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石老师(右一)夫妇与钱永美、周锡清、陈丽、杨智在巢湖合影
石仁敏老师仙逝已经快一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常常浮现在眼前。一直想写点东西纪念他,冬至将至,他将入土为安了。于是拿起笔来,好好地怀念怀念我们可敬可爱的石老师。
1980年2月,我分配到巢湖师专附中工作。第二年,我们学校来了一位石老师。他看起来有40多岁,中等身材,穿着朴素,面色黝黑,相貌英俊,眼中放射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神采。后来我们同在一个年级组工作,对他渐渐有所了解。
石老师原来是一位代课教师,当时附中辞退了20多位代课教师,现在却招了这么一位年龄比较大的老师。我们推想,他一定是找了什么关系进来的?我教高三语文,他教高三英语。我担任班主任,与他接触渐渐多了起来。听他的口音,说的是上海式的普通话;看他的面相,眉目间有一丝孤傲之气。他特别嗜好抽烟,不论是备课、批改作业,嘴里总是叼着一支烟。平时沉默寡言,除了教学上的事,我们交谈并不多。
石老师外语水平很高,教学极其严谨,对同学们要求很严格,但性格非常暴躁。上班才一个月,已与同学们产生了两次冲突。我只好把同学们拉来向他赔礼道歉,维护他的尊严。并告诉同学们,石老师为你们呕心沥血,经常晚上7:00晚自习,他就坐在讲台上,回答每一位同学提出的各种问题,陪伴同学一直到9:00下自习,坚持不懈,从不缺席。他火气大一点,那是恨铁不成钢呀!有时他或是用激将的方式刺激你们,目的就是想把你们送进大学呀!同学们终于理解了老师的苦衷,能与他和平共处了。那年高考,我们刷新了附中高考录取的纪录,石老师功不可没。他一心扑在教学上,从来不求名利,在校期间及退休以后,无偿辅导校内外无数学生考上了大学,可谓桃李满天下,功德流千秋。
附中的老师们大部分住在校园内,石老师就住在我的前排。他单身一人,我有家有口,他喜欢喝酒。我家有点菜时,常请他来小酌几杯。上海人一般喜好美食,他还比较欣赏我夫人烧的菜。几杯酒下肚,就无话不谈,于是对他的了解更全面了。
他是正宗的老上海,1958年考入上海外国语学院西语系。当时风华正茂,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快要毕业时,发生了一件不应当发生的事。他与班级几位同学都酷爱音乐、舞蹈,苦于市面上买不到音乐磁带。一时感情冲动,在学校校办工厂顺手拿走了两盒空白磁带。后来他一人承担了责任,为此遭到校方的极其严厉的惩罚,并受到残酷的处分:开除学籍,流放到江西农场劳动。当时校方骗他说,只是劳动三个月就回校读书。年轻单纯的他,轻信了学校的谎言,万万没有想到,从此一去就是20年。这个不尽人情的决定,断送了他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使神坛上的风流才子坠入浑浊污秽的阴沟,毁灭了本应是光辉灿烂的一生。这不堪回首的20年青春岁月,扭曲了他的精神灵魂和思维方式。
石老师在江西农场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生涯。其间发生了“四清”“十年”等运'动。农场里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素质低下的劳教人员,这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上海大都市家境殷实的子弟,怎么能与这些人为伍?他经受过多少次侮辱与拷打?人格的屈辱,灵魂的煎熬,更要胜过身体的摧残多少倍?
他在农场期间,结识了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法学系教授高文彬先生(法学家、翻译家、历史学者,是原“东京审判”检察官秘书兼翻译、中国民主同盟成员、上海海事大学退休教授)。他们是难友、挚友、至交,惺惺相惜,无话不谈。“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生活上互相关心,精神上相互慰藉。世道的不平,命运的不公,使其成为忘年交。在相互鼓励、风雨同舟中度过磨难的20年。高教授被平反恢复职务后,石老师夫妇每次回上海,都会去拜望德高望重的高先生,受到他极其热情的款待。真是磨难之中最见真情。
△2009年8月21日石老师夫妇在高文彬先生家中留影
知道了石老师的经历,对他性格偏激极端、易怒易暴,孤高寡合,也就可以理解了。这大约是长期的封闭环境,世俗社会的不公,人生遭际的不平所产生的不合常情的发泄。随着国家的相关形势产生巨大的变化,1978年10月,上面《关于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几点意见》中指出:“当前要继续做好复查平反昭雪知识分子中的冤假错案工作,做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石老师终于拨开乌云,重见太阳,离开了那个地方。经人介绍,孑然一身,来到巢湖。他的后半生在巢湖度过,在附中得到领导的关怀,同事们的帮助,同学们的敬爱。终于点燃了生命的希望,开创了新的生活,度过幸福的晚年。
当时附中校长褚毅民,胸怀宽广,感情细腻,重视人才,不拘一格。接纳老石担任了代课教师,并且对他十分关爱和照顾。其后的校长钱永美、教导主任杨鸿等对他更是关爱有加。附中的老师们对他都既同情又尊重,而最值得一说的是“附中三兄弟”。
