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Norman Rockwell
文字：美国 D. J. Zheng (特约)
转载自：公众号 人间wz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缺乏普遍共有的传统，所以必须发明一些来。棒球是一个，感恩节是一个，第三个就是诺曼·洛克威尔啦！不想那么厉害，不想米兔，不想什么什么也matter， 这个世界都只关心很小很小的事儿，一切就变得单纯又干净。
特别奇怪，在文字和文学世界，美国梦不属于美国人。只有在美术世界，才有描绘美国人自己理想的生活、情感、处事，包括理想的举止和模样。而且几乎就只有一个人在认真地细细地画这个梦。更奇怪的是，这个梦那么美丽，又那么平凡，那么俗。这“一个人”就是诺曼·洛克威尔 Norman Rockwell（1894-1978），他是画梦的大师，也是画世俗的大师，一个奇妙的混合体。美国只有他了，能让梦一直醒着。尤其每年11月感恩节，人们都会记起他那幅著名的《免于匮乏的自由》Freedom from Want（题图）。在美语辞典中，诺曼·洛克威尔感恩节 Norman Rockwell Thanksgiving 就是安居乐业或幸福的代名词。实际上是“四项自由”，洛克威尔画的也是四幅（图1）, 典出美国总统罗斯福1941 年 1 月的《四项自由国情咨文》。这个主题二战后纳入了《大西洋宪章》，后来还成为《联合国宪章》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图1: 《Freedom of Speech》《Freedom of Worship》《Freedom from Fear》&《Freedom from Want》, Four Freedoms, 1943, by Norman Rockwell 说“洛克威尔感恩节”代表安居乐业，其实还不够。在美国人潜意识中实际上已经有一个“诺曼·洛克威尔世界”。洛克威尔出生纽约，但他的视线却避开它转向美国乡村小镇。他的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美国人对纯净、简单的乡村生活的怀念。”图 2： 《两小无猜》Little Spooners or Sunset，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 4/24/1926这是洛克威尔非常标志性的一幅作品，内容、形式和风格。你可以看作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的初恋，更可以理解所有爱恋中的人都成了没脑小毛孩（图2）。夕阳那么大那么迷人，凳子那么喜剧地破烂地弯下去。他这是习惯了，唯美夸张伴着洛克威尔式世俗写实：暗示物质生活的渔具简陋到树枝钓竿，爱情信物也不过小花花，狗狗眼神木讷不解风情，诱饵蚯蚓只为活着从罐子里逃出来。所有细节都在渲染画家的米国梦，他对简单生活、简单快乐、爱情简单又纯粹的遐想和渴望。
图 3： 《两小无猜》Puppy Love， Post Card原题为“娃俩与落日”，意译《两小无猜》。其实“两小乱猜”才对，即美语俚语初恋都叫 puppy love “小狗恋”。过去有明信片，对人家没意思又乱寄了这样一张，人家要误会的要打你头。或更糟，刚好单恋你，黏上怎么也摘不下。
洛克威尔作品大多数都是一张图一个故事（a one picture story）。《两小无猜》就是这样的作品，而且可以想象出很多个故事情节。下面这一幅也是。![]()
图4：《恐高》8/16/1947 by Norman Rockwell拍《辛德勒名单》的史蒂文·斯皮尔伯格非常喜欢洛克威尔。他说，洛克威尔其实非常好莱坞。画得非常现实主义的样子，其实许多人物都卡通化了（Although realistic in tone, many of his characters are almost cartoon like）。斯皮尔伯格买了《恐高》原画 ，挂在他的办公室墙上，又欣赏又收藏。“这简直就是我。我们一生中数百次跳水，要么跳下去，要么从深渊中拉回来。”“这幅画概括了我之前导过的每一部片子。”图5:《他有打针执照吗》Before the Shot or At the Doctor’s, Saturday Evening Post, 3/15/1958
