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葛安荣的中篇小说《岭上多白云》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4期。小说围绕户籍制度展开,记叙了“我”为改变际遇所做的努力、内心的挣扎和彷徨。一本粮油供应证,是父亲踮起脚尖也想够着的天,也是隔开“我”和李清梅在一起的海。“青山相待,白云相爱”,并肩望山看云的伙伴,最终如云,聚散是寻常。户口左右着各人的命运,是生活悲喜的交响,也是时代碎片的缩影。重温可点击下方图片:
本期微信推出创作谈和精彩选读。
创作谈
一片记忆的白云
文|葛安荣
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户籍制度变革的小说,许多年在心中盘旋纠缠。上世纪,计划经济的背景下,农村户口和供应户口(又称城镇户口)之间存在严格的界限,它们在生活待遇,福利、保障及社会地位有着显著差异。上世纪末期,又出现了买卖供应户的怪象。许多农村人不惜砸锅卖铁买个供应户。新世纪以来,农村户与供应户的界限渐渐模糊。现在已没有这个概念了,都是居民户口了。四季轮回,人间沧桑。许多久居城市的“供应户”们想方设法回农村。我觉得有关户口的过往是一个厚重且有意义的主题。我想以小说的样式呈现这段沉重的历史。在我的记忆里,储存着许多有关户口改变命运的人。记录着许多有关户口变迁的真实故事,或喜悦或悲伤,或沉沦或奋发,或沉重或轻浅,或聚合或分散。那个年代,许多农村户口的年轻人改变命运的标志便是“跳出农门进龙门”,转为供应户。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以转为供应户为荣耀和资本,一旦实现这个目标,“一荣俱荣”,社会地位显著提高,生活质量也大有改观。然而,农村户口想转为供应户的道路极其曲折艰难。要么上学,要么当兵被提拔,要么仕途中有人搀扶。我有从农村户口转为供应户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
我的老家在乡下,典型的农村人。那时的贫穷生活至今刻骨铭心。一个几百人的村庄只有两三个人拿到供应户,他们成了我心中的偶像。我的父亲常拿他们说事,训诫我。我们村上有一个说书的,夏日纳凉,我们围坐在他家门口听说书。他有几回说“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茅山的故事。梁时,梁武帝即位后劝他重返朝庭,辅佐大业。陶弘景不愿重出。梁武帝大惑不解,问他山中何所有,卿何恋而不返?陶弘景以一首诗答复: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茅山是我的家乡,每次我伫立在茅山乾元观,目睹门前石碑上镌刻的《岭上多白云》这首诗,不由得浮想联翩。白云很美,只能看而不能收留。我脑子里刹那间腾现出供应户三个字。我想起父亲经常告诫我的话:供应户是龙,农村户是虫。
就是在乾元观,我忽然想到《岭上多白云》这个篇名。《岭上多白云》立足我熟悉的岭上山,岭上山是我的一个文学地理的标识。山不高,瘦长,晴天,白云匍匐在山顶。小说立足写户口下的人物命运,以我和李清梅的感情为线索贯穿始终,起起落落,曲曲折折,致力书写社会变革转型期中城市与乡村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如何表现过往,如何在旧生活的素材中找到新鲜的亮点,找到別人没有写过的东西,这些是我在构思《岭上多白云》反复思考的。我力求所表现的不仅仅是苦难复盘,更有苦难中的人性的温暖和光亮。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岭山多白云》既回望不可复制的历史真实,艺术地表现人物的命运,也是对青春时代深刻的缅怀。在生存与生活,亲情与爱情,苦难与温情的清浅叙述中一一情景再现。我努力坚持一面写现实生活,努力写出当下人们的气息和状态,体现现代人的情感和价值观念,一面写逝去的过往生活,轻盈中显沉重,欢乐中含着泪水,写好日常,观照现实。无论写过去和现在,总想写出比较厚重的东西,写出情感和思想的深度。写《岭上多白云》,留一片记忆的白云,在心里。
作品选读
岭上多白云
文丨葛安荣
6
村口大杨柳树,仍然保持那样的姿势站立着。叶片落光了,只剩下稀疏的枝桠,像一个老妇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脱掉手套,把它放进书包的夹层里。
隔两天,我约阿源等几个老同学爬岭上山,我们玩得很开心。傍晚到家,父亲的脸色跟傍晚的天色一样阴沉。我一头雾水。
父亲追问我包里的手套哪里来的,是哪个送的,还是捡到的?
