿,一个监簿。刘盈心急,便 喝令增加人手,叫四个抬秤,两个司秤,两个记簿,自己也亲自督促。众 役来回奔跑,气喘吁吁,吆三喝四,口燥舌干,哪敢半点怠慢?如此急风 赶火,又捣弄了两个时辰,总算弄完了。刘盈如释重负,抹抹额上汗珠,往交椅上仰坐去,呼了一口长气, 肚内寻思道:"哇!真是不算不知道,原先想,放任浔州三载,能发得了 什么财?满打满算亦不过是弄得个一万两万银子罢了。不想经此清盘, 竞盘出十万两,好不叫人欢喜。真真是不枉了做这几年按察了„„"刘 盈越想越乐,倒忘了半日劳碌之苦了。且说刘盈正在欢欢喜喜,猛听得衙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只见 当值隶役气急败坏跑进来,"扑通"一声单腿跪于堂前,双手抱拳票 道:"禀老爷!事情紧急矣,钦命新按察爷来到衙门外了!""什么——" 此一惊非同小可,恰似大晴天里响了个旱天雷,直把刘盈惊得满脸煞 白,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官要问,新官来便来也,何须惊慌? 却是因满地财物还未收拾好呢,有道是"作贼心虚",只怕新老爷见了 眼红耳热,参一本奏到朝中,岂不坏了前程?因此刘盈未免惊慌失措, 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喝道:"什么?新按察爷来到了?没搞错吧?"隶役 道:"禀老爷,小人不敢虚报,一点没错!" "圣渝明明写道八月初一交印„„"刘盈自言自语道:"今日才七 月三十,如何一早便来到了?„„好生蹊烧。"望望堂下一堆堆财物,又 想道:"既是新任老爷见了,只好忍痛留些与他、天底下哪个猫儿不吃 腥?待他拿了一份,便无碍也,既来之,则迎之,且先接进来。"于是抖擞 精神,正正乌纱,弹搏袍袖,对众役喝道:"还愣什么?快快整备接旨,迎 接按察爷!"众街役"哦——"的一声长喝,急急忙忙整衣,扛执事,擎仪 仗,正欲迎出门去,不料喧哄中早涌进十来个长随番役,齐刷刷分立于 堂阶两侧。众役见状,面面相觑,未敢轻动,俱各侍立原处,恭候待命。刘盈正诧异,一簇官兵已大摇大摆朝公堂上走来,前面两个官员,一文 一武,一前一后,神采奕奕,气宇轩昂,满脸庄重肃穆,全无半点笑意。后面紧随四个紫棠色面皮校官,俱身材魁梧,熊腰虎背。校官腰间,黄 灿灿的刀踏上雕云缕龙,极是耀眼夺目。官员越走越近,渐渐看清前面 那文官眉清目秀,面皮暂白,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斯文之中夹着威严。那武官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满脸英武之气。校官 品服前胸的图案也越来越清晰了,细看竟是四品官职!刘盈顿时倒拍 一口冷气,心内骇然:“啊呀呀!我的天!锦衣卫!"他差点惊呼起来。此锦衣卫,乃是皇上亲自督管的执掌诏狱的机构,专办朝庭内外 的要案重犯。平素,连普通的锦衣府士兵,京官们见了都不免心惊胆寒, 何况现时站在面前的是他们的四品官?刘盈毕竟见过世面,肚内虽然 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脸上却泰然自若,寻思道:"来得这般 紧急,且看看是啥缘由?"锦衣卫官员走到堂前,止了步,那武官满脸愧 色,厉声喝道:"刘盈!想不到你小小得州按察,竟敢如此怠慢无礼,钦 点新按察爷奉旨来到,竟不出城迎旨,是何道理?现今圣旨到府堂,还 这般磨磨蹭蹭,你以为浔州乃山高皇帝远之地,天子鞭长莫及管不着 么——真真目无皇法也。刘盈赶紧避席,打躬作揖不已,诺诺连声道:"下官一时公务繁忙, 未知大人驾到,有失迎迈,恕罪恕罪!"武官把袖一甩:"我等身奉圣旨, 不回礼了。"刘盈满脸堆笑:"是,是!规矩下官晓得,大人自便,大人免 礼。"转过头吩咐典吏:"速速摆布香坛,净手焚香点烛,传齐司官役吏, 都来跪接圣旨。" "且慢。"白面文官摆摆手。"此圣旨非比寻常。须待午时正点方 可宣接。" "哦——原来如此。"刘盈眼珠骨碌碌转,正了正头上乌纱,深恐刚 才惊慌之时弄歪了,在新官面前失礼,"诸位大人舟车劳顿,路途辛苦 请先入后堂洗漱,喝茶用膳。""那倒不必。"白面文官语气稍缓。"你 且传令下去,令众司官役吏待会准时到堂听旨。""这个自然,不劳叮 嘱。请大人宽心歇息。"刘盈笑着把众宫延入后堂,后堂静悄悄的,家 眷女辈早避过了。待众官员落座,丫环献了茶,刘盈复转出正堂,差人 分头传令,告知各处役吏人等,务必午时正点到堂恭接圣旨。吩咐完毕, 复入后堂,指点摆桌设席,罗列杯盘。刘盈进进出出,往返奔波,倒也殷 勤轻快。众官见了,俱相视而笑,那文官大人好象忽然感冒了,轻咳一 声,众官却又不笑了。未几,茶点酒肴铺了满满一桌,那杯盘之盛,品物之丰,自不待言, 但闻酒香扑鼻,肉香满堂。刘盈躬身摆手引众官入座,自坐末席,文官 大人笑容可掬,请刘盈坐主位:"何必谦让?强宾不压主嘛。"众校官也 都客气有加,笑着摆摆手,礼让了一番。刘盈再三推辞,不肯上坐,众官 便不再客气,各各人座,刘盈亲自执壶斟了一巡,众官举杯把盏,大吃 起来。大概一路上确是辛苦,肚中饥渴得紧,众官都胃口大开,狼吞虎 咽,风卷残云,约一盏茶时,席上菜肴十去八九,满台尽是空盘残碟,没 空的也只剩些风爪鸭头之类。酒呢,倒是没动多少。那文宫大人没怎 么吃,只吃了几个包子,几著素菜,呷了几口汤。刘盈见此光景,心中不踏实,筷子动了动又放下,没心思吃。肚内 寻思道:"我刘某在官场多年,什么阵场没见过?却没见过此等馋猫也 似官员,还是京都来的锦衣卫呢,而且不喝酒,为什么不喝酒呢?„„" 正自嘀咕,忽见那文官双手端着酒杯,笑盈盈递过一杯说道:"来来来, 刘大人如何只看不喝?满饮此杯,方见得是自家人!"言毕,先自举杯干 了,刘盈只得接酒,略略谦让也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肚,胆子倒壮了,刘盈咂咂嘴,陪着笑脸问道:"不敢动问, 新任按察大人尊姓大名?祖贯何方?"文官大人笑容可掬:"在下蔽姓甘, 甘草和百昧的甘,单讳一个忠字。祖贯么,本是南方人氏,你听口音便 知端的。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现在喝酒要紧,别事待会再谈, 千万别辜负了这桌酒菜。来来来,再干了此杯罢!" 说着又举杯:"先饮为敬,我先喝了。"言讫头一仰,又见杯底。"甘 大人海量!"刘盈苦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杯沿,先呷两口,随后也干了, 只觉得肚内火辣辣的不自在起来。原来这喝酒事,却是空肚寡酒喝不得的。肚内空空,一杯冷洒灌下 去,酒到哪里辣到哪里,不消一会便叫你翻肠搅肚,任你什么酒仙酒鬼, 都是难耐此空肚酒的。刘盈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心内已自五分烦恼,正 难受着哩,不想那甘大人笑眯眯又举杯递过来:"来吧,景阳岗酒家说 ‘三碗不过岗',谁知武松喝了十八大碗,不但过岗,还赤手空拳打死 老虎。我们不喝上三五杯,算什么真男子大丈夫?"众校官见状,齐声附 和大笑。刘盈擎手推开,说道:"实不相满,其实喝不下了。",心中又添 了五分烦恼。甘大人道:"暖哟哟,诸位看看,刘大人见外了,这点面子 都不给了,敬酒不喝哩,如此不是小观我辈新来么?„„"刘盈颈上青 筋一爆一跳的,满脸通红,忽地站起,拱手道:"众京官在此,有一点下 官不知当问不当问。"文官道:"欲问何事?但说不妨。"刘盈道:"众位 大人奉旨而行,一路上跨州过府,可有通关文凭路引?"众官顿时不笑 了。"此话问得奇也!本官身负朝命,千里迢迢远道而来,何能没有公 文路引?"甘大人放下酒杯,一本正经起来,用嘴呶了呶武官,"拿给刘 大人过目。" 武官便去腰间翻掏起来,不知怎的,翻掏了半天,才翻出一折皱巴 巴的纸卷来。刘盈接过去,展开,抖了抖,定神看了半响,眉头紧锁着, 好半天不作声。众校官紧紧盯着刘盈,或捏拳叉腰,或手压刀勒,尽皆 肃静而立,一时后堂内鸦雀无闻,喘气声都听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时光宛如过了一百年。最后,还是甘大人碰碰酒杯,大笑道:"哈哈!刘大人看过路引,有 何指教?还是喝了此杯再说吧。"刘盈可不笑,绷着脸道:"我有一点不 明白,此路引上官印,按说应该是金印,可我横看竖看总不太顺眼,该 不是木头印吧?"众校官面无表情,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都望着甘大 人。甘大人正色道:"刘大人好没道理!说笑话也得看看时候哩——此 话可是随便说得的么?盖个木印我们能从京都来到浔州?" "那可否把圣旨给我瞧瞧?"刘盈紧接一句 c "胡说!"甘大人不听犹可,一听,不觉勃然大怒,"把圣旨当作你家 书信,由你想拆就拆,想看就看?好呀,我本欲给你留些面子,宣旨之时 再让你明白,谁想你倒等不及了,现在就要看„„"刘盈环顾左右,见 锦衣卫官员脸色阴沉,眉横杀气,个个叉腰而立,怒目而视,左右没有 一个刘府之人,自知一时情急失言了,正想说句什么,只见甘大人丢了 个眼色,武官便将酒杯往地上一掷,说时迟,那时快,众校官迅即围上 来,像变戏法似的,五个同时"嗖"的一声,都掏出了明光光的匕首腰刀, 将那刘盈团团逼住。刘盈情知不妙,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道:"何, 何,何至如此?诸位误会了,万,万,万望高抬贵手„„"武官手中匕首 闪着寒光,两眼也喷着寒光,喝道:"刘盈!你可知罪?借赈灾之名,勒索 乡恳,横征暴敛,贪赃枉法,辜负圣恩,天理难容,皇法不依。我等今番 专奉圣旨,将你缉拿回京问罪,公务在身,休怪我等不留情了。"说毕革 去乌纱,剥下官袍,校官拿条绳索将刘盈五花大绑捆了。刘盈自打从娘 肚子里出来,哪曾吃过这般苦头?直痛得眈牙裂嘴,哭爹叫娘。校官见 他不安份,顺手扯块餐巾朝他嘴里塞去,顿时堵了个严严实实,哼哈之 声也没了。看宫,你道这几个端的是奉旨拿人的京官?非也,不说你也 猜个八九分了,原来正是甘乔嵩雷松他们。此行都是甘乔嵩预先想就 的计谋,要在刘盈返京之前下手。几个校官和外堂的十来个长随,番役, 都是雷松一帮本地兄弟。怪不得刚才用膳时那个狼狈状,却原来是闹 饥荒打熬得久了,难得见半点腥气荤味,今天见了满台美味佳肴,便似 饿虎下山一般,斯文学不得,转眼便扫光了。却说校官把刘盈绑了,甘乔嵩换上按察蟒袍,头戴乌纱,手提胸箍, 来回走了几个八字步,乌纱帽的两个耳朵,颤巍巍的上下摆动不止,众 官见状,忍不住都笑了。正欢喜间,猛听得春雷也似一通鼓响,惊天动 地,震耳欲聋,众人吃了一惊,甘乔嵩侧耳听了一会,将手一挥,喝道:" 时辰将到,都到公堂听旨!"于是留一个看押刘盈,余者都随甘乔嵩转 出公堂去了。公堂上黑压压地站满了隶役、长随、侍从人等,师爷和司官领头 在前,人人盛装华服,阔袍飘巾。京都来的长随,肃然分立堂阶两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听一通鼓响,后堂走出个按察老爷,眉清 目秀,面白须稀,后面紧随着几个锦衣卫官员,极是英武威严。两边隶 役"哦"的一声长喝,喧哗之声嘎然而止,众人凝神注目,望着新按察爷, 满堂上下静悄悄的鸦雀无闻。排在后面的,或踞起脚跟,或伸长颈项, 都想往前跻看,各自肚内寻思道:"好生奇也,究竟传的什么圣旨?非要 午时正点方才宣接„„刘老爷还未露面呢,为接这圣旨,够难为他忙 乎的了„„" 当值皂隶早在堂上按坐北朝南摆下香坛,焚香点烛。四位校官分 列左右,又腰而立,威风凛凛,目视远方。甘大人掸掸袍袖,正正乌纱, 跨几步站到案坛前,静立片刻,缓缓转身,面对香坛,郑重地从武官手 中捧过一只红绸绑着的锦盒儿,跨前两步,恭恭敬敬地摆在香坛正中 银盆上,罢罢,倒行两步,双目微合,神态肃穆,深深地吸一口长气,双 掌合十,望北深深地行了个大礼,鞠了三躬。众司官役吏见状,俱"扑通 扑通"齐刷刷跪在堂下,人人双手抚地,望北捣蒜般磕了三个响头。礼 毕,甘大人把手往袍襟上抹了抹,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盒上的红绸,打开 盒盖,恰在此时,忽听半空中传来浑厚的钟鸣声,十分悠扬悦耳,原来 是西山圣地洗石庵寺中大钟敲响了。午门外当值隶役吆喝声顿时此起 彼伏:"午时正点到——午时正点到——午时正点到——吆喝声由远 而近一阵阵传到正堂上。但见武官跨前一步高声喝道:"午时正点已到! 各就各位恭听圣旨!""哦——"众司官役吏俱诚恐诚惶俯伏在地。只听 武官又一声喝:"带人犯刘盈听旨!"屏幛后校官把刘盈推出,按跪在堂 下。"什么?人犯刘盈?"此一喝端的非同小可,众人尽大吃一惊:"刘大 人成了罪犯?该不是听错吧?"偏偏又在接旨的节骨眼上,谁敢抬眼正 观?只眼瞪瞪望着自家地上的双掌动弹不得,"且听圣旨如何罢。"内中 数位竞颤抖抖地浑身筛糠,吓得六神无主了 o"听新任技察甘大人宣 旨!"武官又喝。甘大人从锦盒中捧出圣旨,展开,转身面南,清了清嗓 喉,宣道:"有旨意: 浔州府按察刘盈,身为朝庭命官,理当励精图治,忧国忧民,今反 不谙民情,侵吞国库,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官职,送京问罪,钦 此。" 又宣道: "钦差甘忠赴浔州替任按察职事,籍没刘盈家产,充公入库,救济 灾民。钦此。" 宣旨既毕,武官又于怀内取出一帖子,递与甘大人。甘大人高声读 道:"锦衣府令:不论同刘盈牵连与否,凡浔州府现职司吏典役人等,一 概暂行拘禁,待八月初一审查完毕,再候定夺。概委锦衣司官雷朋一总 督办。此令。" 宣读既毕,甘大人扫视堂下,见众司官役吏俱府伏在地,便厉声喝 道:"圣谕既出即时施行违者以犯上论处。"于是校官喝令众人起立,列 队通通押往东侧大厢房去,堂上堂下当值隶役,一个不留也通通拘去 了。众司役面如土色,心怀鬼胎,满脸惊疑,未敢有违,乖乖地一个跟着 一个走进大厢房,任由众校官扣门锁禁了。刘盈则投进后堂廊下耳房, 单人关押,另加重锁,任是神通广大,插翅也难飞了。看官或问,众司役怎的就惧服几个锦衣府校官?非也,惧皇法也。皇法乃皇家之法典,犯皇法即为犯皇上,满门抄斩,诛连九族。谁愿拿 身家性命来开玩笑?由是虽心存疑虑,却无敢违抗者。且说众校官将府内一干司役人等全数拘禁,事已成大半了。甘乔 嵩又取来文房四宝,铺下大红纸,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一口气写下榜 文告示若干份。示云: 新任浔州按察甘忠告示民众,因刘盈弄权作歹,劫掠乡愚,浔州上 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今奉圣旨拘拿送京问罪,并散发刘府家财,以 救万民于倒悬。四乡灾民,均可到府衙领取粮米财帛一份„„ 当下差人去东西南北四城门张贴,告示既出,民情鼎沸,人人奔走 相告,沿街传开去,一传十,十传百,浔州城内外,沸沸扬扬起来。或 道:"我生在浔州,长在浔州,活了大半世未曾见过这等好事,未知真 否?"或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且到府街看个究竟!"众百姓正穷饿 得慌,做梦都想着从天上掉下陷饼来,现在碰上这么件大好事,如何不 欢喜?立时都往街门涌去了。没移时,府衙外早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哄 哄吵着,尽是些扶老携幼的黎庶灾民。府衙公堂前空坪上,竖着块五尺高戒石,石上刻道:"尔俸尔禄,民 脂民膏,下民易虐,上苍难欺。"戒石前面一字儿摆着三张几案,正中交 椅上坐着新按察爷甘大人,正拈须搓手,指东划西,调拨众役开仓济 民。街门外百姓,亚肩垒背,你呼我叫,闹哄哄的喧哗不止,入得街门内, 却不敢胡来了,都规规矩矩的一个跟着一个,领米的每人五斗,领钱的 每人五吊,领布帛者五尺,此谓之"三个五"救济法,每人只能三取其一, 取米不得钱帛,取帛不得米钱,如是任由自选,各取所需。一家数口者, 每样亦都有了。众人领了钱粮,摸摸胀鼓鼓的米袋掂着沉甸甸的钱帛 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一跋腿老汉拍拍口袋,好似半夜里拾得金元宝 一般欢喜,眉开眼笑道:"想我一生孤苦伶汀,年复一年行乞度日,一根 拐棍半截竹筒走天下,口袋里何曾剩过两吊钱?去冬算命道我今年行 好运;原来却在今朝!"口里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去了。浔州府内外,人来人往,言笑鼎沸不绝,如此捣腾了半天,天将昏 黑时,刘宅钱粮已散得十去八九了。府库财物,仍差人护守着,未动分 毫。甘乔嵩心内自想:府库者,国库也,胡乱动不得,既以皇法制人,在 众人面前亦不好犯了皇法。今日斗胆做了半天按察爷,吃了一席官宴, 耍了半日官威,将刘盈绑缚戏耍,散尽其财,达到了预期目的,总算做 了一件舒心畅意事。现今红日西沉,天将昏黑,我等须是及早收场尽快 散去免得乐极生悲„„ 当下甘乔嵩唤过雷松耳语:"你速去如此如此„„"雷松点点头, 到后堂张罗去了。随后甘乔嵩将众兄弟召集到后堂,胡乱用了晚膳。雷松把备下的十几件沉甸甸的包裹分给了众人,每人一件。甘乔嵩对 众人道:"不想今日应天时得地利,敢冒杀头之罪,竟做了一桩轰轰烈 烈的大事。现今马到成功,请众兄弟各拿钱财一份,凭此便可置业养家, 足享半世快活了。"众皆欣喜不已,叫道:"得成大事,皆凭甘兄智谋胆 魄!"甘乔嵩道:"休如此说,全赖众兄弟努力。话说回来,明日新官一到, 此事必发,生死攸关,此地不可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着,我等宜速分 手,星夜散去,各奔前程,他日有缘再会,诸位以为如何?"众皆称善,当 下说了些各自日后打算,各各拿了包裹,互祝平安,拱手作别,陆陆续 续悄然混出了西城门,分头消散在茫茫夜幕中。喧嚣了一天的浔州府 衔,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断章句,话分两头。话说钦点新任按察王仁,在京领了圣教拜别双 亲,携了妻儿,带随从二十,一行部从离了京都,驾车骑马,取路往南径 投浔州府来。一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止一日,来到山城 梧州,复转水路,登船沿西江逆水而上,绕藤县,过平南,那日五更光景, 夜色倘浓,船忽然停下不走了,王仁正欲发问,典吏来报称:"浔州码头 已到了。"是时乃八月初一晨,因天色未明,便差人上岸先报知浔州府, 安排迎接事宜。典役领命,上岸去了。约一柱香时,回船禀复,气喘吁吁道:"老爷, 小人到得浔州府衙,但见大门紧闭,街内灯火通明,却无值更守门人。小人敲门高呼良久,俱无应答,死一般寂静。因不得其门而人,只好回 转禀复老爷。"王仁闻此,脸上有不快之色,寻思道:"圣谕既出,换任之 期刘盈又不是不知道,不到码头迎接倒也罢了,到府上见他还不得人 门,这是什么道理?"嘴上不说,只吩咐众役收拾准备,天明即离船上 岸。晨雾中遥听雄鸡报晓,东方微白。须臾,但见血盆也似旭日,从天 边彩霞中冉冉升起,辉映沿江两岸,顿时漫山遍野尽披金装。王仁一声 令下,众人肩挑背扛上了岸。王仁自乘四人大轿前行,夫人儿子另乘小 轿随后,随行役从领路喝道,前呼后拥,一行人吹吹打打,鼓响锣鸣,一 径朝府衙走来。沿途百姓看了,不知是哪路大人,远远的站着看热闹。后来听说是新按察王老爷,都瞪大了眼睛,叫道:"奇哉!昨天刚来个甘 按察,散了半天钱物。今天又来一位王按察,却是怎么了?难道皇上闲 着没事,闷得慌,闹玩儿天天传旨换老爷?”„„ 不说众人惊奇议论,只说王仁一行到了府街,见朱红大门依然紧 闭,门前空荡荡的鬼影也没一个,唯那对石狮子昂然而卧,呲牙咧嘴, 怒目远视,好不威猛。王仁见此,又添几分不快:"此刘盈也真是,日头 都一杆高了,还未开门坐堂理事?"便令隶役把水火棍来打门,"咚咚咚 "一阵摇得山响,仍无动静。王仁满脸惺色,咬咬嘴唇,怒道:"误了宣旨 时辰,谁当此罪?翻墙入内,打开大门!"众役得令,急忙叠起人梯,选一 个轻巧的翻过墙头去,没移时,将门打开了。王仁撩衣破步,怒冲冲直 往正堂走去,众役紧随其后,蜂涌而进。那王仁正在气头上,不及多想, 只顾往公堂走去,走了百来步,环顾四下皆无响动,地上乱七八糟散落 着许多什物,冷冷清清的好似一座空庙堂。"不对劲哩!"王仁心中骇异, 猛地止步,"都死光了?怎么连个人影也没?该不是闹鬼罢„„"此王仁 平日里极其敬仰鬼神,家中神鑫整日烛火生花,香烟燎绕,逢初一、十 五更是加倍敬拜。敬则畏之畏即怕也,孔老夫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此 之谓也。所以一想到闹鬼,王仁便毛骨悚然,再不肯往前移挪半步,回 过头来挥挥手,命典吏往四下里去探看究竟。那典吏也精灵乖巧,不肯 远去,往公堂前后转了一圈,回来禀道:"公堂四周,人影全无,唯见案 台上搁一红包,不知何物。"王仁道:"不管问物,速速取来!"典吏领命, 硬着头皮走去,把红包拎了来,放在地上。"打开"!王仁喝远,众役都围 拢来看,典吏颤抖抖地把红包解开了。你道包内何物?不是金不是银,原来却是一方黄灿灿的官印!里面 还整整齐齐叠着一领跻袍,一顶乌纱帽——皆按擦官品之物。"莫非刘 盈真的死了?"王仁心内骇然,越想、越害怕。典吏一件一件拿起,递给 王仁过目,一点没错,千真万确是按察官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并无 半点血污。王仁肚内暗忖:"该不是凶灾事罢?"那典吏将锦袍翻来抖去, 竟翻出一帖红纸,惊叫道:"老爷,你看!"王仁劈手夺过,展开,数行行 草十分醒目: 钦点按察在路头, 贪官刘盈囚监牢, 甘按察爷今何在? 散罢财串江湖游。王仁从头至尾念了一遍,众人听罢,懵喳喳不解其意。王仁反复又 读两遍,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好蹊烧也!看来鬼没有闹,倒是有人 搞鬼,其中大有文章!"见没闹鬼,王仁又神气起来,重抖威风喝道:"典 吏四个往东搜索,隶役四个向西逐一勘查,师爷带长随五个人后堂逐 房验看,速去速回,不得延误!"众人得令,分头去了。约半柱香时,往西的隶役回报:"西边是荷池假山,再过去一箭之 地是州府粮仓,皆有士兵护守。"往东的典吏亦回道:"东厢皆是空房, 唯偏南一间大房,无窗,铁门紧锁,贴门听之,内有人声。小人不敢擅自 打门,先回禀老爷,专候定夺。"王仁道:"且过东厢看看。"于是典吏引 路王仁与众役随后转往东厢去。不消几时,早到大房前,果见高墙粉壁, 四周无窗,大门紧闭,上横一把硕大铜锁,虽然铜绿斑斑,却是坚固无 比。王仁知道此是府中备用粮仓,便命隶役使铁棒砸打,好半天才将铜 锁砸开众隶役将臂膀顶住门板,"嗨"的发声喊,齐齐发力,把大门顶开 了。大房内黑洞洞,阴森森,但闯一片呻吟声,哀叹声,咒骂声,呜咽抽 泣声。开了门,却没人走出来。典吏大喝道:"房内何人?快快出来!王 老爷有话说。"经此一喝,屋内顿时骚动起来,一班身着官服且又污迹 斑斑的司役人等,夹着阵阵腥臭味鱼贯而出——原来此班司役,打从 昨日未时锁在此屋,一个也出不去,拉屎撒尿放屁,都在这里面了,难 怪这般奇腥恶臭呢! 却说当下王仁惊得连退数步,以袖掩鼻,问道:"你等众人,因何躲 在里面?"众人抬头望望,不认得问话者何人,都默不作声。一老者忿忿 然道:"还用问?还不是道新任按察爷之命?" "什么?"王仁大惊道:"昨晚我还在船上,此时刚刚到达,如何说我 命你等人此屋?"典吏指指王仁,对众人喝道:"你等说话小心着点!这 可是钦点新按察王仁老爷。"众人尽皆愕然,望望王仁,叫道:"这可奇 了,昨天刚来个按察爷,宣旨接旨腾闹了大半天,今天又来个按察爷, 真是活见鬼了——"王仁闻此,大吃一惊,圆鼓鼓瞪大了双眼:"怎么? 昨天也来了个按察爷?" 一师爷模样老者向前道:"可不是?我等不敢虚言„„"于是将昨 天如何接旨如何被锁困述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吃衙门这行饭,历经 廿余载,啥事没见过?却没见过这等稀奇事,两位老爷各各奉旨而来, 叫我众役如何是好?"说罢长叹,摇头不已。王仁起先不相信,想了半晌, 晃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怪不得么,圣旨到埠都没人去接,到得府前又 街门紧闭,府内冷冷清清。那红帖儿上写道:‘„„今何在?„„四海 游'。一连串的古怪事儿,叫人百思不解,现在想来,肯定是有贼人假冒 新按察人府打劫过了,这般看来,浔州亦非太平之地也。刘老爷哪里去 了?"师爷答道:"我们哪里知道?昨天只见将老爷往后堂押去,说是奉 谕问罪,谁敢问他?" 正说着,在后堂搜索的人来回话,说后院厢房里也锁着一屋子的 人,全是内眷侍姆丫环等辈,刘盈妻儿都在其中,现今全放出来了,正 在那里呜呜咽咽哭着呢。"哭个屁!谁叫刘盈这般窝囊?被人算计了还 蒙在鼓里。赶快四处查找!看看刘盈是死是活,尽早弄个水落石出。" 王仁恼怒不已,背叉着手踱来踱去,众人又分头去了。约半柱香时,典 吏回说,刘老爷被绑缚了关在后堂耳房内,众役破门而入,割开绳索, 解救出来了。说话间,刘盈满脸沮丧地一拐一拐走过来,王仁与他见了 礼,自说了一番自己是钦点新任按察,如何奉旨按时到得州,如何不见 前任来迎旨,如何翻墙人府衙,如何解救众司官役吏等等。刘盈一面搓 手揉腰,一面低头静听。后来向王仁说起昨天那假按察如何来去,竟一 时疏忽被他朦过了真真后悔不及。王仁道:"你这不是活该么?在官场 混了这么多年,真假按察都分不清,岂不让世人传为笑柄?"刘盈连连 摇头,懊悔不已,说道:"初时我看那伙人就不大对劲,那领头者斯文白 净,倒还像个官,那众校官则不然,人虽牛高马大,看却气色粗黑,不像 京都校宫,现时众做公的,那个不是红光满面?都怪我一时昏愦,悔之 不及矣„„"后来听说府库无损,但家财尽散,刘盈不觉捶胸顿足,仰 天长叹道:"痛哉!不料贼人专与刘某作对,多年心血付之东流矣。" 当下两位老爷亲自监督指挥,令众役吏全力投入清理,大小官吏 拾拾攘攘忙乎大半日,总算勉强恢复衙门本来面目,暂且安顿了下来, 一夜无话。次日,八月初二,海州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鼓响锣鸣,热热闹闹 又行了个真真正正的接旨之礼。交割印信既毕,初三日刘盈自携家眷, 带三五随从,冷冷清清,凄凄楚楚,取路回京都去了,不提。且说王仁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命师爷将歹人年甲、形貌,犯由写成 文书,画影图形,差人星夜往邻近州县投下,呈请协助缉拿贼犯。又另 写悬赏文告若干,抄贴城乡各地。文告示:通缉假按察甘忠等各贼正身,有知贼人行踪首告到官者, 赏银一百两;有擒获押送至街门者,赏银五百两。有窝藏包庇者与贼人 同罪云云。四乡百姓看了文告,尽皆哗然,方知前几天散发钱粮的按察爷是 假的,四下里沸沸扬扬的传开了,或惊奇,或叹惜,或欢喜。有白 首老翁叹道:"怪不得呢,我活了大半世,啥事没见过?却不曾见过 分钱分粮救济灾民的州官,原来竟是一帮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第十一回因归家雷义入监牢 为救母乔嚣去自首 话说甘乔嵩他们大闹浔州得手,众兄弟各拿钱财星夜分头散去, 或往广州,或过郁林,或下钦州,昼夜兼程,各自远走高飞去了。各地州 府行文张榜,暗访明查,派得力校尉缉捕追拿,一晃过了半载光阴,毫 无讯息,无踪元影,先时风声好紧好紧,随着时日的推移,渐渐地却松 懒下来了。却说当晚甘乔嵩与雷松一起悄悄出了城。连夜往西南方向摸黑疾 走,两个商议道:"横州离此数百里之遥,谁人知道此事?不若先回横州 隐匿几时,再作计较。""正是呢,我亦不愿远去,近处又难以安身,且到 横州暂避一时最好。"于是两个星夜疾走,昼伏夜行,八月初二夜半三 更时分,便回到横州城了。两个悄悄回到东云街叩门入了屋,见过母亲李氏,囫囵吞枣吃了 些饭食,略略洗漱即和衣归寝。两位因连日奔波劳碌,此时端的精疲力 尽,一倒头便睡着了。次日,日上三竿两个还未睁眼,甘母叫了几回,两 个才哈欠连天的爬下床来,甘母已煮好热腾腾的午饭,两个早早饭毕 便关上大门,在里屋打开行囊,清点金银物品。看看地上两堆金银首饰 等物,雷松不觉心花怒放,忍不住悄悄拍着甘乔嵩肩膀,窃笑道:"甘兄, 这下可好了。下半辈子够快活的了!甘乔嵩笑而不答,用手指指大门外, 原来甘母正在那里坐着,雷松伸了伸舌头,不再言语。当下两个将金银 物品分类包扎,各各分头藏过,料想没什么事了,才安心坐下来,说些 闲话,看看窗外已是红日西坠,彩霞满天,正是晚饭时分了。此时两个 心中畅快,让甘母到酒店打了两角子好酒,切了两盘熟牛肉,在中堂摆 台,两个边喝边谈笑不止,饭毕略坐一坐,毕竟倦意未消,又匆匆洗漱 归寝。此后数日,两个心怀鬼胎,提心吊胆,不肯出门,吃饱了睡,睡醒 了吃,两天下来,渐渐的气色如初了。后来也不时到街市上转悠走动, 意在探看风声,十天半月过去,见没什么风吹草动,便渐渐放下心来。自此甘乔嵩与雷松形影不离,在横州城内外走动,每日约上二三 朋友,钓鱼摸虾,游山玩水,饮酒取乐,外乡别地一时是不敢去了,暂且 按下不表。光阴在苒,看看腊尽春回,转眼间便到了次年三月,又是鸟语花香 时节了。话说当时"四校官"中一个姓雷名义的,逃到郁林住下,于路口 处盖了一间小店铺,请了两个帮手,开了个杂货小店,做起店主来。过 了半世穷酸日子,现在手中有钱银,店铺营生又好,雷义着实舒心畅意, 美滋滋的过起太平日子来。