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Freud, Hollywood and the male gaze
作者: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
发表于频道The British Academy2024.09.06
我的名字是劳拉·穆尔维。我从事电影研究。在过去的50年间,我已发表了涉及电影的各个方面的许多书籍、文章和论文。1975年,我写了一篇名为《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的短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篇短文成为我最具知名度的作品,引发了诸多讨论、争议与分歧。它的影响力不仅局限于电影研究,还扩展到了人文学科的其他领域。
几十年间,电影发生了巨变,技术亦然。新的数字格式和观看平台改变了电影的消费方式,观看机制彻底革新。当我开始写作聚焦这些新发展的文章时,我确信我于1975年在昏暗影院与大银幕主导的影像时代写的那篇文章将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成为一个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和发展史的考古对象。然而,在过去十年间,“男性凝视”的概念或多或少已进入文化甚至日常语言。这个术语又常常再度索引回我的《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一文。我乐见新一代人使用这个短语,表达对主流电影的批评:日常化的性别歧视、女性导演面临的持续困难、缺乏优秀女性角色等等。
在我看来,这种批评已旷日持久,并且我很高兴“男性凝视”这个概念对新一代有所启迪。但它也变得有些陈词滥调——被过度使用、过于泛化,变成了一种身份标签而非理论概念。因此,我希望在这次不列颠学院的十分钟对谈中,回到1970年代的女性主义,以期重新审视一些激励我写作的原初思想。我将回答三个常常被困惑的读者——有些是女性主义者,有些是电影理论家,还有一些是其他背景的——向我提出的问题。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弗洛伊德?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是好莱坞?第三个问题:“女性凝视”可能吗?
理论回顾
劳拉·穆尔维 Laura Mulvey
在《视觉快感》40周年回顾会议上发言
首先,简要总结一下我的论点。《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分析了好莱坞电影的性别政治,认为社会中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权力不平衡不出所料地在银幕上的男性与女性之间映射出来。但由于电影是一种极其视觉化的媒介,这些性别不平等必然铭刻在电影本身的视觉风格及其故事结构中。这不仅仅是内容的问题,更是电影形式的问题。
女性表演者,即女明星,被赋予了电影本身所有的奇观性,同时也被高度性化,被赋予了我所称的“被凝视性”(“to-be-looked-at-ness”)的特质。另一方面,男性表演者,即男明星,往往控制着故事走向,并以一种动态的、主动的和情色的凝视与“作为奇观的女性”互动。
最后,我认为这种银幕上的性别“劳动分工”被转移到电影观众身上,使其以一种假定的男性视觉快感来与电影互动。重要的是,不论男性还是女性,电影观众都无法回避由电影本身的语言(其角色的视点、人物的构图、女性角色的特殊布光方式、色彩、摄影角度等)产生的视角。因此,我通过精神分析理论——主要是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读这些典型视觉形象,以破译并显现这种特定流行文化中父权制心理机制的存在。
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弗洛伊德?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
当然,至少在我看来,“男性凝视”这个术语似乎已经抛弃了我原有理论中精神分析的主要框架。这在许多方面都是可以理解的:精神分析在理论上具有挑战性、在社会上引发不安感,它扰乱确定性并模糊身份认同。
在1970年代,女性主义者转向弗洛伊德的理论,发现这些理论指明了父权制心理机制,显现出其无意识症状,解读了女性的身体和性是如何被男性幻想和男性心理创伤扭曲和压迫的。弗洛伊德对女性心理的论述不多,但他对男性心理的分析对我和许多女性主义者而言都具启示作用。例如,我对女性形象的理解深受弗洛伊德对男性阉割情结*分析的影响。他通过对患者的诊疗和文化观察发现,女性的“无阴茎”身体对男性来说可能是令人恐惧和厌恶的。
弗洛伊德曾在他于1922-1923年间发表的一篇短文《美杜莎的头》(Medusa’s Head)中写到:
“斩首等于阉割。美杜莎头颅的恐怖因此是一种阉割恐惧……美杜莎的头发经常被艺术作品呈现为蛇状,这同样源自阉割情结。无论这些蛇形的头发本身多么可怕,它们实际上却缓解了阉割恐惧,因为它们替代了阴茎,而阴茎的缺失正是恐怖的根源。这是对精神分析的专业原则的一次确证:多重的阴茎符号意指阉割。”
《美杜莎的头》(Medusa’s Head, 1630)
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 Gian Lorenzo Bernini
无论如何,阉割焦虑通过恋物对象自我保护。正如美丽的物体可以分散焦虑的目光、掩盖性别差异的真相,女性身体也可以被装饰,以创造一个精致的外在表象、一个面具,来抵御内在的焦虑与不安。我逐渐意识到,女性形象的恋物化呈现并不仅仅被放逐于性变态的地下世界,而是普遍存在于大众媒体中,其传播的影像并不是“女性”的真实形象,而是“女性”在男性集体幻想中所代表的恐惧与渴望的交织。
此外,我将弗洛伊德对性驱力及其二元结构的分析应用于好莱坞电影中僵化的二元结构:“窥淫欲”(voyeurism)*与“暴露癖”(exhibitionism)*,“施虐” (sadism)与“受虐” (masochism)。例如,“窥淫欲”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是男性和女性性驱力的一个共同组成部分。但在文化表现中,尤其在好莱坞电影中,它不可避免地与男性气质的属性联系在一起。
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是好莱坞?