一图一故事，故事包含文化。这幅美国人一看就笑了，你可能不知笑啥（图5）。小屁孩经常说大人话，只因天天支起耳朵偷听大人。大人世界的文化溜进小孩脑袋，这是第一通道。听了就要模仿。不仅模仿听到的，还模仿看到的。所以这鬼精精小毛孩，拉下裤子，只等医生一转身，赶紧看看他有没有打针执照，千万不要让他拿我屁股练手。六十五年前创作的《他有打针执照吗》属于洛克威尔前十杰作，疫情前2019秋季首次拍卖，就以470万美元超高价成交（Phillips 20th Century & Contemporary Art Evening Sale，New York，11/14/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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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帮看小孩赚钱》The Baby Sitter，November 8, 1947，Norman Rockwell
这也是美国文化，小小就打工挣零用钱（图6）。最常见就是为人家看孩子做Baby Sitter。洛克威尔的现实主义加漫画化又来了。画细节极尽之能事，去人家家还带着功课去，哄孩子还买了哄孩子的书，用尽书的方法还止不住哭拽头发那焦急，全都活灵活现画出来。
也有相对单纯的画面，就要一个漂亮，一个感觉，像《弹珠冠军》（图7）。或一个普通却可爱的生活场景，就一个糗，让你难忘的时刻。那么热的天，沙滩上买了冰淇淋，找不到爸爸来吃，怎么办怎么办都要化啦（图8）。还有更糗，以为假装没看到“不准游泳”牌子混下水，想不到刚脱裤子刚露屁股，就有人抓来了（图9）。
不想那么厉害，不想米兔，不想什么什么也matter， 这个世界都只关心很小很小的事儿，一切变得单纯又干净。岁月静好，一小点不静也很好。化了，化了，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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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弹珠冠军》Marble Champion 9/2/1939 Norman Rockwell![]()
图8：《冰淇淋 化了化了》I scream for ice cream, July 13, 1940，Norman Rock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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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抓来了，快跑》No Swimming June 4, 1921 by Norman Rockwell图10: 《占位》The Meeting , Houseking, 9/1942， by Norman Rockwell在一些国家，慢慢文明起来，大人之间开始讲宽容，但对孩子还是要严格，要教育。那样意识之下，不可能画《抓来了，快跑》，也不可能画《占位》（图10）。但在洛克威尔世界，幼稚、顽皮、叛逆都被放在了温和的眼光底下。洛克威尔相信自我成长，大人小孩都一样。80年时间过去三四代人，没有人认为占位是对的，但今天依然可以在美国年轻人家里看到这幅画。漂亮。洛克威尔一方面捕捉社会情感，另一方面加以理想化。很长时间里，他反对斗争，他不想批评更不批判。他画的打架后带着黑肿眼睛的女孩，坐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等待她的是训斥，但她仍然咧着嘴笑（图11）。你看他把校长和班主任画的，多像反面人物。图11：Gril with Black Eye， 1953洛克威尔使用模特摄影帮助构思，以求高度写实。就像导演说戏，叫模特这样动作那样表情。拍是由专职摄像师来拍，不过洛克威尔爱说他自己是个“有摄像眼的孩子。” 他只要黑白照片，从未使用过彩色胶片。他似乎不想让照片干扰他的调色想象。不过《他有打针执照吗》（图5）那幅的模特孩子曾经回忆，画作接近完成时候洛克威尔还跑到他家要再看一下裤子颜色。
来看看《舞会后》（图12-13）的构思照片和成品油画的比较。男孩带他的妹妹去参加舞会，舞会后有个酒吧男孩来献殷勤，说你胸前的花好美，好香。图 12：《舞会后》After Prom， 5/25/1957 Photo and Oil on canvas图13：《舞会后》After Prom, 5/25/1957 洛克威尔不仅善于一图一故事，还善于让剧情曲折有嚼头。《归家》那个欢迎二战归来儿子的母亲，位居舞台中央，看似主角。儿子呢，只是背影，还有一个人物更几乎要被挤出画面：在墙角，士兵的女朋友。正因为跟母亲以及所有人的兴高采烈相反，她静静躲在一边，反倒显得格外醒目。放大世俗世界的小情绪小秘密，是洛克威尔令画面生动有趣一大法宝。图14-1：《归家》Homecoming Marine, 1945 Saturday Evening Post,10/13/1945![]()