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离家日久,雷义思乡之情日甚,每 当夜深人静,愈是倍加思念家中父母妻儿。虽说临别时留下银两,柴米 无忧,然而值此多灾多难之年,一家老少可平安否?雷义越想越心神不 宁了,由是每每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看看浔州之事风声渐过,心内便 痒痒起来,于是决意回家看看。当下正值初春时节,雷义主意既定,便 托付伙计代理店铺事务,带了银两,背上行囊,即日登程,归心似箭,取 路往浔州来。原来郁林府于缉捕得州假按察一案,因非本州事务,并不全力以 赴,例行公事追查一段时日,见没查出什么头绪,就渐渐放松了。因此 雷义一路上竟能畅通无阻,平平安安到达浔州城江边。不料浔州地面 依旧盘查得紧,毫不放松,雷义到了得州城对过江岸,跟随众客登船横 渡,却被守船军汉细细盘查,拿着榜画对照,看看雷义与图中人物相似, 便不由分说拿块黑布蒙了双眼,倒绑双手押往府衙审查。缉捕使邓生 听说抓得疑犯,便叫押到偏厅审问,看那疑犯形貌果然与榜画相似,便 叫松了绑,从头一一问起:姓甚名谁? 籍贯何处?哪里来?何处去?作何营生?等等。雷义一一对答如流。再问到去年七月三十假冒按察劫掠得州府衙一事,雷义哪里肯认?再 三追问,只是不招。邓生喝令绑缚起来,冷笑道:"哼,要你开口有何 难?"便令人叫两名当时在场衙役来对证。约半盏茶时,衙役来到,把雷 义仔细上下看了,大叫道:"一点没错!正是此贼!总算抓到一个了。"事 到如今,不由雷义不认,只得招道:"不合因一时饥贫难耐,人伙抢了刘 家钱财,分得钱银若干。因半年来逃避追捕,一直漂泊他乡,盘缠花尽, 所剩无儿了。"搜查其行囊,果然只得十几两银子,邓生又问:"主谋贼 首姓什名谁?现在何处?"雷义装痴扮傻,所答非所问,死活不肯实说。邓生勃然大怒,喝声:"看打!"众役如狼似虎,将那雷义拖翻在地,打了 二十军棍,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邓生喝道:"我已知贼犯多是本 土人氏,都躲到哪里去了?"雷义双目紧闭,顾自呻吟,并不答话。邓生 怒不可遏:"这厮抵死不服,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方知本缉 捕的厉害!"把手一挥,隶役乱棍齐下,直把雷义打得满地翻滚,杀猪般 大叫起来。如此死赖硬顶半日,直打得体无完肤,昏死几次。至后毕竟 打熬不过,迷迷糊糊中招道:"为首乃横州甘乔嵩,其余皆本地兄弟,事 后各奔东西逃命去了,并不知各人所往。"邓生道:"既知贼首,便有着 落,擒贼先擒王,先到横州拿了甘贼再说。"遂命将雷义下在死牢里,待 捕齐贼众时一并惩处。随即向按察王仁禀报了。王仁当堂写下一纸公 文盖了官印就差邓生亲领二十个眼明手快士兵,径去横州县衙投下, 着落该县协助缉拿贼首甘乔嵩。邓生领了公文,调拨停当并带两个原 班役吏同去做眼作证,一行人悄悄往横州去了。邓生一行星夜疾走,不止一日,那日平明时分到达横州城,寻了个 客店悄然住下,略歇一歇,邓生即带两个役吏同行,悄悄往县衙走去。此时正值已牌时分,县街前大街,清静清静。邓生直到衙门对过茶 档坐下,叫了茶点,坐下喝茶,两个随行役吏也坐了。邓生一边喝茶一 边与档主王老汉搭话:"今日县前怎的这般冷冷清清?"王老汉道:"知 县老爷早衙方散,一应公人隶役都随告状人用早膳去了。邓生又问:" 不知横州城内甘姓人家都住在哪里?"王老汉道:“姓甘的多住在东城 斗。"邓生道:"可有个甘乔嵩?在下正欲拜访他。"王老汉道:"你说甘 乔嵩么,有的,有的,此君出名哩,横州老少皆知,因其常在江湖上走动, 多有朋友来访。我与他家同住东云衔,跟他厮熟。倘老爷要去寻访,我 叫个小厮引带,不消几时便到了”“多谢指点,不用带了。待我公务完 毕再登门访他。"邓生抱拳致谢,算还了茶钱。此时衙门已大开,邓生 带役吏径上公堂,投了公文。知县莫云老爷正坐堂理事,见投的是实封公文,有"急密"字样,便 叫左右挂了回避牌。邓生低声道:"奉浔州府王仁按察令,为紧急贼情 公务,缉捕使邓生专程到此投递文书。"莫老爷当厅拆了,先是大惊,继 而大喜,捋捋山羊胡冷笑道:"原来甘乔嵩竞胆大包天,干下此等勾当, 这下可好了,看他平日清高自傲,不把县衙放在眼里,今番做出事来, 叫他好受!"原来莫云老爷素忌甘乔嵩名气,不喜甘乔嵩为人,此时见 其犯了事,自然幸灾乐祸。邓生道:"这等紧急贼情,不可延误。我还有 廿个士兵在客店等候,即可差人引去捉拿,免得夜长梦多,走漏消息。" 莫老爷侧着头想了想道:"你有所不知,这甘乔嵩平素狡黠无比,今番 做出事了,必然时时提防,好似惊弓之鸟,日间去,只怕你人马未到,他 早远走高飞了。只可就夜去,来他个措手不及,那时瓮中捉鳖,手到擒 来,叫他插翼难逃。"邓生道:"既如此说,听凭老爷主张,只不让他走了 便好。"当下叫役吏先回店传话,吩咐各各用心,备好绳索器械,掌灯时 分到县衙取齐。话分两头,不说众士兵整装待发,只说茶档王老汉与甘乔嵩同住 东云衔,斜对过不及一箭之地。那日晚饭后,王老汉酒足饭饱,忽觉浑 身跺热起来,便出门闲步漫走,信步往东来,不知不觉到了甘乔嵩家门 前,对那门前石狗呆呆的望了一囚,忽然想起日间吃茶问路的人来,寻 思道:"此时想必有客人在,或许正喝酒呢,趁酒兴上进去稍坐,凭兴猜 上儿码,岂不是好?"想着推门而人,叫道:"饮过也没?" 甘乔嵩与雷松用过晚饭,正在天井石阶上坐凳喝茶,听到推门声, 吃了一惊,见是王老汉,忙笑请人座。王老汉见了陌生人,脱口问道:" 此位官人老汉未曾谋面,请问尊姓大名?在哪里发财?何时到此?"雷松 道:"敝姓霄,单讳一个松字,还没发财呢,因事路过横州,顺便来探望 甘大哥。"甘乔嵩一边让坐,一边对雷松说道:"此位是邻居王老伯。" 又对王老汉道:"此位是江湖上兄弟,前天从南乡来,是我留他小住儿 日,作伴聊聊,许久没见面了。""那倒是,那倒是,兄弟难得相会,应该 多叙几时。"王老汉笑着说道:"对了,说来还是甘仔出门多交际广,今 日茶客中也有你的一位朋友,他还向我探问你家所在,不知来到没 有?"甘乔嵩道:"王老伯没搞错吧?今天并没别的朋友来。"王老汉道:" 哪里会搞错?千真万确的。那朋友在我茶档喝茶,我怕他一时不知路径, 要叫小厮带路,他说不必,待公事完毕,自个慢慢来访你。后来,见他入 县衙公干去了„„ 我还以为他此时正和你喝酒快活呢!"甘乔嵩眉 头动了动:"哦?有此等事?那位朋友人县街去了?„„"王老汉道:"可 不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甘乔嵩又道:"什么模样?哪里口音?"王老汉 道:"脸色红润,公人打扮,那说话嘛——是了,满口浔州口音。" 甘乔嵩不觉倒抽一口冷气,给雷松丢了个眼色,说道:"这位朋友 我不想见他,又是借钱来了!"雷松紧张地站起来,望望甘乔嵩,甘乔嵩 对王老汉道:"王老伯,实在对不起,我要把门关上了,免得那位借钱的 朋友来缠上,改日再请你喝酒罢。"说着客气地把王老汉请出了门。王 老汉见这般说,心内不免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道:"怪哉!只道他结交的 都是知心朋友,那曾想也有不愿见的朋友?„„”一头想,一头慢慢回 家去了。王老汉回到家,入屋坐了一会正思量着要点亮油灯,忽然狗咬 声此起彼伏,王老汉开了门,循声看去,只见二三十人,黑地里擎着火 把,提着刀枪,急匆匆从西街口往东赶来。火光中,隐隐约约见领头的 两个。其中一位竟有些面善。王老汉猛然想起:"对了,正是今日喝茶 问路的那位——怪不得甘乔嵩说要避一避,看他来者不善,似不是因 借钱的事呢。"王老汉满腹狐疑,站在屋檐下,双手捏着两把汗,远远的 往这边看。且说甘乔嵩把王老汉打发出门,转身把门反扣了,与雷松商议 道:"十之八九是浔州事发了,不知是哪位兄弟遭殃了呢!还算苍天有 眼,教王老伯来透了些风声,否则便成瓮中之鳖矣。现时顾不得许多, 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事不宜迟,火速收拾上路。"二人不及多想,胡乱 卷些衣物,拿了盘缠银两,匆匆辞别母亲,径奔东城门而去。刚走出一 箭之地,便听得后面犬吠声四起,回头看时,只见明光光二三十火把晃 动,从西街口往东云街涌来。雷松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以手加额 道:"好险!再迟些便走不得了。"甘乔嵩道:"别啰嗦了,出了城再说。" 此时城门紧闭,又有人守护。两个不敢走大门,摸黑上了城墙,绕墙而 走,选得城墙残缺低矮处,绑条绳索滑了下去,淌过护城河,摸黑高一 脚低一脚往北去了。却说莫云知县差县尉马宗缉捕使邓生率领士兵四十天一入黑便扑 甘乔嵩家而来,没移时,到了东云街甘屋一带。县尉马宗将士兵分作两 拨,邓生带一拨往后门包抄,马宗自领一拨把住前门.火光照例恫白昼 一般,将甘乔嵩家前后围住,乱哄哄叫道:"休教走了甘乔嵩!""开门! 赶快开门!否则一把火烧了!"„„公人把大门摆得形膨响,甘母李氏 赶紧开了门,马宗手一挥众士兵发声喊,一涌而进,分头四下翻动,寻 人寻脏。又将后门开了邓生一拨也涌进来,里里外外搜遍不见人影。有人移开水缸,见地面凹凸,众人拿铁铲掘下去,不到两尺深,挖出一 瓮金银来,计五百余两。马宗欢喜道:"人虽不见,却得脏银。"当下逼 住李氏问道:"你儿子哪里去了?"李氏道:"他前脚出门,你们后脚到, 说是出门转转就回,只不知往哪里去了,大概快回来了吧?"邓生大怒 道:"可恼也!果然甘贼狡猾,被他抢先走了。"便让马宗带一拨人埋伏 在甘屋四周守候,自领一拨人往东城门搜去。到得城边,见城门紧闭, 便问把门士兵,回说不曾有人来。望四下里漆黑一片,哪里见半点踪影? 又不知往哪里搜寻只得转回来,与马宗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 细细搜寻贼脏!"众士兵"乒乒乓乓"又四下里乱挖乱搅,谷粮撒满一地, 缸缸瓮瓮尽砸坏了。几只老母鸡惊得上窜下跳,都被捉了。也有趁乱 摸黑把小件首饰等物往怀里揣的。甘母不忍心看,闭上双目,合了双掌, 口中只管喃喃念佛不止。捣腾了半夜,却再也翻不出什么来,邓生对马 宗道:"把这老姐带走,走了甘乔嵩,拿他老母抵罪!"甘母叫苦不迭:" 好阴功呀,我这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拉去抵罪么?"众士兵哪里管许多? 不由分说,推推揉揉往门外拖去,一直拉回县街去了。再说甘乔嵩与雷松越墙过河,惶惶而走,摸黑往北奔去。此时恰逢 月初天气,天暗云低,野地里黑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两个心慌意乱, 不敢走大路,只在田埂上穿行,这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 贫不择妻"了。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往东北方向摸去。看看 前面是一洼大水塘,塘堤弯曲起伏,堤边杨柳莱莉树丛迎风摆动,沙沙 作响,看看却是到九曲塘了。甘乔嵩心绪不宁,不时依依回首遥望,走着走着,脚下好似千斤沉 重,挪移艰难,后来竟停下不走了。雷松只顾埋头向前,不知甘乔嵩没 跟上,偶一回头,不见了甘乔嵩,不由得焦急起来:怎么了?莫非失脚扭 了腰闪了腿?遂大步往回走。只见甘乔嵩木然站在塘堤上,便问:"大哥 怎么了?"甘乔嵩道:"我不想走了。"雷松吃惊道:"倘未脱险呢,如何就 不走了?"甘乔嵩叹了口气,说道:"思虑再三,我这般一走了之,县衙岂 肯干休?那时必拿我娘抵罪,如此我虽走脱无事,却大不孝也,纵能走 脱,于心何安?"雷松道:"事到如今,一时亦难以两全其美,如之奈何?" 甘乔嵩叹道:"一时疏忽,便有今日,想当初带着娘亲远走高飞便好了。此时别无良策,唯有前去自首,方可救回娘亲,纵然受罪,总算心安理 得。"雷松深感不安,劝道:"兄长不可一时造次,如此正是‘飞娥扑火, 惹焰烧身',后果不堪设想,还望兄长三思而行。"甘乔嵩拍拍雷松肩 膀:"兄弟无须多言,吾意已决,就此分手了。此后我命凶多吉少,生死 未卡,倘有不测,惟拜托兄弟日后关照我娘些个,我便放心了。"雷松听 罢默然,倍觉伤感,过了一会,说道:"既是兄长去意已决,我亦不敢多 劝。伯娘么,我自当以吾娘待之,不须挂虑,惟望兄长多多保重,后会有 期。"甘乔嵩取下包裹银两,交付雷松:"事不宜迟,眼下没人知你行踪, 你只管远远地离了横州,躲避一年半载。但愿神灵保佑,保我兄弟一路 平安。"当下依依不舍,拱手作别。雷松自连夜过江南,翻山越岭,取路 投灵山去。在灵山改名换姓住了数月,后来又取道沙坪,过邕州,转到 宾州住了下来。因盘缠充足,柴米无忧,日常还摆个小摊做些小本买 卖。此后每年时常托人送些银两到横州,接济甘母,乃至后来又搬回横 州定居,此乃后话,暂止不提。再说甘乔嵩望着雷松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夜幕中,心里倒平静 下来了,想了想,便转身大步往回走,依原路攀墙人城。三转两转,回到 东云衔,见家门虚掩着,甘乔商推门人屋,但见遍地烂缸碎瓦,鸡笼大 开,谷米满地,满屋里挖得一坑一洼的。甘乔嵩暗暗叫苦,捶胸顿足:" 甘某不孝,累娘亲受苦了!"想了想,关上大门,走到斜对过王老汉家 来。王老汉见了甘乔嵩大吃一惊:"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刚才一伙做公 差的来到你家,说你犯了大罪,要将你缉拿归案,因寻你不着,把你娘 拉去了,直闹得鸡飞狗走,满城皆惊,你不快跑,更待何时?"甘乔嵩 道:"王老伯不必惊慌,我正因此事回来。好汉作事好汉当,岂可连累娘 亲?我这就到县衙自首,救出我娘,只求王老伯看在街坊邻里份上,往 后照应我娘些个,他日倘有生还时,定当报答。"王老汉闻此,磋叹不已, 说道:"如何说此等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互为照应,理所 当然也。只是我担心去自首恐怕不好哩,听说你犯了假传圣旨之罪,要 押往京都判处,被抓了去时,还有生还之日么?"甘乔嵩笑道:"王伯此 言差矣,我此去虽生死未卜,存亡难保。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 自古谁无死?怕死便不自首了。何况明有苍天,暗有神灵,生死由命,富 贵在天,哪能就说回不来了呢?我甘乔嵩年过而立,未曾去过京城,难 遂平生之愿,此时得公人送去,甚合我意也!"言罢大笑。王老汉连连摇 头,苦笑道:"咳!没见过这般人,到了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甘乔嵩辞 过王老汉,径投县街去了。却说马宗邓生黑地里押了甘母回到县衙禀报:"贼犯正身甘乔嵩 在逃,只拿获其母李氏及脏银三百两。"且慢,说话的,不是搜得金银五 百两么?怎么只有三百两?——原来马宗邓生已将二百两私分了,众士 兵也各得碎银若干。知县莫老爷自马宗邓生去后,便在交椅上闭目养 神,静候佳音。满以为此番十拿九稳,手到擒来,一举拿得甘乔嵩,在按 察爷那里落得个办事得力的好名声,那时脸上也有些光彩了。不想听 得禀道:"走了正贼甘乔嵩,只拿得其母李氏。"这一下却似迎头淋了一 桶冷水,从脑门一直凉到脚底。莫云又恼又怒,喝道:"真真草包也!我 再三叮嘱,千万莫打草惊蛇,你等只当耳边风!现今倒好果然让他跑 了。擒他老母何用?"马宗低言道:"老爷听禀,我闻这甘乔嵩乃一等孝 子,拿得其母关在牢里,他必不肯远逃,我们以其母为饵,诱其露面,那 时可一举而擒之。"莫云道:"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旋即传令:" 将甘贼老娘关在大牢,好生看守,休得有失。欲拿正贼,只在此老妪身 上。"左右得令,将甘母架起,往大牢推去了。常言道:"知子莫如其母。"李氏原是极明事理的人,儿子的惰性为人,她最是清楚不过。况且甘 乔嵩也把假按察之事向她说了虽说犯了罪,倒是做了一件大快人的事, 因此上,也不责怪他,只愿他远走高飞躲个平平安安。眼前虽然受苦, 也没怨天哭地,任由公人推操到牢房去了。却说莫老爷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正要喝令退堂,忽见当值隶役 一溜小跑奔上公堂,急急禀道:"老爷,甘乔嵩在县衙外求见!"莫云听 得,圆睁双目喝道:"当真?"隶役道:"一点没错!甘乔嵩在衙门外求 见!"莫云大喜,拍案叫道:"果然不出所料!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自己送 上门来了。来人!速速押上公堂!"话音刚落,甘乔嵩已跨进衙门,大步 朝公堂上走来,左右衙役急忙迎上去,一左一右紧紧抓住甘乔嵩臂膀。甘乔嵩仰天大笑道:"哈哈!众位公人何须如此?甘乔嵩既来之则安之, 自愿来了还会跑么?今日自首,一者让莫老爷完满向上司交差,二者亦 望能放我娘归去。儿子犯罪理应独自承担,岂可连累娘亲受苦?莫老爷 乃堂堂一方百姓父母,想必亦不屑作出有逆孝道之举罢?"莫云知县听 了,嘻嘻笑着,侧歪着头说道:"哈哈!想不到甘乔嵩贼心贼胆,倒也敢 作敢当。好好好,看在自首的份上,就放你老娘归去,成全你一片孝心。"便传令到大牢将李氏放了。甘母得知儿子前来自首,心内酸楚,滑然泪下,出得街门,一步三 回头,悲悲切切地去了。莫云知县随即当厅发落,命取二十斤铁叶盘头 伽将甘乔嵩枷了,投进单身大牢。又写了回呈公文,吩咐邓生道:"明日 早起你即到大牢提押人犯起程,一路小心在意,途中少歇,昼夜兼程, 休教有失,直回浔州府交割。至此,本县算是了事一桩,再无牵挂了。" 邓生应诺,领了文帖,自带众士兵歇息去了。次日五更光景,邓生提押甘乔嵩上路,二十斤铁叶盘头咖依旧锁 着,一路望北行。那横州城中人,至天明才知道昨晚闹哄哄的原来是县 衙公人捉拿甘乔嵩。济生药堂张河老爷及张牛赵马,还有众街坊邻舍, 昕得说去年大闹浔州府的假按察竟是甘乔嵩,都大为惊讶,一时未敢 轻信。至后知道乃千真万确时,俱纷纷议论道:"真真是吃了豹子胆,老 虎肝,狮子肺了,竟斗胆做出此等大事!" "同住在横州,事过半载我们皆不知晓,此般事也只有甘乔嵩才做 得了呢!" "如今事发,送往浔州,只怕有去无回了,岂不可惜?„„"众人俱 摇头叹惜不已。不说众人叹惜,只说邓生一行小心防送,一路上急行疾走,不消二 日,回到浔州。那日正交已时,按察王仁早衙刚退,见报说捉回了甘乔 嵩,大喜道:"马到功成,可贺可嘉。"当即传令升堂审问,隶役将甘乔嵩 押上公堂,按在堂阶下,邓生将横州缉捕前后经过大略述说了。王仁点 点头,喝道:"大胆甘乔嵩!闻说你是个知书识礼人,如何竞目无皇法, 假冒朝官胡传圣旨,胆大包天洗劫州府?此乃弥天大罪,罪该杀头,你 可晓得?如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捉拿归案,还有何话可说?"甘 乔嵩全无怯意朗朗答道:"禀告老爷,非是小民不知法度,乃因浔州前 时洪灾泛滥,民不聊生,颗粒无收,百姓饥寒,按察刘盈非但不体恤民 情,反而横征暴敛,诈取民财,巧取豪夺,侵吞国库。端的是怨声载道, 万民切齿也。小民甘乔嵩凭匹夫之勇,泄一时之愤,招集同仁假冒按察, 擅闯府街分了刘宅钱粮,求得百姓数日温饱,解了灾民一时之危。大罪 既犯,悔之不及,悔亦无益矣,今心甘情愿昕凭治罪发落。但愿新任老 爷安抚民心,顺从民意,救浔州百姓于水深火热,则浔州太平,百姓幸 甚,再无如我犯罪者矣„„ 王仁听了,暗暗称奇,寻思道:"此甘贼扯出这么一大堆道理,倒也 说得头头是道,况且国库财帛分毫未动,看来倒是专与刘盈作对„„" 想了一回,一拍惊木喝道:"公堂之上不得胡说八道!假传圣旨罪不可 赦,从犯姓甚名谁?隐匿何处?速速从实招来!"甘乔嵩答道:"无非是张 三李四赵五王六等等,都是江湖上一帮穷兄弟,日常里一根扁担两个 萝筐走天下,五湖四海为家。当晚分头散伙,各各远走他乡自寻活路去 了,谁晓得谁在何处?非是有意隐瞒,其实答不上来„„"如此一问一 答,甘乔嵩老是弯来绕去答不到点子上。王仁见一时间不出个所以然, 便依例问些籍贯、年甲及犯由案情,叫师爷——列成文案,划了押,封 档待送。心内自想道:"既是假传圣旨贼首,乃朝庭一等重犯,非本官职 责所管,审亦无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送往京城,由锦衣府审理,我 落得个干手净脚,有闲暇不会上西山喝茶去?"原来西山洗石庵乃江南 名寺,日常里众官员及乡绅巨贾,都爱上西山游玩消闲,乐不思归。次日,王按察差了两个壮健公人,乃是李云张雨,负责防送甘乔嵩 北上京都。两个公人押解甘乔嵩出了城,直往江边码头走去,有那消息 灵通者,都涌到码头来看甘乔嵩上船。有人叹道:"好个甘按察,这般大 好人,不料却是个假官。此番送京问罪,性命难保,死期在即,好心人没 得好报应,哀哉惜哉!„„"看那甘乔嵩时,戴二十斤大枷立在船头,全 无悲苦之状,见岸上众人围看,便微笑点头致意,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那船徐徐去了。不知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二回除蛇毒犯人施医术 索钱物狱吏得宝符 话说甘乔嵩上船之后,有人暗中给他送来了一个包裹,内有银两 衣物。原来是富松暗中托人送来。甘乔嵩心中明白,收过随身带了,并 拿出几链大银,给二位公人每人各送了廿两,李云张雨照收不误,各自 拿去了。两个公人用心防送甘乔嵩,登船顺流沿西江而下,过了梧州复转 旱路,望北而行。一路上爬山涉水,日晒雨淋,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李云张雨两个,一来得了甘乔嵩银两,二来也敬他有胆有识,知文 通礼,一来二去,三个一路上竟有说有笑,无所不谈,渐渐混得厮熟了。于是将甘乔嵩双手从枷上除了下来,只把枷扣在颈项上,如此一来,走 动便当多了。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看看早过了,一月之上。那一日,看看前面又 是一座大山挡路。抬头看时,真个是林海苍茫,岩壁陡峭,但见眼前飞 瀑流泉,又闻远处猿啼虎啸。三个攀藤揽葛,躬腰钻行,一路上险象环 生,苦不堪言,直走得汗雨淋漓,腰酸腿软一个个肚中饥渴了。李云叫 道:"此乃湖南狮子岭,一天两日也难走得过去呢。此时走得困倦,先在 林子里歇一歇罢。"张雨道:"正合我意,胡乱躺一躺最好。"甘乔嵩陪 笑道:"甘乔嵩带累二位公人吃苦受罪,实在愧歉之极。"李云苦笑道:" 苦是苦些,却休这般说话。我们做公人的,便是吃这碗饭,倘不走这道, 还不是往别处吃苦去?况且昔日刘盈作威作福,我等也是忍气吞声多 年了,得你胡弄胡弄他,我等心里也痛快。敬你有胆识,是个真男子,我 俩陪你上京城,心里头乐意。"张雨接口道:"可不是?我等这般下人,枉 活了半世,还无缘去过京城,此番得去见见世面,倒是快事一桩,足慰 平生之愿了。"甘乔嵩道:"难得二位这般好心,受尽千辛万苦还净说好 话。但愿上苍保佑,二位一路顺风,平安去来。"李云道:"都是出门在 外的人,个个平安最好。" 三个且说且走,穿过一带密林,早见前面现出一处平坦坦的草坪 来。李云张雨高兴起来,赶紧前行几步,丢了行囊,一屁股坐下歇了,甘 乔嵩随后也坐了。三个懒洋洋地在草地上躺了下来,静静地倾听那松 涛溪声,虫鸣鸟叫,那个舒心畅意劲,不用提了。甘乔嵩躺了一会,眯缝 着眼睛,胡思乱想起来,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依稀却听得不远处荆棘 丛中,簇簇地响动,好似刮了一阵狂风,一股怪腥味直往这边冲过来。甘乔嵩揉揉眼,循声望去,不却倒抽一口冷气,只见荆棘丛里高高地竖 起一个长大蛇头,碗口粗,铲子状,向他三个怒瞪双目,张开血红大口, 吐出火焰也似舌头,呼呼喷着腥气。甘乔嵩脱口叫道:"不好!有毒蛇二 位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甘乔嵩边叫边一骨碌爬起来,托地往后一 跳。李云张雨正眯眼躺着,闻声都"暧哟"惊叫坐起来,看了那长虫时, 竟吓得浑身颤抖,腿软筋麻,挪不动,移不得,恰似中了魔法的一般。但 见那长虫丈余长短,混身花白,两眼迸出金光,口内隆隆作响,簇簇地 窜将过来,原来是一条饭铲吹风蛇。两位公人吓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任那长虫在身前脚后盘缠翻滚一动也不敢动。但见甘乔嵩就势在地下 一滚,折得一枝青藤在手,使个莲花盖顶势,车轮般舞动冲将过去,大 吼一声"看打!"那长虫见了这阵势,愣一愣,竞慌了,转头一缩,"呼"的 一声,直往山下乱草丛中窜去,一路沙沙作响,眨眼间便不见了。两位 公人惊魂未定,喘着粗气,以手加额道:"端的惊煞人也二"李云眼尖, 早看见张雨左脚踩上有些异样,便道:“你那脚踩是怎么了?青紫紫的 一块。"张雨自己原均未知觉,见李云说了,吓了一跳,定睛看那脚踩, 果然青紫青紫,俯身细看,见那紫块正中隐隐现出两个黑点,顿时慌了, 叫道:"啊呀!不好了,被那长虫咬了!"李云吃了一惊,俯前看时,果然 是毒蛇齿痕。张雨当下便隐隐的感到有些痛,愈痛愈心慌,渐渐地竞痛 不可耐,满脸煞白,浑身冷汗,哭丧着脸叫道:"暖哟哟!痛杀我也!不料 今日遭此劫难,我命休矣。"说着两眼翻白,口喘粗气。李云慌了:"这 可怎生是好?"甘乔嵩捧起伤脚看了一会,说道:"果然被毒蛇咬了—— 且先别慌,待我尽力救治,谅必无事。你手脚灵便,快过来帮忙。"甘乔 嵩教李云托起张雨伤脚,双手将脚踩上方紧紧箍捏着,不让毒汁往上 移。自己从身上撕下块布条,绕几圈将那脚踩上方绑实了,然后腾出手 来,朝伤口抹了抹,把嘴对着伤口用力吸吮,吸出那淤黑毒血,吐掉,再 吸,又吐掉,如是三次,那脚不似先前那么青紫了。甘乔嵩道:"如此便 好了三分了。你俩只管原处坐地歇着,待我寻些草药回来敷了,将毒汁 化解,那时可保无事。"说着便攀藤附葛,往溪流水响处寻去。约去了 一盏茶时,回转来了,但见他嘴里咬些嫩叶,细细地咀嚼,后来吐出一 团药泥,敷在伤口上,用布条包扎了。甘乔嵩舒了口气,抹去额上汗珠, 说道:"这下可好了七分了。二位但请放心,明日再换草药二次,便得十 分的好了。"张雨顿时觉得不似先前痛了,脸色虽还纸一样惨白,总算 捡回了一条命川渐渐的回过魂来,苦笑道:"真乃命不该死!多亏甘兄 熟此医道,治得蛇毒,不是时,今日便归西去了。"李云道:"只知甘兄有 学识,不想还明药理,通医道,救得张雨于危难,真乃不幸中之幸也。" 甘乔嵩一边搓抹双手,一边微微笑道:"这算什么?乃昔日在药堂学得 几个医方,今日摆上用场罢了。不瞒二位说,甘某不才,虽不自眩百病, 对于毒症诸疾,皆可药到病除。因此上,敢夸下海口,明日再敷换草药 二回,便能十分的好了。"李云张雨听了,欢喜无限,尽都放下。三个背起行囊,复又登程,一路跨溪过涧,翻山越岭,走着走着,李 云张雨见甘乔嵩戴榈行走不便,索性开锁除下,说道:"既是甘兄如此 义气,谅也不会走了去,害我二位吃官司受罪。"甘乔嵩道:"这是哪里 话来?难得二位这般好心相待,我正感激不尽,岂敢造次逃去?我今番 是铁了心到京城去了。"三个一头说话,一头赶路,走到精疲力尽时,甘 乔嵩便天南海北讲些奇闻趣事,引得李云张雨一路拍手一路笑。不知 不觉又走了一月之上。且说三个风尘扑扑,餐风宿露,说不尽那日晒雨淋,万苦千辛。这 一日,看看沿途车马驰骋,商贾如云,寻个人问讯,方知前面不远便是 京都金陵城了。三人高兴自不必说,甘乔嵩让李云依旧给他上了枷,又 走一程,果然到一座古城。看那城时,尽是红墙黄瓦,画栋翘檐,端的是 雄伟壮丽,气势非凡。三个在城外赞叹了一回,便随人流涌入城去。看 那街市之繁华,人烟之兴盛,果然与别处不同。三个人城投了客店,李云张雨因公务在身,不敢怠慢,稍歇一歇缓 口气,便赶紧出门打探锦衣府牢狱去处。不消几时,探知牢狱在城西北 绿林坡处。三个寻下处囫囵吞枣吃了些干馍包子,径往城西北走去。半路上李云张雨道:"到得牢狱时,便分手了,但愿甘兄吉星高照,来日 平安归故里。"甘乔嵩笑道:"多谢二位美意了。甘某乃一等重犯,承蒙 二位一路关照,便得顺利到此,实在感激万分!往后日子凶多吉少,生 死不知,过得一天算一天了,岂敢奢望归家有期?"李云张雨两个相视 苦笑,再无言语。三个走了两柱香时,到了城西牢狱。李云张雨呈递了公文,交接了 人犯,收了回执。主官狱管陈午问了些犯由案情,李云两个一一禀告 了。又说起一番途中艰辛情形,说到在湖南狮子岭深山野林中被毒蛇 咬伤险些丧命一节,犹感后怕,说道:"幸得囚犯精医道,采药敷贴,方 得无碍,否则此命半路休矣,如何到得京城?"狱官陈午听了颇感新奇, 脱口问道:"如此说来,此囚犯有医术,能医蛇咬,救得尔等性命?"张雨 道:"可不是?此犯是个奇人哩,不但知文通礼,无所不晓,还专能医治 毒症,诸如虫毒、药毒、热毒、疮毒等等,端的是药到病除,十分了得。只是枉有一身本事,却犯了大罪,如今身陷囹圄,死期在即,岂不惜 哉!"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狱官闻此,频频点头,一一都记在心里。却说这锦衣府狱官,位虽不显,却掌管着牢内生杀大权,全牢上下 事情,都由他说了算,所有囚犯的性命,尽捏在他手心里,他要谁死,谁 能不死?若罪不当死,他要你死时,便让手下狱卒百般虐待,无中生有 捏个不是处,往死里打,到头说你自得暴病死了。或在饭菜里掺些黄巴 巴的粉末,让你吃了渐渐的病人膏育,十天半月吃不下,睡不稳,拉不 出,浑身发软,慢慢的死去,叫你死得不明不白,自叹命短,这个,便是 狱官的厉害了。那日,甘乔嵩初入大牢,便有几个同牢的囚犯来看他,见他初入牢 门模样,便点拨他道:"兄弟,因你初来乍到,同病相怜,特告你知,包裹 里若有银两,取些许在手头,少刻狱吏到来巡看,便送些与他,日后得 他看观些个,少吃点苦头。