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筹备多时的历史正剧《太平年》开机。这部剧以“纳土归宋”为故事背景,讲述了五代十国时期,钱弘俶、赵匡胤、郭荣三位有志青年经历家国动乱、秩序崩溃、生灵涂炭后,逐渐认识到只有国家一统才能摆脱战火国殇的故事。
白宇饰演钱弘俶,朱亚文饰演赵匡胤。
近年来历史正剧的数量较少,此前聚焦五代十国至北宋初年的题材更是罕见。因此当《太平年》的片场路透释出后,很多人觉得剧中角色的“幞头”很怪异。事实上,剧组是完全还原了当时的造型,只是大家对五代十国的历史相对比较陌生。
散文家郑骁锋在他的历史散文集《人间道·隋唐宋卷》中,就以散文体的形式走进了那段历史。文艺君为你节选了《点检做天子》中的片段,一起聆听公元960年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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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检做天子(节选)
郑骁锋
出现在陈桥驿的,已经是五代的第四件黄袍。
在此之前,同样性质的兵变至少已经发生了三次,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左右不过再换一面王旗、再改一次年号罢了。这世道反正就像烙坏的饼,里外俱已焦透,也不在乎多烤一回了。
但也有人看出了此番更替的非同寻常。据说,“东京柴世宗让位与赵点检登基”的消息传到华山时,引得华阴道上一位骑驴客人欢喜不已,以至于跌下驴来。
那位名叫陈抟、日后在道教史上被奉为隐仙的老者,倒在地下犹自大笑,嘴里不住念叨:“天下从此定矣。”
陈桥确实有桥。
开封城东北四十里处的陈桥驿,因一座陈姓乡绅捐资修葺的小桥而得名。那位古道热肠的赞助者绝不会料想到,若干年后,竟然会有两个王朝,在这座以他命名的乡野村桥上完成交接。
公元960年正月初三夜,一支以北上抵御契丹入侵名义出京的后周军队,在陈桥驿突然哗变。率领这支军队的大将赵匡胤,在酣睡中被部下披上了一件象征皇权的黄袍。
北宋王朝就此开国。
这个新年,赵匡胤三十四岁,在兵变中被废黜的后周恭帝柴宗训八岁,而他的父亲,后周世宗柴荣,下葬还不满两个月。
京剧脸谱中,赵匡胤因此被描上一道白眉,以此对其霸占孤儿寡母家业的行为,做出民间最质朴的评判。
坟土未干,江山便已易手,如若柴荣身后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而篡夺者竟是赵匡胤,应该更在他的意料之外。
兵变时,赵匡胤担任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禁卫军的最高指挥官。这实际上是整个帝国最敏感的职位。
“点检做天子。”
后周后期,有这样一句谶言在朝野间广为流传,甚至连柴荣的龙案上,都曾经神秘地出现过一块写有此谶的木版。柴荣对此相当忌惮,不惜自断一臂,罢免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姐夫,时任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
赵匡胤补的就是张永德的缺。无疑,对于这个极其危险的点检人选,柴荣必然慎之又慎,在全体武将中反复筛选。而最终定下赵匡胤,至少说明,柴荣能够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种与帝王距离遥远甚至不无互斥的特殊气质。
某种程度上,柴荣确实没有看错。
除了那道白眉,传统京剧中,赵匡胤形象最大的特征是一张红脸。
红色,在京剧脸谱谱系,象征着忠勇、耿直,多用在有血性的正面角色,如关公之类的大英雄脸上,武将尤多,但很少用于帝王,因为后者的扮相通常要突出稳重与儒雅,如白面长须——在舞台上,赵匡胤很可能是绝无仅有的红脸皇帝。
宋元以来,有关赵匡胤的戏曲剧目很多,其中以《千里送京娘》最为著名。说的是赵匡胤发迹前有一日路过山西太原,在一座道观解救了被强盗掳来的少女赵京娘,并千里迢迢将她送回了蒲州老家。
《千里送京娘》之外,还有《赵太祖龙虎风云会》《赵元好酒遇上皇》《打韩通》《打董达》《打桃园》……在这些不同时代的民间戏曲中,赵匡胤都被塑造成一个锄强扶弱的市井豪侠。
而关于赵匡胤的武功,坊间更是津津乐道。
如果说,唐玄宗被曲艺界奉为偶像,那么,在武术界,赵匡胤拥有着同等的影响力。明清以来,以太祖庙号命名的武术套路数不胜数,武术之乡沧州,甚至形成了这样一个规矩:拳家每当拉场子练拳,必得先挂起一根棍子来祭拜一番,称之为“挂棍”,这根棍子象征的便是赵匡胤。
就连武侠小说大家金庸,都认为赵匡胤堪称一代武学宗师,至少能在开国皇帝中坐稳第一把交椅: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锦绣江山。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