石仁敏、黄启华、张治平自称“三兄弟”,他们同住在一间教室分割成的三小间里,共同特点都是单身未婚。两位年轻的老弟对老大最为关心,到处为他张罗找对象。石老师命中的贵人胡毓琪终于出现了,小胡与石老师的会面很富有戏剧性。小胡首次拜访,这可忙坏了两位老弟。他们看老石的房间太简陋了,张治平拿出自己洁净、优雅的床单及小饰件,把石老师房间布置一新。黄启华去置办吃喝的东西,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为老大选择了见面时的服饰,精心策划合适的礼仪,恰当的语言,得体的行为,终于完美地完成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相亲。
小胡是个很有能力的医务工作者,对石老师坎坷的经历极为同情。结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石老师的平反到处奔走。她从当地政府一直上访到上海市,最后坐镇上海。上海市一位分管文教卫的舒文副主任,平易近人,接待了她,认真仔细地听完陈述。市委有关机关终于下达文件,判定当时处分过重,给予平反昭雪。这把压在石老师身上20多年的大石头掀翻了,使他身心得到彻底的解放。
老石惯看秋月春风,早已淡泊名利。他家动迁房子,只分得3200元。小胡又来到上海,日夜奔波,找动迁组及相关领导,费尽口舌阐明老石特殊的历史遭遇,陈述晚年要落叶归根的愿望。通过极力争取,感动了动迁组,例外在浦东金桥给他分配了一套35平方的小房子。后因没有上海户口,无法扎根故乡,忍痛割爱处理了。可惜卖得太早,只卖了几万元。
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之后,国家恢复职称评定制度,因为学历证书硬件问题,老石迟迟不能参评高级教师,他已经放弃了评高职的打算。小胡得知此事,来到学校,找到当时的史守华校长,要求学校让老石申报高职。当时学校申报材料已全部上报到巢湖地区教委,小胡恳请史校长给老石一个搭乘末班车的机会。史校长非常帮忙,亲自为他联系,终于补报了材料。小胡又跑到上海,找老石曾经就读的上海外国语大学,请求补发毕业证书。经过多次交涉,只能补发一张肄业证书。这给职称评审带来难度,小胡据理力争:没有毕业证书是冤假错案,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不能让个人永远承担冤错处理的责任。老石曾经七年连续评为学校先进工作者,巢湖地区先进工作者,并担任安徽省英语协会理事。数十名学生考上大学以后,写给石老师的封封书信都非常感人。附中师生们也纷纷去校领导办公室,为石老师鸣不平。学校领导及师生们大力支持,地区教委副主任杨克典鼎力帮助,小胡锲而不舍地全力争取,终于使老石在退休之前评上了高级教师,圆了中学最高职称的梦。
结婚后他们住在县委大院,小胡在这儿有一间30多平米的小房子,隔成两小间,前为客厅,后为卧室,大约各10多平方米。后来在屋前搭了一间小厨房,在当时来说,条件还是可以的。老石具有上海男子独有的优点:特别勤快,会做家务,能烧一手好菜。小胡人际关系熟悉,擅长跑外交。男主内,女主外,小家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由于两个人的生长环境、身世经历以及年龄、性格都有较大的差异,因此难免会经常产生一些摩擦。一个和美的家庭,首先是男子要大度,包容,让步,然而宁折不弯、孤傲执拗的老石是不可能做到这样的。大的冲突没有,小的矛盾不断。聪明的小胡总是谦让包容老石,但不可能改变他,就向附中的领导求助。钱永美身为校长,又是上海老乡,当然是首选的调解人。钱永美调回上海后,调解的任务就落在杨鸿身上。杨鸿调到上海后,这个重任就当然地落在我的身上。老石很给老朋友的面子,小胡贤惠明理,调解的难度并不大,在他家吃一顿饭就能解决问题。只是老石的坏脾气经常容易犯,于是这10来平米的小客厅,我便成了常客。
1998年8月,我从巢湖师专中文系调来上海工作,老石深情送别。我调来上海的第2年,当时没买房子,还住在学校里。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外面高复班上课。回到家发现老石、小胡从巢湖赶来了。夫人已在学校附近的饭店招待他们吃了中饭,带领他们坐在家里等我回来。原来他们又发生了一个较大的冲突,双方向我陈述了事情的原委,当然错在老石。我狠狠地批评了他,让他当面向小胡承认错误。还是小胡通情达理,接受了老石的赔礼道歉。终于化解了矛盾,返回巢湖。之后的20多年,年纪逐渐大了,矛盾越来越少了,晚年的生活也越来越幸福了。
人的性格是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命运决定的。老石的孤傲、乖戾、暴躁的性格,大约与他20年的苦难命运相关,这是一生难以改变的。多亏小胡能够理解包容、原谅,前半辈子的历史无法挽回,后半生基本上衣食无忧,他们度过恩爱、幸福的晚年。
每次回巢湖,我都要去拜访石老师。杨智召集我们这些老同事在一起聚会吃饭,老石和大家饮酒畅谈,亲如家人。老石也几次回上海来,我们都在一起聚会。
记得有一次在杨鸿家,他悄悄地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原来是上大学时初恋女友的靓照。她早已移居国外,这次是回国探亲的,老石与小胡一起来上海与她会面。这大约是痛别四十多年后的重逢,此时此刻,情何以堪!真是难以想象。这使我想到陆游怀念初恋的表妹唐婉,75岁所写《沈园》诗的后半首:“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石老师内心的情感多么丰富、炽烈!这就是人性。假如不是那“两盘磁带”,石老师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2024年2月7日,收到杨鸿的微信,说老石昨日走了。一看此信,如雷轰顶。身体那么健康的老石,怎么突然就离开我们了呢?当时赶回巢湖已经来不及了,未能与老石见上最后一面,成为终生遗憾。