若没人情送时,便是公事公办,端的是吃不 消也。"甘乔嵩连连拱手称谢,说道:"多谢指教,多谢指教。只是在下 身边仅有些少银两,全送他也不够人情,况且全送了,日后我一文都没 了,在此人地两生之处,如何过得?只待他来时,再作理会罢。"众囚犯 道:"兄弟,常言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 头?'还是小心些好。"说犹未了,一个囚犯低声叫道:"小心!疤七来 也!"原来是狱吏胡贵走过来了。此胡贵排行第七,额上有块油光发亮 的疤痕。众囚徒当面称他七爷,背地里却唤他疤七,有的还在前面加个 "胡"字,叫作"胡疤七"。见疤七来了众囚徒一哄都散去了。甘乔嵩没 走,在门边倚着,肚内寻思道:"且看看疤七是啥模样?"但见疤七依次 到每间牢房前张望查看,不停地眨着一双小眼睛。这牢房多是十个犯人一房,按犯由罪状轻重缓急,重犯归在左边 一排,轻者归右边一排。另有些单身牢房,一些有钱人家犯了罪的,花 些银两在牢狱上下打点,便可住单身牢房,那里每日可允许家人送膳 食,随便与家眷相会,自由多了。甘乔嵩是重犯一类,关在左边房里。却说狱吏疤七一房一房地巡看,到了甘乔嵩这号房,见甘乔嵩独自一 人靠在门边,便隔着栅门把甘乔嵩浑身上下看了一回,摸摸额上疤痕 道:"你是新到犯人?"甘乔嵩垂手答道:"报告老爷,在下正是新来囚犯 甘乔嵩。"疤七往牢房内望了一囚,又道:"你那包裹里都是些什么东 西?"甘乔嵩道:"些许随身衣物,并无其他东西。"疤七道:"我是当值狱 吏,人称七爷的便是,你竟不晓得?看你也是个安眉带眼的人,如何这 般不识时务?还要我开口么?"甘乔嵩低着头道:"小人有眼无珠,并不 认识七爷,况且我身边实在没有银两,便是认得七爷也毫无办法,唯求 七爷宽宏大量,原谅些个。"疤七眉横杀气,眼露凶光,吼道:"说得倒轻 松!说句没银两就完了么?你这南蛮贼犯,日后叫你知得七爷的厉 害„„"疤七吆吆喝喝,额上疤痕涨得发紫。甘乔嵩待他骂过,满脸堆 笑道:"禀告七爷,不瞒你说,我倒有一件比银两还值钱的宝贝,只不知 七爷可中意否?"疤七巴眨巴眨双眼,换了面色:"是啥宝贝?拿过来让 七爷瞧瞧。"甘乔嵩嘻嘻笑着,好一会才磨磨蹭蹭地撩开长衫,解下裤 带,把裤带上的扣子扯下来,拿在手里晃了晃,递到疤七跟前:"七爷你 仔细瞧瞧,此乃我家祖传护身符,相传八代了,纯金所铸,曾有人愿出 廿两银换去,我才不换呢,何故?此宝符非凡物也一一随身佩带,遇难 呈祥,逢凶化吉,有病除病,没病消灾,端的灵验之极。这等宝贝,岂可 随便换与他人?今日急切间无物可赠,倘七爷喜欢,情愿以此物孝敬。" 疤七冷冷笑道:"放你娘的狗屁!睁着眼睛说瞎话——能没病消灾,如 何今日倒被关到牢狱来?"甘乔嵩叫道:"七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犯 的这等大事,当时便该死罪。而今过了大半年才被押送到此,却不是消 了半年灾?此时七爷怨我骂我为难我,倘七爷喜欢此宝拿了去,哪时转 过来好心好意待我,却又不消了眼前之灾?此即所谓灵验者也。" 疤七被甘乔嵩说得心动,一把夺过扣子,眯缝了双眼左看右看,弓 着手指弹了弹,放在手心掂了掂,满腹狐疑道:"此物土里土气,能值廿 两银?虽说看起来黄灿灿的,却又这般轻浮,直似黄铜一般!"甘乔嵩把 裤带扎了,因没扣子,胡乱打了个结,对疤七道:"七爷有所不知,你们 中原人氏,不晓得岭南风俗,千万不要说轻似黄铜,让别人听了笑话。我们岭南人最爱这等轻金,此乃一等上料,头等饰金,在我们那里轻易 换不到呢。"歇了歇又叹道:"唉!若不是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哪里忍心 将传家宝送人?作此不孝之举,实在扪心惶愧也„„"疤七双目圆睁 道:"你这贼犯絮絮叨叨,是何用意?你自己开口要送我,又不是我强拿 你的。"甘乔嵩慌忙道:"七爷休与小人一般见识!都怪我生性粗鲁,说 话失礼,七爷千万别放在心里去,只要七爷喜欢,尽管拿去就是。"疤七 道:"拿是要拿的,倒是我还不放心呢,天晓得你这玩意是真是假?"甘 乔嵩道:"这有何难?倘七爷不放心,只管将宝贝收好,千万不要弄丢 了。待过得十天半月,我家里来了银两,我便用廿两银从你手上赎回来, 那时七爷拿银两去使用,我保住了传家宝,两全其美,各得其所,如 何?""这么说呢,还差不多。"疤七小心地将扣子拢进袖内,喜滋滋的, 摇头晃脑去了。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见血。"你道疤七如何不喜欢?时常犯人孝 敬他,无非是碎银三五两,更有寒酸者,摸遍全身也只得半吊几文钱, 今日一下子得了二十两,竟是走运发市了。虽说眼下银钱还没到手,迟 十天半月又何妨?难道他甘乔嵩敢少了七爷的? 疤七走了,众囚徒又围拢过来,说道:"兄弟,你这人也真傻,花几 吊钱打发他算了如何竟将传家宝送他?"甘乔嵩呵网笑道:"哈哈,传家 宝个屁!是一枚铜钱。因他来者不善,且哄一哄他,让他欢喜十天八天,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也。"有囚徒道:"哄瞒只得一时,过后他岂不来 讨钱银?那时你却躲不得了。"甘乔嵩道:"到时推说钱银未到,且等一 等罢。其实我家远在岭南,与京城相隔万水千山,家中又只老娘一个, 哪里有人给我送钱银?不过哄他高兴一时罢了。"众囚徒道:"此非长久 之计,到时露了馅,便是雪上加霜也。"甘乔嵩道:"众位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似我这等重犯,哪能长久在此吃太平饭?混一天算一天了。且过 几天安稳日子,到时再作计较罢。正在那里说着,只见两个狱卒来到牢门外,高声叫唤甘乔嵩名字。甘乔嵩道:"又来大呼小叫干什么?甘乔嵩又不曾走了去,现今只剩下 几件衣物了。"两个狱卒也不说话,一个径来提了甘乔嵩的包裹。甘乔 嵩暗忖道:"把我衣物都拿去了,叫我如何过冬?这回正是苦也!"正自 想着,一狱卒道:"上头有令,这里不是你安顿处,搬过前面去。"两个引 甘乔嵩离了大牢房,来到靠近前门的一问小房,推门入内,但见房里收 拾得干干净净,墙角摆一张床,床前一桌一椅,床上被子叠得好生整齐, 甘乔嵩看了自想道:"好个干净所在,如何让我住这么好去处?莫非铜 扣子起了作用,疤七特地关照我?但由他去,且落得舒心几天,却再理 会。"那两个把甘乔嵩安顿完毕,自去了。没移时,一个狱卒推门而人,一手捧个盒子,一手提个茶壶,都摆 在桌上,揭开盒盖看时,盛着热气腾腾白米饭,另有一个碟子盛着满碟 扣肉猪蹄等荤菜。狱卒道:"请用午膳。"甘乔嵩肚内寻思道:"做囚犯 坐牢住这般去处,吃这等饭,便坐十年八载又何妨?甚是蹊挠。"到了晚 饭,依旧这般安排,还多了一个热汤。晚饭毕,撤了盆碟,又提来一桶热 水,叫甘乔嵩洗面抹脚,甘乔嵩不管三七二十二,照洗了,暗自纳闷 道:"我犯大罪做了囚徒,算来该是死罪,今日反得这般小心侍侯,好似 款待客人一般!想我在京城无亲无戚,是谁暗中相助?难道真是铜扣子 的功效?想想又不是。那狱吏疤七,一副贪馋样,巴不得要诈我多些,岂 会倒贴来关照我?端的费解也!" 次日,依旧三餐热饭荤菜,晚饭后有热水洗浴。洗浴后,甘乔嵩见 门没锁上,便信步走到廊下闲走,隔着栅门见各房囚徒正在里面用饭, 每人端一碗淡黄淡黄的粗米饭,围着一盆黑酸菜狼吞虎咽,哪里见半 点腥荤在上面?甘乔嵩上前问道:"你等每日都是吃的这等饭菜?"众囚 徒笑起来,回说道:"你是新来,又住单身房,哪里晓得?似我们这拨人, 每日得这般饭菜吃个饱,便是人间天上了。更有时是喝些霉黑的稀粥, 有时每人还摊不上一碗,众人都饿着肚子度日。因肚里空空,十天半月 没屎拉,到要拉时却臭硬,蹲老半天拉不下来,这个,便是家常事了。" 甘乔嵩听了,摇摇头,自折回房中,坐了闷想。第三日,午膳时分,狱卒又搬来饭菜。甘乔嵩忍耐不住,按定饭盒 问道:"你且说说,怎地老这般款待我?是谁叫你送来?"狱卒道:"我只 道你自己清楚,原来却不知。我等哪里知道?上司叫送便送来了。"甘 乔嵩道:"是哪个上司?"狱卒道:"便是本处牢狱总管陈午老爷。"甘乔 嵩道:"我是个犯罪的囚徒,又不曾有半点好处与他,却只管给我送汤 送饭——这般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吃得安稳?" 狱卒道:"小人如何省得?上面差遣,只得遵命。"甘乔嵩道:"却是 怪哉!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狱卒道:"适才陈老爷有令,午问他 要来巡视牢狱,到时你问他便了。"甘乔嵩道:"若如此,且放心吃个饱, 却再理会。"用过午膳,狱卒自收拾了去。甘乔嵩漱了口,斜躺在床上, 翘起兰花手剔牙缝。约过半时,只见牢门通道人口处进来一个官员,后 面紧跟着四个持刀随从。官员走到每个牢门前,都停下细细察看片时, 或指指点点,或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牢狱高墙内,原先吱吱喳喳嘈 杂不停,此时却嘎然寂静——原来是牢狱总管陈午老爷巡牢来了,谁 个还敢吱声?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三回医毒疮乔富用黄土 欠铜扣疤七还白银 话说狱官陈午,祖贯岭南广东人氏,五十开外年纪,六尺以上身材, 紫棠色面皮,三柳琵须,丰姿伟岸,气度不凡,身穿一领四品武将服,足 蹬兽头皮靴,一路挨门挨房巡察牢狱,至后走到了甘乔嵩房前。陈午老 爷透过铁栅门,见甘乔嵩头枕双手,斜躺在床上,便道:"这个便是岭南 新来犯人甘乔嵩?"甘乔嵩见有人发问,赶紧移脚下床,垂手而立:"小 人正是新到人犯甘乔嵩。" 陈午让狱卒开了栅门,跨入房内,把甘乔嵩上上下下打量片刻,暗 忖道:"看不出此人倒是一副书生相,却如何斗胆做下这等重案?"当下 问道:"甘乔嵩,你可知你是一等钦犯,要问死罪的么?"甘乔嵩答道:" 小人自知罪该万死,大劫难逃,眼下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了,谁料近日 却屡得厚待,正自想不通哩。"陈午大笑道:"这个你如何省得?我乃本 牢总管陈午,不瞒你说,这里一应上下事务,皆由我说了算。如何?这两 天过得还舒心么?"甘乔嵩见说这话,赶忙鞠躬施礼,说道:"多感老爷 备至关照,这两日过得极好。想我乃老爷治下囚徒,又无钱物相送,如 何反得老爷这般宽待?小人无端受惠,心内惶愧,端的寝食不安也。"陈 午笑道:因得知你胆魄过人,知文通礼,胸怀奇术,精通医技,今日虽犯 皇法却是专与贪官刘盈作对,凭血气之勇,因一时之愤也。我祖上乃岭 南两广人氏,因此深怀同乡相怜之意。" 甘乔商再三拜道:"小人乃村野匹夫,蝼蚁之辈,有何德能?今深蒙 老爷错爱,实在三生有幸,诚恐诚惶之际,不胜感激涕零„„"狱卒挪 过椅子让陈午坐了,叫甘乔嵩坐在床边。陈午问了些犯由案情,又问些 家乡风物,途中见闻,聊了一会,陈午离座出门,说道::‘你只管安心将 养,官司无忧,我自与你慢慢化解,日后我还有用你处。"甘乔嵩再三拜 谢,说道:"多感老爷知遇之恩,用得着小人时,尽管吩咐,甘乔嵩当效 衔环背鞍之报。"陈午与随从出门去了,狱卒依旧锁了门。过了三日,陈午让狱卒把甘乔嵩叫去,引带到牢门外耳房说话。陈 午端坐在哪里喝茶等着,甘乔嵩入门拜见了,还未坐稳,急不可待便 道:"老爷呼唤有何事干?小人悉听吩咐。"陈午道:"正是有事相烦,又 恐你路途辛苦,心力亏损,故延至今日方才说知。"甘乔嵩道:"承蒙老 爷悉心照顾,这几日吃饱睡足,神清气爽,正愁气力没使用处,愿随时 听从老爷使唤。" 陈午道:"曾听李云张雨二位公差言:来京途中你为他医治蛇伤, 救得张雨一命,果真如此?"甘乔嵩道:"此话不假。"陈午又道:"还说你 精通医术专能医治毒症,此话亦不假么?"甘乔嵩道:"陈老爷面前,精 通二字不敢当,因在药堂浸润多年,略知一二倒是真话,十几年来经手 医治百余人,俱见奇效,未有失手。" "这就好了——你不知哩,我要用你处,便是因我儿陈宝犯毒症 也。"陈午长长舒了口气"想我陈某二十岁拜洞房花烛,年年求如来,岁 岁拜观音,一直盼到四十二岁才得一子,你道宝贝不宝贝?所以取名陈 宝。宝儿生性乖巧,活泼可爱,我夫妇俩视为掌上明珠,几年来欢欢喜 喜享尽天伦庭闹之乐。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去岁入夏以来,宝儿前额长 出一毒疮,鸡蛋大小,除血常流,疼痛难耐,苦不堪言,可怜吾儿自那以 后,再无欢乐之日,每每痛哭流涕,茶不思,饭不想,也曾百般延医调治, 求神问卡,总无效验。都道是罕见奇症,一年半载难以好转好端端一个 乖小子,成了个皮包骨头的猴儿样了。我每每思及此事,便觉心中郁郁, 此疾不除,吾心何安?日前听了李张二位之言,便暗记在心,倘得同乡 兄弟倾力施治,妙手回春,除得恶疾,则吾儿大幸也。” 甘乔嵩想了想道:"老爷但请放心,既是令郎有疾,小人必全力以 赴。想那毒疮生于盛夏之时,定是饮食不当引至热火攻心。待我用降 火滋阴散,内服外敷,另补以八卦神气穿击,促使脉通气连,旬日之内 必消散矣。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爷须依我一事,方好取药行医。" 陈午昕罢大喜,叫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 甘乔嵩道:"降火滋阴散,所配药味尽在药铺中,唯独药引,须我亲 往郊野外寻觅方可。老爷能让我去么?"陈午道:"这个容易。我以为是 啥事情,在这牢狱里,我叫开门,谁敢说不?不须狱卒相随,我亲自与你 同去,出入无阻,如何?" 甘乔嵩便索了文房四宝,就那床边铺纸汲墨,略目各沉思凝神,提 笔写下药方一单,看时,写道: 蟾酥三钱,蜈蚣一钱,狗宝二钱,南乳香钱半,雄黄二钱,甘草半两, 白芨四钱,赤茯苓半钱,白附子三钱,木通二钱,龙石散半两。写毕,甘乔嵩将药方递给陈午:"老爷先差人到药铺取齐药味。此 龙石散乃药引,京都药堂没有,须我亲自到旷野无人烟处,方可采觅。用药治病,早比迟好,现在就去寻觅,午时便能让令郎服用了。老爷以 为如何?" 陈午拿过药方看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甚好,好极了。"陈午为 何点头称好?难道他也通药理,一看便知好坏?非也,原来那药方不单 药味好,字也写得极好,十来个药名,写得道劲飘逸刚柔并番。陈午嘴 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思忖:"观其字知其人想不到这甘乔嵩还真有才学, 似这等学识,便在朝中领一官半职,谁敢小观?只可惜做了阶下囚。" 且说陈午与甘乔嵩一同回到陈府,唤过陈宝,让甘乔嵩把脉诊问。诊毕脉息,甘乔嵩道:"果然不出所料,正是热毒所至。老爷放心,不是 小人夸口,数日之内必使令郎痊愈如初。"陈午与家人听了,愈觉宽心, 当即命人持药方去取药,又令备马两匹,与甘乔嵩并辔策马!出城,顺 着村野小道往西郊驰去。不消一个时辰,便采得龙石散回来了。时正午牌,陈午老爷命家人将药引送入后堂和药煎熬,待候陈宝 服用。丫环捧出热水面巾,两个洗了面,净了手。丫环又在中厅摆了案桌, 献了茶,铺下果品酒肴。两个便就厅上一边用茶,一边说些闲话,相劝 喝了三五盏酒。未及一个时辰,家人出来回道:"恭喜老爷,公子喝下药 汤,敷了药泥,出了一身热汗,疮口处爆出一颗枣子般大小脓核来,流 了半碗黑血,毒疮消瘪大半了。此时公子正在房中安睡,不哭了。"陈 午闻报大喜:"吾儿有救了!"甘乔嵩道:"脉核崩出,便好了八分了。明 日午时再服一剂,我又补以气功热流击撞,便可十分的好了。不过,此 后半年内须小心饮食,逢燥热类皆忌,方不至复发。"陈午道:"甘弟劳 苦功高,真神医也!"甘乔嵩笑道:"老爷休如此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为报答老爷知遇之恩,理当尽力而为。"陈午摆摆手道:"当之无愧,当 之无愧,经年顽疾被你一朝治愈,端的灵验如神。你我既为两广同乡, 今后不必以老爷相称,唤陈兄可也。" 甘乔嵩欢喜道:"多谢陈兄厚爱,甘乔嵩身负重罪远在异乡为囚, 竟得陈兄如此刮目相看,真乃三生有幸!"两个心里高兴,直饮至未时 方散。陈午相伴送出门来,甘乔嵩道:"陈兄事忙,免送为好。"陈午便 吩咐家人提了一壶酒,包一只熟鸡,随甘乔嵩直送往牢房去了。陈午老 爷回到正厅管家迎上来道:"老爷这个同乡端的医术了得,一单药茶即 生奇效,我打从娘肚子里出来,第一次见到这等神医圣手哩。"陈午 道:"可不是?我请了多少名医皆束手无策,摇头而去。现今他却胸有成 竹,一剂见效,岂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人世间事, 真不可料也。"管家道:"先时看老爷亲自陪他去采药,只道是什么稀奇 草药,不想竟是黄泥一团,果然奇妙之极。"陈午道:"起先我亦将信将 疑呢,只见他在西岭黄泥坡上东挖挖西挖挖,不时将些黄土放人口中 舔尝,转了几个地方才选得一团,说道:‘这个最好了'!我问他:‘不去 寻龙石散了么?'他道:‘这个便是了。'我道:‘这黄土也能入药?'他 道:‘老爷是少见多怪了,这不是一般黄泥哩,此乃名贵药石,药名龙石 散是也。'我当时满腹狐疑,肚内寻思道:‘这个甘乔嵩,莫非他竟敢胡 弄我?罢罢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时便见分晓。'不想现在果 生奇效。"管家道:"我也真孤陋寡闻了。远门也出过几趟,却未听说过 黄土为药,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主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 在那里说了半天,不在话下。却说甘乔嵩医得陈宝疮痴,依旧每天坐牢度日,每日酒菜不断,比 先前还丰盛了许多。狱卒又搬来个斜躺摇椅,每日茶余饭后,甘乔嵩总 躺在摇椅上,翘起二郎腿,摇呀摇的。笔墨纸砚零乱摆在桌上,古书旧 籍随手堆在床头。甘乔嵩每日翻读诗文,题诗写对,不似坐牢,倒像攻 书赶考的学子,看看又过半月之上。那天甘乔嵩正在案前静心向书,忽见窗外有人影晃动,定睛看时, 原来是胡疤七。甘乔嵩猛地想起:"差点忘了,还欠这位老兄空头人情 呢,且看他如何说法。"便高声招呼道:"七爷,有甚话吩咐?" 疤七正在窗前探头探脑,见甘乔嵩叫他,"哦"了一声,推门人牢房, 四壁环视一周,盯着甘乔嵩道:"想是你家里银两来了在牢内上下便了 钱,陈老爷给你安顿了这个好去处,在这里享清福了。"甘乔嵩笑道:" 七爷所言不差,承蒙陈老爷看顾,过了几天好日子。"疤七毫无笑意,阴 沉着脸道:"你过得舒心了,却把说过的话忘了二十两银子我还没见着 呢。"甘乔嵩看看疤七,想想当初他敲诈银两那付 凶相,心头不由得怒火万丈,咬了咬嘴唇,不动声色道:"欠七爷的 人情我哪能忘得了?况且我也一心惦挂着我家宝贝呢。你看这样可好? 明日此时,你把宝贝带来,我们银货两讫,当面交割了事,如何?"疤七 紧捏下巴,眨了眨眼,脸色慢慢由阴转睛:"如此甚好。我只道你有肉吃, 有酒喝,昏乎乎忘了祖宗的宝贝了。"甘乔嵩满脸堆笑道:"七爷放心, 小人哪里会忘了呢?"疤七不再说话,出了门,嘴里哼哼唱着戏曲儿,背 叉了双手,一摇三摆的去了,不提。次日,牢营里众囚徒用过早饭,罪状轻些的,拨去挑水劈柴做杂 工。重罪者带枷带锁去牢营工地垒砖砌墙,扛木搬石。那疤七当值,提 条藤鞭来回巡看,吆吆喝喝的在那里监工,谁略懒慢些儿,冷不防一鞭 子拍过去,管你脸上身上,马上现出一道道血痕,挨打的唯有自认晦气, 谁敢吱声?甘乔嵩倒自在,没人管他,独自躺在摇椅上看书。看看时近 正午,疤七转悠悠往单身牢房走来,甘乔嵩见了,忙开了门,疤七跨过 门槛,劈头便问:"银两备好也没?先交银后交货,明日再把你金扣子送 过来。" 甘乔嵩笑容满面,说道:"七爷请坐,略略稍候,钱银待会交清,今 日是必交办完毕,误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手交银一手交货乃 天经地义,七爷没把宝贝拿来,却让我先交银两,似有些不妥吧?" "有什么妥不妥的?还怕我赖了你的不成?在这牢内,我说妥便妥, 我说不妥就不妥!还没见过谁敢道半个‘不'字„„"疤七高声起来。两个正争说不休门外牢子叫道:"陈老爷来也。"两个看时,只见陈 午老爷正大步往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家人,两个狱卒,家人手上提 着沉甸甸一个布包。陈老爷跨进门,见了疤七,冲口便道:"你在这里做 什么?"未待疤七答话,又对甘乔嵩道:"陈宝疮疾全好了,我合府上下 皆大欢喜。近日因公务繁忙,无暇过来看望,未知甘弟过得可好?"甘乔 嵩道:"托陈兄之福,一切都好,多谢挂心了。"陈午又道:"所需银两已 带来,倘不够,可再差人去取,只不知因何如此急用?"家人将布包放在 桌上,打开看时,是一绽廿两大假。甘乔嵩指指疤七道:"是急着还这位 七爷的,欠他多时了,心中乖惦挂着,原说好今天还他,用以赎回我家 祖传宝贝,正说着呢,你便来了。"陈午见这般说,转问疤七道:"却是怎 么回事?" "禀老爷,是„„"疤七起先肃然站在一旁,后来见甘乔嵩与陈老 爷这般热乎,知道这回可真是有些不妥了,便磨磨蹭蹭的退到门边,欲 拔腿溜走,却被陈老爷劈头问了一句,只好站住,结结巴巴地!不知如 何是好。甘乔嵩道:"陈兄且听我详说备细„„"便将疤七初时如何索 银,如何将宝符抵押,昨天又来摧银等等备述一番,后来说道:"因一时 无银可送,昨日斗胆托送饭人向陈兄开口,权借廿两以备今日之需。" 陈午不听犹可,一听,不觉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胡贵果然大胃口!闲 时他们说起我还不放在心上,今日眼见是实,竟然动到我兄弟头上,是 可忍,熟不可忍?疤头胡贵!看在下属份上,但责你将此事一笔勾销,休 再提起!倘再胡来,休怪本官不留情!"疤七挨了一顿训斥,自知大水冲 了龙王庙,撞到上司头上去了,心中惶惶不已,一叠声告饶道:"小人有 眼不识泰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冒犯陈老爷兄弟,万望老爷宽恕,日 后再不敢了„„"一边说着,一边羞愧满面的怏怏去了。甘乔嵩对陈午 道:"他还拿若我金宝符呢。" 陈午即令狱卒将疤七叫回,疤七不知何事,急匆匆疾步往回茬,上 气不接下气道:"老爷有何吩咐?"陈午厉声喝道:"速速将甘老弟传家 宝符送回!" 疤七连声应答:"是是,马上送回,即刻送回。"略停片刻,疤七忽然 "啊呀"一声摊开双手,哭丧着脸道:"禀老爷,恕我一时昏懵,胡乱应答, 那宝贝只怕送不回来了。那天我在河边出恭不小心弄掉河里去了,如 何去摸得回来?便出赏银也没人愿去。退一步说即便有人愿去,不似大 海捞针,也是大河捞金,哪里就能寻见?十之八九是寻不回来了。这可 怎生是好?„„"疤七"扑通"跪下,浑身颤抖抖地。甘乔嵩道:"陈兄休听他胡说八道,这七爷一心要算计我宝物刚才 还跟我说:‘先拿银两去,明日把金扣子送来。'我正与他争说要银货 两讫,刚好你来了,此刻他倒说宝贝没了,掉到河里了。这不是把陈兄 当小孩耍?" 陈午双眼圆睁,怒道:"疤头七!好大狗胆,竟敢耍弄本官!"疤七急 得抓耳挠腮,叩头如捣蒜:"老爷,苍天在上,刚才所言,句句是实,倘有 虚言,天打五雷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来生转世之时!刚才不过是 存心哄骗甘兄弟,心想,先拿银两,不还宝贝,其奈我何?都怪我财迷心 窍,以为甘兄弟人地两生,随便欺负。老爷千祈大慈大悲,高抬贵手,饶 了这一道,小人再不敢了。"陈午厉声喝道:"你说得倒轻松,把别人宝 贝弄丢了,说声饶怒就得了?我依例治你个强索钱物,责杖二十,拘禁 半年!" 疤七听了,魂飞魄散,哭丝丝道:"老爷千祈饶恕,姑念小人在牢营 效力多年,千万放过这一遭!"又转头对甘乔嵩道:"甘兄弟,我给你陪 千个不是!万个不是!愿赔你廿两银子——不不,愿赔你四十两银子! 求求你在老爷面前说几句好话,可怜可怜我,无论如何也要饶了 啊?„„" 甘乔嵩看了看疤七,肚内暗自好笑,嘴上却没哼声。陈午喝道:"传 家宝贝可是四十两银随便换得?纵然我要饶,天理皇法饶不得!不将宝 物送回,你便告知家里打点送饭罢。念你在此当差多年,给你留个单 间!" 疤七急得捶胸拍肚,泪流满面:"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我家中 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全赖我一人养赡,囚了我一个,苦了我全家也。不 看僧面看佛面,可怜可怜我家中老少„„' 甘乔嵩望望疤七,肚内暗笑道:"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平日 专会欺压囚犯,不料也有今朝!"想了想,对陈午道:"也罢,既然宝物一 时寻不回了,我倒不忍心看他一家子受苦,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就 请陈兄饶他些个,让他赔四十两银算了。虽说四十两银抵不得宝贝,总 算他肯痛改前非了。"陈午余怒未消,大声道:"饶不得,饶不得。这号 人今天饶了明天他又忘了。赔了银两可免半年拘禁,二十责杖断断饶 不得!"疤七吓得魂不附体,抬眼哀哀地望着甘乔嵩。甘乔嵩道:"陈兄 且息怒,依我看,这七爷虽然罪不可赦,但人生在世谁能没个闪错?容 他改了便好了。倘老爷打他二十军棍,他十天半月的卧床不起,还不是 苦了他家中老少?此事因我而起,我倒过意不去呢,还求陈兄看在甘乔 嵩面上,一发饶了他吧。"陈午看看甘乔嵩,望望疤七,寻思片刻说道:" 既是甘老弟替他说话,且寄下这顿棍棒,日后再犯,加倍罚他不迟。"对 疤七喝道:"还不快滚了去?速速送来银两,免你一遭罪!"疤七满头大 汗跪在那里,得了这话,好比半夜里拾得金元宝一般,立即破涕为笑, 一骨碌爬起来,深深作个捐,千恩万谢的去了。这正是:人心生一念,天 地尽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却说那日甘乔嵩得了疤七银两,回想起刚来时同房囚徒好心相告, 心内不免感激,便走到那大牢房,对众囚徒细细述说铜扣子换银两的 故事,众囚徒听罢俱捧腹大笑,说道:"端的笑死人也。疤七平日作威作 福对我等动不动就鞭拈棍打,多得甘兄今日替我们出了这口鸟气。常 言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今番果然应验了。"甘乔嵩心里高兴,取出 一绽五两银,对众囚徒道:"我做东,今日请众位开开荤,喝两杯酒,一 同快活快活。"说着便唤过当值狱卒,央他拿五两银去帮忙买办酒肉, 还另送他几颗碎银使用。狱卒知道甘乔嵩与总管陈老爷交情非同一般, 又乐得银两,便笑着去了。众囚徒听说有酒喝个个欢喜得屁滚尿流,纷 纷向甘乔嵩拱手称谢,说道:"自打囚在这里,多年没见过腥荤,我等今 天可是要过大年了,只是怎好意思要甘兄破费?„„” 时到中午,狱卒提回一桶酒,捧回一大包熟菜,无非是牛巴、扣肉、 酥骨之类,还有半只熟狗,连浆油蒜泥等料都备办齐全了,说道:"整整 花了五两银。"其实只用了三两半,余下的狱卒自收进兜里了。众囚徒 团团围在那里,大碗斟酒,大块吃肉,划拳猜码,吆三喝四,乱嘈嘈声传 牢狱内外,惹得当值狱卒走来观望,意欲喝止,及至见了甘乔嵩也在其 中,不好发作,摇着头悄悄走开了。众囚徒喜气洋洋,言笑鼎沸不绝,快 快活活吵了半日,尽醉方休。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四回爱墨宝李六走小道 惊寿联天子惜贤才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且说甘乔嵩自被押到京都,关在金陵城西锦 衣府牢狱,后来寻奇药医得狱官陈午爱子疮痴,陈老爷欢喜,认了同乡, 日常里多方关照,没吃甚苦头。后来陈午又花银两到锦衣府上下打点, 将那罪状都改得轻了,锦衣府再不摧问。目下虽仍囚禁在牢营内,不得 免罪,却也出人随便,不受管束。且说陈午老爷平素喜好风雅,闲暇之时爱吟几句诗文,画几幅字 画,今见甘乔嵩肚中有墨水,常怀爱贤惜才之意,两个每每谈起诗文来, 十分投机,天长日久,渐渐竟成推心置腹了。那牢狱上下牢子狱卒人等, 一者知道甘乔嵩与陈老爷交厚,二者也见他为人随和乖巧,都爱与他 攀谈说笑不以囚犯待之。疤七胡贵更是敬而远之了。倘或谁个家中有 了红白事,求甘乔嵩写个对联挽幡什么的,甘乔嵩一概以诚相待,尽力 而为,分文不取——不过须自备纸墨,否则,身为囚徒岂有纸墨相送? 不料因此一写,竟写出些名堂来,市井上一传十,十传百:"甘乔嵩好手 笔!"声名鹊起,渐渐竟传到牢营外去了。后来,金陵地面便常有慕名前 来求字者,一来二去,牢房倒成了卖字铺一般 o 虽然甘乔嵩一再声明, 不取润笔分文,岂料京城不比乡下,乃富绅巨贾云集之都,每每有大户 豪富者,为一显文雅大方,兴之所至便遗下十两八两银链,说道:"墨宝 难得,物有所值,岂可白取?"甘乔嵩再三推却不得,只好听之任之,日 积月累,床底案头便堆满了大包小包银锭,粗略点来,将近五百两了。甘乔嵩自想道:"既是巨贾大户所送,取之无碍。"因牢房内不好放存, 遂打成一大包,通通交与陈午存藏。陈午见了这么一大堆银两,且喜且 忧,深怕上司知晓,怪罪下来,那时难逃其责呢。考虑再三,便命笔吏写 下榜文告示,贴于牢狱门外,示云: 近因屡有索字者撞入牢营内走动,虽乃好雅惜墨之举,却有违狱 规,惊动禁地。今令:自即日起,凡非因公者,概不得入此门,违者严究。此示。下款盖着牢营大红印。告示既出,求字者不免失望,但失望归失望, 要人牢营求字却是不能了。