美国电影工业是世界最强大的电影工业体系,它不仅在经济上受到严格监管,而且在意识形态上也高度受控。在制片厂体系时代,严格的规则如同工厂系统般管理着生产链和等级制度。文化上,电影制作遵循重复和公式化的规则:类型片重复公式化的叙事结构,明星们反复出现在银幕上,表现得似乎是“本色出演”,而不是在演绎任何虚构角色。在许多方面,类型片电影好似民间故事,其间的重复和公式化是电影的迷人和愉悦之处的来源。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将其拥有的最杰出的技术人员、最先进的技术、一些杰出的导演及其美学能量投注于电影本身之美的电影。
在女性解放运动和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下,我看待这些电影的方式发生了改变,我开始以一个围绕着“作为奇观的女性形象”而运转的剥削和压迫机器的视角来反思好莱坞。但随后,我意识到好莱坞电影是批判父权制心理机制的丰富素材。海斯法典(The Hays Code)*对制片厂施加审查,所有剧本在拍摄前都必须获批,消除一切性暗示。但这些电影本身却是由性驱动的,且内嵌于明星系统中。又一次,如同民间故事般,这些公式化的好莱坞电影围绕且时常“关乎”性别角色展开,通过一种性别化和色情化的视觉语言呈现。在我看来,正是精神分析概念中的“窥淫欲”(voyeurism)和“恋物癖”(fetishism)构成了这种视觉语言,其影响的不仅是女性形象,还有男性明星。由于对同性欲望的禁忌,男性和女性的性景观必须找到一种逆向平衡:男性明星免于奇观展现,主导着情节并控制叙事流动;而女性明星则吸引着欲望的目光,她自身的华丽形象沦为色情的象征。
第三个问题:
“女性凝视”可能吗?
《芭比》(Barbie, 2023)
随着“男性凝视”这个概念的普及,替代性的“女性凝视”观念也随之而来。我经常被问及是否认为“女性凝视”的概念在理论上或实践中有效。在我看来,简单的角色互换通常是有问题的——将一种权力或支配关系换成其对立面,只是延续了这个围绕权力和支配的体系。
因此,我转向另一个思路,向神话、民间故事和女性侦探致敬,将女性的观察方式与好奇心联系起来——对知识的渴望、对用心灵之眼去看的渴望。一方面,这可能意味着去性别化,是对凝视中的欲望元素的压抑。另一方面,好奇心提供了一个停下来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刻:去反思、解读,通过陌生化的视角去看待已然被陌生化的事物。
在整个电影史上,电影基本上都是由男性制作的。它们仅仅代表了50%的人口的思想和想象力。如今,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制作电影,讲述那些父权制文化缺失的、无关的或甚至不感兴趣的故事。也许时代在改变。也许当女性夺回自己诗意和创造性表达的阵地时,父权制正在撤退。在我对电影的长期热忱中,尽管我喜爱和珍视许多由男性制作的影片,我更对女性的视觉想象和它可能为我们打开的可能性感到无比好奇。我将这种想象视为由对迄今为止女性生活中沉默且难以言喻的事物所驱动的好奇心。
《小妈妈》(Petite Maman, 2021)
我想用几个例子来结束今天的对谈。在我看来,近期两部由女性执导的电影极富有想象力地探索了母女关系:乔安娜·霍格(Joanna Hogg)执导的《永恒的女儿》(The Eternal Daughter, 2022)和瑟琳·席安玛(Céline Sciamma) 执导的《小妈妈》(Petite Maman, 2021)。
但同样值得铭记的是:好奇心在“芭比”(Barbie, 2023)对“真实”世界的渴望中有多不可或缺。
作者:Laura Mulvey
翻译:苔
校对:苔 阿咸 米米 雨声
视频字幕:雨声
SheKnows视觉设计:扁嘴狗、苔
字幕组logo视觉设计:泼泼
排版:人工智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