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集已经成功把大家拉下水了,还有几位朋友给我发了新买的GBE的照片。那就welcome to 天坑,欢迎和我们一起填天坑。无论后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怪我,就当给大脑来了一次铁三训练。
本期和大家聊一聊导言。我读的大部分书,都会直接从第一章开始,几乎从来不看导言。但是GEB不一样,《导言》部分是最吸引人的,也是一篇非常精彩的、独立的提纲挈领之作;这是让你脑回路打开的章节。
当然啦,也很有可能,大家和GEB的缘分也永远停留在这一章。
这一章把哥德尔的数学、埃舍尔的画作、和巴赫的音乐丝滑交织在了一起。数学、音乐、艺术这三个领域,精通其中一个已经很难。三个全精通,且能串在一起,发现共同规律,还是得在奇人写的奇书中体会。
播客内容请大家到《文理两开花》收听。在这里我想写点读后感:
01
“博学家”的脑回路
《GEB》巧妙地将数学、绘画和音乐这三个看似不相关的领域融合在一起。如果听到Will老师的延伸推断,会马上get到:侯世达也许还在潜移默化中将哥德尔定理、图灵停机问题和塔斯基语义学真理这三大经典问题整合在了一起(逻辑上等价),形成了一个“跨界天团”,横跨数学、计算机科学和语义学。只能用一个字来表达:服!
如果将《GEB》视为一本“奇书”,那么哥德尔定理就是其中的一条“奇定理”——在侯世达的解读体系中,它不仅能涉及数学,还能触达音乐和美术的灵魂——这是其他数学定理(如哥德巴赫猜想和费马大定理)所不具备的跨领域特性。只能用两个字来表达:奇特!
不仅如此,侯世达老师还抢了文科生的风头:用 “坡道模型”的叙述方式,先从巴赫音乐中的同构和循环结构,引出埃舍尔绘画中的“左手画右手”的怪圈,最终落脚到哥德尔定理的“自指”概念,由浅入深,层层递进。只能用三个字来表达:博学家!
能被称为博学家的人不多——英文“polymath”源自希腊语,字面意思就是 “学了很多的人”。
其他能称得上“博学家”的还包括罗素,这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精通数学的哲学家。他因1929年出版的《婚姻与道德》而文学获奖,这本书在当时尺度很大——主要观点包括:清教徒对待性的态度是人类不幸的根源、倡导试婚和离婚从简、对婚外性行为和同性恋持宽容态度。我觉得这倒也像是一个逻辑思维很强的人提出的观点(简称直男观点)。
还有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我在《牧羊人的哲学课》中写到过这位大神。西蒙是唯一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图灵奖和世界人工智能终生成就奖的科学家,拥有9个博士学位,被誉为人工智能之父,也是认知心理学、符号学、经济管理等多个学科的先驱。他在70多岁时开始学习中文,并成为首届中科院外籍院士,还精通琴棋书画。
现代人会觉得这些人是神奇的存在,但其实“博学家”在西方思想史上并不罕见。比如毕达哥拉斯,不仅创立了数学体系,还精通音乐——200年前开始流行的音律学就是从毕达哥拉斯时代传承下来的。实际上,许多历史上的大家都是跨界达人,既是博学家,也是通才。
文理分科是现代人(前苏联教育体制)的产物,从历史角度看,真正的通才是不分科的,一个人的涉猎领域越广,其开发、想象和归纳能力就越强——他们真真是“文理两开花”。
可惜,在现代教育体制中,联想能力太强的孩子常常被批评为不专注。只能用四个字来表达:无话可说。
02
看巴赫如何拍出 “史上最高智商马屁”
普鲁士国王腓德烈大帝是巴赫的超级粉丝。有一天,他邀请巴赫到宫中,即兴创作一首六声部的赋格。要知道,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且复杂的创作,在巴赫的所有作品中,五声部以上的赋格非常罕见。
这次接见之后,巴赫回去后,以国王提供的主题创作了《音乐的奉献》——这是史上最高智商、最高级的马屁之作。该作品包括一首三声部赋格、一首六声部赋格、十首卡农曲和一首三重奏鸣曲——怎么看怎么像一场数学表演和炫技。
更烧脑的是,《音乐的奉献》中的十首卡农大多没有写全,而是以谜题的形式留给人们去探求和发现。巴赫在这些卡农中大量运用了倒影、逆行、增值、减值等变换复调的手法,简直是炫技炫出了天际。
巴赫还是文字双关语大师,和侯世达一样:在乐谱的扉页上写了一句:“奉旨承诏,将歌曲及余部以卡农技巧予以解决”。“卡农”(canonic)这个词有双关的意思,不仅指“用卡农”的技巧,还包含“用可能有的最好方式”的意思。这句题辞的每个词的首字母排在一起是RICERCAR(ri-cher-ka),意大利语意为“探求”——《音乐的奉献》中确实有许多东西需要探求。
高智商人的炫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不过侯世达以巴赫开场,真的没毛病吗?