更有出乎意料者,告示贴出,慕甘乔嵩之名 者更众,远道而来欲得墨宝者,每日三五成群留连于牢营门外,不肯离 去。有那中原来的寒酸小生李六,将榜文逐字逐句推敲玩味,猛省,一 拍大腿道:"有了!"遂喜滋滋悄然去了。你道此君因何欢喜?却是读到" 概不得人此门"句,寻思道:"概不得人此门,倘还有其他可人处,但入 无妨也。"遂绕高墙下小道往东细心寻去,寻到后山密林深处,见高墙 下有一小门,门眉上书"太平"二字,有一年老军汉正倚门打盹,看样子 是当值守门人模样。李六想了想,将手指塞到嘴里,清脆地打了个惚哨, 老军汉吃了一惊,睁开眼,伸伸懒腰,看见面前站着一个汉子,便问:" 你是什么人?到此何干?"李六笑嘻嘻上前,向老军汉拱手作了一捷,俯 身低言数语,然后从袖里摸出几吊钱,塞到老军汉手上。老军汉揉揉眼, 打了个呵欠,沙声说道:"早去早回,休得生事。"让李六入牢营去了。约一柱香时,李六手捧甘乔嵩手书墨宝回转,出门依原路喜滋滋去了。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得三五日,便有数人也走小道从太 平门出入,得了甘氏墨迹。知情者私下里互相传道:"从哪里入去?"答 道:"走小道入太平门。"又问:"由何处回来?""走太平门转小道。"小 道消息灵通者,都走小道从太平门入牢营去了。再说老军汉看看自己腰包日渐肿胀,喜不自胜,整天笑得合不拢 嘴,说道:"到底是积阴功好——我守这太平门大半世,穷酸了大半世。不想今年今日得发财,真真是‘善有善报'了。"原来此门是专供将牢 内死囚抬出的通道,唤作太平门,现今太平门成了老军汉的发财门,老 军汉自己也始料不及呢。半月之后,此事传遍牢营上下,众牢子皆暗地 里议论。狱吏把话传给陈老爷,问该如何处理,陈午寻思了半晌,自想 道:"告示既贴,大门已不得随便出入,上头查问,我算尽责了。太平门 乃鬼神出入之处,我何必多管闲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由是佯作 不知,不闻不问,任由他去。此后,走太平门者日甚一日,那老军汉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每 日乐呵呵的笑纳钱银,不必细述。话休絮烦,且说光阴荏苒,甘乔嵩关在锦衣府牢狱,早过半年之 上。看看寒威渐退,惊雷化雪,和风遍地,已及新春。一日,陈午老爷望 望庭院内挑红柳绿,梅花点点,好一派万物争荣景象,不觉心中大喜, 唤过家人吩咐道:"往牢营请甘乔嵩来观花赏梅,畅饮几杯。"一面传话 在庭院草坪摆设案桌,整备菜肴,摆上果品,又选来上等陈酒一坛,专 候甘乔嵩到来。约过半时,甘乔嵩随家人到,看那甘乔嵩时,满面红光, 精神焕发,经数月严冬寒气打熬,更显得稳健庄重了。甘乔嵩与陈午寒喧既毕,略略礼让,便按宾主人座。二人相对,频 频举杯,酒过数巡,甘乔嵩看看满目奇花闪灼,佳木葱笼,尤其那梅花 万朵,脂红雪白,争饼斗艳,直引得莺啼燕舞,蝶乱蜂狂,觉脱口叹道:" 好一幅春梅图也!平日但见高墙内瑟瑟萧杀,只道还是寒冬时节,不想 陈兄这里早已春色满园,真真是‘牢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了,春意何 其早临富贵人家?"陈午听罢呵呵大笑:"甘弟话中有骨,自古至今,只 知春回大地有南北早迟之异,未闻因贵贱有先后之分也。岂不闻‘春 无贫富家家有,燕不炎凉岁岁来'? 甘弟久居狱中,胸有郁闷之气,故出此言以激陈某,居心何在?"甘 乔嵩望着陈午大笑道:"陈兄此话,对又不对,春意无贵贱之分,却牢营 内外有别。众囚常道:‘世间才数月,牢内已千年。'可见牢中时光不 分冬春,度日如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身陷囹圄,人在异乡,得遇陈兄 这般周全照应,实乃不幸中之大幸。来来来,感谢陈兄知遇之恩,满饮 了此杯罢!"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陈午也酒到杯干,抹抹嘴道:"世间事 真不可料也,先前何曾想到,我儿顽疾一朝根治,竟全赖一位南来囚犯? 此不是天意么?„„"言罢呵呵大笑。甘乔嵩亦笑道:"死囚犯至今不死, 还天天朝鱼晚肉,莫非此亦天意?„„”二人抚掌大笑,笑罢,陈午道:" 我思虑多时了,似兄弟这般才学,久困狱中诚为可惜,待过几时,我具 折向上司鼎力保奏,保你免罪出狱,在我管下任个笔吏什么的,领他一 官半职,食食傣禄,他日时来运转,便到朝中做做大官亦未可知也。"甘 乔嵩连连摇头笑道:"我这等囚犯,倘得减罪还乡为庶,便乃万千之喜, 岂敢侈望做官?"陈午道:"休这般说,古人有云,‘将相多出白屋,衙役 宁有种乎'?千万不要小观自己„„" 二人先时款斟慢饮,随心所欲,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杯限盏起来, 正酒酣耳热间,忽见家人上前禀道:"老爷,有文贴到。"陈午接过贴子 看时,原来是朝中礼部送来红柬一贴,拆开读了,自言自语道:"我正说 呢,往年早沸沸扬扬了,今年为何迟迟未见讯息?"甘乔嵩不知其意,问 道:"不知陈兄所言何事?"陈午道:"正历三月十三乃当今圣上五十寿 辰盛典,晓谕四品以上官员按历年旧例,依时具礼贡贺。"甘乔嵩道:" 原来如此,却是天大好事也。"陈午又道:"今日是三月初五,吉日将至, 所需珠宝古玩礼物,早已齐备,正欲使人打探今年如何行礼,这文贴正 来得及时了。"歇了歇又道:"甘弟在此正好,烦劳圣手妙笔拟就贺联一 副,随礼送入朝中,一者聊表为臣忠心耿耿二者亦可一显兄弟笔下功 力,教那朝中文武,不敢小观我两广人才。"甘乔嵩听了,面有难色,说 道:"陈凡之托,理应尽力而为,怎奈给皇上拟联贺寿,乃天大的事情, 平时连想都未敢想,而今真耍弄起来,出了差错,小弟如何担当得起? 况兼朝中卧龙藏虎,博学之士盈门塞户,车载斗量,可谓人才济济矣, 量我区区一囚犯,安敢班门弄斧惹人嘲笑?笑我事小,只怕辱没了兄长 名声" 陈午高声叫道:"怎么啦?平日里看你也是个有胆有识之人,如何 此刻倒变得缩手缩脚了?朝中诸官图担虚名者众,怀真才实学者寥寥, 以你之才泼墨贺寿,决不逊于众臣,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甘 乔嵩侧头想了半晌,说道:"既蒙陈兄一力抬举,只得遵命。就请兄长拟 定格式,待我回去三思而作,明早捧送府上。"陈午道:"何须待明日?时 候尚早,只今乘兴而书,更得奇文佳句也。"即唤家人:"速备香案、金 汁、毛笔待候。"甘乔嵩见陈午心急,一时推辞不得,便笑道:"也罢,悉 听兄长安排。"未几,家人已设下天地香烛,住了香,行毕礼,奠茶、焚 纸,向东遥拜,然后将红绞、金汁、狼毫笔捧上。但见园内香烟缭绕, 众人一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侍立。因何这般郑重其事?盖因此联 乃贺送天子,非儿戏事,谁敢不敬?甘乔嵩见此光景,肚内寻思道:"想 我甘乔嵩平生放荡,几时为皇上说过半句好话?今日碍着陈兄面皮,却 之不得,只好胡滔两句了。"于是背叉了手,在香案前来回度步。片刻, 双眼闪亮,微微笑道:"有了。"遂走到案前,抖开绞绸,平铺案上,提起 笔,想了想又放下,叫道:"取宣纸墨汁来!"陈午道:"红绞金汁一应齐 备,如何倒用纸墨?"甘乔嵩道:"古今墨宝精华,多为宣纸写就——爱 其清白雅洁也。绞绸金字虽艳,多则平俗。陈兄欲显忠心,取悦皇上, 宜用宣纸墨汁,托以红绞衬底,到时挂在满堂红绞金字之中,必独显新 奇意景,令龙颜大悦也。"陈午听罢大喜,笑吟吟道:"如此便用宣纸。" 家人急忙撒下绞绸,拣上品宣纸铺上,两角压以玉石镇纸,墨是刚研好 的,墨香四溢,沁人肺腑。家人忙乎毕,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说 道:"此宣纸乃我家老爷家藏上品,平日老爷舍不得用,今日让甘兄书 寿联,正用得其所也。" 甘乔嵩摆摆手,并不答话。但见他站到案桌前,拿起狼毫笔,伸到 砚池里辗转几圈润笔汲墨,润毕,提将起来,在砚沿上轻轻拭抹着,随 即挺直腰杆,深深地吸一口气,两眼微合,作沉思状。须臾,猝然挥毫泼 墨,一气呵成,片刻之间,两幅行草跃然纸上,看那字端的是矫若鸥鹰, 健似挠骑。又取中楷羊毫题款,一副佳联便成了。看那联时,写道: 仰圣恩浩荡,文不爱财,式不惜死,天下太平普天庆; 承国运恒昌,上有忠臣,下有良将,圣上洪福寿无疆。陈午老爷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又惊又喜,禁不住夸道:"甘弟果 然如得神助!此联文,意字俱佳,真不愧为岭南才人也。"甘乔嵩谦和地 笑笑:"甘乔嵩献丑了,只要陈兄喜欢便好。待过两日天晴墨子,再着人 托以红绞,上轴,便可献贺圣寿了。" 当下陈午唤家人把对联收过,撤了砚笔,添上酒肴,两个坐下又饮, 到午后方罢,不在话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间早过了七八日。且说是年风调雨顺, 天下太平,圣上龙体稍安。朝庭司礼部早已行文晓谕天下,着各州府三 月十三日张灯结彩,军民人等同乐三天。于是乎,一夜之间,金陵城内 外,大江南北,处处披红挂绿,灯烛辉煌,说不尽那太平繁华景象。这天 正是三月十三,嘉靖天子寿辰吉日,文武百官早早会集殿外待漏院中, 恭候天子临朝。五更三点,宫乐声喧,百官鱼贯人殿,分左右文武,列四 行纵队。忽听静鞭三下响,天子驾坐紫宸殿,群臣百官俱诚恐诚惶俯伏 在殿前,按殿头官号令,山呼万岁,华祝千秋。但见众官一叩二叩三叩 齐呼:"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已毕,各各依次归立两侧,按 官品排列,先后出班行礼,呈递折贴。殿头官照贴念读,点收贺礼。但 听殿前宫后笙歌缭绕,鼓号齐鸣。寿礼太多,验点费时,未及一刻,天子 龙心烦躁,传口谕下来:"都抬往偏殿去!"殿头官领谕,急令执事太监 宫娥彩女人等,扛的扛,挑的挑,背的背,且拖且拉,连滚带爬,眨眼功 夫都搬过东殿去了。当下于殿堂两侧设下宴桌,捧出御酒佳酿,献上琼浆玉液,铺下山 珍海味。但只见,宫乐声喧,红飞翠舞,群姬翩翩,玉动珠摇,真个是光 摇珠帘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说不尽那太平景象,富贵风流。只听 班部中群臣齐齐贺奏:"仰蒙圣恩浩荡,万民乐业,五谷丰登,政通人 和。值此圣寿良辰吉日,祝愿我皇龙体康宁,万寿无疆!"天子闻奏,龙 颜大悦,满面仁慈,笑吟吟举盏致意。却说天子龙心欢喜,与百官共饮同乐,酒过三巡,雅兴大发,放下 玉盏说道:"时逢初春,何不往东游园赏春去?"说罢便离座,移步往东 园。众官见状,慌忙簇拥而去,太监前引,宫娥随后,一行前呼后拥,都 往东园去了。园门开处,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翠竹夹路,藤萝掩映,更有那 仙花在复郁,异草芬芳,果然是满园春色了。众官啧啧赞赏了一回,又 随天子顺花径石子路转过九龙照壁。抬头往前走,迎面见一座假山挡 道,那山山石磷峋,纵横拱立,或如鬼怪,或如猛兽,更兼那山腰清溪泻 雪,石瞪穿云,佳木宠葱,奇花闪灼,好一幅御园仙景图也。天子眉开眼笑,着意观赏了一回,又顺着东墙藤蔓交叉编搭的拱 门折人东偏殿。只见众太监宫娥正忙得不亦乐乎,满殿里堆放着各地 进贡的大小礼物,大如金鼎、玉观音,小如玉盏、珠锢、如意、珊湖钩、 玻王自杯等等,不计其数。两侧墙壁满满张挂着贺障寿联,或屏风,或 条幅,或中堂,或象牙骨扇面。一色的尽是红罗黄锦,镶珠嵌玉。或缀 寿星献挑,或镶双龙戏珠,或绣百凤朝阳,或串珍珠‘寿"字。一眼望去, 满殿上下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壮观极了。嘉靖天子红光满面,兴致勃勃,一边赏看,一边不时回首与众官说 几句什么,众官一个个神彩飞扬,受宠若惊,争着趋前与天子说话。众 人正欢喜间,忽然天子止步不走了,目光停在一幅字联上,不说不笑, 目不转防足足看了半晌。群臣见状,说笑声嘎然而止,尽往那字幅望去, 不看犹可,一看,尽都惊呆了。你道群臣为何惊呆?原来满殿寿联贺悔,皆是红黄紫绿,非绞即 罗。独独那副对联,却是白纸墨字写就,夹在一片大红大紫中,独特醒 目——醒目是醒目了,但今日乃是皇上寿辰吉日,举国同庆之时,最是 爱红忌白的日子,你倒拿这素白素白的纸联来贺寿,好似挽幛挂孝一 般,这不是红白颠倒了? 众官愈看愈骇然,各自心内嘀咕着:不知哪位糊涂虫,想升官想的 发懵了,弄出这等下策,看他这下倒是活得不耐烦了。且说众官张口结舌,不敢做声,呆呆望着天子。但见天子面带愠色, 咬咬嘴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说,后来喝命翰林学士陈信将联文 念读。陈信领旨,走上前去摇头晃脑读起来。读道: 仰圣恩浩荡,文不爱财,武不惜死,天下太平普天庆; 承国运恒昌,上有忠臣,下有良将,圣上洪福寿无疆。听陈信念罢,天子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叹了口气,说道:"联 文倒是很好,只可惜如何竟用白纸黑字写来乱了规矩?"随即问道:"此 联何人所献?"陈信回道:"落款乃锦衣府西牢营狱官陈午拜叩。"天子 道:"身为狱官,必食傣多年,他敢出格送此奇联,必有缘故。联倒想见 见此卿,看他有何高论。"当即降旨: "宣西牢营狱宫陈午进殿。” 殿头官急把旨意传下,殿前校尉赵典领旨,扬鞭跃马,单骑疾驰, 飞也似去了。话说狱官陈午,因官位不大不小,只有进贡寿礼的福气,还够不上 入朝面贺的份儿。那日差人把礼品打点包装,抬到了锦衣府。锦衣府 将属下各暑司所贡礼品一一归类入册,派车马一齐送往朝中进贡献 贺。陈午因今年得甘乔嵩代笔,拟得佳联一副,心内很是高兴了几天, 礼发去后,也就渐渐忘过了。这天用过早膳,陈午老爷到牢营例行巡视,巡查未及半时,忽见狱 吏慌慌张张来报:"老爷请速回府,有旨意。"陈午闻报,大吃一惊:"今 日非同小可也!做了廿多年小官,那曾见过圣旨直传到我府上?"不知 是祸是福,心儿不由得提到嗓子眼上,急急忙忙打道回府。将到家门, 远远地见门外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正在那里昂头嘶叫,踢踏不止。陈午 赶紧撩衣一溜小跑,跨进门来,但见殿前校尉赵典腕悬马鞭,正在中堂 走来走去。校尉见了陈午,略略拱手施礼,叫道:"圣上放命,宣西牢营 狱官陈午速速入朝陛见。" 陈午急唤家人备马,匆匆换了朝服,与校尉并警而去。须臾,早到 午门外,两个下了马,陈午疑虑重重,心神不定,小心翼翼问道:"请教 尉爷则个,不知此番宣下官入朝,是何缘故?"赵典扬扬马鞭道:"我又 不是内殿当值,哪里晓得?内殿传谕下来,我便来了。陈午见不得要领, 愈加忧虑,转而又想道:"事到如今,忧亦无益,既 来之,则安之,待会面圣便知分晓。"于是硬着头皮人殿,入了中门, 碰见翰林院学士陈信迎面走来,忙一把扯住。原来陈午在同僚家宴上 与陈信见过面,也算是一面之交了,当下扯住陈信,急急问道:"陈学士, 你一向消息灵通,可知圣上此番宣召,乃因何事?"陈信把头直摇,说 道:"你也是个明白人哩,谁让你贺寿送幅白纸联来?"陈午猛然想起: 天哪!是因寿联之事,看来竟是凶多吉少了。想当初也曾疑虑,给圣上 贺寿乃性命交关的事情,随便得么?不合一时误听甘乔嵩之言,今番果 然惹出事了,真真悔之不及,此时怎生是好?想及此,胸中如有小鹿蹦 跳,怦怦不止。入到殿前,陈午遥望天子便"扑通"跪下,膝行至殿上,诚 恐诚惶,双手抚地,纳头叩拜,口称:"微臣陈午,奉诏参拜我皇些下,愿 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赐平身,陈午谢恩抬头,见天子满面仁慈, 心内稍宽。天子开言道:"陈午,联且问你,给联送白纸寿联,独出一格, 用意何在?"陈午俯伏于地,惶惶奏道:"微臣罪该万死!不合一时昏愤, 误听罪民甘乔嵩言,一味贪求奇雅,贡献此联,有负圣恩。" 天子道:"据卿所言,进贡此联乃误听人言,非汝本意?" 陈午道:"正是。微臣因见辖下囚犯甘乔嵩颇有才学,便委其代拟 寿联,以讨腔下欢心,不期弄巧成拙,反惹下罪祸。伏望睦下垂慈,宽恩 释罪,臣不胜感激涕零。"言讫目中垂泪,惶惶拜叩。天子道:"联非怪罪,因见此联别开生面,文雅字佳,甚合孤意,却 不知为何用白纸黑字写来,违了规矩。今既非你所写,朕着你速去将甘 乔嵩带来,联亲自问问他。"陈午见这般说,略略放心,急急忙忙谢了恩, 领旨下殿去了,且丢过不提。话说这一日,甘乔嵩正在牢房内闲坐观书,忽见送饭家人匆匆走 来,告说有朝官传旨,宣陈老爷入朝去了,去的甚急,颇为蹊挠,正不知 凶吉如何,特来与甘兄说知。甘乔嵩想了想问道:"今天日历几何?"家 人答道:"皇历三月十三。"甘乔嵩道:"是了,无须担忧,今日乃圣上寿 辰盛典,老爷必是进殿朝贺去了,大吉大喜的事,大家尽管放心就是。" 家人道:"老爷临行时说,做了半世小官,从未有幸进殿朝贺,今番圣旨 直传到府,怕未必是好事,嘱家里小心在意着点。因此,夫人总放心不 下,坐立不安,特差小人来向甘兄请教,说甘兄见多识广,或许略知一 二,你道端的是吉祥事么?"甘乔嵩笑道:"常言吉人自有天相,老爷半 世未得过人殿面圣之幸,今番去了,敢是要升官发财了。怪不得今朝早 起,一群喜鹊在牢营上空盘飞了半日,吱吱喳喳噪个不停,原来却是应 在陈老爷身上,喜事临门了,回去叫夫人放心罢。"家人道:"倘真如此, 则谢天谢地了。"说着,欢欢喜喜的去了。甘乔嵩倚在床沿,捧起诗经翻看,翻了几页,却看不下去,老觉得 眼皮跳,心走神,肚内老寻思着陈午入朝之事。虽说把家人打发去了, 其实自己也放心不下,肚内暗忖道:陈兄此去,真吉祥便好,倘有不测, 怕是连我也走不脱干系了。为何?只因那日心血来潮,胆大包天,乘酒 兴替陈兄写下献贺圣上的对联。天子隆下,九五之尊,可是好侍棒的么? 说好说不好,全凭他一时心景,欢喜了说你好,万事大吉;烦躁了说你 不好,便有杀身之祸。自己一个带罪的囚犯,逞什么能?真乃不知天高 地厚„„ 甘乔嵩双眼直瞪瞪望着屋顶瓦梁,呆呆的想了一回,转而又自慰 道:"我堂堂七尺男子,哪里怕得了许多?大不了是个死,头颅搬家的事 儿,何况现在祸福未卜呢„„"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由远而近。须臾,马到牢门前,跳下一人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 陈午老爷来了。甘乔嵩一骨碌翻身下床。陈午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道:"甘老弟,这 下可不得了!天子口谕,宣你即时入朝隆见,十万火急,速速动身!” 卡乔嵩急问道:"却是何故?"陈午道:"还不是因那幅寿联?刚才吓 了我一身冷汗,魂都没了,现在虽赐无罪,却也放心不下。唉,本想一心 取悦圣上,不料反惹下大祸!且上马再说罢,这一回,正不知是你累了 我,还是我害了你了。"此时狱卒早牵过马匹,二人各各上了马,扬鞭跃 马飞驰而去。半路上,陈午将刚才天子当殿垂询一节备述了,甘乔嵩听 罢笑道:"陈兄但请放心,以我料之,平安无事。退一步说,万一有祸,我 自一力承担,不关陈兄事。倒是想不到呢,我这坐牢的囚犯,竟有幸入 朝面圣,可知茫茫天意不可料也。两个快马加鞭,且说且走,未几,已到午门前,两个下了马,拴了坐 骑,一路往里闯去,但见大门、仪门、内三门、内塞门,门门皆有长壮 武士把守。陈午一脸肃穆,目不斜视。甘乔嵩平生未见过这般阵势感 到很新奇,不停地左顾右盼,肚内寻思道:"原来皇宫宝殿竟是这般雄 伟壮丽,金壁辉煌,真真妙不可言也,今日有幸到这里一饱眼福,不枉 了虚生一世!" 入得内殿,陈午膝行而进。甘乔嵩不知规矩,见了陈午这般模样, 赶紧依样画葫芦,跟着陈午跪了去。只因平生从未行过这等大礼,但觉 得膝盖骨火辣辣的生痛。此时此地,痛又怎样?无可奈何,咬咬牙,一直 跪行至天子龙案前。那文武官员,见陈午身后此君,面皮白白,眉清目 秀,虽一身囚服,却不失斯文模样,暗暗寻思道:"怪不得写得一手好字, 原来是个犯罪的书生。" 当下二人参拜行礼,山呼万岁,天子赐平身。陈午奏道:"此人便是 代臣书写寿联者,西牢营囚犯甘乔嵩。"甘乔嵩匍伏奏道:"启奏陛下, 罪民甘乔嵩,不合一时酒后逞能,不知天高地厚,自告奋勇为陈爷书写 寿联,冒犯了天颜,实在罪该万死!"天子道:"联再三览读,觉得对联字 意俱佳,乃是上乘之作,甚合孤意,可见你胸中学识不浅,只不知因何 竟以白纸书写,违了常规?"甘乔嵩奏道:"陈爷初时也要用金汁红绞书 写,以应大吉大利之景。罪民因想,凡事物总以奇为稀,以稀为贵。似 想腔下寿辰盛典,普天之下万民同庆,送礼品献寿词者,不计其数,摆 挂满殿上下,满眼红黄紫绿,看是好看了,无奈陆下政事繁忙,日理万 机,岂能分心小事一一过目?因此罪民劝陈爷改以白纸书之,以使陆下 见之则惊,惊必细读,方不枉了陈爷一片忠心美意也。"天子闻奏,龙心 欢喜,笑容满面,又问道:"这般标新立异,你就不怕朝庭震怒赐汝死 罪?"甘乔嵩不慌不忙奏道:"自古至今,室外贴红联,室内挂白联,大抵 如此,各取吉雅之意也。现今此联书于宣纸,又衬以红绞托边,既得其 雅,又不失吉庆之意,是吉雅兼得也。罪民想,陆下圣明仁德,是必深明 此理,读了此联,必知其意,绝不会因此怪罪于臣民,倘因此联而加罪 于臣民,岂不取笑于天下?险下决不会作此愚昧之举,则罪民亦无杀头 之祸也。"直说得天子龙颜大悦,连连点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群 臣百官听了甘乔嵩一番言辞,大为惊讶,纷纷交头接耳:"想不到此囚 犯巧舌如簧,能言会道,直说得腔下心诚悦服,真真不可小观也。" 当下天子龙心喜悦,便细细盘问甘乔嵩:何处人氏?年庚几许?几 时入狱?犯何罪过?等等。甘乔嵩一一对答如流,末了道:"罪民不期因 经历此番磨难,竟得入朝拜谒陛下天颜,可谓天与之幸,纵获死罪亦不 枉了虚生一世了。"天子笑道:"联一贯求才若渴,广纳贤人,似你这般 学识,正求之不得也,岂有怪罪之理?联赐你无罪,暂留宫中,来日量才 委用,如何?"甘乔嵩闻此,始料不及,惊喜万分,但转念一想,却又喜忧 参半。喜者,获赦无罪,性命可保,归家有望矣;忧者,留用宫中,伴君如 伴虎,不知是祸是福?„„正傍惶间,陈午在旁扯扯衣襟,喝道:"还愣 什么?赶快谢恩!"甘乔嵩猛然醒悟:"朝庭之上,天子脚下,能由你胡思 乱想?"于是赶紧俯伏谢恩:"怪下皇恩浩荡,垂慈于民,罪民甘乔嵩深 蒙天恩厚爱,得赦无罪,实乃死而复生,不胜感激涕零。罪民今生今世 愿为犬马,报效陛下赦罪隆恩!"言讫再三拜叩。天子龙心欢喜,命黄门 官引甘乔嵩入后宫安顿去了。陈午谢恩下殿,一头走,一头肚内暗暗寻 思道:不期因白纸寿联引起风波,弄出一波三折,如今落得这般结局, 真真始料不及也——难道是甘乔嵩前世积德命中注定?„„殿上百官 纷纷争相出班启奏,称颂天子不论贵贱,唯才纳用,如此圣明贤达,实 乃国家之幸等等。如此这般,又喧闹了半日。天子因何今日这般仁慈, 不但赦免甘乔嵩罪过,还留用于宫中?欲知缘故,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五回 比文才乔富压群儒 拜太傅朱恩得良师 话说太子朱恩时年五岁,天性灵慧,顽皮好动,正当开蒙拨翳之时, 天子降旨,行文各州府,令寻觅博识饱学之士,入宫司太傅职,专门管 教太子。不料前后选换了几个,到任长则十天半月,短则数日,都道力 不从心,自辞去了。竞无一胜任者。也难怪,太子者,皇后的心肝宝贝, 未来的真龙天子,管得严紧,怕委屈了太子,更怕得罪于皇后;管得宽 松,他又任性胡来,什么也学不进去,端的是宽严皆误也。所以至今太 子无人管教。当日,天子见甘乔嵩反应灵敏,言语清楚,博学明辩,文笔俱佳,暗 暗寻思道:"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也,委此人以太傅 之职,岂不正好?"于是宽恩释罪,留住后宫,只待与皇后斟酌,再向甘 乔嵩挑明,令受太傅职。那一日,天子退朝回后宫,着宫娥唤皇后议事,宫娥急忙去了。没 移时,便闻阵阵欢声笑语由后花园拱门那边飘来。看时,皇后及众嫔妃, 一个个轻移莲步,款摆湘裙,娇填嘻笑,袅袅婷婷,正往这厢飘然来了。众妃见了天子,俱娇滴滴向前道一声万福,皇后问道:"陛下宣召,有何 吩咐?"天子却反问道:"太子不是在你身边么?皇后道:"正不知往何处 去了,好半天没见着影儿了呢。唉,稚子无人管教,越发无拘无束了。" 天子道:"皇后所言极是。"皇后又道:"依妾身之见,还是赶紧寻觅良师 入宫为好,免得天长日久,荒了太子学业,隆下以为如何?"天子道:"朕 何尝不是这般想?只因久觅未得其人,今日正欲与皇后商议此事。"皇 后道:"妾身乃妇辈女流,不懂宫外事情,陛下自决可也,何须商议?"天 子道:"太子乃你我二人骨血,非比别事,理当慎重。今日偶得一人,已 暂留在宫中,今与皇后说知,看看可否留为太傅。"便将寿典上因白纸 寿联引出甘乔嵩之事细述了,说道:"此人乃岭南人氏,年届而立,斯文 博学,甚合孤意。又恐凭一联之才一面之识而委任过于草率,以是心内 踌躇未决,特与皇后斟酌商议。"皇后笑道:"此有何难?既是隆下有疑 虑,可复面试,合则用,不合则退去,岂不是好?"天子道:"所言极当。"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和风拂面,天气晴朗。天子用罢早膳,神清气爽,想起昨 日与皇后商议之事,便传口谕,说今日不临朝,只宣翰林学士陈信,参 政知事李木,新科文武状元赵山、陆仁,并几位老臣,人后宫伴驾待候。群臣百官早起五更,会集在待漏院候驾,见了这般说,各自散去了。天 子又令执事太监召甘乔嵩随行侍候。未几,甘乔嵩奉召而来,拜见了天 子,肚内寻思道:"群臣在此,正不知因何事召我呢,天子面前,只得百 倍小心。"见众官侍立君侧,便侍立于众官下首,静候天子口谕。嘉靖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正在那里和皇后说话,见诸 官到齐,笑道:"联今日心清,不思朝政,只想雅乐,故邀众卿相伴游玩, 诸位可免君臣之礼,不必拘束,都要尽情玩乐才好。"众臣齐道:"承蒙 隆下恩典,与臣同乐。臣等莫大荣幸。但愿隆下欢颜常驻,永乐天年。"于是宫娥前引,太监执幢幡宝盖伴待左右,天子皇后出离金銮宝殿, 同移玉步往西御花园来,众官簇拥随后,甘乔嵩也紧随去了。此花园紧挨后宫西侧,称西园,与东园相比,别有一番景趣。但见 怪石嵯岈,古树参天,茂林修竹,浓阴蔽日。藤树掩映中,金黄色的琉璃 瓦檐若隐若现。正中一丘小山上,屹立一座青砖宝塔,塔檐八面扬翘, 塔尖高耸入云,远远望去,好似一柄宝剑直插长空。小山脚下是一碧清 池,池面波光粼粼,池边浅水一带长满莲荷,那莲花荷叶新残相间,红 绿离披,有刚露尖的,有随水浮动的,更多的是撑出水面,高低参差,随 风摆动,远观如一把把小绿伞。荷伞下隐隐见两对鸳鸯泛游嬉戏,来往 穿梭,好不悠然自在。天子与众官沿着竹篱边石子漫的小路一路赏看 一路走,转过小山丘,看看前面竹林中露出一角飞檐来。原来,此处乃是天子皇后盛夏避暑之所,名唤"日月轩",太子的书 房,亦设在这里。这般清幽去处,闲人轻易进不来,端的是个修学善地, 消闲好所在。天子今日带众官游到这里,却是别有一番用意哩。且说甘乔嵩平生头一回到此等地方,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 瞧,直喜得抓耳挠腮,心花怒放,肚内暗暗寻思道:这西御花园里,木石 花草皆是奇货珍品,我甘乔嵩枉活了半世,平日不说亲眼见过,就是梦 里也没见过哩„„正想间,忽听天子开言道:"此处乃太子日常读书所 在,可于此小憩片时。"略停又道:"朕想,众卿皆博学多才之士,甘乔嵩 则乃岭南才人,于此清雅胜景,诸位不妨滔个题目,填几句词文,弄弄 才学,显显文采,以图一乐,岂不是好?"众宫纷纷附和:"愿听隆下之言, 以助雅兴。"甘乔嵩闻此,暗暗吃了一惊:今日陪游,非比别事,竟是要 舞文弄墨,须得打醒几分精神呢!当下心内不免紧张,口里说道:"小人 才疏学浅,怎敢班门弄斧与众位大人同场填词作文?非是有意推托,只 恐扫了睡下雅兴。"众宫相视而笑:"这小子怯了,看来肚内未必有货 呢。"天子笑道:"一同游戏取乐,意在尽兴,众卿不必拘束才好。"甘乔 嵩道:"承睡下美意,小人只得尽心奉陪。"且说翰林学士陈信,先前因 天子凭一幅寿联便对甘乔嵩另眼相待,钟爱有加,留在后宫使用,心中 老大不自在:直把我等朝中学入的脸面搁哪里去了?此时见天子说当 面比文才,巴不得马上把甘乔嵩比下去,叫他在天子面前下不来台,当 下迫不及待趋前道:"老夫且先提个题外题,向甘乔嵩请教,可乎?" 甘乔嵩看看陈信,见他语气傲慢,满脸不屑,想了想说道:"小人不 才,愿请陈大人赐教。"陈信道:"请问,倘若眼前摆着两份东西,一份是 金银,一份是良心,任你二取其一,你选哪一份?"甘乔嵩脱口道:"这个 何须问?我取金银。"众官哄然大笑,交头接耳道:"这等村夫俗子,如此 贪馋,全无半点斯文风度,天子面前倒也直言不惭。"略停,甘乔嵩反问 道:"那陈大人取什么?"陈信道:"身为朝官,岂可弃良心而贪钱财?我 必取良心。"略歇一歇,陈信环视众官笑问甘乔嵩道:"何以这般贪财?" 甘乔嵩道:"非贪也,取吾所缺也。陈大人所取,不也一样道理么?"陈信 闻此,不觉一怔,深知话中有骨,又不好发作,众人尽皆愕然。天子见众 官尽无言语,笑道:"此乃斗舌之题,与文采无关,斗之无益,换个题目, 专比文才,如何?"陈信乐得顺水推舟,说道:"谨听降下赐题。" 天子想了想,说道:"如此,就比对联,即以联为题,陈学士出上联, 甘乔嵩对下联,比看谁来得又快又好。"众官看着陈信,陈信望望天子, 沉思片刻,一字一顿念道: "帝德乾坤大"。