一个女同学帮我织的。我语气轻松,随意编一句谎言搪塞。
善意的谎言打动了母亲。她连声夸奖女同学心灵手巧,织的手套横是横、竖是竖,花头清爽,好看。岭上村的姑娘织不出来。
父亲脸上立马云开雾散,咳红了脸:同学好同学好,都是供应户。
母亲嘲笑父亲想儿媳妇想疯了。母亲叫我下回放假把那个女同学带到岭上村做客,给曹家长长脸,成不成是以后的事。父亲连连说母亲这个主意好。他叮嘱我回来之前先写封信,他们好好准备。女同学上门,不能马马虎虎。我心里好笑,善意的谎言,父母亲当真了。说着说着,母亲口气陡变:两个大学生好是好,就是毕业后分不到一起,人不靠人,家不像家……
没烧香,就嫌庙远。同学同学,八字还少一撇呢!父亲责怪母亲眼皮薄,只盯着脚指头,看不到远处。大学生走到天边有国家养,怕什么怕?他访过问过,大学生,供应户,可以调来调去,龙游到大海里有水,游到大河里也有水。
岭上村东边的天花塘,很老的一个塘。老一辈传说当年陶弘景采药常在塘边柳树下歇脚,他喜欢在岭上山痴痴观白云,也喜欢盯着天花塘里映着的蓝天白云发呆。这些年天花塘养鱼,每隔两年清塘取鱼,鱼分给社员们过年,塘底淤积的浮泥捞上来垩田。
队里男劳力去捉鱼。母亲担心父亲下水,怕他受寒凉后咳嗽更凶。
队长响着哨子从我家门前经过,母亲喊住他,与他商量,能不能让父亲不下水。队长一口答应。见我在家,弯一脚进门招呼,先叫一声“小曹先生”,再问我高兴不高兴看天花塘起鱼,岸上帮忙接接拿拿……把我的工分记在我父亲头上。
父亲递给队长一支烟,队长把烟横在鼻洞下拖拖:飞马牌烟,真的香!哪儿来的?
我告诉队长,是我们学校发的票买的。父亲叫我拿一包飞马香烟给队长,补充说:云龙现在的户口是集体供应户,过年发票买烟买糖买鱼买肉……
队长连声感叹:供应户好,神仙日脚啊!
俗话说,吃鱼没有取鱼乐,我小时候就喜欢捉鱼抓虾,答应队长一定去天花塘看捉鱼。
父亲口气轻淡:工分不能记,绝对不能记,人家意见大呢。再说,云龙毕竟是供应户,不能吃肉再喝汤。
哪个嘴闲,敢多嘴多舌,我把他门牙摘下来喂狗!队长狠狠说。
母亲让我换父亲的旧布衫去鱼塘,免得一身泥腥气。
云龙不是农民。穿我的老农民衣裳成什么样子?衣服脏了你不洗我洗。父亲把他的旧衣裳扔进柜子里。
我仍然穿的滑雪衫,胸前佩戴着白底红字的校徽。入冬,我以前一直穿叔叔的老棉袄。父亲和叔叔来江东师范学院看我,大概见我穿得寒碜,与其他同学不好比。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家里寄来的新滑雪衫。
叔叔附信告诉我,我父母亲扒了一个多月的螺蛳、河蚌,天天拎到菱湖街上卖,卖的钱一分一分积余起来买的滑雪衫。母亲寒气受足,病倒七八天也不准父亲动这笔钱。叔叔的用意是让我好好学习,真正成为岭上村飞出去的龙。我深深记得那天从邮局取回滑雪衫,一路眼泪滴滴的。
我把校徽取下来。
父亲说戴着精神,人也精神。岭上村人一辈子没见过大学生校徽,一个个眼馋得发红呢!
