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介 | “渡河入林,去未知之地郊游” · 路魆《吉普赛郊游》

文摘   2024-09-10 19:47   江苏  

小编说

2024

青年作家路魆最新小说集《吉普赛郊游》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录的短篇小说《跃入群星》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2期(收录时改名为《群星,娇娥,植物学》),回顾相关内容可点击蓝字前往:不时有鸟落在他的肩膀|三三评路魆《跃入群星》· 短篇小说(附创作谈+原文选读)


本期微信推出《吉普赛郊游》在上海书展首发分享会的对谈《“渡河入林,去未知之地郊游”——路魆〈吉普赛郊游〉分享会在上海书展举行》,文章来自“中国作家网”(2024年8月26日),并附精彩的原文选读


对谈现场

“渡河入林,去未知之地郊游”

——路魆《吉普赛郊游》分享会

在上海书展举行

↑图源“思南公馆”官方账号


近日,青年作家路魆全新短篇小说集《吉普赛郊游》上市,全书收录了十个新锐中短篇故事,是一本以出走和归来寻找世界真相的抵达之书,十趟彷徨低回的索引之旅,在迁徙与洄游的探索旅程中,人物坠入吉普赛式的命运回旋。该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出版。作者路魆1993年出生于广东,是这次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受邀的最年轻的小说家,也是不少评论家眼中最值得期待的90后作家之一。他风格独特,在他的作品中诡谲的隐喻、凶猛的想象如热带雨林中的水汽一样蔓延,构成了他笔下荒诞不经的人间世相和氤氲诗意的南方奇谭,同时指向每一个个体存在的精神空间。

8月17日,《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评论家方岩,作家、策展人祝羽捷于上海思南文学之家,和作者路魆一起畅谈青年写作,邀约每个翻开这本书的读者一起踏上去往未知之地的郊游。一次次方寸之间的郊游,成为永恒漫游的开始,也因此冲破边界,刷新自我,重新认识和拥抱更有可能性的世界。本场活动到场的还有评论家木叶、小说家赵松。


《吉普赛郊游》书影


去郊游:适当抽离,审视当下

活动现场,几位嘉宾首先对“郊游”一词进行了阐释。祝羽捷和方岩都表示,“郊游”指向的是一种闲暇时光。和雄心壮志的“壮游”不同,郊游能让我们从日常生活中有所抽离,让我们在紧绷的生活中得以收获片刻闲暇。

方岩进一步点明,“郊游”的状态和路魆《吉普赛郊游》中的人物行动是很相似的。《吉普赛郊游》中的主人公们,也是在一种挣扎的生活境遇中,努力寻找出路,并最终迈出抽离的那一步。虽然之后的方向尚未明朗,但这第一步已是至关重要。

路魆表示,“郊游”一词也可以概括他这几年的生活状态从2018年开始,他因健康问题不得不返回故乡。在这前他是广州设计院的管道绘图员,偶尔写作。从2018年到2023年五年间他的身份成为归乡的游子,写作成为了支撑他生活的重要锚点。这样的人生选择,本身就仿佛一场郊游。然而在村里写作的时间久了,也会渐渐渴望从书斋的方寸之间迈出,走向全新的可能性。而《吉普赛郊游》一书正是路魆打破旧世界边界的尝试



《吉普赛郊游》


路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九久读书人


南方,南方

《吉普赛郊游》一书的封面是巨型的蕨类丛林,封面中间的人物像热成像仪中的人一样,是令人不安的橙红色。路魆说这个封面正切合了他小说写作时的心境。他说,在乡下写作之余,自己会去散步,散步道路两边都是像被子一样铺陈下来的乌毛蕨,形成了一种景观。这些对蕨类植物的观察,被他放进了小说《焚风期杂病论》里。他以对南方生命力旺盛的植物的细致描写,和主人公躁动不安的心灵景观进行呼应,展示出一种心灵的裂变。



