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和课堂形象
吴宓先生抗战时期在昆明生活了六七年,任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这位学者、诗人在民国时期的知名度是很高的,这首先是由于他在中国学术文化界扮演了一个特殊的文化角色:他出任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学衡》杂志主编达11年之久(从创刊至终刊),成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公认的文化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鲁迅逝世后叶公超写文章肯定鲁迅的文学贡献,遭胡适讥讽,说鲁迅吐痰也不会吐到你头上,你何必要捧他?胡适说的吐痰指鲁迅的批评,这种批评叶公超确实一次也没轮上,而吴宓却挨了三四次。除办《学衡》杂志及为天津《大公报》编文学副刊外,吴宓还为清华大学筹办学术地位非同一般的国学研究院,出任主任。这两件事都已载入中国现代文化史册。至于他培养过的清华外文系毕业生,成就卓著的就能数出钱钟书、曹禺、李健吾(杰出的批评家、翻译家和戏剧家)、张骏祥(著名的电影剧作家和导演)、季羡林等一长串。另外呢,吴宓的绯闻也不少,在一定范围内沸沸扬扬。
来昆明的时候,吴宓先生的风头早过去了,与社会主流有些疏离,声音趋弱。好在吴宓从十五六岁就养成记日记的习惯,留下一份极罕见也极富史料价值的《吴宓日记》20本。可以说,吴宓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就是他的日记了。这部日记的民国时期部分前好些年已由三联书店出版,共10册(新中国时期部分2006年亦已出版仍为10册),关于昆明时期的就有好几本,80万字,分量不轻,里面除个人的衣食住行思想感情外,还记录了西南联大那些不入正史的枝枝蔓蔓。读吴宓的这一部分昆明日记,我对吴宓本人,对西南联大,才算形成了一个可靠的印象和有质感的记忆。
吴宓是随联大师生一起乘滇越铁路火车来到昆明的,时间是1938年3月7日,住拓东路全蜀会馆(今拓东第一小学)。三周后赴联大蒙自分校,一学期后返回昆明,时间为同年10月底。1944年9月赴四川。细算起来,吴宓在昆明整整生活了六年,连蒙自那半年一起算就六年半了,其时吴宓四五十岁。
吴宓是离了婚的人,来昆明是单身,住宿问题相对简单,抱上铺盖提了箱子走就算搬家。搬了五六次。起先住武成路铁局巷49号张子贞医师家,不久即迁西站昆华农校(今省农校),再后是潘家湾昆华师范(今昆明师专)。有段时间农校、昆师两边都保有床位,在昆师宿舍曾一度与本系的叶公超和哲学系的金岳霖两教授同室。后来学校调整单身教授宿舍,吴宓又搬到玉龙堆25号联大宿舍,与数学系的陈省身教授住一间。玉龙堆是旧名,即翠湖北路靠先生坡、小吉坡的那一段。再后又迁到北门街教授宿舍,先71号后98号。吴宓未疏散到近郊农村,一直住在城里,日记中未见说及原因,想来一是单身,警报响了随学生一起往苏家塘、虹山方向跑就是了,没有拖家带口的那些累赘;再说呢吴宓社交多,住在城里毕竟方便些。