水车抽水,哗哗啦啦不停转,忙到太阳西斜时,水浅见底,看到塘中央凹凹凸凸的小泥坝。鲢鱼沉不住,乱窜乱跳。一会儿鲫鱼、胡子鲶、鲹条也露出背脊,撞去碰去,闹腾出一片混浊的泥水。好几个社员穿着皮筒裤下水,也有不怕冷的,裤腿绾得高高的,赤脚下水。他们用网兜网罩、竹篮、畚箕捉鱼,也有直接用手捉。
鱼被抓进木桶里仍在挣扎蹦跳。我在岸上帮着把鱼抬到社场上。木桶最上面的一条大花鲢猛然一跃,直接撞进我怀里。
社场上,鱼分成一堆一堆的,大小搭配,鱼种兼顾,七八斤的青鱼草鱼一劈两半。队长叫会计用白字标出序号,一顺溜儿贴在鱼头上。然后再做阄,轮流抓阄,队长最后一个抓阄。大家碰运气,看手气,不过,好歹都是鱼,相差不大。按照以往的规矩,我家年终决算属于超支户。超支户没有资格分鱼。
我站在场边看热闹。队长忽然喊我也去抓阄。有两个社员质疑。队长眼睛一翻:你们哪家出大学生,出个供应户,我给你抓两个阄!一会儿,他语调温和些:过年了,大家高兴高兴!
我把鱼拿回家,一家人乐呵呵的。
父亲说:幸亏你去,队长高看一眼。
母亲说队长热水瓶装水,外面冷冰冰,内里热烘烘的。
废话废话,云龙不转供应户,他能一颗菩萨心?父亲说。
我把滑雪衫脱下来。滑雪衫沾着斑斑点点的泥浆。叔叔站在门外,叫我去他家吃晚饭。我换件老棉袄跟着叔叔去。
我吃完晚饭刚跨进家门,看见父亲坐在堂前不动,泥菩萨一尊。好久,父亲才开口说话:人有人精,鱼有鱼精,你上大学长本事,撒谎成精了。
我顿时如一条被浑水呛得晕乎乎的鱼,不知朝哪里游。
母亲吞吞吐吐说出实情。她帮我洗滑雪衫,无意中翻出里面口袋里的车票和学生证。车票上显示19号上午九点,江东市长途东站到金溪汽车站的时间、座位和价格。学生证上标明一样的买票时期。
父亲嗓音渐大:19号的车票,为什么21号才回到岭上村?两天多的时间你去北京还是上海?
我后悔没把车票和学生证藏好。我知道父亲习惯刨根问底。我脑子一转,临时编出个借口。我说我去城东天荡村一个男校友家里玩的,他读大二,和我同专业,都是中文系。
父亲叫我把校友的名字告诉他,见我不响,一边咳一边骂我一步三个谎,撒谎眼睛眨都不眨。他一口咬定我去缫丝厂找李清梅了。
母亲帮话挡话:清梅和云龙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
我闷着头不吱声。我想到岭上村的老话:遇事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父亲嘴上凶凶而已,绝对不会真的去访去问。
父亲冲母亲吼: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
父亲大概认为我不说话等于默默承认,继续追问:你住哪儿?
我一霎时被他问住。我说我没住哪儿我能住哪儿呀?
住露天野外?住汽车站、轮船码头?父亲拍台子打板凳:你好不容易熬到一个供应户,千万不能头脑发热!真的到那一步,曹家的脸被你丢光,鬼都哭到后门口呢……
我明白父亲话中套话,弯弯曲曲不直说。他情绪波动,咳嗽不停。我不忍心火上浇油激怒他。我乖乖地听他训斥。
小年夜,岭上村弥漫着淡漓漓的爆竹清香味儿。生产队破天荒杀两头猪,分肉给社员过年。社场上好多人围观。李清梅厂里开始放假,昨晚到的家。我们都在看杀猪。清梅背过脸去。杀猪场面看上去有点儿暴烈血腥,但在岭上村是一件热闹而庄重的事,是为新年准备的丰盛礼物。
第一只被抬到宽凳上的猪,四只脚被牢牢捆扎,喘气浊重。我看它跟小牛一样壮实,估猜有两百多斤。几个社员按脚的按脚,按头的按头。猪拼命踹蹬挣扎,似乎不甘命运由人摆布。只见队长面色凝重,一手嵌住猪嘴,一手握住亮晃晃的锋利尖刀,吸口大气,呼的一刀捅进猪的喉咙。猪一声绝命长嚎,慢慢声音低矮。把猪放到地上,谁知它一蹦而起,满场奔跑。队长几个在后面追赶,猪终于瘫倒在地抽搐,眼睛睁着,渐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听叔叔说,队长本来准备请邻村的杀猪佬来的,但那人要六斤肉,外加两包香烟。队长不肯:少了杀猪佬,不吃连毛猪!
