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成长风景,一个人有一个人之成长困境。当我们在谈论成长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想至少应该考虑什么人,在什么样的环境和心境中,会发生什么样的成长?为何形成这样的成长?这一成长之于这个人和其他人有着怎样的意义?毕竟,成长是每个人在生命的任何一个阶段都在进行着的旅程。
《少年仰起他的脸》,殷健灵著,新蕾出版社,2024年8月
成长小说一般都会书写主人公上下求索的曲折过程,以及其中的歧路彷徨或峰回路转,在生存境遇的沉浮中去思考人生价值,寻找生命真谛。擅长书写少年成长故事的殷健灵,在其新作《少年仰起他的脸》中,选择了一个从身体到心灵都处于某种“贫困”状态的男孩为主人公,发现属于这个男孩也属于周围其他人的困境与眷望、蜕变与新生。事实上,小说的题目对此有所暗示,这个题目以主谓宾俱全的句子作为题目,本身就有故事性。仰起脸,不是高傲,而是一种决意自强的尊严,也是一种寻寻觅觅的“天问”。作家给角色命名往往有所寓意,少年主人公名为“海川”,其中可能包含了作者想要传达的一种人生境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若就主人公从少年到成年的生命状态来看,这个名字或许还有“百川入海此归墟”和“巨海浪静如平川”的意味。成长的海域布满了“褶子”,即便在貌似的“风平浪静”中,也会有“波澜起伏”或“暗流涌动”。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提出了“褶子”理论,褶子是无所不在而人们却熟视无睹的现象。他认为“褶子”以极其丰富的形态出现在外部宇宙和内心世界之中,世界的差异与重复、简单与复杂、低级与高级、分裂与缝合都不断地体现着“褶子”的性质和功能。这一“褶子”理论非常适合用来描述成长之繁复与幽微,也适合进入成长小说层层叠叠的叙事轨迹。
许多成长小说都会用第一人称叙事去充分展示人物心理,唤起读者的代入感,而《少年仰起他的脸》采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以一种相对客观和全面的方式来讲述少年海川在家庭和学校中的生活,同时也结合人物的内聚焦来深入其内心世界。这个成长故事之所以能在不动声色中打动人心,是因为作者克制的笔端其实饱含着深沉的悲悯。海川一家是不幸的,他和弟弟小小年纪就遗传了外公和母亲的家族疾病“腓骨肌萎缩症”——属于不可救药的世界性罕见病中的一种。从此,海川就被这日益猖狂的病魔缠身,无奈地接受命运的捶打,而且还承受着来自周遭同学冷酷无情的欺辱。关于如何对待不幸的命运,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着眼点和着力点。作者着意写出生命的“尊严”——这是一个充满骨气和力量的词。海川的外公和母亲是他的榜样:威严而又慈爱的外公领着海川外出,勇于面对别人的眼光,抵御别人的嘲骂;而身为教师的母亲拖着残疾的腿脚,加倍努力做好本职工作,成为市劳模。海川一次次遭遇校园霸凌,对于同学施加的言语和肢体暴力满怀愤怒,他也会做些小小的反抗甚至报复,然而那些霸凌导致的伤害成为他摆脱不掉的噩梦。作者用犀利的笔锋写出那些令人不忍直视的“童心恶”,毫不回避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这类丑恶行径,同时也用细腻的笔致写出受害者那令人心疼的恼怒和悲伤。深陷那样痛苦的处境,海川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许哭,“忍住,不能掉眼泪!”这种少年的坚强和对尊严的维护令人动容。当一个被命运和恶人蹂躏的生命有尊严地顽强站立时,世界也要向之敬礼。
《少年仰起他的脸》插图 (张璇 绘)
家是永远的避风港,但这只是温情的表达。在海川的家里,他同样也在承受各种委屈甚至“折磨”。作者细心地打开生活的“褶子”,写了住在一栋楼里的海川一大家子柴米油盐的生活场景,用诸多日常细节来抖落生活褶皱中的一些心思和计较。对于海川而言,他在家庭中的惧怕来自严苛至极的父亲实施的“竹笋烤肉”,这个对外温文尔雅的父亲会播放着高雅的音乐去遮盖殴打孩子的声音,而目睹暴力的母亲只是沉默。父亲固执地教训和磨练孩子,明知海川行走不便,仍是硬着心肠让他艰难地负重回家,在孩子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并没有及时和恰当地给予。家庭中的暴力和冷漠,让渴望爱的孩子倍感受伤,有些怨愤只能忍气吞声,无法消化时便成了宿夜的疙瘩。
成长历程常常充满许多的苦难,但是还有不少的“幸好”。对于这个在孤独和无望中挣扎的少年海川来说,幸好有外公的激励和提醒,有音乐老师马丽的安慰和鼓舞,有同学的善意和保护,有单腿骑车的糖画艺人的榜样,还有乡下伯伯教他游泳的托举……尤其是进入中学后,海川逐渐凭着自己的见识和才能,赢得了两位知心好友,既享受谈天说地、倾诉理想的畅快,也体验了懵懂而温馨的美好情愫。身边的这些人事都给了他点点滴滴的勇气和力量,让他可以在沼泽中顽强地跋涉,去努力地成为“强者”。