众人转头看看甘乔嵩,但见他略略思索便念道: "皇恩哺露深"。天子听罢,微笑着点点头。陈信又念道:"君恩深似海"。甘乔嵩目视前方,答道: "臣节重如山"。天子面带喜色,说道:"好,很好。"陈信见甘乔嵩两题应对得流畅 工整,一时难他不住,遂转身与众官低言几句。正说之间,只见太子朱 恩沿书房后竹林小径一路雀跃而来,手上捧着一只蜷辟,见了父皇母 后,叫一声"父皇",便倚在皇后怀中撒娇不止。天子皇后见了太子模样, 直乐得眉开眼笑。陈信随手指着太子念道: "子当承父业"。甘乔嵩愣了,嘴里喃喃道:"子当承父业,子当承父业„„"良久, 没见他念出下联,嘴里也不喃喃了,只自靠边静静站立。众官见状,估 想他是对不上了。参政知事李木叫道:"甘乔嵩如何不答?我等专此恭 候佳句。"甘乔嵩躬身施礼道:"惭愧惭愧,甘乔嵩三思未得其句,一时 对答不上。"众官见甘乔嵩输得爽快,尽都松了口气:"原来此君肚才不 外如此。" 陈信更是高兴,面露得意之色,说道;"下联我也有了,既是甘乔嵩 对不上,我且念与诸位教正,下联乃是:臣必报君恩。" 李木听了赞道:"好个‘子当承父业,臣必报君恩'。韵律工整,虚 实相应,好联好联,陈兄才思敏捷,真不愧为翰林学士也。"众官尽附和 称赞,直说得陈信洋洋得意,不时瞄甘乔嵩几眼。甘乔嵩倒不在乎,自 在一旁报嘴微微笑着。天子见甘乔嵩对不上下联,回头与皇后交换了个眼色,都笑了,不 无惋惜地对甘乔嵩道:"听陈午说,你在牢营内时常替人题联写对,轻 驾就熟,摇笔即来,京城内外都小有名气了。如何今日三题未过便对不 上了?"甘乔嵩奏道:"陛下垂问,小民只得如实相告,小民并非对不上, 却是因上联有不当之处,不好明说,亦不敢应对,如此而己。"众官见说, 面面相观,惊讶不已,不知甘乔嵩要说出什么道理来。天子道:"子当承 父业,即太子日后理当继承父辈祖业,登基为皇,如此正是顺理成章之 事,有何不当之处?"甘乔嵩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娓娓说道:"以小民 观之,非但上联不当,所对下联亦大大不合情理。""哦——"天子忍不 住催促,"速言其详!"甘乔嵩道:"依五常之礼,君在臣之先,父在子之 前。此上联‘子当承父业;将父业摆在子之后,是为不当也。下联‘臣 必报君恩',将君恩摆在臣之后,又不当也。整副对联,上联先言‘子父 ',下联再提‘臣君',尊卑贵贱之先后全颠倒了。如此不合伦理,纵然 联文拟得工整流畅,却称不上好联,隆下以为如何?"天子听罢,茅塞顿 开,大喜道:"可不是么,联亦见此联韵律对仗都好,却又似有所欠缺, 一时又说不上来,听罢甘卿一番高论,果然句句在理。如此看来,此联 实非佳品了。"众宫见此,不由不服。陈信更是满面愧色,无地自容,肚 内寻思道:"一时疏忽,不想竟老马失蹄了。" 不料甘乔嵩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陈大人不愧为翰林院学,联 文韵律对仗俱佳,可见功底深厚,小人甚为敬佩。我想过了,倘将联文 字词拆散,重排先后,不增删一字一词,却又可称佳联了。众位试看: ‘君恩臣必报,父业子当承。'可通顺乎?'众目惊诧之余,不禁点头称 妙。陈信嘴上不说,心中亦是认了。天子与皇后相视而笑,说道:如此 改动,果然好极,好极!好,好,至此,君臣之题暂且。以下任由众卿各自 尽情挥洒,随意起题而作,尽显各人才思之敏。” 话说众人皆朝庭命官,舞文弄墨于他们来说本是家常便饭,谁想 今日陈信比甘乔嵩不过,让他占了便宜,在天子面前栽了跟斗,面皮上 实在不好看。当下参政知事李木心有不甘,整整衣冠,大摇大摆向前 道:"待下官出一题,向甘乔嵩请教请教。"抬头四下望去,嗨,这天气也 怪,此地风和日丽,遥见东南方却乌云密布,电闪雷龟,雷声隐隐传来, 正下着雨呢。此李木果然文思了得,只见他轻咳一声道:"有了,我这上 联乃是: 玉帝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 甘乔嵩仰望天际,略有所思,随口念出: "龙王夜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盘。” 眼见甘乔嵩应对如流,李木心中有些烦躁,不免左顾右盼,心想, 弄个怪题难他一难,看他如何应答。于是望望对面小山,沉思半响,指 指小山上宝塔念道: "孤塔尖尖,万丈千层八角。" 此联果然怪绝。甘乔嵩搔搔脑勺,伸伸舌头没开言,过了片刻,但 见他笑容可掬,朝众官拱手行了个揖礼,悄悄退到一旁去了。众官相视 笑了:"这回总算把他镇服了。"天子见状,笑将起手:”甘卿.虽然才思 了得,不想高手亦有失手时,看来我大明天下贤才济济,诸位尽皆国家 栋梁,无须比斗了。"不料甘乔嵩却趋前奏道:"启奏隆下,小民不才,刚 才己对了下联了"。众人闻此,尽吃一惊:此子好大胆,竟敢在天子面前 说大话,刚才明明半语全无,现时却这般说,这可是闹着玩的?天子 道:"什么?刚才你一言不发,如何就说对上了?"甘乔嵩道:"适才小民 不是向众官拱手行礼么?这个便是对了他下联了。"天子惊讶道:"此话 怎讲?"甘乔嵩道:"小民拱手行礼,其意乃是:‘两手拱拱,五指二短三 长。'不正好对上了么?"天子听罢,抚掌大笑:"哈哈!真乃绝妙好极。以状代联,联是平生头一回领教!"众官怎么也想不到甘乔嵩有此一招, 俱自叹弗如,暗自寻思道:"真神了!哪里想到拱拱手也能对对联?此甘 乔嵩果然与众不同。" 且说天子满心欢喜,与皇后说说笑笑进了太子书房,但见案桌上 胡乱堆着书本,有翻开的,有泼墨乱涂的,天子看了,摇头叹道:"稚子 无良师管教,便至如是。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稚子无教,难成 才也。"太子精灵乖巧,见父皇母后入室,急急忙忙将案上书籍堆放整 齐,捂着蟋蟀的手弯在背后,不让人看,笑嘻嘻望着父皇母后。皇后又 爱又恨地在他额上点了一指,笑道:"你呀,难得好„„"天子见案头纸 笼有字迹,便取来读看,但见那字写得春蚓秋 蛇一般,歪歪扭扭写着: 荷苞尖尖,荷伞圆圆,一笔涂去,中了画状元„„ 天子摇摇头道:"真是乱七八糟——此文写的什么?"太子叫道:" 我作的吟荷诗!"皇后"卟哧"一笑:"以你之愚,能写出此诗文亦算难为 了。"天子回头对众臣道:"你等看看,稚子之诗,‘尖尖圆圆'的满纸胡 言乱语!我看么,乱也有乱的用处,此‘尖圆一元'四字,听起来还顺耳, 这么罢,众卿都来凑凑趣,便以此‘尖圆一元'为句引,论一事,滔几句 词文,一来取乐,二来指点太子,可乎?"众臣皆附和称妙,于是各人喃 喃着"尖圆一元",不免低首沉吟一番。须臾,新科文状元赵山向前奏 道:"微臣先滔几句,以博一笑,词乃:笔 头尖尖,墨砚圆圆,一笔写去,考取文状元。" 天子笑着点点头。又见新科武状元陆仁跨前奏道:"下官也斗胆献 丑,扯一段,词乃:箭头尖尖,弓弯圆圆,一箭射去,夺得武状元。” 天子听罢,又笑着点点头,肚内寻思道:"此二位新官,所拟词文尚 可,怎奈年轻气盛,句中不免有自我玄耀之嫌,过头些了。"口中却道:" 二位状元果然才学了得,文思快捷。那位爱卿尚有妙词?"边说边环顾 左右,双目不住往甘乔嵩这边峻,微微笑着。甘乔嵩胸有成竹,不慌不 忙向前拱手道:"小民已有词文一段,只因言及皇后娘娘,未敢贸然造 次,一怕恼犯皇后娘娘,二恐惹众官笑话。"众官见这般说,暗忖道:" 此小子不知又弄啥名堂,且看他如何说。"天子道:"甘卿有好词但说不 妨,联与皇后不怪罪。"甘乔嵩望了望皇后,皇后笑吟吟地端坐着,并不 言语。看官听说,皇后娘娘当时身着宽松华服,体态丰膜,腹部微微隆起, 望不见自家窄窄金莲,行走不甚灵便,明眼人不难看出,此乃身怀六甲 了。当下甘乔嵩向天子皇后鞠了一躬,说道:"小民甘乔嵩无礼了,皇后 娘娘乃是: 两乳尖尖,肚腹圆圆,一胎喜得二子,总揽文武状元。"皇后听罢, 满脸飞红,暗暗欢喜,天子乐呵呵道:"好,好,适才两位,一个考取文状 元,一个夺得武状元,皇后腹中幼子,一总包揽文武状元,岂不更妙?" 众官皆大笑起来。不想过了片刻,学士陈信却道:"此词文却似欠妥。娘娘腹内之胎,乃龙种也,将来是必继承父皇祖业,贵为天子,作一国 之尊,管天下太平,如何倒以状元喻之?"众皆愕然,细细想来,此话却 也说得有理。甘乔嵩泰然笑道:"陈学士虽饱读书诗,广才博学,今日竟是一时 糊涂也。"说着撩拨指头点说起来:"纵观古今中外,历代帝皇多是子孙 满堂,焉能人人荣登九五之尊?况今隆下膝前已有朱恩太子,聪慧过人, 日后必成大器,继父志而统领天下。腹中生灵,他日当乃国家栋梁,各 领文武之职,辅佐兄长,共扶祖上万年伟业,如此不正是顺理成章么?" 一席话,直说得天子龙颜大悦,皇后满心欢喜,众官皆心诚悦服,点头 称善。陈信自知失言,尴尬不已,一时无语以对,悻悻羞退一旁。再说太子书房虽是满地下散乱,壁上却挂着几幅名家字画,或山 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案上堆着几本名人书贴,摆一方宝砚,笔筒内插 几杆毛笔,整间书房,看去又不失书香雅韵。天子引众官坐了一回,正 欲离去,甘乔嵩却指指壁上画幅开言道:"启奏隆下,小民大胆动问则 个,此幅鸟图,画功深厚,众鸟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必是出自名家之 手。但小民不明白,为何那右上角空了一块,没一个鸟儿在那里?"天子 见问及鸟图,触动往事,心内感慨万千,捋捋龙须叹道:"说来话长也。此鸟图,是西番丹突王前年来访进贡之礼,乃西番名师所画,名曰‘百 鸟图',端的是好画,众官尽皆赞叹不已。为何那图空白一角?丹突王说 了,大明乃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替续之族,特空一角留大明学人题款, 如此合作而成一幅书画,留下千古美谈,足显我们友好之情也。岂料此 事一拖数年,至今未得适当词文填之,图上空白处依旧,竟成憾事了。" 甘乔嵩道:"陛下此语却奇,朝中学士车载斗量,如何不令填词以完此 美事?"天子道:"皆因丹突王有话在先,此乃‘百鸟图',所填词文须言 及百鸟之数,字里行间却又不见‘百'字于其上,方显本事才学。故虽 填词者众,却总未得合适佳句也。”“哦,原来如此"。甘乔嵩听得明白, 退归一侧,再无言语。不想参政知事李木向前奏道:"奏隆下,适才所见, 岭南甘乔嵩果然文才了得,何不使其填词此画?"天子道:"卿言极是, 正该如此。"李木又道:"三国古人曹植七步-诗,留下‘煮豆'诗流传千 古。甘乔嵩多才博学,何不仿效古人来个十步一诗,使我众人开开眼 界?"天子乐道:"好,好,好,甘卿何妨一试,便来个十步一诗,务使众卿 见识见识。"甘乔嵩肚内寻思道:"量我无名之辈,怎可与曹植并论?此 李木别有用心,分明要我在天子面前出丑。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一 试了。"便向前笑道:"承蒙陛下错爱,小民遵旨。"甘乔嵩言罢倒背双 手,往返踱步,众官静候一侧,恭听下文。一步、两步、三步„„六步 走过,甘乔嵩缄口无语,众人鸦雀无声。李木正待看笑话呢,不想到第 七步上,却昕甘乔嵩抑扬顿挫念出诗文来,细听却是: 天生一只又一只, 三四五六七八只, 凤凰何少鸟何多?白啄人问千百食。一步一句,跨第十步时正好念完。天子听罢大笑道:"甘卿端的了 得,不负众望,果然十步成诗,虽不比曹植,却已十分难得矣。"李木向 前道:"启奏隆下,以臣之见,诗文虽成,未免俗气,且又离题。‘天生一 只又一只,三四五六七八只',好似幼学小童作算题一般,‘百鸟'之意 何在?后两句‘凤凰何少鸟何多,白啄人间千百食'似乎尚可,只是又欠 费解。"甘乔嵩忙奏道:"奏险下,小民一介村夫俗子,原就学浅才疏,一 时情急,更无好诗文,万望隆下恕罪。"天子道:"吟诗作对乃清雅之事, 何须言罪?既成其诗,必存其意,你且把诗意解来。"甘乔嵩道:"前两句 乃言百鸟之意也,‘天生一只又一只',共两只,‘三四五六七八只'— —三四相乘,得十二只,五六得三十只,七八得五十六只,四数相加,正 是整足一百之数也。后两句‘凤凰何少鸟何多,白啄人间千百食',我 因想,图中只有一只凤凰,余者皆凡鸟,恰似朝中唯隆下是真龙天子, 其余皆凡夫俗人。想想我辈臣民,理当时刻为圣上出力分忧,现今却连 一首小诗也填不好,不知让百鸟图空挂至几时,倒让异国邻邦见笑了。如此,我辈不是白啄人间千百食么?"天子笑道?:"妙哉,妙哉,听罢解 说,方知此诗果然是妙语奇文。好好,无需多言,联意已决,就以此诗题 图,众卿以为如何?"众官见此,各各心知肚明,甘乔嵩名为自责,实是 影射众人,不免面有愧色。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只得附和道:"陪下圣 明,便用此诗最好。" 当下取来文房四宝,太监研墨,宫娥将鸟图平铺案头,甘乔嵩略略 推谦,提笔道:"小民遵旨下笔了。"于是抖擞精神,众目睽睽之下,凝神, 汲墨,抖腕,运笔,一挥而就。未几,在鸟图空白处便添四行飘逸秀雅的 行草题款。目睹甘乔嵩从容不迫之态,看那奔放流畅笔法,众官默默无 言,面面相觑,各自肚内寻思道:"我等皆不及也。"天子皇后欢喜无限, 笑道:"总算不枉了半日之游。" 却说天子皇后见甘乔嵩口齿伶俐,才思不凡,众官考他不倒,心内 自是欢喜,因想道:"必留此人作太傅,教习太子。"当下又游玩一回,天 子让众官退去,自与皇后漫步回宫歇息,不在话下。次日清早,执事太监赶来向甘乔嵩宣旨,旨意乃: 特赦免甘乔嵩之罪,出狱,受后宫太傅职,专司太子教习训导事, 务须尽心职责,勿负圣意。钦此。甘乔嵩接旨且喜且惊。喜者,想我甘某,因得州假冒按察,犯了皇 法,千里迢迢送京都受审,原以为九死一生,不死也剥一层皮。那曾想 到鬼使神差,托祖上洪福,今日竞获赐免罪出狱,端的是生死由命富贵 在天也。惊者,委我以太傅职,岂不是让我陪太子读书?太子者,皇上的 娇儿也,可是好管教的?况兼陪太子则近天子,近天子则险矣。古人有 云:"伴君如伴虎"。说不准何时何地无意获罪,脑袋便要搬家。我生性 浪荡,心在仕途之外,焉能静得下心作此教习幼学事?不受职封吧,却 是天子旨意,君要臣死,臣倘且不得不死,岂能有丝毫推托?罢罢罢,此 时此地,身不由己,为性命计,唯有遵旨而已。便向前拜叩:"谢圣上隆 恩。"太监又道:"今日可先回去准备,明日到职视事。"甘乔嵩道:"请 回禀隆下,罪民甘乔嵩遵旨。但是教管太子,非同小可,只恐罪民力不 从心,有负圣恩,碍了太子前程。"太监道:"降下有言,甘太傅无须多虑, 只管尽心施教,宽严悉听尊便,唯图太子学业长进。"言罢去了。甘乔 嵩不再言语,肚内寻思道: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权且安心供职罢。却 说甘乔嵩当日接了旨意,与太监说过,便趁空急急赶回陈午府上,见过 陈午,把如何留宿宫中,如何与众官比试诗联,天子皇后欢喜,赐太傅 之职等等细述了一遍,陈午盾开眼笑,越听越乐,说道:"这两天我一直 挂心着,不知将你如何摆弄?现今可好了,荣任太傅,位虽不显,却是天 子近臣,众官只得刮目相看,不敢小观,在宫内上下也算是个有脸面的 人了,连带我也脸上有光呢。你尽管放心干下去,说不定那一天时来运 转,前程似锦亦未可知也。"甘乔嵩笑笑:"自从到京,幸蒙陈兄厚爱,方 有今天新生之日,已是十分知足了。日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敢指 望锦秀前程?"陈午满心欢喜,吩咐家人摆上案桌,铺下酒食,携甘乔嵩 入席对酌。一面又差人往牢营将甘乔嵩行李什物尽行打点拴缚,搬回 府上来。当日开怀畅饮、至未时方散。陈午叫家人拿个盘子,托出一 大包银两,嘱甘乔嵩拿去作随身用度之资,甘乔嵩哪里肯受?说道:"陈 兄,我在宫中无老少,不须费用。"陈午道:"此银本是你卖字所得,今日 正该拿去使用。"甘乔嵩想了想道:"烦劳陈兄日后方便时,每年替我捎 若干银两到横州,接济家中老娘,则甘乔嵩感激不尽,亦了却心事一桩 矣。"陈午点头称善。当下叫一社健家人挑了行李,陈午与甘乔嵩双双 骑马,一路同行送往宫中。且说甘乔嵩入宫,住在"日月轩"太子书房隔壁。自此,每日里只与 朱恩太子作伴顽耍,尽情玩乐,或摘花戏蝶,或捕蝉斗蜷。时或两个也 在池塘边下钩垂钓,静静蹲上老半天。这可把个太子高兴得不得了,每 日欢天喜地,乐而忘返,常常是皇后频频使人摧促,才依依不舍回去用 膳。如此半月光景,太傅与太子不知不觉竞混得如朋友一般,全无师生 间的拘束了。一日,太子对甘乔嵩道:"甘太傅与别位先生就是不同,待 我好似兄长一般,全无师尊架子,玩得实在快活。只是,父皇叫太傅来, 不是要教我诗书礼学么?如今只顾玩乐,一旦父皇知晓,只怕难过关 呢„„"甘乔嵩望望太子,眨眨眼,歇了片刻,叹口气道:"我生性贪游 爱乐,一时倒忘了读书事了。如今幸得太子提醒,只得收收心了。从明 日起,我俩半日读书半日玩耍罢。"太子点点头:"如此甚好,悉听太傅 吩咐。" 于是自那日起,清早即闻"日月轩"书声朗朗,太子一早便随甘太 傅念书读经,习字作画,午后依旧游戏玩乐,钓鱼摸虾。说也奇怪,太子 就是敬服甘太傅,每日专心致学,全无顽皮捣蛋,时过半载,诗文字画 竟大有长进,性情也乖巧多了。天子眼见太子学识长进,言行有礼,又 见他净说甘太傅好话,不似先前老告先生的不是处。由是龙心欢喜,对 甘乔嵩倍加赏识,特恩赐傣禄加倍,不时还差人送些衣物布自美酒佳 酿到书斋来。却说太子本是顽童一个,天性喜动,因何就服服贴贴受甘太傅管 教?原来这顽童,先是甘乔嵩年少时做过来的,太子心中所想,他全然 知晓,故此投其所好,对症下药,先陪太子尽情玩耍,交了朋友,拉近了 感情距离。况且钓鱼摸虾亦能陶冶情性,待厮混熟了,再着手施教,况 兼又能寓教于乐,太子便从心底欢喜,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不知不觉中, 文章长进了,性情也渐改好了。这个便是甘乔嵩的精明处,不叫做教太 子念书,却唤做"陪太子读书"也。话说甘乔嵩潜心翰墨诗书,在日月轩书斋一心一意陪太子玩耍读 书,一时竟也能静下心来,别无异想,虽是朱恩太子童真幼稚,师生两 个倒也相处得融洽无间。偶或甘乔嵩也独自从后仪门出宫外闲走,或 徒步,或坐船,或乘轿,穿街过巷,下河上山,把个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古今胜迹,还有那十里秦淮河畔,都逛了个八九不离十。平时于宫前殿 后,见到群臣诸官,彼此或点点头,或打躬作捐。盖因百官皆知甘太傅 来历,都愿与他结识,图他在天子面前说几句好话。甘乔嵩呢,倒也随 和,逢人必和善相待,心底里却敬而远之。何哉?皆因甘乔嵩深知时下 官场昏暗,深幻莫测,当面刻意逢迎者,说不定便是背后落井下石者, 能有几个直心人?与其费神周旋无聊闲扯,不如回书斋观书养神。由是 除了不时到陈午府上小叙,绝少往别处府弟走动造访。光阴迅速,岁月如流,不知不觉早又过了两载。那一日,甘乔嵩正悠然悠哉在后花园闲走,一边观赏林木泉石,一 边静听鸟语溪声,忽闻有人呼唤,回头看时,见一御前随侍太监远远地 从园门处走来。待他近前,甘乔嵩急忙询问何事,太监道:"圣上口谕, 宣甘太傅速到后宫隆见。"甘乔嵩当即急步回书斋,吩咐过太子,匆匆 换了衣巾,随太监往后宫去了。未知此去凶吉如何,下回分解。第十六回众嫔妃同患美人病 甘乔嵩巧医病美人 话说御前随侍太监传天子口谕,宣甘太傅入后宫,甘乔嵩急急忙 忙去了。入了内仪门,远远地见后殿正中,天子正端坐在龙椅上闭目养 神,众宫娥簇拥待候左右,甘乔嵩赶儿步拂衣甩袖匍伏于殿前:"臣甘 乔嵩拜见我皇陛下。"天子闻奏,睁开龙眼,见了甘乔嵩,欢喜道:"哦, 甘太傅来也,联正候等多时。"随即赐平身。甘乔嵩谢了恩,动问道:" 陛下宣召,不知有何训谕?"天子面有郁色,长叹一口气道:"只因皇后 近年得了一病,心内发胀,口中无昧,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昏眩, 白昼常倦,断断续续两年了。太医院御医诊为产后虚脱,冷暖失调,正 气壅闭,邪气入侵,一向药石不断,久治未能根除,你看,这两日又犯 了。联刚才偶然想起,两年前你初来时,西牢营狱官陈午说你精通医术, 或许你倒能医治此疾,解朕之忧?"甘乔嵩道:"原来如此。"便想起,前 年皇后果然生下一胞双胎,正应了与赵山陆仁二位状元斗词时所说。不过,只应了一半,产的是龙凤胎,得一子一女。当时赵陆二位还当着 天子及众臣之面讥笑他:"甘太傅当初断说皇后一胎生二子,尽取文武 状元。现今却得一龙一凤,只对了一半,该如何说?"甘乔嵩当即反驳:" 生子生女乃天意也,世间凡人谁能准断之?况今陛下洪福齐天,上苍同 时赐他一子一女,此乃大吉临门,万千之喜,一子一女,合起来便乃‘好 '也,岂不吉祥之极?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有穆桂英捧印挂帅,有梁红 玉擂鼓督阵„„无数巾帽英雄争相为国建功立业。小王子取得文状元, 谁敢说小公主就作不得武状元?"一席话,直说得天子龙心喜悦,呵呵 大笑。二位状元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此乃别话,且丢过不提。却说当下甘乔嵩见天子说皇后有恙,叫他侍医,知道是推脱不得, 索性爽脆应了:"既蒙陛下错爱,微臣愿尽平生之力侍医。"天子令宫娥 陪皇后来面诊,宫娥急忙去了。未几,便见彩帘开处,珠围翠绕,香云霭 霭,环佩叮叮,宫娥彩女簇拥皇后款款飘来。看那皇后时,头戴平天冠, 身穿淡凤袍,虽然貌美倾城倾国,争奈杏眼失色,粉面无光,小宫女执 着拂尘、漱孟、巾帕紧随侍候。皇后来到天子跟前,见了礼,太监搬过 案几,宫娥铺上香巾,皇后坐下伸出纤纤玉手,缓缓搁在香巾上,宫娥 给皇后拉了袖口,露出脉来,天子叫甘乔嵩当堂把脉诊断。甘乔嵩摆摆 手:"无须切脉。"天子奇道:"宫中御医,逢诊必把脉,凭此推断病源,对 症下药,你如何却不把脉?"甘乔嵩道:"微臣所学医法,可把脉,亦可不 把脉。皇后娘娘乃冰肌玉体,臣不忍心碰触,望诊可也。望诊可知病情 七分,再辅以问诊,便知十足了。刚才陛下已将病况备述,现今只须望 诊可矣。"天子点点头:"难得如此医术,果然非同一般。"甘乔嵩趋前 将皇后细细端 详了片刻功夫,然后退坐案前,说道:"果然不出所料,娘娘指甲青, 唇口紫,面皮红,眼圈淡,皆因湿邪弥漫,清窍阻塞,清阳不开,浊阴不 降,血郁于内,内热上炎。此乃风邪侵内,气血逆乱之疾,乃产后滋补不 慎所至也。以往医者只知风邪之表,未辨内热之里,故虽汤药见效,未 能根除。此症岭南常见,中原少有,倒把御医一时蒙过了。隆下宽心, 臣先止内热,后治湿邪,十日之内,必得痊愈。"天子听说,将信将疑,心 内稍安。皇后亦面露喜色,但未敢放心,皆因以往听御医说此话者多 矣。甘乔嵩索纸笔写了药方,嘱太监道:"此方服三日,每日二次,三日 后我另有药方。"太监拿药方取药去了。甘乔嵩又对天子皇后说了些 宽慰之语,便拜辞自回书斋来。皇后娘娘服了三日汤药,果然日见脉气沉静,神安郁散。因何这般 见效?皆赖甘太傅确诊得病症根源,对症下药,加上国库御药齐全,药 力十足,所以这般速效。此后又加开药方,甘乔嵩另在西园小山中采得 鲜药两味,烘干研末,溶入药汤中。皇后又连服数日。到第八日上,皇 后娘娘玉体康复如初,病态全无。天子此时方深信甘乔嵩医术,心中大 喜,对皇后众妃说道:"甘太傅才学渊博兼通药理,真乃罕见奇人,宫内 得用此人,实脱之幸,亦即朝庭之幸也。"当下赏赐锦帛银两,差人送往 日月轩。因想起西牢营狱官陈午,乃引荐甘太傅有功之臣,便降旨封陈 午为东西两牢营单替且升三级,禄加二倍。自此,朝庭内外上下众人, 对甘太傅更是敬重。话说自医得皇后娘娘顽疾,甘乔嵩依旧在日月轩教导太子,闲来 尽将内宫书库旧书古籍搬来翻读。谁想此后皇后每有不适,总指俨甘 太傅开方调治,倒把宫内众御医冷落了。甘乔嵩于是便经常侍医于后 宫,每每侍诊归来,心内不免叹息:想我堂堂七尺汉子,屈教幼学倒也 罢了,而今又成了服侍皇后的冒牌御医,岂不可悲?由是心内渐渐疏 懒。如此,又过了半年之上。一日,甘乔嵩正在日月轩人神观书,忽见小太监到书斋传谕,宣甘 乔嵩到内殿,甘乔嵩闻召只得去,原以为是皇后召见,不想却是天子宣 召。见了天子,参拜礼毕,归边侍立。天子笑道:"今番宣卿来.,不为别 事,又因病症也。"甘乔嵩道:"臣观陛下红光满面,气血冲天,何病之 有?"天子依旧笑道:"乃心病也。""哦?"甘乔嵩大吃一惊:朝庭内外,政 事纷繁,内忧外怠,你争我斗„„天子心病,可是甘某医得?不若及早 却步。急忙拜道:"启奏陛下,心病非比别症,臣亦非万能之人,怎能医 得?实非力所能及也。"天子道:"朕得心病多时了,思之再三,非卿不能 医得,切勿推却。" "如此„„"甘乔嵩哑然,再无言语。天子又道:"虽说是心病,其实乃肌肤之疾。"目乔嵩道:"此话如 解?"天子道:"只因数月以来,内宫众嫔妃人人怠倦厌动,神情郁郁,茶 不思,饭不想,一副魂不守舍模样。以前也偶有数人得过此疾,今春以 来却猛增至数十人,近日更了不得,全宫数百美人无一幸免,都染上 了。满园内外只闻呻吟吁叹,凄凄惨惨,实在可哀可怜。太医院御医累 医不愈,束手无策,俱叹:奇症,奇症,药石难医。联因此事,寝食不安, 倘太傅妙手医得美人之病,朕心欢慰,心病即去也。"甘乔嵩见这般说, 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当下暗自寻想:常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众御 医吃皇粮拿皇禄,逢到奇症却不中用,可岂不尽是南郭先生?小病找我, 奇症找我,该叫我太医不叫太傅了。甘乔嵩心下老大不快,不过转而又 想,罢罢罢,历来只闻传说, 内宫花园胜似仙境,美女如云,我住日月轩 二载有余,近在咫尺,日日遥听内宫萧管悠扬,歌吹婉转,未曾有缘人 去过半步,天子今日使我医美人,何不趁机入内开开眼界?甘乔嵩主意 既定,便道:"听陛下言,美人病症乃同病相传,一传十,十传百,以至波 及全宫,确非等闲病症也,微臣须得细细诊查,确断病因,方敢下药调 治。"天子便令太监传唤宫娥数人到来面医候诊,甘乔嵩急忙道:"奏陛 下,内宫美人数百之众,各位美人体质有异同,诊望数人难断病因,须 得逐一诊视才好。" "这般说,须得逐个到此面诊?"天子不以为然,"后宫不比内宫,多 有内侍官员走动,数百宫娥到此候诊,抛头露脸的,成何体统?"甘乔嵩 道:"似此怎生是好?"天子沉吟半响,说道:"欲得病愈,焉能避医?罢了, 今番姑且破破例,来个移岸就船,朕陪太傅入内宫花园为宫人诊病罢。"此话正中下怀,甘乔嵩心中暗喜,嘴上却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微臣 入园,乱了规矩,恐惹天下人取笑。"天子正色道:"宫人出后宫受诊,须 面见太傅;入内宫视诊,亦须面见太傅。欲要病好,后宫内宫皆免不得 面诊,何来取笑之理?况朕亲陪太傅入园,何人敢笑?无须推托,只今便 去!"甘乔嵩低头搓手道:"陛下旨意,臣不敢违,诚恐诚惶,臣唯遵旨。" 言讫再三叩拜。话说宫奴前引,太监随后,甘乔嵩紧随天子,顺着弯弯曲曲的卵石 小径,往内宫花园而去。入得小拱门,一路尽是奇花异卉,暗香馥郁。再往里,迎面见一带楼阁亭轩,画栋雕檐,朱栏白石,兽面衔吐,雕龙刻 凤,百态千姿,果然是殿宇精致,金碧辉煌。更兼楼前斑竹滴翠,草木碧 合,好个清幽世界,端的是人间仙境也。又见三五成群美貌女子,散落各处,有亭内坐的,有花前站的有古 树下倚的,一个个眉如翠羽,肌若白雪,腰如束素,齿若含贝婿然一笑, 惊人魂魄。正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 朱则太赤,众嫔妃之美艳,端的是倾城倾国,闭月羞花,果然名不虚传 也。甘乔嵩呆呆望得出神,一时竞销魂醉魄飘飘然若羽化登仙。正迷 迷糊糊间,猛然惊醒:我随天子来,不是为美人诊病么?一时迷醉其中, 倒把正经事忘了。众嫔妃正娇懒洋洋你依我偎之际,忽见天子一行徐徐而来,一个 个惊喜万分,如饥似渴,情痴痴的尽向这边望来,那倦态竟一下子减了 三分。天子道:"太傅见了么,这满园内外美人一个个都心神不定,郁郁 寡欢,怎不叫联心中忧虑?"甘乔嵩道:"奇哉!微臣也曾走南闯北,算是 见过世面了,啥病症没见过?独独是这数百佳丽同患的‘美人病',不说 见过,闻所未闻也。"天子道:"太傅亦无法调治么?"甘乔嵩道:"未曾诊 断,不敢夸口胡言,且先诊看再说。"甘乔嵩初见众美女,被那美艳绝伦 惊得魄醉魂飞,但毕竟是顶天立地男子汉,过了片刻便定下神来,细心 地把那病美人诊察了-番。再说众美人见天子一行到来,一个个喜上眉梢,含情脉脉的尽往 这厢频送秋波。甘乔嵩吃了一惊,肚内暗暗思量:我甘乔嵩平生未曾正 眼与妙龄女子对视过,今日假借天子之威,倒将众嫔妃痴望了个够,真 真艳福不浅也。一时竞心慌意乱,脸颊飞红,不想因此一惊,倒将美人 病由猜了个四五分。天子一行到了花园正中八角亭,分君臣坐了。宫奴献了茶,天子心 内焦急,命太监将众嫔妃召唤拢来。没片时,数百病美人都来了,顺着 廊阶花径一溜儿排了下去,弯弯曲曲好似一条五彩缤纷的长龙。甘乔 嵩双手叉抱在胸前,正襟危坐案后,众美人一个个款步提衣依次前来, 轮到案前,必抬头含情脉脉的注视甘太傅,那一双双媚眼,直逼得甘太 傅气急喘促,热血涌动,诊罢百几十位,甘乔嵩便满额汗珠,混身上下 都说湿透了。天子问道:"太傅何故汗热至此?"甘乔嵩自知失态,胡乱 说道:"众美人果然奇病,阴邪之气咄咄逼人,微臣阳刚之体寡不敌众, 一时抵挡不住,以至热汗不止。"天子道:"这般说时,太傅已知病根 了?"甘乔嵩道:"病由已知五分,未明十足,尚须继续把脉诊视,才有十 分把握。"天子道!:"太傅只管用心诊断,无须顾忌。"甘乔嵩于是静心 定神,继续诊看。美人长龙又缓缓向前蠕动。甘乔嵩不敢与美人对视,双眼眯缝着, 但看口鼻耳根处。偶或也凝神切脉片时。那美人但得太傅切脉者,皆 神情激动,香汗淋漓,切脉毕,仍迟迟不肯移步离去。如此这般又腾闹 两个时辰,总算诊视完毕。甘乔嵩以袖拂面,抹去额上汗珠,此时忽然 感到口干舌燥,腿胀腰酸,屁股也坐得麻木了。