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男爽片与不够善良

文摘   2024-05-03 15:31   浙江  

前两天看《九龙城寨》的时候,我突然走神了。

走神的瞬间【本段涉及剧透‼️】是古天乐突然面临那个电车难题一样的伦理学困境。一边是兄弟的儿子,另一边是另一个兄弟,真是三角关系的终极难题。

最近看了《不够善良的我们》,因其在女观众中的受欢迎程度,气到进行辣评并获得300个赞,天天都在关心排名冲到第几。(如图)



在走神中,我想,我到底有没有看过类似全女爽片,任何人跟任何人都可以组cp,不需要竞争嫉妒才能成长,没有甚至作为激励的负面情绪,成长机制中不包含异性作为动机,是母女是姐妹是爱人,互相挡刀一起终老。想了半天只有《重启人生》,《frozen》可以算,可能有更多,但我想不出来。我很遗憾。

我完全不烦全男爽片。一部文艺作品中如果只是所有主要角色(甚至所有角色)都是男性,它本身并不构成问题。面面俱到的作品既难以实现,也很容易因一锅炖而丧失美学价值。数量不构成被批判的主要理由,被批判的原因应该始终聚焦艺术性——当然,艺术性会因社会性欠缺打折扣,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不太愿意去苛责文艺作品缺乏某些视角,缺乏对边缘人的关怀、缺乏对社会的批判,缺乏性别意识。我包容创作者的局限,除非是有意识的恶意。

在这里,我的性别观念与我对艺术自由的尊重也许出现了冲突,我选择尊重艺术表达的自由。这到底是不是更正确的选择,我也不知道。我尊敬激进女权主义者,是她们在推进性别权利的天花板;但涉及自由表达,我更害怕一刀切暴政。而且,我不觉得两者非要是矛盾的。

但《不够善良的我们》是另外一个问题。作为一部讨论女性困境的电视剧,它显然陷入了“圣娼二象性”,并判娼妓不得善终,母亲最终获得胜利。父权制意识形态下的文学作品往往将女性分化为两个阵营:母亲/圣母和娼妓,二十世纪则演化为全职主妇/职业女性对立。

一些观众反驳我,《不够善良》令人不适是因为反映了令人不悦的现实,人们感到愤怒是不愿面对现实。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现实主义不是这么用来做论据的——

文艺作品对现实的呈现,不存在绝对的“复刻”presentation,都是“再现”representation。文学作品是主观的,是作者对现实的转述,其布局方式、叙述逻辑、选择发声的人物和角度,都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到底是在对现实刻板印象进行强化和认同,还是在对其进行反思和批判。艺术对性别的态度在作者潜意识里,一个具有性别关怀的作者,拍大猩猩都能看出来。

通过《城寨》爽片观影,我发现男性要形成作为一个去女性化的性别集体是很容易的,军队、兄弟会、黑帮、一百年前的议会作为公民集体,它有某种政治传统。于是我就想找到类似的女性对应物。很遗憾,没有找到。(主要是缝纫、女红为内容的)姐妹会、修道院和寺庙、丈夫离家后的女性互助会不能算。自梳女,因为是反抗性别制度的群体,可以算;但因为被社会边缘的无奈之举,又不能算。

1848年法国突然冒出来的以表达自身的政治诉求和解放愿望的女性俱乐部可以算,但昙花一现,不是主流。随着妇女社会诉求之声日益壮大,以及路易-拿破仑·波拿巴领导的保守党的掌权,1849年6月制定了反俱乐部法,妇女政治俱乐部也随之受到打压。但我们仍需要注意,即使是这样的女性政治俱乐部,其精神领袖和哲学来源仍然不是女性。

在历史的大多数阶段,大多数女性被社会强制性的婚姻分散在各个原子化的核心家庭中。很有趣的是,一些女性在生育后的社交往往是和同样已育女性之间的“妈妈社交”。但生育并不会成为男性的社交分水岭。如果无法找到对等的对应物,那一定存在问题。