在他的成长中,还有一种重要的“催化剂”——书籍。他在手术后恢复期无法上学,通过偷偷阅读被父亲藏起来的一柜子外国经典著作而“洗心革面”。“海川觉得,读着这些书,心时常被某个句子或者段落击中,也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起起落落,读着读着,心里的怨悔和委屈少了,却常有醍醐灌顶的畅快感,虽然只能在斗室里挪动脚步,在他,却仿佛看见了整个一片天,还能看到远方的高原和海洋呢!”他重新理解、看待和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再去抱怨命运,而是认识到:“我们拥有的,都是独特的命运吧,也许,我应该学会赞美别人的幸福,他们没有运气遭受我的折磨呢。”“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注定了应该是这样,和别人不一样,就要学会多花一点努力变得和别人一样。”与之前的无奈和无望相比,这样的“反转”何尝不是一种蚕茧的“羽化”呢?他细心地收藏这些书籍中的金沙,铸成珍宝照亮每一个日子。他的生活不再“贫困”,而是拥有了一座“富矿”。即便他走路的异常步姿依然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不过,海川习惯了,只要不摔跤,少摔跤,无论怎么走,不都是‘走’吗?”这样的释怀源自内在的尊严、刚强和对美好的眷望,因为心有高地,路也坦荡。
少年的成长需要理想的照耀,但是深谙生活之阴冷又同时怀抱温暖的作家不会轻易去渲染理想的灿烂,而是会用恳切的态度去诚实地打开生活中、人心中折叠的一道道“褶子”,这不仅是考验作家的笔力,更考验作家的心力。作者写的是当代少年,但通过外公的人生带出了历史。作家也以温柔的笔触,写出了人物压抑的呻吟或呐喊、彷徨或欢呼。这种切入人物的内聚焦叙事给作品带来现实主义的真实感,甚至让我们在阅读中也能感受到某种“切肤之痛”。
《少年仰起他的脸》插图 (张璇 绘)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讲述成年后海川的生活,题为《没有终结的尾声》,作为儿童小说,看似可能冗余,实则另有其深意。成长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命题是“和解”或者“疗愈”,去解开那些年少时扭绞的结,愈合那些还没结疤的伤口。很多父母可能没有想到,他们给孩子的伤害有时候比外人给予的更严重。儿时的海川一直成长在对爱的渴望里,而成年后想起父母时感受到的是“疏离、惊恐、冷漠和受伤”,直至海川在父亲死后发现他的秘密,才知道父亲年轻时遭遇的历史风浪和爱情波折,数十年来如何“背着生活的沉重十字架在清贫的路上移行”。当他也去了父亲曾为此止步的黄河壶口,在壮观恢宏的瀑布面前,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初的心志:“人生路没有回返,只有向前,顺应一切,坚韧地向前。”当海川逐渐懂得他们的人生选择背后的伤痛与坚忍,便开始了与父辈的和解。并且也获得启示和力量。
关于成长的一个常用比喻是“破茧成蝶”,但实际情形是,并不是所有的蛹都能化茧成蝶,而且破茧后也未必成蝶,即便有了蝴蝶的翅膀,但可能还残留蚕蛹的感觉。这趟破茧成蝶之旅本身也依然有着许多反复折叠的“褶子”。所以,小说的结尾,成年后的海川写下了这个少年成长的故事,为修复自己,也为正处于困苦中的少年。“那个少年,正仰起迷惑的脸,他在追问,也在等待晨曦。”
成长小说表面似乎写生活中的“偶然”,而关于“必然”的捕捉蕴藏其中;成长小说要反映形而下的“实然”,而关于形而上的“应然”的思考也要寄寓其中。宽泛而言,儿童文学常(或被要求)瞩目于儿童生活中的“欣然”,而“黯然”不会因为年龄小就销声匿迹。儿童文学常被视作莱布尼茨所言的透明“单子”,而德勒兹所言的众多“褶子”也叠在其中,不断折叠、解褶、重折。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应该包含这些看似对立而实则一体两面、相辅相成或相互转化的二元因素。儿童文学不一定非得追求“透明”,但要追求“透气”,让人想要深呼吸的那种透气。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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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4年11月25日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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