太监扬扬手,宫人急忙 献茶,甘乔嵩接了盏子,咕咚咕咚一口灌下去,抹抹嘴,长长舒了口气。天子急不可耐道:"太傅诊视既毕,可知病根如何?"甘乔嵩呆呆想了半 响,忽然拂袖撩衣铺胸纳地奏道:"微臣有负圣恩,无力医治此病,祈望 隆下恕罪。"天子焦躁起来,皱皱眉道:"如此说时,众位爱妃竟是不可 救药了?"甘乔嵩道:"美人之病,论医理乃血郁于内,阻遏脉络,气血逆 乱,内热上炎。说得浅显些,即是阴邪过盛,阳气不足。阴阳一旦失调, 便是这等忧郁滞中症状,天长日久,此病便无药可救也。"天子道:"太 傅此言差矣,既知病由,便可对症下药,如何竟说无药可救?"甘乔嵩 道:"陛下所言极是。此病怪,药难求,但倘用心选觅,药还是能凑齐的。臣所虑者,乃药引不可求也。故此臣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力医得此症。"天子道:"宫中药库囊括四海药物精华,什么药没有?太傅如何信口便 道无此药引?"甘乔嵩道:"所需药引,非同一般,国库内没有。不过,国 库内虽无,却又随处可见。臣所虑者,恐陛下不肯用也,有而不用,有亦 当无,此病怎医?故臣还是无计可施也。"甘乔嵩依旧俯伏在地。天子 赐平身,道:"朕因众妃之疾,朝思暮虑,广求良医而不得。今既有药可 治,纵然倾尽国库亦在所不惜,哪会有药而不肯用之理?太傅只管开药 方,不必多虑,只不知此味是何奇药?"甘乔嵩望望天子,皱了皱眉头, 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吞吞吐吐起来。天子见状,甚觉好笑:"平 日里太傅伶牙俐齿,唇枪舌剑,最善言词了,如何此时竟似换了一个人, 不会说话了?"甘乔嵩道:"微巨非是一时语塞,其实乃心内惶恐,只怕 说出来得罪于陛下,岂不自讨苦吃?由是顾虑重重,欲开口又不敢言 也。"天子斥道:"看你也是个男子汉,却又这般妇人见识!快说,欲用何 药引?"甘乔嵩道:"微臣刚才说了,此病阴盛阳衰,气血业已失调,臣开 活血通络之方,用药十味,服用七日,便可见效。然须辅以阳气药引,方 能确保根除,永不复发。何为阳气?即气血旺盛男子之气色也。"天子 道:"依卿之见,乃割取男子热血,和药服用?"甘乔嵩道:"非也,割取男 子之血,乃静浊物。臣所指,乃男子阳刚之气色也。"天子道:"何以服 用?"甘乔嵩道:"无须口服,只需望闻可也。"天子道:"何为望闻?"甘乔 嵩道:"即在服药期间,使众美人每日皆得望闻壮健男子气色,以此调 节其体内气血运行。美人之病因何而起?皆因宫中阴盛阳衰,阴邪弥 漫。纵然是惯受风霜雨雪之村姑农妇,久居此地亦难免一病呢,何况众 嫔妃皆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之人?陛下不见么,刚才陛下入园之初,众 美人皆精神倍增,盖因得一时望闻之故也。"天子听罢,先是惊讶,继而 大悟:"太傅此言有理。自今春以来,因朝政繁忙,联竟未能偷闲入后宫 半步,倒把众嫔妃冷落了。如此看来,美人之病因朕而起,亦即朕之过 也。自今日始,朕时常人园陪伴,与众妃晨昏相处玩乐,只要众妃能康 复如初,朕愿不辞劳苦。"甘乔嵩摇摇头道:"美人沉病已深,积重难返。陛下阳气虽盛,争奈势单力薄,纵然日日人园陪伴,亦无济于事矣。"天 子道:"似此如之奈何?"甘乔嵩道:"后宫园中每日不是有多名太监浇 水拔草料理花木么?依臣之见,不若选调精壮男子若干,替代太监每日 辰时入宫劳作,申时送离园门,如此事务既通,又可使清阳之气弥漫园 内,美人顽疾可望得根除矣。陛下以为如何?"天子闻此,面露不快之色, 沉吟良久,左右为难,说道:"如此一来,宫规乱矣。倘有差池,岂不为世 人所耻笑?”甘乔嵩道:"陛下有不放心处,可差太监若干督守,似牧羊 放马一般,只视为药物,不当作人,可乎?"天子望着满园病焉焉的美人, 心絮烦乱,寻思半响,叹了口气:"罢,罢,罢,顾不得许多了,便依卿言 一试罢。"甘乔嵩道:"降下圣明仁德,美人之病可望痊愈了。当日诊病归来,太子已离书斋回宫去,日月轩内外,清静清静。甘 乔嵩但觉得浑身怠懒,脑门发胀,好似大病了一场。不是么,多年闯荡 江湖,啥阵场没见过?唯是今日这般直面数百美女咄咄逼人的目光,却 乃平生头一回也!人非草木,安能坐怀不乱?不过,在此深宫之中,天子 跟前,却万万疏忽不得,稍不留神,便招至杀身之祸,可是闹着玩的?明 知那众美女,正当妙龄之际,情飘飘,欲荡荡,偏偏被困在高墙深宫内, 每日只见些不男不女的太监出入走动,半年里没见过真男子影儿,日 日郁闷哀怨,如何不病?天子面前不好明说,随便胡话些阴阳之说,给 圣上出那么个馊主意,让深宫美人得见见真男子,一饱眼福,笑乐片时, 好歹算是做得善事一桩也。众美人倘若知晓甘某恩德,不知要如何感 激呢„„,甘乔嵩一头想,一头暗暗发笑,欢喜得忘了用晚膳,只顾在 日月轩前草地上走来走去。次日,内侍官奉旨前往御林军禁地,选调精壮军汉人宫。忙乎半日, 百里挑一,挑选得二十名军汉,个个年轻力壮,牛高马大,都提调到内 宫使唤。先由太监向众军汉教习一番御园花木护理技法,又演练一番 内宫礼仪法度。再三交待皇室规矩,注意事项,务令小心谨慎,遵章守 纪。三天后由五名督管太监引领,分头往后宫御园各处做工去了。众军汉自从选调到后宫作事,每日里浇花剪木,锄苗拔草,晚上归 来,有酒喝,有肉吃,还能按时领俸银,比那军营生活,远胜十倍了,心 内不用提有多欢喜,人人双掌合十,暗暗庆幸道:"阿弥陀佛——圣上 此举,实系千古未有之旷典朦恩也。不知那世积的阴德?今日得好报应 了。"由是众军汉日日按时入园劳作,尽心卖力,百倍勤快,见了众美人, 个个像乌龟王八,吓得缩脖低头,只管望着自家脚趾尖,脸涨得红红的, 任那美人指指戳戳调笑取乐,哪里敢正眼相观?红日偏西时,太监督领 着,结队而归。如此这般,日复一日,不知不觉过了十几日。话说那众美人吃了汤药,每日又尽得围着众花工说笑取乐,心情 愉悦,体力康复,恰似早苗得雨,脸色竞日渐红润起来了。督管太监每 日都向天子禀奏园中事务,天子得知众美人病体日渐好转,龙颜大悦, 又正值政事缠身,要往南方视察,于是放下心来,携皇后宫奴,近臣爱 驹,出离金銮宝殿,乘凤辇龙车,起驾南巡去了。且按下不提。再说众美人病体渐渐康复,一改昔日倦懒娇态,但觉浑身热血翻 涌,春心哄动,于是整天叽叽呱呱嬉戏打闹不止,对众花工不但围观调 笑,趁太监没在时,也敢动手动脚拉拉扯扯起来。由是你捏一把,我拧 一下,淫情脉脉,嘻哈大笑,直把众花工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所措,叫又 不敢叫,躲又躲不了,心内都想,倘被太监看见,这还了得?众美人却 不怕,也有法儿,不时将些金银首饰塞进太监怀里,或是酥胸半露,装 娇撤野的搂着太监,"叭,叭,叭"就是一阵狂吻。看官,别以为太监因割 了那事物儿,心里便如死水一潭,其实平时也极想亲近亲近众美人,无 非因惧怕皇法,众美人又不理不采,便只好将一厢邪念埋在心底。今日 忽然得众美人这般亲热,真好似掉在密缸里一般,浑身上下甜丝丝的, 正是求之不得了,何况不时还得些金银首饰呢。因此上那太监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任由众美人摸弄花工,胡作非为,只当作没看见一般。转眼又过十日,众嫔妃越发放肆,竟将花工推推拉拉一直拖到内 宫深处去了。有道是干柴放在烈火边,难怪其燃,到了这个份上,任是 铁石心肠汉子,那焰腾腾欲火亦是按奈不住了,什么斩头剁脚,五马分 尸,由他去吧,便是死也作个风流鬼。于是自那日起,"所乐非吾独,人 人共此情",众花工再无心思浇花剪木了,每天入园,铲锄水桶还没放 好,众美人早蜂涌而上,众星捧月般,几十个围一个,厮搂厮抱拉到宫 房深处,姿情玩耍,无所不至,翻云覆雨,如胶似漆。几位督管太监各各 得了好处,欲管不得,任由他去。园内之事,天知、地知、太监知,只瞒 着园外之人。光阴似箭,日月如梳。且说天子携皇后驾巡江南,沿途一路体察民 情一路游玩,倏忽便过了月余,看看时近初秋,便传谕摆驾回朝。因一 心牵挂着内宫众妃,天子回京次日,特宣甘太傅后宫侍候。甘乔嵩闻召 而至,见了天子,俯伏于地奏道:"臣甘乔嵩拜见我皇陪下,愿我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天子赐平身,开言道:"近因国事繁忙,奔波在外,无暇过 问内宫众爱妃病情,不知近况如何?"甘乔嵩道:"臣不敢过问,故亦不 知详情。不过,臣原料美人服药十日便可病除,至今已过月余,想必早 康复如初矣。"天子道:"但愿如此。"于是令甘乔嵩同往内宫花园巡视, 探看众妃。却说内宫花园内太监人等,因人人心怀鬼胎,消息特别灵通,天子 未到,全宫上下都知道了。于是众花工规规矩矩,或修竹,或剥树,或栽 花,或拔草,人人各司其职,皆在忙时。那皇妃宫娥,三五成群咕咕呱呱 嘻戏耍乐,再不敢围着花工胡闹了。甘乔嵩随天子顺九曲回廊转了一 圈,但见众美人个个妖艳如玫瑰,芳香似芝兰,温柔如春水,明净胜秋 波。见天子驾到,人人尽显千种腐施,万般妖挠,俱涌向前来娇滴滴情 脉脉道了万福,全无倦弱之态了。天子见状,不由得心花怒放,龙颜大 悦:"哈哈,竟得众妃娇美如初,太傅果然药到病除,真神医也。"甘乔嵩 一眼三关,见了众美人的康复,也见了那些花工的异常模样,肚内暗暗 吃了一惊,心儿直提到嗓子眼上,口中胡乱应道:"陛下过奖了,微臣无 非偶得天助,一切托赖天子洪福,神医不敢当,不敢当也。"甘乔嵩因何 吃惊?只因众花工入园之初,个个身强力壮,阳刚伟岸,现今却人人双 目深陷,皮包骨头,一副老态龙钟模样。虽说正在淋花除草,却是强打 精神勉力而为,有的还哈欠连天,瞌睡不止。甘乔嵩心中明白:短短数 十日时间,便成这般模样,其中缘故非同小可也——倘天子疑心起来, 这还了得?正惊骇间,忽闻天子问道:"此花工怎么又换些瘦弱老者来 了?"原来天子欢喜之余,也注意到了。督管太监战战兢兢向前奏道:" 启奏隆下,此花工还是原先选调的军汉,只因连日劳作辛苦,体力不支, 加之贪饮暴食,不服水土,以至每日腹泻不止,臭屁连天。因此上,月余 光景便成这等模样,并非换了人役。"天子似懂非懂,"哦"了一声。甘 乔嵩插嘴道:"太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劳作辛苦乃其次,主要还是园 中阴邪过盛,众花工体内阳精之气尽被花木吸收,而后又转散到众美 人气血中去了。陛下不见么,满园花草浓郁茂盛,生机勃勃,美人个个 两腮粉红,娇美如初,皆赖众花工药引之功也。不过,凡事难得两全其 美,得此失彼——病气又尽转到众花工身上去了。"众太监异口同声 道:"太傅此言有理,我等皆有此疑,未敢断言也。"天子道:"原来如此, 倒难为众军汉了,朕必重重嘉赏。"甘乔嵩紧接道:"此时美人之病既除, 宜将带病军汉远远遣散各地,不得复人京城,可保众美人永不复病也, 愿陛下早决。"天子道:"原来有此番道理,既如此,须即速行。"当即传 渝,着督管太监将花工尽行带出宫外安顿,依旧由勤杂太监接手浇花 剪木职事。次日,众花工各各领了御赐财帛,日夜兼程,分头取路回原 籍老家去了。各人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前世哪辈积的阴德?昔日被征 为兵勇,都道这把骨头丢在异乡无疑了。不期今朝时来运转,竟有幸做 了数十日风流花工,不但享尽皇宫美人之温情厚爱,还得许多御赐财 物,够过一辈子了,做梦也想不到哩。至后来渐渐知道,原来是承蒙后 宫甘太傅点为药引,才得经历了这段惊险奇妙的风流美事。于是个个 视甘乔嵩为恩公,恭恭敬敬遥向京都拜了又拜。自此之后,各人在祖宗 灵位旁又多加了一个甘太傅之位。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香烛奉供 不断。此乃后话,不须赘述。未知后来如何,下回分解。第十七回工设计太傅得圣旨 送知己陈爷惜别离 话说甘太傅情知众花工在御园内行了不轨之事,深恐事发累及自 己,罪责难逃,于是借口斩断病根,哄天子将众花工四散打发去了。心 内才稍稍安定下来。此后甘乔嵩每日依旧垫居"日月轩"书斋,陪伴太 子读书作文,绘画写字,倒也安闲了几天。不料自医得美人病,声名鹊起,朝庭内外尽知甘太傅身怀回春之 术,但凡谁个府上眷属有顽症者,皆千方百计上下打点,托熟人找门路, 买通内侍太监代为传话,烦求甘太傅号脉开方。碍于情面,甘乔嵩只得 敷衍应付,然而此事一开了头,便接连不断。甘乔嵩常受此累,不胜其 烦,再难得清心之日了,于是便时常独自溜出宫外,游荡于金陵名胜古 迹之间。时或又去陈午府上消闲破闷。一去便对弈饮酒,吟诗作对,没 日没夜,不知归时。渐渐地,太监经常寻不见太傅,便向求医者如实相 告。求医者皆朝中达官重臣,见甘乔嵩竟屡屡怠慢躲避不见,不由得怒 从心头起,忿忿然道:"此区区太傅小宫,竟敢将我等视如无物,真真可 恨也。"遂启奏天子,告说甘乔嵩傲物清高,恃才放荡,连朝庭官员也不 放在眼里。天子闻奏,将信将疑,遣人查问,果然常有整日游荡不归之 事,心中亦有不快之意。因惜其才,一时不好见责,对众官道:"甘太傅 乃性格奇异之人,向来小心谨慎,今日偶有懒散,想乃不惯久居深宫, 一时孤闷所至也,众卿不必计较。"众官由是不敢再提此事。且说太子朱恩天资聪明,更得甘太傅精心施教,因此勤奋刻苦,学 识日长,平时无须陪伴督促,总能自觉做完诗文习作,不只文章写得好, 琴棋诗画样样皆通,因此上甘乔嵩便得轻松自在。为躲避众官求医之 烦,甘乔嵩有时亦隐迹于后山古松下,湖畔荷花边,埋头览读诗经古 籍。太子知其习性,每有疑题求间,总能寻到太傅,太监则不识其行踪。天子明知如此,但因太子学业长进,深知甘太傅调教有方,人才难得, 便由他消遥自在。如此,甘乔嵩倒得偏安隐居一时,似深山隐士般。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弹指间早过了三载之上。是时正值炎威渐退, 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又到新秋。这天晚上,正值八月之夜,日月轩内外, 月华如水,幽静幽静。甘乔嵩独自踏月花径,聆听秋虫嘟嘟,有如置身 于晶宫镀室之内。有道是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甘乔嵩不觉思绪万 千,感慨不已。寻想起,自当年浔州假冒按察,横州事发,被缉送京都, 关在西牢营,结识陈午,辗转入宫,陪太子读书,医好美人病。这期间虽 说屡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然而酸甜苦辣,百味在心。目下幽居后宫, 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比布衣百姓远胜百倍了。但当初入宫陪太子,乃 身不由己,只为赦罪保命计,星移斗转,而今心境便不比先前。古人有 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目下虽无事,难保长平安,岂能长久安心此地? 况且家中母亲年迈,虽说柴米无忧,毕竟零丁孤苦,为儿在皇宫独乐, 孝义何在?有道是:"宁恋家园一寸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不能再留恋眼 前富贵了,得想个法儿回横州去!甘乔嵩主意既定,愁绪顿消,不觉浑 身轻松起来。一日,甘乔嵩让太子熟背诗经后五篇,又指导其临摹古帖。太子每 字必潜心反复临写,务得形神兼似方肯停笔。甘乔嵩在傍观望良久,眉 头一纵,计上心来:"何不如此这般?"于是略略沉思,铺纸提笔,挥毫写 就墨品一幅,交给太子,令其照此临习。太子看时,所书乃言三国名将 关羽华容道义放曹操一节,诗云: 奉命守华容, 旨在捉曹公, 回首昔日事, 乡情犹在胸, 云长遇阿瞒, 旧事浮心中, 酒色不能淫, 挂印把金封, 五关斩六将, 一心寻吾兄。„„ 太子看了,欢喜无限,当即临写数幅,因自认临得不错,心中欣欣 然,嘴里哼哼唱个不停。不想甘乔嵩却道::‘唉,我是一介村野穷儒, 学我笔迹,临得再好亦是一般笔法,有何出色?倘学得你父皇笔法,便 有王者之势了。”太子道:"这个却难,父皇无暇教我,如何学其笔势?" 甘乔嵩道:"说难亦不难,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将此诗临写几幅, 拣好的一幅送呈父皇评点,讨其欢心,那时又叫他照写一幅,拿回来反 复临习,功多手熟,日久天长必得其韵矣。"太子听罢,瞪大双眼想了想, 点点头道:"愿听太傅之言。" 数日之后,也是合当凑巧,天子平时极少驾临日月轩,那日已正时 分,与皇后在后花园信步闲走,正好经过日月轩附近,因闻朗朗读书声, 顿生欢喜心,一时兴之所至,信步便转入书斋来。甘乔嵩与太子见了, 慌忙恭迎入座。天子皇后见案上书笔纸墨摆放有序,整整齐齐,满地则 铺着刚写的几张字纸,墨迹未干。两人相视而笑,寻思道:"吾儿这般用 功,日后必成大器也。"正欢喜间,却见太子在案上摊开纸笔,嚷嚷道:" 为儿平日学书,唯古帖及太傅笔法,今请父皇亲书一幅,专供为儿临习, 以求笔势中王者之气,可乎?"天子呵呵大笑道:"妙哉!难得吾儿这般 志气。只是父皇字势平常,怎能与太傅相比?既是吾儿有此雄心壮志, 便书数行,遂你心愿。"于是欣然提笔,按那"华容放曹"诗句,整整齐齐 大书了几行,写毕,细细端详,果然别有一番气势。太子见了,喜之不尽, 笑吟吟双手抱拳,单膝跪在天子皇后面前,叫道:"父皇母后在上,孩儿 这厢拜谢了。"天子皇后见他这般机灵乖巧,欣慰无限,乐得合不扰嘴, 甘乔嵩也在一旁笑了。自此,太子每日便照那御书笔迹反复练习,月余过去,却又渐渐感 到枯燥乏味,于是慢慢地便丢过一旁,日常临写的,多还是些古人书帖 及太傅墨迹——到底是小孩子气呢。甘乔嵩巴不得如此,暗暗将天子 墨迹收过了。半月之后,日月轩中堂上,赫然挂出一幅装被精巧的横幅 书品,细看时,竟是御笔亲书"奉旨回乡"四字。原来甘乔嵩把天子直书 的"华容放曹"诗前四句,横着一刀剪将去,把每句的头一字连着剪下 来,读起来竟成了"奉旨回乡"了。太子见了父皇笔迹,大奇,问道:"何 人奉旨回乡?"甘乔嵩笑道:"圣上恩赐,甘某不日可得奉旨回乡。"过十 来日,宫内上下人等,与甘乔嵩相识或不相识者,尽知此事,沸沸扬扬 议论道:甘太傅竟得恩准奉旨回乡,光宗耀祖,此等赏心乐事,我等连 想都不敢想呢。那日天子坐殿,理事未几,见那班部中群臣交头接耳,悄悄议论, 便目视殿头宫,殿头官当即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廉退朝。"殿 堂上下顿时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参政知事李木向前奏道:"启奏隆下, 臣等闻传甘太傅得恩准奉旨回乡,未知确否,因此私下议论。"天子垂 问情由,李木便将众人传说甘太傅得御笔圣旨,不日回乡省亲之事备 述了。天子恼道:"胡言乱语,哪里有此等事!"李木道:"陛下可宣甘太 傅查问,便知就里。"天子扬扬子,殿头官即差人通知后宫太监,宣甘太 傅上殿面圣说话。却说甘乔嵩知得天子宣召,心内自猜出了几分,寻思道:"总算天 子知晓,正求之不得呢。虽然凶吉未卡,到时见机而行便了。"于是挪 过椅子,踏上,踮起脚将"奉旨回乡"书幅取下,小心卷成一轴,拢在袖 里,吩咐过太子,整了整衣冠,跟随太监大摇大摆去了。人得金銮宝殿,甘乔嵩行了面圣之礼,叩拜礼毕,俯伏在地良久不 起。天子问道:"甘太傅何故伏地不起?"甘乔嵩道:"启奏隆下,微臣祈 求宽恩释罪。"天子道:"这就奇了,联未言罪,太傅便知罪?你且平身, 说说何罪。"甘乔嵩道:"臣想,陛下宣召,非为别事,乃因‘奉旨回乡' 四字也。"天子道:"然也,宣卿上殿,正为此事。"甘乔嵩道:"路人传言, 说甘乔嵩摹仿陛下笔迹伪造圣旨,罪该万死。臣因此惶然不安,祈求恕 罪。"天子满脸威严肃穆,说道:"联正为此恼怒,你身为太傅,理应知晓 朝庭法度,为何竟昏懵至此,作出这等蠢事?"甘乔嵩道:"臣始料不及, 亦悔之不及也,万望陛下垂慈怜悯。"歇歇又道:"不过,路人之言,不可 全信。臣其实并非自造圣旨,盖因仰慕隆下墨迹,爱之心切,故剪来挂 在墙上,每日随时读看。旁人不知,以说传说,倒陷臣于罪祸了。似想, 臣即便吃了老虎肝,狮子肺,豹子胆,也断断不敢弄个假圣旨挂在墙上 哩!但话又说回来,书斋内挂幅御笔‘奉旨回乡',却是事实,故伏望圣 慈怜悯,宽恩释罪。"天子弹弹龙案,说道:"奇哉,你不说朕倒还明白, 你越说联越糊涂也。如何你竟有联亲书之‘奉旨回乡'?"甘乔嵩道:“一 言难尽!且请陛下过目,看看是否御笔真迹。"言毕,小心翼翼地从袖中 取出书卷一轴,恭恭敬敬地跪捧献上。满朝百官尽皆静心屏气望那书 卷,传表官上前接了,抖展开,递上龙案,天子看时,"奉旨回乡"四字赫 然入目,不觉大吃一惊,复俯身细看,一点不假,正是自家笔迹!这可奇 了,联何时写下此道旨意?天子抓耳挠腮,眼睛骨碌碌翻转,想了半天, 无从想起,说道:"怪哉,联如今更是十二分糊涂也。"甘乔嵩道:"前时 隆下偕皇后入日月轩探视太子,不是曾给太子书字数行作范本么?"天 子点点头:"是曾有此事。"甘乔嵩道:"后来太子经多日刻意临练,已得 陛下笔韵,遂把范本忘过,当习字稿丢了。臣甚为可惜,因想,陛下墨迹, 于太子乃平常之物,于我等臣民,却乃无价之宝,岂可随便弃之?遂于 乱纸堆中翻寻取回,不想却皱破难辨,仅剩页首数字尚可存读,惋惜之 余,未及多虑,取刀横剪将去,留得四字,小心装被成轴,悬于厅前,出 入观赏,自以为得意,谁料天缘巧合,所得数字,乃原诗前四句每句首 字,横读过去竟成‘奉旨回乡',你道奇也不奇?臣甚奇之,太子亦奇,旁 人皆称奇。不知缘由者,因见陛下平日待臣厚爱有加,都以为臣得隆下 恩赐,遂误传,一传十,十传百,知者甚众。臣因心内欢喜,也曾想,倘果 真有幸奉旨回乡,光宗耀祖,何等体面,岂不快哉?每每有人问起,但图 一时快活,将错就错随口应道:‘果然是陛下恩典,不日回乡矣。'那曾 想到因小犯大,竟惹下罪祸,正是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听罢甘乔嵩一 席话,天子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双手反复抚摸案上字幅,动容道:"常言 ‘因小见大',太傅本是书林高手,反这般偏爱拙字,足见忠心耿耿于 朝庭也,如此忠臣,何罪之有?再说本朝圣明御宇,四海恬熙,无意间剪 得‘奉旨回乡',亦是天意所然,此乃吉祥之兆也。"殿上百官见此,都 觉得十分奇异,窃窃议论道:"无意之间竟得圣旨,旷古未闻,倘非耳闻 目睹,谁人敢信?真乃天缘巧合也。"天子又道:"古人有言‘顺天者昌, 逆天者亡',既是苍天有意,四野纷传,莫非正该叫太傅回乡省亲一趟, 以合天意?想想太傅入宫数载,兢兢业业,一专多能,忠于职守,倘奉旨 回乡,既顺天意,亦当之无愧也。众卿以为如何?" 甘乔嵩见这般说,心内大喜,口中说道:"奉旨回乡,无上荣耀,倘 蒙恩赐,实乃三生有幸,然则无功受禄,臣心实在惶愧万分。"满朝文武 见天子有意弄假成真,要赐甘乔嵩回乡,俱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或附 和道:"隆下此意,上合天心,下合民意,实乃圣明之举,当可速行。"或 妒忌道:"此事凑巧,纯属偶然,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余者则缄口不 语,不置可否,各自肚内寻思道:圣上金口既开,何须多言?天子想了想, 说道:"只是太傅回去路途遥远,十天半月难以回转,倒将太子学业耽 搁了,且待联与皇后斟酌,再作计较。"当日散朝无话。再说甘乔嵩知到天子已八分有意让他南回省亲,心内大喜,回到 书斋即唤过太子,如此这般点说了一番。太子精灵乖巧,深晓太傅之意, 当晚回去便在父皇母后跟前替太傅说了一大堆好话,直说得父皇母后 频频点头,满心欢喜,当晚即敲定,决意让甘乔嵩回乡省亲,近期即可 起程。次日清晨,甘乔嵩起床披衣,未及洗漱,忽见太子朱恩蹦跃飞奔而 来,远远叫道:"太傅,太傅,恭喜了,恭喜了,父皇已决意恩准太傅回乡 省亲,近日即可动身。"甘乔嵩喜之不尽,笑容满面道:"得成美事,皆赖 太子出力相助,甘乔嵩这厢多谢了。"太子道:"太傅说到哪里去了?学 生理当尽力而为,报答太傅多年教诲之恩。"正说话间,只见竹林底下, 一对红衣太监一前一后匆匆而来,前面那个捧着一个锦盒,两个来到 书斋,恭恭敬敬地将锦盒交给了甘乔嵩,看那盒儿可真够精巧,楼龙雕 凤,红绸绑着。甘乔嵩问道:"此是何物?"太监答道:"圣上口谕,令交与 太傅,小人并不知道何物。"甘乔嵩解了红绸,翻开盒盖,看时,内放一 卷锦缕,急取了抖开,却是一长幅金边绞幡,上面大书"奉旨回乡"四 字。"是天子手迹!"甘乔嵩不胜之喜,拍拍太子肩膀仰天大笑,"事成矣, 数载心血未空负,衣锦还乡终有期!" 甘乔嵩与太子一同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忽然想起该去谢恩,于是 入内梳洗换装,朝服纱冠穿戴完毕,撩衣破步直奔殿前而去。洽值天子 临朝,百官上殿,甘乔嵩递了奏折,手捧绞幡跪叩殿前,明知故问道:" 隆下赐臣‘奉旨回乡'锦绞,莫非恩准小人荣归故里省亲?"天子笑道:" 然也。太傅入宫数载,忠于职事,教导太子有方,稚儿得长足进步,不负 联意也。更兼身怀秘术,医得皇后及众美人顽疾,解了朕多年心病,实 乃劳苦功高,非比寻常。念及人非草木,久别思乡,朕思之再三,特准太 傅休假还乡,拜谒高堂,祭扫祖宗陵墓,探望父老乡亲,尽儿辈之孝,享 天伦之乐,诸事妥贴后,明年春初回京复旨,尽心供职,务教太子成才, 立功于国,勿负联意,如何?" 甘乔嵩俯伏于地再拜道:"陛下圣明,洞悉臣心,皇恩浩荡,臣之幸 也。臣仰蒙深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不胜感激涕零。臣奉圣旨,来 日即起程南回,明春复归,不敢有误。"言讫再三叩拜谢恩。文武百官 见天子对甘乔嵩宠爱有加,格外垂慈,俱羡慕不已。学士陈信对参政知 事李木耳语道:"不想此子因略晓雕虫小技,便得陛下另眼相观,我等 多年忠心耿耿于朝庭,反不如他,实在愧煞人。"李木无可奈何道:"叹 有何用?你我枉有满腹经纶,文才口才一时却比他不过,只得自认晦 气。" 甘乔嵩当朝辞谢了天子,自回书斋打点行装,心内高兴,和太子说 了许多分子的话。当知到太傅真的要远别而去,太子顿生不舍之心,说 道:"真恨不得悄悄逃离日月轩,随太傅一同南游去。"甘乔嵩不却笑将 起来:"我陪你读书,乃天经地义,你陪我南去,有违宫规皇法也。当晚,甘乔嵩到了陈午府上,把天子恩准回乡的事从头备述了。陈 午听罢,欢天喜地,笑道:"哈哈!天大之喜也,历来朝中得奉旨回乡者 几何?好事都让你碰上了。"甘乔嵩笑道:"还不是托赖陈兄多年悉心提 携?否则哪来今日之喜?"两个欢欢喜喜说了一回,陈午令家人在后院 摆下案桌,罗列杯盘,铺上果品菜肴,务留甘乔嵩夜宴,甘乔嵩亦不推 辞,欣然入座。但见彩灯高悬,满院生辉。丫环侍候斟酒,家人往返添 肴,二人相对而坐,频频举杯,笑谈未来,追忆往昔,正所谓酒逢知己千 杯少也。不知不觉,已近三更,远远地闻鸡啼声此起彼伏。二人俱微醉,甘 乔嵩犹甚,喃喃自语道:"想甘某一介村夫俗子,素无仕途之心,谁料因 祸得福,反在皇宫享尽富贵荣华。常言道:做官纵然千般好,难得平民 数日闲。在此我是笼中之鸟,缸中之鱼,今番一旦归去,是教鸟上青天 鱼归大海了„„"陈午迷迷糊糊道:"甘弟何出此言?不是说明春回京 复旨么?"甘乔嵩不由吃了一惊,自知酒后失言,吱吱唔唔道:"秋凉鱼 归大海,春暖复返江湖,自然也"陈午道:"此言极是。"遂不复问。甘乔 嵩兴之所至,对陈爷道:"临别之际,别无赠物,书字数行与兄共勉,如 何?"陈午道:“妙极。"便嘱丫环摆上文房四宝,甘乔嵩伸伸腰,呼一口 气,就那灯光月色,于长桌上铺开宣纸,略略沉思,拈毫落墨,奋臂挥洒, 书下草联一副,看时却是: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端的是笔酣墨饱,龙飞凤舞。陈午读罢甚喜,二人相视,仰天大笑, 复入座畅饮,是夜尽醉方休。次日,甘乔嵩一早便拴缚了行装。太监来报说,天子御赐白马一匹, 马车一驾,财物二担,并拨隶役五名随行使唤,甘乔嵩拜谢了。陈午老 爷也送来财帛两箱。这样,加上自己的书简什物,整整装了一马车。离 京之际,朝中诸官因甘乔嵩奉旨而行,都送至午门外,甘乔嵩于午门前 客气地辞谢了众宫。太子和陈午骑马一直相随送出城外,走了三五里, 甘乔嵩拱手道:"后会有期,太子陈兄请留步,甘乔嵩多谢了。"陈爷 道:"太子远出不便,请太子先回,容我再送一程罢。"太子抱拳施礼叫 声:"太傅多多保重,一路平安。"依依不舍噙泪而返。陈午与甘乔嵩尾 随马车,并辔而行,一路说些分别的话,不知不觉又去了七八里。甘乔 嵩看看离城渐远,勒马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陈兄情意重,甘 乔嵩谨记心上,不必远送了。"陈午道:"也罢,但愿甘弟一路顺风,早日 平安到家,好去好回,明春金陵再会。"甘乔嵩再三至谢,跃马扬鞭,追 赶马车去了。陈午立马目送,看那白马疾驰而去,渐渐消隐于滚滚尘埃 中,不免惆怅无限,徐徐拨转马头回城来。陈午老爷回到府中,忽有所思,便命家人将甘乔嵩手书对联拿去 请匠人装裱,挂于中堂之上。此后每日见字如见其人,聊慰思念之惰, 心中常乐。陈午满以为来年春初再得与甘乔嵩相会,不料冬去春来,夏 回秋至,总不见甘乔嵩回京,及至年复一年,年年讯息毫无,这才想起 甘乔嵩酒后之言,真的是鱼归大海了,不觉磋叹不已。欲知甘乔嵩去后 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八回衣锦还水乡见雷松 旱路行山村遇泼皮 却说甘乔嵩骑着御赐大白马,五名隶役相随不离左右,护送一车 财物,一行六人,投南而去。