大年三十临晚,父亲把家中一只老母鸡捆捆扎扎,又把外婆送来的炒米糕匀出一半,叫母亲送给李清梅家。
我不知父亲为什么选择年前给李清梅家送礼。
母亲正忙着包馄饨,她叫我送去。
你去!父亲喷出两个字,口气有点像队长坚硬。
母亲埋怨父亲做的事儿人不见人鬼不见鬼的。
父亲说过年了,他不和她争不和她吵,图个安安稳稳。
正月初四,父亲和母亲去菱湖街二姑家喝喜酒。我和李清梅还有几个高中的同学一起爬岭上山。刚到山顶太阳好好的,天蓝云白。我们回忆童年想摸白云的事,哈哈笑一阵。没多长时间,天翻脸,云诡异,山上连着天上灰蒙蒙一片。冷风嗖嗖,卷起草屑碎纸飘飘飞飞。朝山下展眼,那条通向菱湖镇的大河贴住野地,形成一条灰白色的长布带,水不是水,地不是地了。
我们赶快下山,至山脚时李清梅问我返校的时间。我告诉她正月十二走。她提醒我车票可能紧张,答应提前替我买票。我怕麻烦她又怕辜负她的好意。清梅嫌我婆婆妈妈的,跟她还假装客气。她告诉我,程姑娘的表哥在汽车站卖票呢。
正月初五一过,年味儿渐渐淡了,岭上村在外面的人先后走了。父亲担心去江东市的汽车票紧张。
我说不会,正月里,加班汽车多。
临行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东西,大包小包好几个。父亲突然说明天送我,等我上车后,他再到思古街找那个老医生看看咳嗽,抓几服中药回来煨煨。
母亲愣半天:你不是说好正月十五再去中医院的吗?
我去哪儿要你点头还是要你盖红印章?父亲没有正面回答。
我习惯了父亲的习惯。
车站内外一片喧闹和纷争,我忽然联想到天花塘里的鱼浮着头,来来往往的不停,坐着不动的便是沉底不动的鱼。
父亲走近售票窗口。我只得说已经托李清梅帮我买好票,她马上会送来的。我看见父亲的脸色阴凄凄的,他朝我苦笑着:养到你的人养不到你的心啊!
候车大厅墙壁上方悬挂的大钟显示12:20。李清梅来了,她把车票交给我。她发现我父亲站在旁边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
父亲早已把车票钱攥在手中,这刻儿硬塞给李清梅。
李清梅说:伯伯,不是成百上千的大钱,几角钱的车票请得起。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父亲把“亲兄弟”三个字咬得很重。
李清梅不自然,我也不自然。
我赶紧把话题岔开,缓和缓和气氛。我问李清梅节后上班忙不忙。
李清梅没接住我的话题,冲我父亲浅笑,点点头匆匆离去。
父亲不会在乎我的感受。他的话零零碎碎,却能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意思。我十分清楚父亲内心的折腾和痛苦。也许时间可以渐渐淡化情绪,解开心结,我想慢慢拖着,边走边看吧。
李清梅每次回信仅仅说些厂里的情况,说程姑娘和其他同事的趣事,似乎刻意回避什么。节假日难碰面,她说厂里加班,生产任务重。我放假去缫丝厂找过李清梅,有几次正巧她上班。有两次见面,她和以前一样招待我,亲自到食堂打饭打菜,我想去帮着端,她没让我去。她说她一个人能端回来,又不是十碗八碗的酒席。程姑娘暂时搬到另外一个宿舍。李清梅说她心情不好,脸也瘦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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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4期
(图片摄影:子安)
葛安荣
1954年生于江苏金坛。出版长篇小说《都市漂流》《人间烟火》等6部,中篇小说集1部,短篇小说集《小镇天子》《黑眼睛》等3部,另有纪实文学作品多部(篇)。小说《走出困局》《花木季节》等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长篇小说《都市漂流》《玫瑰村》《纸花》获江苏省第三届、第七届、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其中《玫瑰村》被江苏省锡剧团改编成大型现代戏公演。有作品被翻译成韩文、英文。在本刊发表多篇作品,其中短篇小说《风中的轮笛》(2019年4期)获江苏省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红鱼歌》(2021年第5期)获第五届《钟山》文学奖。
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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