西南联大教授的物质生活相当清贫,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究竟清贫到何处程度,人们熟知的两个事例一是闻一多刻图章养家糊口,一是几位教授夫人做定胜糕去卖以补贴家用。读吴宓日记我们会知道得更多一些。一是抗战初期日子相对和缓一点,没有中后期那么艰难;二是各人情况不同,艰难的程度也有差别。拿吴宓说,他要给前妻寄三个孩子的赡养费,父亲那边也不时要汇点钱去,所以说负担也不轻,但在昆明毕竟单身,情况总要好办些。当时教授们薪俸很低,加之抗战初期过后物价不断上涨,日子极为艰难,大家都得找门路创收,不能坐以待毙。创收的方法当然也有一些,普遍的做法是在外校(大学或中学)兼课;或做点家教,当时叫作教家馆。其他的方法自然也有,那就看各人的专长了。比如政治系的赵凤喈教授在南屏街开了个律师事务所,收入很可以。中文系刘文典教授为人撰寿辞,墓铭,更广为人知。也有教授在房前屋后种瓜种菜改善生活的,闻一多家住昆华中学(今昆明一中)时就是这样的,后来在西仓坡教授宿舍分了房他夫人还舍不得昆华中学那块菜地呢。在吴宓日记里,除有叶公超家在昆师种菜的记录外,北门街宿舍几位教授种菜的事吴宓也记了几笔。“侗等冒雨锄地,壤成,不留路径。”“近日侗与总自晨至夕,皆在宓窗外伏地种菜,宓殊厌恨之。”侗即生物系系主任李继侗,总即经济系系主任陈总(岱孙)。大家都困难,吴宓自己不种菜也不至于反对别人种菜,但“不留路径”肯定影响大家走路,“自晨至夕皆在宓窗外”也难免影响吴的休息和工作,在日记里发点牢骚也属正常。
教师里也有做点小生意的。外文系教授陈铨(他写的话剧《野玫瑰》是有影响的,抗战胜利后改编为电影《天字第一号》广为人知)出头主办教授食堂,实行会员制,参加的人除缴饭费外还要缴点入会费,看来属非盈利性质,不算经商。同系助教杨西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做过台湾某部常务次长)开了一家昆联社饭馆,这就是经商了,本校师生常在那里请客,生意还行。政治系的罗隆基教授做茶叶生意。理工科的应变能力较强,办法也多些。航空系系主任王德荣和化工系教授谢明山联手研制经营“西曼”牌黑水,畅销昆明。另据说化学系有位教授开酒精厂还发了点财。
相对上述诸位兼事商业者,吴宓显得死板一点,只知道“力行节俭,量入为出,不敢烦费”,只节流,不开源。同系的林文铮与吴宓甚友善,有天一起去赴友人宴,两人谈及经商事,吴宓在当天日记中作了记录(以下除特别注明外,均摘自《吴宓日记》)。林文铮说:“物价高而家用巨,只有开源之一法。故铮现正出售所藏古玩字画,得钜款,为资本,以营商业,孤注一掷,或可致丰裕。至于联大薪金,视为微末。教授作为纯尽义务而已。”吴宓对经商的看法和态度则不同,既不愿、不敢,亦不屑。“宓自愧无铮之才力,不能营商。即能,亦不愿且不敢为。因习俗易人,既营商,则一切思想精神,必变为污浊刻。今世中国更无一纯洁清正之士矣。”
我想,吴宓这种观念也有一定的代表性,总地说比较保守,传统,即使在六七十年后的今天也不能说就没知音。但吴宓也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形势逼人,开源的办法总得想。第一是去别的大学兼课,一是云南大学,一是中法大学。中法大学也是从北京迁来的,其校部和文科就在北门街南菁学校(今昆明三十中),倒也方便。在云大和中法讲《世界文学史纲》《十九世纪英国诗人》等课程。但课时不多,每周云大、中法名一两节。与云大文学院长姜亮夫关系不错,姜把文史系一个作研究室用的小房间的钥匙也给了他,中午可以休息一下。1942年夏,吴宓荣任教育部特聘教授。此次教育部批准的在西南联大任教的部聘教授文科三位,理工科五位,共八位。某日吴宓与翁某共进午餐,“知它被任为西洋文学部聘教授......此固不足荣,然得与陈寅恪(历史)汤用彤(哲学)两兄齐列,实宓之大幸已!”颇自得。这不仅是荣誉,也有一点薪津和研究费。这几项加起来,限于当时的条件虽说不上多么丰厚,但比一般教授总要好一些。
(未完待续)
来源:《云南政协报》(2010年12月24日第05版)
作者:余斌
编辑:何健美
校对:杨泽琰
二审:欧阳文军
终审:张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