车前高高插着彩旗锦幡,哗啦啦迎风飘动, 旗幡上"奉旨回乡"四字,光彩夺目,正是御赐之物也。一行人一路策马 躜行,跨州过府,春风得意,畅通无阻。沿途各州府查验通关文谍,见是 奉旨而行,莫不恭恭敬敬,极尽礼节,隆重迎送接待,不敢半点怠慢。古 人有云;洞房花烛夜,衣锦还乡时,人生乐事,莫过于此也。甘乔嵩先时 负罪人京,后则幽居后宫,虽位尊太傅,但渺渺茫茫不知何日是尽头。今番一旦御赐荣归,真个是衣锦还乡了,那欢欣之状,实非言辞所能表 述也。众人一路远途拔涉,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甘乔嵩归心似箭, 马走如飞,恨不得十天半月就回到横州城。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先是一场霏霏秋雨,连绵不断,河涨溪满,道 路泥泞,车马难行着呢,半途只得停停歇歇。后又遇大雪纷飞,搓锦扯 絮,漫山遍野,人迹全无,足足阻了半月之多。加之沿途多有名山宝刹, 古今胜迹,甘乔嵩生性喜好游山玩水,每遇圣景奇地,必留连数日,恋 恋不舍,一时倒顾不得赶路了。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百 余日过去,看看进入岭南地面,已是冬末早春天气。按老例,奉旨归省须先到当地郡州县府报告,方可回乡,所以甘乔 嵩一行便取路直达南宁郡,谒见过郡府太守王庭,早已人因马乏,便在 南宁歇了几日。众差役都是中原人氏,当得知由南宁去横州可行水路 时,都愿走水路,一来可免除跋涉之苦,趁便还可一览沿江景色,都道 江南山水乃天下奇观,时机不能错过也。甘乔嵩见众人一路劳顿,精疲 力尽,也有心让众位缓口气,便禀告郡太守王庭,述说了众人之愿。王 太守看在圣旨份上,晓谕水军都督派了官船,将一车物品,连人带马都 做一船装了。官船沿江顺流而下,一路上过险滩,闯急流,船榄上高悬 的"奉旨回乡"旗幡,猎猎迎风飘动。过往船只见了,不知船上是何人物, 远远的都避让开了,开行数日倒也一帆风顺,平平安安。不止一日,到达一人烟埠盛之地,看看岸上人喊马嘶,鸡鸣狗叫, 端的是个繁华所在。甘乔嵩向船工问讯道:"快到横州城了么?"船工答 道:"还早着呢,此乃水乡小埠南乡寨是也。" 往岸上望去,此南乡寨依山傍水,山青水秀,虽是偏僻之地,却别 有一番南国风韵。可不是?单看那岸边柳荫底下来来往往穿行的村姑 咕咕呱呱笑声不断,就极别具情趣。只见人人都梳一头高耸宽边发誓, 穿一身自织自染的过膝黑裙,腰间扎条镶边锦带,全身上下缀着许多 小巧玲珑的银玩意儿,扭扭捏捏走过,银光闪闪,叮叮当当,真真妙不 可言也。随行差役,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氏,哪里见过此等装束?一个个 挨着船沿,大张着嘴巴,直看得痴痴呆呆,口角流涎。甘乔嵩阔别故乡十几载,今天忽见这般熟悉景象,不觉欢喜无限, 一时心血来潮,便吩咐船工调船靠岸小憩。于是船靠那柳堤边停泊,在 柳树桩上缆实了。船末停稳,甘乔嵩迫不及待,一跃便跳上岸去,众役 见状,欢天喜地都跟着游耍去了。入得市井,但见小商小贩沿街吆喝,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虽是个小寨,鱼摊肉市,山货野味,酒店食馆,样样 齐备,胜如州县哩!甘乔嵩心内高兴,只管东瞧西望,左顾右盼,但见当 街一个买武药摊铺在地上,丸散膏丹,色色齐备。一个汉子正在那里翻 滚腾挪,踢腿伸拳,围了一圈的人在哪里看热闹。甘乔嵩一时欢喜,一 个劲往里挤去,一不小心,竟碰翻了药摊的一个药罐儿,药罐内药丸子 倒洒在地,四散滚了去。不料因这一碰,激恼了一个尴尬人,也是合当 有缘哩,只见那卖武摆摊汉子,黑色皮面,络腮连须,先是吃了一惊,随 即恼将起来,也顾不得卖弄功夫了,把甘乔嵩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 什么人?敢来消遣我?"甘乔嵩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随行差役慌忙叫 道:"不得无礼!此位是当朝太傅大人!"那汉吼道:"管你什么鸟大人! 太傅我就怕了你不成?"举拳便打,众随役急忙向前拦隔。甘乔嵩将那 汉略略端祥,大惊,叫道:"且慢!这位兄弟,莫非姓雷名松?"那汉吃了 一惊,住了手,把甘乔嵩上下看了看:"你是——"甘乔嵩道:"我是甘乔 嵩呀!"那汉子瞪大双眼,脱口"啊呀"一声,推金山,倒玉柱,扑地翻身 便拜。甘乔嵩急忙扶起:"兄弟何须如此!"原来正是富松兄弟!自那年 浔州起事,横州分手,十多年了啊,不想竟于此时此地相见:"甘兄如何 却在这里?险些儿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你如何变成 太傅大人了?"甘乔嵩感慨万千,叹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今天在此 厮见,亦是天意所然,且到船上再说。"当下甘乔嵩叫众差役自去逛街 游耍,让雷松收了药摊,两个便往江边走来,一头走,一头说着话,患难 兄弟久别重逢,都有满肚说不完的话,然而雷松却不安定,不时左顾右 盼,频频回首。甘乔嵩道:"兄弟莫非有别事未完?可先办妥再走不迟。"雷松附耳低言道:"非也。甘兄有所不知,自那年九曲塘分子,为躲避 官兵追缉,小弟隐姓埋名,东奔西走,现名李堂,没人知道我是雷松,刚 才冗长道出了我姓名,深恐隔墙有耳,被兵丁里正人等听到了。暗地里 跟踪,那时一条绳索绑了我俩个,岂不连累兄长?因此心内顾忌,只得 提防些个。"甘乔嵩听罢呵呵大笑:"哈哈!原来兄弟乞自不知,怪道这 般心神不定。告诉你罢,自打今日起,你只管昂首挺胸过日子,不用夹 着尾巴做人了。你知道么,天子早已赦我免罪了,朝廷诸官尚且敬我三 分,何惧他兵丁里正?便是知县老爷,兄弟也不必怕他,星移斗转,今非 昔比了,今番是轮到他怕我们了。" 雷松听罢,将信将疑:"此话当真?"甘乔嵩道:"甘兄几时与你说过 假话?待会便知端的,那官船,就是南宁郡府王太守特意遣派送我回乡 的。"雷松双掌合十,说道:"如此说时,我等竟然还有抬头之日,正是上 苍有眼,菩萨保佑,真要谢天谢地了。"说罢欢天喜地,大笑起来。说话 间早到柳堤边,两个上了官船,安放了行囊,甘乔嵩吩咐安排酒食,从 人摆了矮桌,铺下碟筷,端上几味炒鱼煮肉,专拣那有气力的上等村酒, 搬来了一大瓮。两个盘腿对坐,那雷松也是饥渴得紧了,与甘乔嵩礼让 了一回,相劝了两杯,便不再客气,顾自狼餐虎食大吃起来。甘乔嵩夹 了几件小菜,细嚼了一会,便吃不下了,只在旁边慢慢喝酒陪着。几杯 村酒下肚,雷松渐渐来了精神,抹抹嘴,话匣子便打开了。这才说起横 州分手后,如何官府追捕得紧,无处安身,只得隐姓埋名,四处飘泊,辗 转于灵城、沙坪、邕州、宾州等地,历尽艰辛。后来为方便照顾伯母, 又悄悄转回横州,在忠君街小巷拣个偏僻去处住了下来。再后来又娶 了妻室陈氏。日常做些小本小贩勾当,挑盐贩米,耍武卖药,什么没干 过?一味小心谨慎,权且养家度日。不敢盼着探看伯母,只做一般街坊 相处暗中资助。街坊邻里茶余饭后闲聊,时常说起大哥昔日之事,如何 乖巧,诸般笑话,后来如何自首救母,被押送京都审处,便不知得下文 结局,众人诸多感叹怜惜。后来因见伯母不时接得公人送来钱物,道是 京城什么陈官人捎送来的,众邻里议说纷纷,人人惊诧:难道甘乔嵩大 难不死,倒做了个什么陈官?伯母问那送物来的公人,公人也说不出个 所以然。伯母每每与我说起此事,百思不得其解,虽如此,心上却是宽 慰多了。"不期今日竟得在此相会,这不是喜从天降么?"雷松百感交集, 滔滔说着。甘乔嵩撩拨指头,把如何历险上京都,囚牢营,如何天子皇 后考对联,赦免罪,作太傅,陪太子,医美人,如何得"奉旨回乡",从头 述说了一遍卢雷松初时侧耳恭听,报嘴笑着,后来竟忍不住捶胸拍肚, 手舞足蹈,仰天呵呵大笑不止,叫道:"我的天!甘兄哪里是去服罪?凭 赖一身本事,竟是上京都享福去了„„"那些船工随从人等,见他俩说 到高兴处,竟然忘情大叫,都拢近前来围了看,方知眼前此位太傅大人, 原来是十几年前在浔州犯事被押送京都问罪的甘乔嵩。正是闻名不如 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当年只见四乡传说沸沸扬扬,未知其详,都道甘 乔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强盗哪里想到竟是这么一位满肚文墨的官 人?何况今番甘乔嵩奉旨而归,实在非同小可,因此人人加倍敬重,小 心侍候。且说两个倾心吐胆,叙说别后之事,当下甘乔嵩问起:"既然兄弟 已定居横州,便当在本城买卖谋生,出入方便,缘何今日倒逆水而上, 到此南乡小寨摆摊卖药?"雷松见问,便止了笑,耸耸肩叹道:"都为的 是那知县莫某,近来把个横州城弄得鸡犬不宁,人心慌慌,好似兵慌马 乱之年。我想,我乃隐姓埋名之人,但有动乱,避之则吉,为求安宁,便 穿梳往返于邻近乡村圩市,不敢回横州,已一月之上矣。"甘乔嵩道:" 原来如此。现在知县还是那莫云么?"雷松道:"正是他。"甘乔嵩道:" 他因何竟将横州百姓搞得人心慌乱?"雷松道:"天晓得,两个月之前, 县衙贴出一纸告示,说是奉朝庭诏命,要大兴土木,修什么天字码头, 临江书馆。全城百姓,四野乡民,不论男女老幼,均按人头派捐钱物。无钱物者,出力当快,以工抵换。役吏兵勇,乡丁里正,每日里挨门挨户 摧缴,逼得好紧哩。去岁歉收,今又青黄不接,岂不苦了黎民百姓?我虽 能一走避之,却是苦煞众多走不开者也。" 甘乔嵩道:"灾荒之年,修建什么码头书馆?便建也罢,自有府库银 两,凭什么让百姓掏钱捐物?"雷松道:"便修个码头,建个书馆,也用不 了这许多钱物,不过借机大刮民财罢了。当今世道,哪个为官者不是这 般黑心?"甘乔嵩道:"贪官当权,百姓遭殃,自古如此。偌大横州城不乏 有识之士,怎么竟无人出来说几句公道话?"雷松道:"闻说修码头,建 书馆,只为迎接一个朝庭官员,乃奉圣谕之大事,谁敢违逆?"甘乔嵩 道:"果真事关圣谕?"雷松道:"四下里都这般传扬呢,想此区区横州小 城,千百年来也只来过一位落泊文人秦观。现今要来一位大京官,皇帝 身边的人物,虽不知官职几品,亦算是天大事情了。因事关圣谕,百姓 纵然千般苦楚,亦是敢怒不敢言也。" 甘乔嵩沉思了片刻,说道:"奇哉,朝中未曾听说哪位钦差大臣南 巡,更无天子降旨安排迎送之说。我虽是从京都奉旨回乡,但却非达官 显贵,此事该不是因我而起吧?"雷松盾头一纵,说道:"正是呢,闻说什 么京官归省,若非本籍官员,何称‘归省'?今日想来,正是要迎接甘兄 了。只因兄长奉旨而归,声震州府,算度你必先达南宁,然后走水路而 下横州,故建码头书馆迎接管待,一者讨好兄长,二者趁机发财,不期 因此弄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实是害苦横州百姓了。"甘乔嵩道:"如 此说来,众父老乡亲竟是因我而受罪,吾心何安?此莫云如此胆大包天, 胡作非为,全然不顾百姓死活,真真可恨可恼也?„??" 兄弟两个久别重逢,亲亲热热的说了半天话。看看红日平西,天将 昏黑,众差役陆陆续续回到了船上,一个个满面春风,得意洋洋。这也 难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氏何曾见过这等南国小寨风情?今日难得太 傅任他姿意游耍,自是欢喜无限,乐而忘返。甘乔嵩可怜众人一路劳顿 又因已离横州不远,便令歇息造饭,船依旧泊在柳堤边,今天不走了。当晚雷松同宿于官船,不必细述。次日平明,解缆起程。未及晌午,远远望见岸边一堵峭壁,崖壁上" 横州"二字赫然映入眼帘。"哈哈,我的天!此不是久违的横州崖么?"甘 乔嵩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张开双臂,仰天呵呵大笑,"横州,横州,一别 十载,甘乔嵩今天又回来了„„"众差役见了,尽都欢欣雀跃,数千里 行程,终于一朝到达,那欢喜劲,别提了。甘乔嵩下令将船驶近崖下,船 绕崖脚缓缓转了个来回,船檐上"奉旨回乡"锦幡正对着"横州"二字, 悠悠飘动。甘乔嵩倒背双手,仰望崖壁,凝神运思,游目骋怀,感慨万千 道:"星移斗转,世事如烟,转眼间便过了十几个春秋,‘横州'崖雄伟依 旧,甘乔嵩却在漂泊中虚度半世时光了。呜呼,光阴迅速,人生几何?这 一次,说什么也要住下来了。"雷松欢天喜地,叫道:"这般说时,我兄弟 俩个日后常得聚首畅谈了,岂不快哉!"甘乔嵩喜之不尽,挥着手叫 道:"赶快开船,直达横州!"众船工得令,慌忙吆喝一声,正待撑船荡去, 忽然甘乔嵩又叫:"且慢——"只昕甘乔嵩对雷松道:"听你说,那莫云 知县修建码头迎候,不正是料我从水路回横州么?我想,我今天竟来个 神不知鬼不觉,悄悄从陆路回去,看他莫云如何迎接?"雷松一拍大腿, 叫道:"兄长好主意!且和知县老爷开个玩笑,捉捉迷藏,看他如何迎 接!"甘乔嵩道:"便在此处转走旱路。"当下甘乔嵩回船仓换了衣袍,扮 作一般商贾模样。雷松也换了衣巾,象个随行家人。又叫众差役尽改 便装打扮,扮成一般挑夫庄客。各各背了些简单行囊,都跳上岸去了。那匹御赐大白马,也牵了下去,甘乔嵩跨上马,双腿一夹,但闻蹄声得 得,众人紧随其后,快步疾走,取旱路径投横州城奔去。这里船上留下差役陈义,看守车仗财物。船工人等依太傅吩咐,将 船榄上旗幡收过了,遮盖好箱笼包裹,也不举帆,将船驶往横州,到了 城外江面,在那众渔船停泊处,拣一僻静点,悄悄抛锚拴泊了,专等太 傅消息。且按下不表。再说甘乔嵩跨上大白马,一行部从六人,沿那陡壁走得百几十丈, 便见一条崎岖小径,顺小径弯弯曲曲转了半里,又钻进丛丛浓密荣莉 野林,穿过野林,便是小山坡,下了坡往左拐,眼前竟是一马平川之势。一行人时或急步如飞,时或徐行慢走,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赏看沿途景 色,但见清溪潺潺,蛙鸣声声,莺歌燕舞,蝶乱蜂狂。看着眼前碧绿碧绿 一片,甘乔嵩不禁脱口道:"嗨!好块良田大桐!离乡多年,一时竟认不 得了此处是何地面?"雷松道:"山坡前便是蒙桐地界了。"甘乔嵩道:" 怪不得这般平阔开阂,十多年不见,面貌大变了。此地远离城府,昔日 渺无人迹,尽是荒丘乱坟乃鬼哭狼嚎之地,如今生机勃勃,遍地田禾谷 粟,今非昔比了。"雷松道:"城池邻近良田,尽为大户所有,小户百姓只 得到此垦种。日久天长,此荒郊野地皆成田桐,故兄长一时认不得了。"甘乔嵩道:"此地距横州数里之遥,每日往返奔走,倒也难为小户百姓 呢。"雷松道:"城中哪里有他们立足之地?都分散住在那边山脚下。你 看,那不是众百姓栖身之所?"甘乔嵩顺着雷松所指看去,果然山坡竹 林中露出幢幢茅察草舍,远远望去,绿竹掩映,炊烟袅袅,鸡犬之声隐 隐传来。众人正行间,忽见村寨外大路上骚动阵阵,人声鼎沸,看时见百几 十号人聚集在那里,人喊马嘶混成一片。甘乔嵩好生奇怪,想看个究竟, 急忙策马向前奔去,渐渐近前看时,原来是十几条壮汉团团围住四五 个骑马人,抓住缰绳,勒紧马口,高声叫骂,不放他们走去,旁边围了百 几十人,一个个横眉怒目,好不热闹也。甘乔嵩正欲向前看个仔细,冷 不防一骑者突然挥鞭跃马,嚎叫一声,从人丛中突围而出,与甘乔嵩擦 身而过,骂骂咧咧的,飞驰去了。大白马猝不及防,惊得双蹄腾空,仰天 嘶叫不止,差点没把甘乔嵩颠下马来。其余几位骑者,见走脱了一个, 不停地挥鞭打马,勒得马儿团团转,都想照样突围。众壮汉怒不可遏, 嘴里大骂着,紧紧拉着缰绳,哪里肯放松半点儿?甘乔嵩跳下马,向一 老伯问讯道:"因何这般争吵不休?"老伯道:"此几位不合纵马人稻田, 胡啃乱踏,毁了大片青苗,众人与他论理,非但不认错,还强词夺理,盛 气凌人。近一个月来,经常有此等事呢,你说气人不气人?今日众人气 不过,便不让他走。"甘乔嵩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般吵哄哄的。"于 是分开众人往里挤。有那领头汉子张欣,见甘乔富牵着马,估道和骑马 人同一伙,便怒冲冲对甘乔嵩吼道:"你们这帮无赖,无法无天了,凭什 么纵马踩踏稻田?"众百姓个个撩衣奋臂,怒火冲天,吵哄哄高声叫 道:"今日无论如何也放他不过!" "不赔银两,休想走脱!" "不与他口罗嗦,先揍一顿扁担再说!" „„ 甘乔嵩见状,知道是冲着他来,便抱拳对众人行个礼,说道:"诸位 兄弟误会了,我乃过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热闹便凑过来看 看。那几个是什么人?怎地得罪了众兄弟?"此时雷松及众差役已赶上 来,雷松接过甘乔嵩手中缰绳立定在旁边,众役都围在甘乔嵩背后,众 人才知道甘乔嵩与无赖并非同伙。那张欣便向甘乔嵩诉说起来:"客官 有所不知,此帮无赖乃是横州府纨绔子弟,每每到娘娘山围猎,都从本 村田垌经过,倘正经走路,倒也罢了,无奈此帮恶少顽劣成性,屡屡纵 马入稻田,又踩又吃,玩笑取乐,你道不气煞人么„„"那马上几个,眼 睛滴溜溜转,口中不三不四骂道:"死村仆,还不放手?待会莫公子回转 时,叫你们好受„„" 甘乔嵩对众百姓道:"果然是一帮无赖泼皮,与他们论理,无异对 牛弹琴。你等何不往县衙告他去?"张欣道:"告他有何用?官人不知,那 为首者正是知县老爷的三公子莫乐儿,刚才走脱的便是他。到他老子 那里告他,却不是没事找事么?今日只要他认个错,保证日后不再胡来, 便也罢了,岂料此帮恶少死不认账,真真气煞人也。"雷松道:"闲时多 闻说,莫知县纵子胡为,横行乡里,横州百姓惧他权势,敢怒不敢言,今 日耳闻目睹,方知话不虚传也。"提起莫云知县,甘乔嵩心内便不自在, 寻思道:"真乃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是好东西。"遂高声对众人道:" 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众位乡邻不必怕他,今日大家同心协力,非要他 认错赔偿不可。"雷松向前高声道:"众好汉听着,有我甘大哥做主,诸 位尽可放心,管他什么三公子四公子,不要让他跑掉了。"众百姓原先 见甘乔嵩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估想必有些来历,现今听了此话,果非 等闲人物,越发壮胆了,众人发声喊,将那几个横拖倒拽拉下马,举拳 便打。有白首者劝阻道:"不可造次不要打人!只要他认错赔偿可也。" 有道是众怒难犯,有那手快者,趁乱出手已擂了几拳‘哪里管许多?几 个无赖泼皮,先时依仗县街权势,明欺众人不敢动手,死顶硬赖不认错, 此时见来了个有胆色的出面撑腰,又挨了几记乱拳,早吓得面如土色, 魄醉魂飞,哪里还敢哼声? 甘乔嵩拣个高处土坎站了,挥挥手道:"众位好汉听着,适才老伯 所言极是,不可造次伤人,打他但解一时之恨,禾苗吃了再也长不出 来。依我之见,干脆拉他上县衙,击鼓告状,叫他赔偿,免纳官粮!闹他 个满城风雨,四乡尽知,让他尝尝小民百姓的厉害!"略歇一歇又道:" 倘众位乡亲欢迎,我愿随众位走一道,一同去见见知县老爷。张欣他们不料此位陌生人竟会说出这番话,甚是惊奇,将甘乔嵩 上下反复打量了,暗忖道:"今日遇好人了,此位官人这般豪肠侠气,替 我等说话,吃了豹子胆了,愿陪我等见官去呢,不知是何方义士?” 却说众百姓只顾昕甘乔嵩说话,不提防那几个泼皮趁众人分神, 瞧个空儿拔腿就跑,马也顾不得了,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连滚带爬的没命飞奔,一道烟去了。众人见之,怒不可遏,"哄"的一下 追赶将去,追出未及一箭之地,忽听张欣呵呵大笑道:"弟兄们,别追了, 省些脚力,追他干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拿这几匹马抵偿,可 不是好?"众人见说,都回转来。几个老汉议论道:"好倒是好,这回却是 闯大祸了,拿了他马匹,知县老爷岂肯干休?"甘乔嵩抚掌大笑道:"好 哇!众乡亲天不怕地不怕,长了自己志气,灭了恶人威风,好!好!实在 大快人心。众老伯无须顾虑怕他什么知县老爷?天塌下来高佬顶住,有 事我甘某一力承担,尽管放心好了。"张欣抱拳向前道:"官人如此胆魄, 小人实在敬佩,张欣斗胆请教,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未待甘乔嵩开言, 雷松抢前应道:"众位乡邻不知,我大哥名字,说了叫你咋舌,他便是家 住横州东云街的甘乔嵩!当年因浔州犯事,负罪进京十载有余,命不该 死,反得天子器重,赐免罪,委以太傅之职。见今奉旨回乡省亲,今日途 经此地,还没回到横州呢,众位试想,天子尚且敬他三分,何惧小小知 县老爷?"众人听罢,惊讶不已,交头接耳道:"早年曾听说甘乔嵩其人, 不期今朝有缘相见。此君侠肠义胆,果非一般人物,得他一力做主,我 等尽可放心了。"张欣欢天喜地,以手加额,叫道:"久仰甘太傅大名!今 日鼎力相助,实我村寨之幸也。"略停又道:"那帮恶少必定很快回来寻 衅报复,须得及早提备才好,依太傅之见,现今该做如何防备?"甘乔嵩 笑笑,手一挥,说出一番话语来。未知何话,下回分解。第十九回甘乔嵩义写告官示 莫乐儿怒绑太傅爷 话说张欣问及众恶少会很快回来报复,该作如何防备。甘乔嵩笑 道:"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到时自有办法。我有个主张,不知众 位肯依我么?"众人齐道:"如何不依?愿闻其详。"甘乔嵩道:"我说么,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立时就地将几匹马宰了,割肉分肠,人各一份,回 去美餐一顿,痛饮几杯。莫老爷来时,我自有道理,诸位可有此胆量 么?"众人听了,顿时欢呼雀跃,叫道:"好呀!多时没得肉吃了,口内正 淡得发慌,今日凭赖太傅福气,乐得开开荤了。"男女老幼,俱各欢喜, 笑着,骂着,闹哄哄的去了。那些精壮后生,就在小溪旁边,榕树底下, 将马都绑了脚。只见一个高高举起大斧,斧背向下,朝马头狠狠一斧子 砸去,只一下即将马震个半死,倒地挣扎几下便不动了。然后众人一涌 而上,七手八脚,开膛破肚,割肉掏肠,忙个不亦乐乎。不消半个时辰, 几匹马连骨带肉被割得七零八落,分个精光,连肚肠也不剩下丁点,各 自拿回家去了。几张马皮洗净凉挂在榕树校上,滴滴嗒嗒往下滴水不止,乍一看,好似几张黄灿灿的毛毯凉在那里呢。几个随行隶役,哪里见过这般阵势?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在一旁看 得发呆。甘乔嵩与雷松袖手微笑,只不做声。没移时,张欣及二三壮汉 从茅寮中走出,对甘乔嵩拱手施礼道:"托甘太傅之戚,马也宰了,肉也 分了,且请儿位到草堂小酌,畅饮儿杯,聊表敬意。"甘乔嵩摆摆手:"多 谢众位美意,我等须赶路程,不可久歇。不过,又恐莫府过后来人捣乱 报复,祸害村寨,我给你们写下数言告官示,可保平安。"众百姓齐声 道:"如此最好。"于是取来砚墨红纸,就在溪边大青石板上铺摆,甘乔 嵩一连写了七八张告官示,吩咐贴于村前树下,路口墙边。"日后有事, 可到横州城中寻我。"甘乔嵩辞了众百姓,一行六人复上路东去。张欣 等恋恋不舍一直送至村外石拱桥。断章句,话分两头。单说莫三公子莫乐儿,单骑冲出村寨,逃回横 州府衙,汗流如雨,气喘如牛,直奔上县衙公堂,见父亲莫云知县正阴 沉着脸在案桌后来回度步,公堂上下,鸦雀无声,莫乐儿大气也不敢喘, 在傍站了好一会,嚅嚅嗫嗫道:"禀告父亲大人„„孩儿„„不好 了„„"莫云知县正满肚子窝囊气哩,头也不抬,怒喝道:"什么不好了, 不好了。快滚了去!每日只知游玩宴乐没事找事,待那甘太傅回到横州 时,你老子才真正是不好了„„"你道知县老爷因何这般焦躁?原来昨 日午时接到南宁快马送来文谍,告知当朝太傅甘乔嵩奉旨归省横州府, 已由南宁转水路,坐船顺江而下,估算昨日申时船至横州,着速备办迎 接管待事宜,不可怠慢。文谍不看犹可,一看,恰如响了个旱天雷,把莫 老爷震了个懵头转向:怎么了?没搞错吧?闹了这么多时日,要迎京官 竟是甘乔嵩?还是奉旨归省哩。此君昔日被我缉拿送京问罪,料他必死 无疑,如何今日倒成了京官?复把文谍看了又看,没错!是甘乔嵩!真真 是冤家路窄了!哎呀呀,我的妈呀!这可怎生是好?别的不说,单是那天 字码头就不象样子,因青石条备料不足,开工至今还只垒得十来级,正 停工待料呢。那"临江书馆"更是八字未见一撇,这几天正赶着四出摧 料督造,叫我如何迎接他?这正是"破屋又遭连夜雨"了。唉,想我莫某 坐镇横州十几载,虽是个小小县治,却也能呼风唤雨,百呼百应,平日 里跺一跺脚,全城震动,谁敢道半个不字?不料今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那该死的甘乔嵩非但不死,还威威风风奉旨回来,我莫某今番日子可 不太好过了。老天爷却如何这般跟我过不去?„„但怨归怨,迎接还得 迎接,昨日一大早便率大小官员廿余位,役从五十,顶烈日,逆江风,在 零乱的半截天字码头上,望眼欲穿,迎候半日,至红日西坠,鬼影也没 见一个,好不晦气也。晚上回来,心慌意乱,食不甘味,夜不成眠。今晨 又差几拨人去码头探消息,隔半个时辰回来禀报一趟,街役来回奔走 半日,至今未见甘太傅消息,直叫人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好似那热锅 上的蚂蚁。偏偏此时三公子风风火火闯公堂,头一句便是"不好了!", 却不是火上浇油么? 莫乐儿低头搓手侍立半晌,喘了一回气,把在西山口村寨被众百 姓围攻之事细细禀述了一遍,末了道:"是孩儿独自拼命突围走脱,几 位兄弟还被困在那里,脱身不得,如何是好?„„"一事未了,又添一事, 莫老爷听罢,火爆三丈,怒吼道:"真乃无法无天也!小小百姓居然敢在 老虎头上捉蚤子,这还了得?不给点颜色瞧瞧,安知本知县厉害?速速 将滋事刁民缉拿回衙!"说毕丢下火签,令县尉刘发点领军汉五十,随 三公子去了。这里依旧差人时刻巡视江边,着紧打探太傅官船消息。话说莫乐儿与刘发骑马在前,众军汉紧随其后,各持刀械绳索,出 了城西门,人喊马嘶,烟尘滚滚,一路小跑往西山口方向奔去。路人见 是莫乐儿领头,纷纷避躲不迭,都道:"又是这个花花太岁,准没好事, 不知何方百姓又要遭殃了。"正行间,只见前面丢魂落魄奔来几个人, 到跟前看时,正是那几位走不脱的兄弟。莫乐儿急问道:"怎么走脱?如 何这般狼狈?马呢?„„"众泼皮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哭丧着脸 道:"我的天!可不得了!哪里还有马?都被他们宰了,骨肉肠血全分光 了,只剩下几张马皮!能捡回几条小命,算是老天有眼了。"原来几个泼 皮逃到半路,寻思道:"人虽挣得性命回去,丢了马,却如何分说?"无奈, 只得壮壮胆硬着头皮回转去看个究竟。回到山口村边,远远望见那几 个外地客商在一旁指指划划,众百姓正又喊又笑剥马分肉,哪里敢近 前去?正张望间,不想被那眼尖少年后生见了,大叫道:"那不是刚才几 个狗男女么?又转回来了。正好哩,赶快擒了来,再不让他走了!"几个 泼皮听了,魂飞魄散,拔腿便走,头也不回,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飞 也似去了。莫乐儿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听了这话,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咬牙切齿道:"真乃胆大包天,气死我也!速速转回去,今番叫他插翼难 逃,一个不留都抓回县衙去!"说着马鞭一甩,双腿一夹,怒不可遏,摧 马急行。刘发赶忙呼喝众军汉紧随而去,几个泼皮虽已跑得精疲力尽, 也只得跟着去了。却说莫乐儿跃马在前,走出未及二里,远远见大路上一行人迎面 走来,其中为首者,座下骑着一匹白马,气字轩昂,笑容可掬,频频回首 与步行的几位从人指指点点说些什么。忽然那骑马者呵呵大笑,前俯 后仰,差点没掉下马来。随行几位,也似痴汉一般,笑得捶胸拍肚,弯腰 搓背,半天直不起来。须臾,与此帮人擦肩而过,莫乐儿顿觉有些面 善:"不知在哪里见过?"对了,正是今早逃离村寨时差点撞上的那位, 此匹大白马,最是显眼难忘。此帮龟们痴痴癫癫一路笑,如何放着大路 不走,倒从村野小路来?甚是蹊挠。莫乐儿一头走,一头心内嘀嘀咕咕。后面几个泼皮急步赶上来,叫道:"莫公子,且慢走!"莫示儿道:"因何 慢走?"那几个道:"刚才过去的几位,不是好东西。我等在村口亲眼见 了,便是此帮人指指划划,嘻嘻哈哈,围着那些刁民宰马分肉,不是同 伙是什么?把他们拿了,准没错处,说不定包裹内还藏着马肠马肉哩。" 莫乐儿眨了眨眼,说道:"我正疑心呢,此几个痴痴颠颠的好生古怪,是 什么人物?原来不是好东西!"说着便拨转马头,与县尉刘发耳语数句, 刘发点点头,把手一挥,对众军汉喝道:"速速拿下,休教走了一个!"众 军汉领命,调转头,发声喊,一涌而上,前后夹攻,尽皆拿了。那几位瘁 不及防,被他几个擒一个,都往后反绑了双手。雷松却待挣扎,争奈众 人近身,势单力薄,动弹不得,急得倒竖双眉大叫道:"你等是兵是匪? 瞎了眼么?竟狗胆绑我甘大哥„„"甘乔嵩认出了莫乐儿,明知他们是 县衙兵勇,便不发话,轻咳一声,朝雷松丢个眼色,尽由他们绑了。那军 汉见雷松叫骂得凶,便扯些布块,每人嘴里塞了一块,此时各人只有哼 哼的份,话却说不得。甘乔嵩望望几个随行差役,摇了摇头,任由众军 汉推推攘攘往横州方向拉去。一张口难说两家话。却说刘发拨了十名军汉,先将此六个押回横 州,一行人又急急往西边山口村赶来。渐近村边,远远地望见溪边榕树 上,挂着几张黄灿灿的马皮,悠悠迎风摆动。众泼皮指着道:"莫公子, 此正是我们那马的皮呢!"莫乐儿铁青着脸,恨声不绝:"好,好,好!大 胆村贼,少刻叫你们连骨吐出来,方知我莫爷厉害!"刘发道:"却先别 声张,只悄悄分作四拨人马,由东西南北人村,趁那村贼无备,抓他个 措手不及,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那时正是瓮中捉鳖,手到擒 来。"