音乐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待:普通人主要被主旋律打动,而专业音乐人士则更注重曲子的结构、对音的使用和多声部的配合。巴赫的音乐结构,如卡农和赋格,展现了音乐的严谨调性;但是“结构”与能成为世界名曲、触动所有人心绪、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依然无法划等号——类似meme、迷因、和叙事(严重推荐大家重新复习一下“文理底层逻辑六大筐”之——“模因与结构”:链接:https://www.xiaoyuzhoufm.com/episodes/6254e74d042a792063f1456e)。
侯世达为强调了音乐的“结构”部分,并将其与哥德尔不完全定理联系起来——似乎稍稍“贬低”了音乐——博大,不只有逻辑,还有神奇的情感链接超能力。稍显牵强。
虽然但是,这种关联依然非常精彩。
03
数学学渣埃舍尔:艺术才是抽象思维最好的好基友?
他是所有数学学渣们的希望——埃舍尔是绝无仅有,能用画来表达复杂的数学概念的艺术家——虽然埃舍尔老师也是数学学渣,在校时数学成绩经常不及格。
但他的作品却充满了数学元素:无穷、对称和递归。他是唯一能够通过画作呈现悖论的画家——其作品与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有着深刻的相似性:
哥德尔的发现虽然高深,其实根源都比较古老和直观,但普通人想不到。比如"说谎者悖论"这个自我指涉的逻辑怪圈:当一个人说"我在说谎"这句话时,如果它是真的,那么这个人就是在说谎,那这句话本身就是假的;但如果这句话是假的,那说这句话的人实际上是在说实话,这句话就变成真的了。
无论我们假定这句话真还是假,都会导致矛盾。它的真假无法被二元逻辑所确定,直接违背了亚里士多德逻辑中“排中律”的基本原则:即一个陈述要么为真要么为假。这些悖论展示了主体与客体的混淆,造成了逻辑上的“自指”现象。
这么绕的逻辑,在埃舍尔的画中却一览无遗——你肯定一看就明白:
大家都玩儿过《纪念碑谷》(Monument Valley)吧?这款游戏的灵感就来源于埃舍尔的名作——《上升与下降》。画中,一队人沿着楼梯向上走,拐了四个弯后,竟然又回到了原处!?在你眼前的就是视觉悖论:既向上又向下的楼梯。
埃舍尔另一幅著名作品是《画手》,俗称“左手画右手”,一只手在画画,而画出来的手又在画自己,这种自制现象展示了语义学悖论画中两只手互相绘制对方,形成了自引用(Self-Reference)的递归结构——这种自我参照是递归的核心特征之一。还有《画廊》:一个看画的人所看的画中又包含了他自己,整体与部分混成一锅的迷宫,无限循环(Loop)让观者无法跳出无限的自我复制或引用。
还有《昼与夜》和《瀑布》:展示了无穷循环和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这些视觉悖论相对于音乐和数学更容易让普通人理解。
绘画作为一种视觉艺术,提供的信息量比音乐更多,表现力也更强。埃舍尔的作品展示了三维物体在二维空间中的矛盾——这种怪圈正是我们试图用简单方式表达复杂事物时所产生的悖论。
04
哥德尔为何“伟大”?