所以说回全男爽片,问题的核心是:既然存在全男互爱爽片,是否有相对应的女性版本,以及数量和质量是否相当;全男片是否将另一性别工具化和矮化(如《教父》);即使是全女片,是否存将另一性别作为主要动机和依附对象。

回到我得到300个赞的辣评。我也被骂的,有的说我不懂已婚的幸福,有的说我因缺爱嘴硬。我不生气,但有时我会被逼出极大恶意,回击得直戳痛处且无比恶毒。我也被吓到了。我不应该再天天刷新我的辣评排名。

东亚单身女性的困境和其幸福是一体的:那就是“自由类似山巅的空气”——没有模版、没有公式、没有可以参照的经验,像在黑暗的荒野中开拓出一条路——这句话是从芥川龙之介那里偷的,后面还有半句,“两者对弱者都是无法忍受的”。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幸福是有门槛的,对于强者是幸福,对于弱者是困境,这就是社会问题,社会制造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东亚社会存着婚育不分、婚恋不分的问题,虽然很多人常常说,不婚不育就是最佳选择,我相信这一点;但首先要拥有选择的权利,而且不能只是某些人才有选择。

《不够善良》无论单身还是已婚的女性困境,都在偷换概念。它将社会拒绝承担的问题归结为个体,因为“我们不够善良”。

如果单身困境是必须透支健康去工作攒养老金,那社会应该做怎么?

如果单身困境是对老无所养的担忧,那社会应该做什么?

如果单身困境是对社会性别刻板印象之偏见的畏惧,那社会应该做什么?

如果单身困境是随时违约但不必对此负法律责任的房东,那社会应该做什么?

如果已婚困境是养老压力,那社会应该做什么?

如果已婚困境是女性职业玻璃天花板以及对照顾家庭角色的默认,那社会应该做什么?

最近几年看了很多台湾女性电视剧,虽然没有批评过,但我其实从来没有特别满意。比如高分剧《她和她的她》,最后指向仍然是“爱自己”。如果替换成种族问题或阶级问题,被压迫方的最终解决方案是“爱自己”,真的,舆论早就翻天了。对权利的要求被淡化,成为温情脉脉、柔若无骨的鸡汤,以拥抱、和解结束,但问题仍然触目惊心。

个人情绪和社会应承担的责任不应该被混淆,最终只能得出各有各苦,或是所有人都寂寞孤独寻求爱。

它不应该是领到不同社会剧本的人的互相憎恨和寻找优越感,证明自己选择的合理。已婚对不婚的恶意,是多数人的暴政,跟异性恋迫害同性恋、基督教迫害异教徒道理一样;而不婚对已婚的恶意,也许有正当防卫成分,但大多数时候演变为对优越感的寻求。社会最终将女性分化了,如同核心家庭。

《不够善良》这类貌似在谈论女性议题、却将其困在更为落后的性别刻板印象并宣告问题无解的假现代剧的危害比全男爽片大得多。并不是拍了女性就在为女性议题添砖加瓦。这就需要观众进行识别,需要辨认出作者到底想侮辱女性,还是想为女性发声,还是想为女性发声但由于缺乏才智和观念局限将关切变成侮辱。

爱不是性别/单身社会问题的避风港,婚姻当然更不是,也不是“强大的内心”和“好好爱自己”,而是完善的社会保障、有效的社会契约。

最后我要小学生作文结尾一下。健全的社会才能让我们自由,自由才能让我们刨除所有功利和现实因素,为爱而爱。爱从来不是核心问题,而是核心问题解决后的bonus,对男女都一样。

1969年的九号楼
第三机动队冲进九号楼时,据说里面正在用最大音量播放维瓦尔迪《谐和的幻想》,而我们把温吞吞的啤酒倒进从理学院实验室偷来的广口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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