莫乐儿连连称妙,当下分了每拨十人去了。莫乐儿与刘发在大榕 树下坐镇督阵,专等各路消息。村里静悄悄的,屋顶炊烟袅袅,偶闻鸡 鸣狗叫,许是各家各户吃马肉喝酒正喝得高兴呢。莫乐儿对刘发道:" 且让他们欢喜片时。"各路军兵去了多时,并未见动静,莫、刘二人等 得焦躁,正张望间,却见一军汉匆匆奔跑而来,手里捏着两张红帖子, 回道:"禀尉爷,在东村口树干矮墙贴着两张红帖子,因见写得蹊挠,未 敢贸然进村,特回来禀报,专候定夺。"刘发接了看时,上面数行字,好 手笔: 告官示 官马吃民秧 民吃官马肠 官要民赔马 民要官免粮 甘乔嵩 甲午年三月初八 刘发读罢,惊疑不定:甘乔商?不正是莫老爷昨天在江边苦苦等候 半日,至今没见踪影的那位太傅爷么?怎么他却在这里?正惊疑问,各 路军兵陆续来报皆拿着同样的红帖子。刘发手捏一把红帖子,眉头紧 锁,一时没了主意。莫乐儿望着告官示,气得紧咬嘴唇,脸色铁青,忿然 道:"这个甘乔嵩,如此大狗胆,竟敢与官府作对,是个什么三头六臂 人?"刘发道:"莫公子,你不知道呢,这个甘乔嵩,虽无三头六臂,却是 京都来的太傅爷,天子身边的人物,十几年前便专与地方官府作对,南 宁郡王太守尚且敬他三分,何况你我?倘不小心惹恼了他,便是飞峨扑 火,惹焰烧身,悔之晚矣。莫老爷等他两日不见,想必是有甚亲戚在此 村寨,先投这里来了。因此村内刁民凭他做胆,便敢做出那些事来。依 我之见,尽快撤了回去,报告老爷,好好地来此村寨迎他回府,此乃上 上之策也——事不宜迟,赶快走罢。"莫乐儿心里极不是滋味,双手一 摊道:"我那几匹马,就这么白白让他们宰了?"刘发道:"甘太傅在村内, 休说是几匹马,就算是一百匹,你也只当作孝敬了他!倘惹恼了他时, 别说你我二人,便是你父亲大人亦是担待不起!官场中厉害,我比你见 得多,赶快回城再说。"莫乐儿心犹不甘,说道:"我看姓甘的未必就在 村内,怕是此帮村贼搞鬼亦未可知也,兴师动众而来,两手空空回去, 岂不惹人笑话?"刘发道:"非也,此语气笔迹,绝非出自一般人之手。纵 然甘太傅不在此地,既有这帖儿,还顾得上笑话不笑话?幸好刚才抓得 几个外地歹人,回去审问,便知分晓。"莫乐儿无可奈何,悻悻然道:"既 这般说时,便依你所言罢。"刘发当即下令:各路军兵速速撤回,打道回 府,千万小心,休要惊动村中之人。众人得令,急急后撤,悄悄去了。再说那十名军汉将一干人犯押回县街,禀报知县老爷。莫老爷因 一直未见太傅消息,心内烦躁,见报称押回六名人犯,便不耐烦地挥挥 手:"押送大牢,先关十天半月,叫他尝尝喂蚊子滋味!"甘乔商几个被 反绑了双手,一路走得好辛苦,本待上公堂再见分晓,谁知未曾问话, 便被推往大牢去。嘴巴堵得严实,话又说不得,瞪着眼,干着急,没奈何, 只好任由摆布。这正应了那话: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看看午时三刻已过,莫老爷在公堂左等右等,就是没见甘太傅讯 息,急得心口隐隐作痛,自叹道:"唉,人人都道做官好,那知亦有受苦 时!看来今年时运不济了„„"正愁眉苦脸喃喃自语,忽见堂下"喳噎 喳"走上来两个人,揉揉眼看时,却是三公子与刘发回来了。莫老爷眉头紧锁,喝道:"拿得村贼,尽送大牢!今日没空,改日审 处!"刘发赶紧几步向前,递上一红卷道:"禀老爷,人没抓得,你且看看 这个„„"莫老爷道:"人没拿得,有甚好看?"刘发道:"老爷,你道蹊烧 不蹊烧?等他两日无踪影,得来全不费功夫,那甘太傅却在这里!" "什么?"莫老爷张大嘴巴,起身离座,一时倒不相信自家耳朵了。"甘太傅在那山口村里!"刘发又大声道。"有这等事么?"莫老爷急忙抖开红卷,读罢喃喃道,"这般说时,马 被他们宰了?"刘发道:"正是!"莫老爷沉吟片刻道:"果然是甘乔嵩笔 迹,十年未变也。不是他,谁人敢写这个帖子?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刘发道:"便是在那山口村四周,树干墙边贴着,我等见了,未敢贸然进 村,火急回来禀报,专候老爷定夺。" 莫云老爷脑门鼻尖上汗珠点点,搔首瞠目半晌,说道:"这个太傅 爷,老脾气未改„„我们迎候他两日不见原来却在村里。刘发你有见 识,不枉跟我多年,倘胡乱人村,惹了甘太傅,岂不是撩蜂剔蝎自讨苦 吃?只是想不明白,堂堂太傅爷奉旨回乡,不先到县衙接受我等地方官 员迎拜,却如何先到那山村野寨?"刘发道:"刚才押囚的几名人犯,便 是从那山口衬出来,将他们提来审问,便知端的。"莫老爷点头称妙随 即传令提审人犯,隶役得令,往大牢去了。却说甘乔篱他们被投进大牢里,双手反绑着,嘴巴堵塞着,动弹不 得,说话不得,只好各自倚墙而坐。雷松不时甩手扭腰,哼哼哈哈老在 骂着什么。甘乔嵩见了直摇头,顿顿嘴,眨眨眼,雷松才渐渐安静下来。没奈何,众人你望我,我望他,好似篓底青蛙。至后便望屋顶数瓦梁,再 后来干脆闭目养神,迷迷糊糊的竟见周公去了。"起来!起来!"猛然间一阵吆喝,众人尽皆惊醒,睁眼看时,但见牢 门开处,两个隶役手捏水火棍,"咚咚咚"敲撞门板,凶狠狠吼道:"好帮 贼犯!睡得死猪一般,倒比老子舒服!奉命提审,快快起来!要睡上公堂 睡去!"甘乔嵩站起来,眉头动了动,轻踢雷松一脚,肚内寻思道:"阿弥 伦佛!总算上公堂了。倘再被他绑个一日两夜的,那可真是上不到天下 不着地了。"众人任由隶役喝骂,做声不得,乖乖地一个跟着一个,一溜 儿慢慢往公堂挪去。莫云老爷端坐公案内,刘发莫乐儿侍立两侧,人犯到来,莫老爷高 举惊堂木,"啪"地重重一敲,两边隶役"喳"的一声吼,好不威严肃穆。六名人犯被那隶役推摄,前三个后三个,分两行跪于堂前。莫老爷侧目 将犯人瞄了一眼,"啪"的又是一响惊木,正欲发话,忽听午门外喧哗处, 一隶役飞也似奔上公堂来。只见隶役气喘吁吁单膝跪地禀道:"来了!老爷,来了!"莫老爷喝 道:"何事慌里慌张?到底是什么来了?"隶役高声回道:"禀老爷,甘太 傅爷人来了!" 莫老爷不听犹可,一听,欢喜得跳起来:"暧哟哟!果真来了么?我 的太傅爷,可把我众人等苦了。"惊喜之余,忽又紧张起来,"人到哪里 了?速速整备出迎!"隶役道:"人已在衙门外,小人请其稍候,抢先上堂 禀报。"莫老爷慌忙离座,正正乌纱,撩袍甩袖,跨步迎下堂来。刘发莫 乐儿及一班尉吏隶役,尽都紧随其后涌下堂去。看官要问,堂上明明跪着一个太傅爷,如何又来了一个?问得好, 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回退钱物知县忍心痛 竖斜碑太傅弄后人 话说堂上绑着一个太傅爷,隶役禀报又来了一个太傅爷,到底是 怎么回事?却原来,送甘太傅回来的官船,在城外江面僻静处等候,以 为甘太傅最多个把时辰便到横州府街,定会及时差人搬取船上物品。谁料左等右等,晌午已过,总没见接船人影子。却是怎么了?终不成甘 太傅欢喜过度,宴席贪杯,一时忘了船上物品?众人等得心焦,再三商 议,决定派人上岸,到县街看个究竟,于是推举差役陈义走一道。陈义爬上河岸,但见沿岸有几个隶役来回走动,也不管他,只自寻 人问了路头,径往县衙而去。县衙府门洞开,门外石狮子旁,当值隶役 正焦急地东张西望,见陈义急匆匆走来,一副差役打扮,不象本地人, 便问道:"哪里来?办何事?"陈义道:"从京都来,乃甘太傅回乡随行差 役,特来县街探问„„"当值隶役见说是柱太傅随役,欢喜得屁滚尿流, 没等陈义说完,便蹦跳起来:"哎哟哟,谢天谢地!总算来了。且请稍候, 待小人入内禀报„„'说着飞也似奔上公堂去了。陈义心内焦急,在门 前走来走去,稍稍等了一会,便似等了一千年,等不得了,"咚咚咚"径 自走上堂去,正和急步而来的莫云知县迎个正着。陈义见来者乌纱鳞 袍,知是知县,慌忙作措施礼:"朝庭隶役陈义拜见老爷。"莫老爷道:" 你便是甘太傅随行侍役么?"陈义道:"小人正是。不敢动间,太傅爷现 在何处歇息?相烦差人引见则个。"莫老爷大吃一惊:"怎么?你反来问 我找太傅爷?他不是与你一同来么?"陈义道:"哪里与我同来?他一早 来了。这么说时,太傅爷还未到这里?"莫老爷道:"哪里来到?我专门恭 候两日,至今未得拜见太傅尊颜哩。"陈义道:"这就奇了„„"遂把早 上甘太傅一行六人转走旱路,令他随船在城外江边等候之事说了。莫 知县道:"如此说时,太傅必在那山口村无疑了,只得尽速前去迎他,怠 慢不得也。"随即喝令备马,吩咐左右道:"迎接太傅爷要紧,那伙贼犯, 暂且押回大牢,改日再说。"众人得令,火急分头准备去了。却说那陈义,若他此时头也不回,一径走出衙门去,便是另一回事 了,偏偏他多事往公堂上望了望,一眼瞥见公堂前跪着一伙犯人,五花 大绑的,嘴里都塞着布团,虽隔百步之遥,却十分的眼熟,暗忖道:"奇 哉,何许人耶?"复细看,共六位,不觉心头一惊,忙扯住莫老爷道:"莫 老爷,这伙是什么人犯?好生面熟,容我看一看。"便走近前去,不看犹 可,一看吓了一大跳,叫道:"莫老爷,你好不晓事!怎么把太傅爷绑在 这里?""什么?"却似晴天里响了个霹雳,把莫知县及众役吏都炸懵了, 慌忙跑过去,"你说什么?谁是太傅爷?"说话间陈义已将甘太傅嘴里布 团扯下,叫道:"此位不是甘太傅是谁?"刘发莫乐儿吓得魂不附体,赶 忙不迭给那几位也扯去了布团。陈义跪下,双手扶住甘太傅:"太傅爷, 我们在船上等得好心焦,谁想你却被绑在这里,这莫老爷是怎么搞 的?"甘乔嵩嘴巴被塞得发麻,摇了摇头,舒了口气,片刻才道:"莫老爷 好客气,拿条绳索将我接到这里,已坐半天牢,做半日囚犯了。"却不起 身,依旧跪着:"去年在京都天圣庙求签,算度今年有半日牢狱之灾,不 想却应在今朝,时辰还未到呢,且再跪一跪。"莫云知县仔细看了,果然 是甘乔嵩!只因比十几年前胖白,还多了一抹胡须,嘴里又塞着布团, 因此一时难辨,加之谁又想得到呢?莫老爷吓得面如土色,顿足捶胸, 连呼带哭道:"哎哟哟!这可闯了大祸了!如何将太傅爷当犯人绑了来? 这这这„„这可怎生是好?„„"说着说着,转身给刘发莫乐儿"啪啪" 就是两巴掌,破口大骂道:"你这两个蠢猪!废物!酒囊饭桶!睁一双瞎 眼,做下这等荒唐绝伦的勾当!甘太傅乃是天子近臣,百官敬重,何等 尊贵,我在这里诚心恭候,左等右等等不正来,你们倒好,五花大绑绑 了来,这个便犯了千刀万剐之罪,你们有几颗脑袋?还愣什么?赶快松 绑!"絮絮叨叨,骂了个狗血淋头,刘发莫乐儿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哆哆嗦嗦地为雷松几个松了绑。莫知县战战兢兢跪地亲自给甘乔嵩解 开绳索,嘴里说道:"下官失职,悔之不及!甘太傅君子休记小人过,千 万宽大饶恕,下官不胜感激,终生难忘„„太傅舟车劳顿,快请上坐歇 息?„„??"说着便伸手来扶,甘乔嵩拨开其手,自己站起来,朝公堂上 下环视一周,说道:"想当年,莫老爷一根绳子绑了我,押到浔州,立了 大功,发了大财。时隔十载,今日甘某奉旨回乡,莫老爷又是一条绳索 将我接到街门,虽是甘乔嵩命该如此,亦足见莫老爷本性难移也。"廖 廖数语,直把莫老爷吓得冷汗淋漓:"非是下官胆大妄为,实乃下属混 账糊涂,一时误会!太傅千祈高抬贵手,饶恕这一遭„„"那班师爷、典 吏,长随见状,都齐刷刷跪在堂前。刘发莫乐儿俯伏在地,叩头不止,口 里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太傅爷,深知罪不可恕,唯求太傅 慈悲怜悯,给小人悔过之机,日后断断不敢了„„"甘乔嵩侧目藐视, 见了这副狼狈相,心内暗暗发笑,搓搓发麻的双手,来回走了几步,转 到案台后,举起惊堂木,"啪"的一声震个满堂响,揭道:"大胆莫云!目 无皇法!公然将奉旨朝官捆绑入狱,该当何罪?"莫老爷满脸煞白,喃喃 道:"下官知罪,罪该万死!唯求太傅大发慈悲,开恩恕罪„„"想那惊 堂木,本是莫老爷平日用以震吓平民百姓的宝贝,不料今日反用到自 己头上,此中滋味,真不好受也!只听甘乔嵩又喝道:"知罪知罪!说得 比唱的还好听。你莫某一贯仗势弄权,贪脏枉法,欺上压下,鱼肉百姓, 今日天幸撞在我手中,你便知罪求饶,倘是一般平民百姓,还不知被欺 凌到何等地步呢。刚才一行几十兵勇,其势汹汹,急风赶火而去,必欲 踏平山口村不可,真够狠也„„"刘发慌忙答道:"小人刚到村边,见了 太傅手谕便撤回来了,其实未曾惊动村寨半根毫毛。" "还算你等乖巧。"甘乔嵩道,"那良田青苗平日里不知被你这班泼 皮糟踏了多少,百姓敢怒不敢言,我甘乔嵩今日要主持公道管一管,宰 几匹马,不关百姓事,是我叫他们下手,让他们泄泄胸中怨气,尝尝马 肉滋味。你等有甚话,此刻可对我说来,一切都在我身上,可要我赔你 马匹?„„"刘发莫乐儿几个,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 言语。公堂上下静悄悄的,过了片刻,甘太傅道:"嗯?都不说话?好,这 般说时,不要我赔马。但多年来你等纵马入田践踏,因禾损失不知多少, 这笔账也得还,我请莫公子亲自送银一百两到山口村,交给众百姓,聊 补近年田禾毁损,明日便送去,如何?"众人依旧哑口无言,又是一阵沉 默。半晌,莫知县无可奈何道:"既是太傅爷盼咐,明日下官督促照办便 是,断断不敢有误。"甘乔嵩又道:"还有,你莫知县借恭迎朝官之名,兴 建什么码头书馆,胡摊乱派,收敛民财,弄得横州内外怨声载道,民心 浮动。日后百姓得知乃因我而起,岂不迁怨于我?想我甘乔嵩生在横州, 长在横州,受尽众乡亲无限恩泽,多年来没给众父老做过半点善事,反 累他们劳力伤财,难以安居。这个,我如何担当得起?依我之见,码头书 馆立即停建,停收钱物,遣散民夫,已收银两,按名册一一退还,万万不 可因我归省,误了众乡亲衣食。从明日起,出示榜文,告谕民众,立即施 行。"莫老爷听罢此语,恰如剥其皮,割其筋,剜其肉,直心疼得额头冒 汗,颈项紫涨,肚内寻思道:难得如此发财良机,正要大捞一把,如今这 般全数退还,所花心血岂不全付之东流?这还不算,那已支付的银两, 谁来摊销?莫云眼珠滴溜溜转,喃喃嚷嚷道:"太傅之言极是下官安敢 有违?只是„„"甘乔嵩喝道:"只是什么?"莫老爷双手一摊:"只是石 料早已进场,临江书馆虽刚开工,天字码头已垒过半了。倘就此停工, 即半途而废也。让那半截码头长卧江边,实在有碍观瞻,大煞风景,日 后江上过往舟船,不乏文人骚客,让他们看了,岂不惹他们耻笑千秋?" 甘乔嵩仰天笑道:"免百姓之苦事大,惹后人之笑事小,我岂可因惧人 笑言而置乡亲于不顾?倘因此竟留后人笑谈千载,亦吾之大幸也!" 莫知县一时语塞,沉吟半晌说道:"那已垫支的银两,谁来承担?" 甘乔嵩正色道:"原来如此!说了半天,还是心痛银两。谁来承担?事情 乃你莫某做出,难道倒叫我甘乔嵩承担不成?即时退还百姓钱物,已垫 支的,就从县街府库开销!"莫老爷道:"太傅不知,近年天灾频频,捐税 难收,府上开支早已寅吃卵粮,府库实在无银可支了。"甘乔嵩道:"府 库无银?说得乖巧。谁人不知你莫某一贯老奸巨猾,巧取豪夺,勒索乡 愚,滥收粮米?府上公银,已尽化作莫家私财了。府库无银,便从你家财 垫支!"莫知县面如土色,说道:"太傅爷,下官端的家产微薄,只怕一时 难以担当,可否另想他法?"甘乔嵩冷笑道:"哈哈,莫老爷真会说笑话。你坐镇横州,为官数任,家财百万,谁人不知?今日倒来装穷叫苦,你当 我是阿斗么?垫码头开销,不过取你九牛一毛而已。倘若推托,休怪我 甘某不客气!"莫老爷懊丧不已,心内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说道:"既如 此,下官近日拼力凑集,舍命还那百姓钱物就是。"肚内自想道:咦!何 等晦气。都道这个甘乔嵩死在京城了,不想反做了大官回来,今日拍他 马屁不响,倒叫踢了一脚,真真冤家路窄也,此甘太岁回来,我莫某再 难得安稳之日矣„„ 且说雷松与陈义几个,侍立左右,看看甘太傅把莫云知县一班人 训斥得俯首贴耳,不敢抬头,俱各心中欢喜,掩嘴而笑。堂堂县衙公堂, 往日乃莫云知县滥施淫威欺凌百姓之所,今日恰好颠倒过来,跪爬在 地的,倒是知县老爷自己。"不想竟有今日!"雷松心内大喜。只见甘乔 嵩走出案前,双眼直逼莫云道:"明日看你行动,休要明一套,暗一套, 故意拖延。你晓得甘某脾气,惹恼了时,小心我在天子跟前奏你一折,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那时休说乌纱帽,连头颅也保不住,悔之晚矣。" 莫老爷连说:"岂敢,岂敢。"甘乔嵩又道:"本欲治你侵害朝宫之罪,姑 念有悔改之意,我倒不与你计较,且看日后如何,倘若奸巧如故,那时 数罪并罚未迟也。"说罢一甩袍袖,径往堂下走去,雷松及众役亦紧随 去了。莫老爷见甘乔嵩走了,呆呆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来,一拍脑袋, 急急忙忙追出衙门外,叫道:"甘太傅哪里去?下官已在府内安排雅室 数间,专供太傅归省起居。"甘乔嵩略略摆手:"不必了,甘某惯住草堂 陋室,况且还未拜见堂上老母,此时立即归家去,不可迟误。"莫云只得 急急命人牵过大白马,送回行囊,又差人随陈义到船上搬取车辆财物。甘乔嵩签写了回文,打发官船回南宁去了。于是甘乔嵩骑着白马在前, 雷松众役驾车随后,车前依旧竖起"奉旨回乡"旗幡,一行人欢欢喜喜 径往东云街走去。不想此时哄动了一个横州城,那市井中人家,听得说 昔日犯事的甘乔嵩在朝中做了大宫,今日奉旨归省,尽都涌到街边檐 下迎看。但见熙熙攘攘,屯街塞巷,那男女老幼,又笑又叫,指指点点, 黑压压站满了一条街。甘乔嵩在马上看了,心内欢喜无限,不时向众乡 亲拱手致意,心内感慨道:"虽多年不见,毕竟乡情在,还是横州父老情 浓意切也。" 且说甘乔嵩欢欢喜喜往家走,远远望见娘亲李氏倚门而立。原来 甘母已得邻人报信,知道儿子衣锦还乡,今日到家了,哪里还坐得安稳? 早早便开门等候。甘乔嵩急忙滚鞍下马,疾步迎上前去,拜见了娘亲, 扶着老人家回到草堂上坐了。望着母亲一头银发,满脸皱纹,甘乔嵩推 金山,倒玉柱,扑翻身再三拜道:"为儿不孝之极,十载离家远走,不能 在堂前侍候,我娘孤寂受苦了。"甘母喜极而泣,老泪纵横,颤巍巍道:" 自儿去后,估道今生再无见面之日了,为娘日日为你烧香拜佛,祈求平 安,今日果真能平安归来,实乃万千之喜了,昔日之苦,微不足道,还提 他做什么?"甘乔嵩便将上京入狱,结识陈午老爷,入宫陪太子,医皇后 美妃诸事,向母亲细述了。甘母欢喜无限,说道:"先时不知消息,及后 得陈爷时常差人捎来银两,方知我儿在京没受大苦,心内稍安。加上时 常得雷松暗中资助,日子也就这么打发过来了。"当下搬卸什物,安顿 已毕,母子俩又细细说了半天的话。看看将近黄昏,甘乔嵩叫雷松张罗 铺排酒肴数席,自己挨门逐户上门邀请左邻右舍前后街坊同来甘家相 聚饮酒。王老汉等长者欢欢喜喜都来了。雷松陪陈义几个坐一席,甘 乔嵩与众街坊坐了三席。席间众人喜气洋洋,言笑鼎沸不绝。甘乔嵩 执壶斟了一巡,然后归坐,接着频频举杯劝酒,对诸位多年照应再三致 谢。王老汉笑吟吟道:"甘乔嵩上京多年,竟变得斯文有礼了,想昔日几 多精灵古怪,调皮捣蛋,众邻舍茶余饭后说起来俱津津乐道,引为笑 谈。不料今日却稳重练达至此,真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多年 乎?"甘乔嵩摆摆手笑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哪里能都改了?收敛一时罢了。日后还请众飞前辈时常点拨,多多指 数。"是夜云影横空,月华如水,众街坊开怀痛饮,月上中天方罢。此后数日,众亲朋频频闻讯而访,甘屋草堂上,每日宾朋满座,笑 声阵阵,酒宴不断,喜气洋洋。甘母望望此情此景,看在眼中,喜在心头, 叹道:"受尽十载孤苦,难得今日热闹,但愿从今后,日日如此,则甘门 有幸,我心足矣。"如此又过数日。一日清晨,甘母托出一盘银键,甘乔 嵩唤吵差役,每人分与五十两,说道:"诸位奉命而行,辛苦数月,虽乃 公差,却因甘某而起,些许银两,聊表敬意。有请诸位打点行装,先行回 京复命。"陈义道:"不是说待太傅回京之时,服侍太傅一同起行么?如 何令我等先回?"甘乔嵩道:"先时确是这般想,但因久别初归,一时未 定返京日期,念及你等离家数月,家中老少必定挂念终日,吾心何忍? 故让你等先回,日后我起程之时再另作计较。"陈义等俱大喜,收过银 两,拾摄行囊,谢了太傅,辞过甘母,取路登程先回京都复命去了。再说甘乔商打发了陈义几位,心中无牵无挂。又过数日,让雷松请 来匠人,将草堂尽换了梁瓦,扫灰抹墙,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今番端 的是几净窗明了。又将带回的大捆书籍,一一打开整理,叠了满满一书 房,自此每天静心观书,研读古文,好不悠然自在。阅或也邀友人相聚 饮酒,搏弈斗鸡,偶或还垂钓郁江边。每每心血来潮,便与雷松骑马出 门逛荡,转悠于邻近州府之间,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十天半月不 归。一日,甘乔嵩正欲出门,忽见母亲双手抱膝坐在草墩凳上,怔怔望 着他,面有郁色,忙问道:"娘亲何故忧郁?"甘母叹了口气,说道:"熬了 半世清苦,现今吃也有了,穿也有了,尚有何求?尚有心病未除也。何病? 因想,我儿已届不惑之年,却还是独身寡汉,为娘还要等到何日,方得 含怡弄孙之乐?"甘乔嵩听了,不觉怦然心动,搔搔后脑勺道:"为儿不 孝,倒累娘亲时常忧心了。"原来昔日甘母亦曾屡屡提及婚娶之事,甘 乔嵩哪里放在心里去?今日复提此事,细细想来,不由心动,盖因时年 已三十有八矣。半月之后,由街坊陈三娘作媒,甘乔嵩聘娶邻村王氏为 妻室。那王氏芳龄二十,为人通情达理,贤慧温顺,尤其孝敬老人,甘乔 嵩满心欢喜。此后夫妻恩爱,幸福美满,添了一子一女,取名甘灵甘敏, 都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甘母解了膝下荒凉之闷,每日乐呵呵的,欣慰 无限,此乃后话,且丢过不提。却说知县莫老爷,自那天被甘太傅戏骂了一顿,每天茶饭无心,起 坐恍惚,丢了魂似的团团转,思来想去,不得已,倒贴了几百两钱银,都 给百姓退还了钱物,如此正是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也。此后,明知甘 乔嵩不肯领其人情,还是试探着几次使人送银送物到甘家,都被拒之 门外。想想、无计可施,无法可想,不由得整日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不 知这甘太傅日后如何摆弄我呢。自此抑郁成疾,一厥不振,数月之后, 竞药石无救,乌呼哀哉,归西去了。甘乔嵩闻讯,笑道:"甘某托赖莫云知县抬举,缉送浔州,押上京城, 方有今日之荣。我还未来得及报答他呢,怎么就丢下富贵不享,抛儿弃 孙撒手西去了?" 光阴荏冉,看看早过了百日之上,其时已是五月半光景,天气渐渐 热起来了。且说朝中嘉靖天子,原以为甘乔嵩有言在先,至期必定还朝 复旨。不是么?在宫中每日皆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百姓臣民 谁不欣羡?却不料日复一日,总不见甘乔嵩消息,遂钦差使臣张山南来 摧促,看看是何缘故。至后张山回报道:"因甘母年事已高,不欲孝子远 离,故太傅未能及时回朝。"天子道:"何不携母同来京都?"回说道:"太 傅称,其母因恐不服水土,未敢随儿子北上京城,甘太傅因此左右为难, 叫小人代请隆下恕罪。"天子不觉怒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忠为上还 是孝为先?甘太傅分明有意推托,自食其言,好生怠慢也!联即令其速 回,不得推诿。"甘太傅不还朝,天子恼怒,却不料有不愿其还朝者。何 人?陈信李木二位也。盖因甘乔嵩才气冠二位之上,甘乔嵩在宫中,二 位自感惭愧,所以不愿甘乔嵩回京。因此二人齐齐出班奏道:"陛下息 怒。太傅未能按期还朝,必有其难言苦衷。陛下何不顺水推舟,赐其侍 母在家,成全其孝子之名?他日其母故去,其感陛下爱贤若渴,诚心相 待,必定欣然返京,尽心效力。此举可收服其心,四海贤士亦尽见陛下 圣明大量也。"天子想了想,道:"卿言甚善。"由是遂不摧。此后数年,甘母李氏因得媳添孙,衣食无虑,整日乐呵呵的,身板 越活越硬朗,哪曾有半点儿病痛?那一日,甘母与往日一般,端坐在堂 前交椅上,看堂阶下甘灵甘敏戏猫玩耍,看到欢喜处,不觉捧腹大笑, 岂料乐极生悲,纵情欢笑之际,一口气接不上,竟双手捂胸,颠下椅来。媳妇王氏见了,慌得不知所措,失声大哭起来。甘乔嵩从书房奔出,已 来不及,但见甘母双目紧闭,两腿蹬直,竟仙逝去了。记享年八十有三。思忆母亲养育之恩,哀其一生孤苦,甘乔嵩潜然泪下,凄凄楚楚, 掩面而泣,悲痛欲绝。幸得四邻同心协力料理后事,合家老少悲悲切切, 披麻戴孝做了七日道场。满七之日,将母亲葬于横州城西山坡松柏深 处,请名匠刻了宽一尺半、高三尺的青石墓碑,碑上刻着:母亲李氏之 墓。下首乃:儿嵩敬拜,乙丑年五月初八。乃甘乔嵩手笔亲书也。墓碑 向前倾斜立于墓前,甚是奇特显眼。却说甘灵甘敏见那墓碑倾斜,提醒道:"父亲,那碑埋得不好,要倒 下来了。"甘乔嵩道:"非也。是为父特意要这般斜立的。"甘灵甘敏不 解,问道:"因何这般斜立?"甘乔嵩叹了口气道:"你俩年纪尚幼,说了 一时也难以明白。你祖母一生劳碌清苦,本该好好享天伦之乐,受晚年 之福,如今未得享几年清福便匆匆去了,岂不惜哉?生前没能享福,死 后亦该受儿孙万年之拜也。"兄妹俩听了,似懂非懂,跪在地上诚心诚 意地拜了又拜。且说甘母仙逝之日,正值朝中嘉靖天子病重之时,数日之后驾崩, 太子朱恩登基,临朝理政,念及恩师甘太傅尚在江南,遂差人南下寻访 探间,回报道:"往甘家拜候数日,不见其人。其子甘灵称:家父常与雷 松叔叔远出,爬山涉水,采药行医,云游四海,不知自期。"天子听罢,叹 道:"朕深知太傅生性清逸,不喜仕途,再难得相见之日矣。”于是传谕 南宁郡府,着委横州知县定期供奉甘家,以表天子尊师之情。自此,县 衙每月差人送俸,不敢有误。有道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梳。却说春来秋去,年复一年,弹指间便 过了三十余载。一日,甘家门外蹄声"得得",来了驾马车,车夫下马望 了望,敲门动问道:"此屋可是甘太傅家?"甘灵闻声而出,开门答道:" 正是。我乃甘太傅之子,何事?"车夫舒了口气,指指车上:"甘太傅在车 上,总算到家了。"甘灵大奇,问道:"我父亲在车上?他不骑马回?"车夫 道:"还骑什么马?太傅仙身在车上。"甘灵大惊:‘什么?„„"车夫道:" 你家父近日与伏波寺至悟长老对弈于伏波古松下,数日不吃,只饮清 泉。昨日清晨忽称心口不适,喃喃自语,旋即气绝,驾鹤西去了,手上还 捏着一枚棋子哩。小人遵至悟长老指派,特送回太傅仙身交付甘公子。"惊悉噩耗,甘灵如五雷轰顶。合家上下,心碎肠断,嚎陶大哭,王氏更 如万箭钻心,一时哭倒,声绝于地。甘灵哭罢,拭泪问道:家父逝前可 有话说?车夫道:"弥留之际只说得一句‘与母同葬一穴,服侍母亲于九 泉之下,吾之愿也'。"合家呼天哭地,悲悲切切,举哀挂孝做了七日道 场。出殡那天,先时尚是烟笼雾锁,阴雨连绵,及至出殡锣响,竟忽地雨 过云收,晴空万里。横州城内外,屯街塞巷,亚肩垒背,挤满了看的人。众人皆肃穆而立,目送灵枢缓缓远去,随队送行者,延延绵绵,不下千 人。这也难怪,借其为人,爱其才识,得其医疗者,何止千人?甘灵、甘 敏扶枢而行,灵枢送至西山坡,甘灵遵照父亲遗愿,将其葬于祖母墓 中。却说百年之后,适逢初春时节。一日,新任知县张问与部从游猎于 西山密林中,偶见一墓,墓丘上花红草绿,茉莉飘香,引得蝶乱蜂狂,甚 奇之,遂下马细看,见那墓碑向前斜立,便问左右役吏:"谁家之坟,这 般清景奇异?"典吏道:"常闻老人传说,墓碑斜竖者,乃明朝弘治年间 当朝太傅甘乔嵩之墓也。"张问惊叫道:"啊呀!原来是甘太傅之墓,久 仰大名矣。"说着俯身鞠了一躬,欲读那碑上文字,因碑石向前倾斜,看 不清,只得俯跪在草地上,仰着脸看,见碑上刻着"母亲李氏之墓"六个 大字,下首乃:儿嵩敬拜,乙丑年五月初八。张老爷恼道:"此乃李氏之 墓,你等如何说是甘太傅墓耶?" 典吏道:"老爷新来有所不知。据县志记载,甘太傅平生不喜仕途 名位,死后亦不愿留名,故留言子孙愿与其母合葬,以得侍奉母亲于九 泉之下。后人不知者,以为此乃李氏之墓,知者却晓得乃甘太傅母子合 葬之所也。"张老爷闻之释然:"只怪我无知了。"说话间隐隐感到两腿 跪得酸麻,一时竟难站立起来,部从慌忙向前挽扶。张问站直身子,一 边捶捶腰,一边弹掉袍上草屑,摸了摸酸痛的膝盖,问众役吏道:"你等 可知墓碑因何这般斜立?"众人俱说不知,张问仰天呵呵大笑,说道:" 先时我亦不解,现在我明白了。"众人忙问其故,张老爷道:"时常只闻 传说,横州甘乔嵩平生诸般乖巧,做事怪奇,连嘉靖天子也被他胡弄了, 我未敢轻信,以为乃百姓茶余饭后之闲言笑语,不想今番倒亲身领教 了。试想,此碑斜坚着,后人欲读碑文者,只得跪地仰看,谁人能不拜他? 我堂堂知县老爷,今日亦跪得两腿酸麻矣。"众人闻之,哄然大笑:"原 来如此!" 张问与部从说笑了一回,翻身上马离去,走出三五丈远,心上忽生 不舍之意,回头朝那墓望了望,叹道:"作古多年还胡弄今人,甘太傅真 奇人也。"说毕朝斜碑拱拱手,拨转马头去了。正是: 读罢斜碑麻双腿, 方知横州有奇人。后记 拙作初脱稿时,心中无底,思索再三,不知是否有出版之价值。后 来与同乡张仕孔先生提及此事,难得他竟十分赞赏,给予肯定,并提了 许多宝贵意见,后又欣然应邀作序,,还在百忙中抽时间,为出版事宜 多方奔走,精心筹划,真可说是劳心费神了。更有热心此事的横县闭道 灿先生、大新言胜斌先生,对此书给予了热情的关注、为出版之事鼎 力支持,最终促成书的问世。对此,本人实在不胜感激,在此表示深深 的谢意。另,有幸得南宁欧阳文炎先生乐意为封面题字,甚是舒心畅意。在 此一并致谢。作者 2002 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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