Will 老师对哥德尔的推崇溢于言表,甚至将自己的头像换成了同款。这引发了我对哥德尔思想的强烈兴趣。
以我数学学渣浅薄的理解:哥德尔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能以一己之力(思想),震感数学基础;在于他和三次数学危机的关系。
20世纪30年代前的数理逻辑大厦,建立在将推理过程“机械化、形式化、公理化”的努力之上。自从人类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推理能力后,历史上最聪明人都开始思考如何将推理过程机械化或形式化。
文科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聪明人,都热衷于将事物“形式化”,总觉得哪里不对。
果然,还真有拧巴的地方——非欧几何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挑战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形式化。当然只是一个微小的开始,马上各领域的智者们以更严密的方式开始各种“形式化”反扑。理科生好像都有一种偏执——都在追寻一种“可控”——更清晰、更准确、更机械化。
希尔伯特有分教:自然科学中不可能存在不可知的事物,一切都是可知的。只要我们确定好数学中的所有公理,剩下的事情大家修补一下,就没有大问题了。
直到哥德尔横空出世。不得不说,用哥德尔的眼光看世界,会“正常”很多——至少文科生会这么认为。
如果用哥德尔的眼睛看世界:就像画了一个大圈儿,无论有多大,即使是整个宇宙,也无法把所有真理包进来,里面总有人类数理逻辑思维无法完全解释的内容。
那圈儿外的是什么呢?一定是人类理性局限之外的某种存在——所有数理逻辑、自然规律、人类已知认知中的所有“不可知”。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一切可知”理念,他证明了:即使在看似严谨的数学体系中,也存在着无法被证明的真命题。
05
数学历史上的三次危机
第一次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无理数,通过扩大认知领域解决了这个问题,最终接受了无理数。第二次危机由牛顿引发,“无穷大和无穷小”——分析学后来通过数列极限的方法解决了这些问题,将无穷大和无穷小关进了“笼子”。
第三次数学危机源于对数学基础的误解。当时的聪明人们,以为通过集合论已经奠定了稳固的基础。但罗素的“理发师悖论”揭示了集合论的矛盾,动摇了数学的根基。这次危机也催生了三大流派:逻辑主义、形式主义和直觉主义。
逻辑主义由罗素坚定站台——认为逻辑学(命题逻辑和谓词逻辑)可以构建完备的数学系统。罗素在《数学原理》第一版第379页(或者362页)中证明了——“1+1=2”。这一复杂证明曾被讽刺为“伟大的著作,献给那些不知道1+1=2的人”。
形式主义由希尔伯特提出,他认为数学证明是一种符号操作,不需要考虑实际意义。希老师认为通过一套形式符号系统,可以推出所有数学定理。直觉主义提出自然数是上帝创造的,其余都是人为的——数学的根源在于自然数,而非逻辑或符号操作。自然数被认为是超越人类逻辑思维的东西,仿佛是上帝植入我们大脑的概念。
谁知天降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对逻辑主义和形式主义提出了挑战。他将逻辑语句转化为数学运算,证明了在任何形式系统中都会存在既真又无法证明的命题——正面动摇了逻辑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基础——数学系统无法自证完备。
06
从哥德尔到人工智能
这段数理逻辑史的精彩之处在于(文科生认为)——它也许可以与现在的AI热潮联系起来。
文科生的脑回路是这么发散的:
整个数理逻辑史的发展,似乎都有一个标准动作——试图将思维过程机械化。这种努力甚至可以被看作是整个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史的一部分。问题在于,思维过程是否真的能够被完全机械化?三次数学危机好像已经给出了答案:过程中出现太多起伏和矛盾。没准儿与目前热门的“scaling law”之争也有关系。
Scaling law是现在最热的信仰,大家认为OpenAI的成功在于将模型做得更大,认为庞大的神经网络和大量数据训练可以创造奇迹。然而,不同声音一直存在,最近好像越来越大声——比如香港大学马俊老师的刷屏文章《如果相信只靠Scaling Laws能实现AGI,你该改行了》:仅靠scaling law就能实现AGI的信仰,需要重新审视。
新的方法不能装作不存在——这种探索似乎又回到了侯世达的老问题:
到底什么是人类的思维?
我们是否真正理解了思维的本质?
目前的人工智能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
一切似乎又与哥德尔完美闭环——他颠覆了思维推理可以完全形式化、公理化和机械化的理念,动摇了30年代前后建立起来的数学基础——现在对人工智能信仰为何不能?
哥德尔的不完全性定理揭示了数学中存在的怪圈,而不仅仅是逻辑中的问题——对哲学有深远的影响——至少表明逻辑和自然数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他的发现震撼了许多致力于建立数学基础的学者,革命性堪比量子力学:逻辑都无法完全导出数学,数学真有可能是更高层次的逻辑——一点不夸张(文科生都这么认为)。
数学家们追求的是一个不依赖于人的形式系统,以确保交流时的准确性,避免误解。
这种对“准确性”的追求在数学和理科理所当然。但是,如果试图将这种形式化方法推广到人类社会的其他领域,比如经济学,几乎100%会出问题。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文科生总会寻找一切机会,抵触这种“完全逻辑化”的倾向——人类和人类社会这种独特的存在,真的能被严密的逻辑和数学模型所涵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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