后来从小胡那里得知,老石身体一直很好,买菜做饭、还喂养多只流浪猫。他们仍然住在那个小房子里,连卫生间也没有。小胡早就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他觉得在老房子住习惯了,一直不肯入住。1月29日早上,老石出门上厕所。从台阶下去,台阶又陡又窄,一不小心摔倒了。一位看厕所的同志打算将他扶起来,他很要面子,自己快速起来,回到家还一如往常炒菜、烧饭。第二天还照样烧饭做菜,但晚上8:00就睡了。小胡上网课上到9:45,听到他几次轻微的哼声。几次问他哪里不舒服,都没有回答。来到床前看他已经不省人事,慌忙在他胸口压了几次,他终于喘口气缓过来了。小胡连忙打电话给本院的医生和他的侄子,他的侄子叫了120,立即送到四康。四康最初诊断可能是主动脉夹层,建议送省立医院。夜里1:30赶到省立医院,诊断是大面积脑梗。错过4小时黄金治疗期,经过一系列抢救,最终无效,于2024年2月6日逝世,终年89岁。
老石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他有房颤,坚持服药,一直比较稳定。假若不是下台阶摔倒,可能不会带来这次灾难。假若当时明确诊断是脑梗,及时治疗,也可能避免这次不可挽回的损失。以他的体质,或许能活到100岁呀!
不过又说回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石老师一生经历过如此多的磨难,作为一个上海人,流落在巢湖,度过幸福的晚年,活到虚90岁,几乎是无疾而终。也算是人生的修行,上天的赐福啊!
石老师就像一株悬崖峭壁之上傲然挺立的孤松。狂风肆虐,不屈不挠;暴雨冲刷,坚韧不拔。命运的不公,扭曲了他的坚强枝干;岁月的雕琢,留下了沧桑的斑痕。环境极度恶劣,生命依然怒放。这棵孤松,用他顽强的意志,走完了89个春秋,让我们看到了生命之花在逆境中绽放的奇迹。
戴培仁先生(深圳书画艺术学院教授,著名画家,至今已在全国及国外举办画展十余次。出版画册三十余本,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深圳书画艺术学会副会长、中国文化艺术产业促进会名誉主席,2021年初被授予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荣誉博士学位)曾送石老师一幅字画,仍挂在他房间里:“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这大概正是石老师一生的写照吧。
今年冬至,十二月二十一日,老石就要落土安葬了,到西方那极乐世界,寻求更美好的生活。我们祝石老师一路走好,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永远安宁,永远幸福!
我记住了,你的居所在鼓山东陵02-18号,我哪日返回故里,一定会去您的墓前洒泪祭拜!
作为一个上海人,用后半生的心血勤恳地浇灌、培育巢湖的儿女,巢湖人民会永远怀念您!
(注:此稿由胡毓琪女士提供部分素材,并经过本人阅读。如有不当之处,万望见谅。)
附:胡毓琪女士感言
我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多次拜读这篇纪念文章,它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芒,照亮了我的心灵深处。它不仅仅是文字的组合,更像是您用一颗温暖而细腻的心编织出的对我老伴的敬意与缅怀。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一颗充满力量的种子,落在我内心荒芜的田野上,生根发芽,让我对老伴的回忆有了更深刻的寄托。
您的纪念文就像是一首悠扬的挽歌,唱出了老伴的善良、温柔和我们共度的美好时光。你用文字描绘出了我老伴的音容笑貌,那些我以为会随着他的离去而渐渐模糊的画面,又重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对我来说是无比珍贵的慰藉,让我在思念的痛苦中有了些许甜蜜的回味。
您可能不知道,在我最脆弱的时候,这篇纪念文给了我多么大的支持和鼓励。它让我明白,老伴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但他在大家心中的形象永远鲜活。您的这份善意和用心,如同冬日里的火炉,温暖着我冰冷的心。我真心地感谢您!相信老石也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保佑您和您的全家冬日安康,阖家欢乐,幸福吉祥!
在此,鸣谢所有关心和帮助过老石的领导、老师和同志们!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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Ψ 一阵微微的巢湖风……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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