图14-2：《归家》Homecoming Marine, 1945 局部 洛克威尔大半辈子都在画美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画的就是世俗画，远离肮脏的政党政治的世俗画。《你他妈的选他！》像是画政治，其实还是世俗，表现在大选投票日逼近的夫妻关系。一般说，一到选举天下大乱。投不同党派候选人闹得，兄弟不往来，夫妻不给睡，可能瞎说，但这幅幽默之夸张，真叫人笑翻。图15-1：《你他妈的选他！》Election Day， Dewey v. Truman，10/30/1948 局部1948年10月30日这一期《周六晚邮报》正赶上11月3日投票日前几天，老公支持杜威，老婆支持杜鲁门，都想说服对方，都说服不了对方，突然爆发“你他妈的选他，那个臭蛋鬼东西”。那年后来杜鲁门选上总统了。多年后，杜鲁门总统夫人回忆，洛克威尔这一幅封面我的老公喜欢得不得了。猜想杜威也会喜欢，自嘲有时更快乐。图15-2：《你他妈的选他！》Election Day， Dewey v. Truman早餐，丈夫埋在晨报中，被忽视的妻子只能保持优雅地无目的望着空气。
图16-1：《报纸背后》Behind the Newspaper 局部 by N Rockwell
图16-2：《报纸背后》Behind the Newspaper， Saturday Evening Post 8/23/1930洛克威尔从1916到1963，四十七年间为《周六晚邮报》画了332个封面。这本杂志不搞封面故事，洛克威尔可以自由地画他观察到的“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美国”。另一种说法，洛克威尔是个性格随和的人，配合杂志总编的政治和艺术理念及分寸近半个世纪。他的理想化的田园社会温和画面，多半是跟着总编走。1963年离开《周六晚邮报》进入双周刊LOOK杂志后，洛克威尔有了新的目标感，对社会问题他开始有态度。《邻里新来的黑人小孩》接触到种族平等和融合（图17）。不同种族孩童的互相认识和相处，是一个非常好的角度。继续写实路线，继续使用模特摆拍来琢磨构图。黑人小孩的怯生生，白人小孩的好奇好交朋友，通过一边直立一边前倾不同姿态一下就表现出来。
图17：《邻里新来的黑人小孩》Moving In， 5/16/1967， Norman Rockwell
真正直面社会，鲜明而坚定的是这幅《我们共同生活的问题》（图19）。这是洛克威尔著名的一次干预社会，对美国种族隔离和种族主义问题作出视觉评论。
图19： 《我们共同面对的问题》The Problem We All Live With , 1964画面是 1960 年 11 月 14 日鲁比·布里奇斯（Ruby Bridges b. 1954）在新奥尔良威廉·弗朗茨小学上学的第一天。鲁比是联邦法院下令不准种族隔离后，第一个到学校上学的非裔美国儿童。白人公众的抗议如此之大，以至于白人孩子干脆退学。鲁比独自一人在教室里度过整整一年。这幅画描绘鲁比的勇敢，神情自若，像是负有使命地在联邦法警护送下进入学校，背景墙上满是谩骂黑鬼的涂鸦和砸烂的番茄汁。图20：洛克威尔《我们共同生活的问题》在白宫西厢展出 （2011）2011 年 7 月 15 日，美国首任黑人总统巴拉克·奥巴马，跟鲁比·布里奇斯，还有诺曼·洛克威尔博物馆代表一起在观看挂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西翼走廊上的《我们共同生活的问题》。50年过去，当年勇敢鲁比，那年57岁。作为《艺术好奇周刊》感恩节特刊结尾，让我再把洛克威尔火鸡叫回来。一个舒适的美国家庭的餐厅。一张长桌旁，奇怪，没有人看那只巨大的烤火鸡，也没有人看一眼端着火鸡白发奶奶。更奇怪，洛克威尔不画感恩节晚餐传统低下头祈祷的感恩时刻。画家在暗示美国不仅有传统，还有嘲笑传统的自由（America, he suggests, is a place that not only has traditions, but the freedom to laugh at them.） Norman
Rockwell（1894-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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