有意思的是,从戏曲到小说,对赵匡胤武侠化的演绎,都不是空穴来风。
赵匡胤从军前有过一段较长的漫游经历,虽然《宋史》与《资治通鉴》对此只记了寥寥几笔,但也都强调他性格坦率,不喜矫饰,有一种江湖中人的豪爽。而在宋人的野史笔记中,这一时期的赵匡胤,更是纵酒好赌、任气使性,简直像是一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梁山好汉,救助京娘的故事完全有可能真实发生。
至于赵匡胤的高超武功,则正史野史都有大量记载。
《宋史》云,赵匡胤“学骑射,辄出人上”,骑马射箭都是超一流身手。有次他骑乘烈马,经过城门时,额头撞在门梁上被甩下马来;换常人早已脑裂身亡,可他爬起来,几个纵跃腾身再骑上马,竟然毫发无伤。
从军之后,赵匡胤长期在一线担任战将,表现异常勇猛。最能说明他战力的是他随柴荣征讨淮南时,与南唐头号猛将皇甫晖对峙;皇甫晖自恃天下无敌,提议说干脆双方列阵,一战定输赢;赵匡胤笑允,待对方排好阵势后,挥刀打马,径直闯入阵心,只一回合便砍中皇甫晖的后脑,将他挟于马背活捉回营。
传奇背后,是实打实的真功夫。赵匡胤结合战场格杀技巧所创的三十二路长拳,由于实战性强,宋代便已流行,到明代更是被戚继光列为拳法天下第一,至今仍被奉为武术界“六大名拳”之一;而武术界被各大门派当作看家功夫秘藏的三十六路盘龙棍,据说便是当年赵匡胤传下的“腾蛇棒”。
陈桥兵变之前,在世人眼中,赵匡胤只是一介武夫,越是剽悍,距离他们心目中的皇帝形象也就越远。
毕竟,庙堂之上,庄重肃穆,容不得太过剧烈的动作,相比虎虎生风的拳头,不显声色的心机才是驱动帝国运转最根本的原力。
江湖与金銮殿,天生就属于磁体的两极。
这或许就是柴荣最终择定赵匡胤出任点检的最根本原因吧。
但赵点检终究还是做了天子。
回头想来,柴荣面对的,原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题。
唐亡之后,赵匡胤已经是被兵士拥立的第四个皇帝。
在柴荣与赵匡胤的时代,军人擅行废立,已成为王朝更替的传统。这本质上是对唐中后期藩镇失去控制,镇兵自行拥立将领的直接升级。赵匡胤之前,便先后有后唐明宗李嗣源、废帝李从珂,以及后周太祖郭威,被部众推上了皇位。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皇帝。某种程度上,赵匡胤与他的前辈们,不过是军人集团推选的利益代言人。而拳头大小是决定这位代言人人选的最重要标准,正如一位武将的自我激励:
“天子宁有种邪?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从罢免张永德开始,柴荣主政的最后几个月,开封城内外究竟有多少黑幕、陈桥兵变属于部众自发抑或早有预谋、赵匡胤在其中是主动策划还是被动裹挟,至今仍然争论不休。不过,这其实无关紧要,依照“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逻辑,赵匡胤的黄袍,便已来得理所当然:
柴荣死后,嗣主幼小,二十来岁的太后垂帘听政,放眼后周朝野,还有哪一位,兵马强得过掌握了帝国最精锐军队的赵点检?
他不做皇帝,谁做皇帝?
而在后柴荣时代,探讨赵匡胤皇位正义性,其实远不如另一个问题更有意义:
赵匡胤做了皇帝,又能怎样——
谁能保证五代之后不会滑到六代、第四件黄袍之后会不会出现第五件?
在中国历史上,这大概是皇帝数量最多的半个世纪。
唐亡之后,从朱温的梁,到郭威的周,短短五十余年,中原便已经更替了五个王朝、八姓十三帝,还不包括华东华南巴蜀江汉、各地自立的藩镇,即所谓的十国。破碎程度,比南北朝还有所过之。这也成就了河北人冯道,一生侍奉十主,空前绝后的辅臣记录。
物多必贱。这又是一个皇帝头顶光环最黯淡的半个世纪。无关血统,不计门第,一个骄兵悍将临时推举的赳赳武夫,再怎么打扮,看起来也像个仓促上阵的山寨王。诗为心声,“狼虎丛中也立身”,在冯道的冷眼里,这些轮番坐庄金銮殿的黄袍汉子,干脆就是一群吃人的野兽。
甚至连皇帝本人也没有多少天命在身的自信。如后唐明宗李嗣源,每晚都要向上天焚香祷告:“我本是一个胡人,因逢乱世,才被拥戴为皇帝。希望上天怜悯苍生,早日降下圣人,为万民之主。”
同样心理的还有闽王王审知。这位尽量避免与中原王朝发生战争的闽国建立者,曾经多次感慨:“我宁当大国节度使,亦不愿当小国天子。”
与闽接壤的吴越,国王钱坐定杭州后,有个风水先生劝他修牙城、填西湖以昭示正统,可延国祚千年,钱笑答天下岂有千年不出真主,何必劳困百姓;临终还重申此意,告诫子孙“如遇真主,宜速归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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