《吉普赛郊游》书影


祝羽捷认为路魆作品中的场景描述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异域感。梅洛·庞蒂在说塞尚如何创作的时候,说画家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用身体的具身性去感知它,再把这种感受带回自己的画面。在《吉普赛郊游》中,作者也是把身体交给了南方具有热带气息的空间,里面有很多蕨类、细菌、孢子在密集生长,既有一种非常顽强的生命力,同时也充满危机。

《吉普赛郊游》中,除了南方的植物,还有大量关于海洋的描写。海上的迷雾和风暴,海里的生物、海边生活的人,也是路魆笔下南方景观的一部分。祝羽捷做过海洋相关的展览,海洋性是她非常关注的话题。她特别提到《去暹罗的船》这个故事,她说,中国的近代文学史中除了《老残游记》以外,很少看到真正去描写海洋有关的小说。而这篇故事中呈现出的南方之海和她印象中北方的海是截然不同的。她十分鼓励这样的创作,期待可以看到更多可以利用海洋资源写作的小说。

方岩对“南方性”的概念进行了重新解读,他说作家身上的地域标签只是一种自然因素,路魆作品中确实带有南方特色,但这是因为南方是他成长生活的地方。而路魆作为新锐青年作家,他的创作将从南方某个具体的地点出发,跨越障碍,前往更辽阔、更具有通约性的空间。


“出走与归来”:

告别旧世界,用肉身经验去创造

路魆将“出走与归来”视为理解这本小说集的关键词。方岩进一步思考说,所谓“出走”或“告别旧世界”,其意义与目的并不一定是“归来”,也可能是为了寻找更多的可能性。

他说,路魆在《去暹罗的船》中所写的一个细节他非常喜欢,小说中,主人公生活的小岛一直被雾霾所笼罩,也因为这样的大雾,让大部分岛上的居民望而生畏,不敢离开生活居住的小岛。但是,当主人公终于决定出走、坐上轮船一瞬间,他发现虽然船只是往前开了不远,迷雾就已经散去,他看到了海阔天空。这是就是出走带来的惊喜。

《吉普赛郊游》不断地提及出走,而这出走就意味着不断地丰富自身的经验。肉身经验的碰撞与积累,代表着对固有知识的修正。不断地出走,不断地积累,不断地获取新的肉身经验,方能令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这个具有更多可能性的世界。



《吉普赛郊游》书影


原文选读

    跃入群星(节选)

文|路魆

…………


爸爸不会知道,内陆之行给我留下一道疤痕。有没有一个多疑的人,会时常来检查疤痕是否彻底愈合了?月球变成巨大的足球坠下,一次次地击碎我的梦境之墙。我惊醒。月夜的窗户上,有独角仙、天牛和飞蛾,它们好像在发出嗡嗡声。我想我的耳朵出了问题。鸟的啁啾,狐狸的叽叽,野犬的呜嚎……融合成一股嗡嗡声。熊蜂好像一下多得哪儿哪儿都是。在我脑袋里,有一个蜂巢。我的耳道是熊蜂打洞时挖出来的,曲折幽深,进入听觉系统的声音被过滤成一种持续的耳鸣。即使身处岛屿,隔着一道海峡,我照旧被在内陆城市见过的陌生事物一一瞄准。他们的讥笑,他们的玩笑,他们审视我的目光……

父母争吵时,我坐在客厅,望着外面枯黄的田野,热风吹过时,听到的也是熊蜂的嗡嗡声。在爸爸的朋友里,也许会有动物学家,要是请他来分析一下熊蜂振翅的声音,说不定会发现那种声音频率暗含了世间一切事物的代码?听见嗡嗡声,我好像缺氧,像在海里溺水,在高原上窒息,或在宇宙真空中亦是如此。它带来折磨,带来陌生的场景。内陆城市的街道完美地融合了所有场景。为什么有些人要生活在那种地方?我希望他们见识一下海洋。不过,要是生在内陆,我也一样会热爱内陆吧?



《跃入群星》

首发于

《钟山》2023年第2期


我经常走到岛外围活动,眺望雾中的城市轮廓,遥远得像是海市蜃楼。附近海域开通了游船服务。那些游客乘船一路深入,以为岛的远端荒无人烟,每次见到我从树林里冒出来,都不可思议地指着我,一脸惊讶,以为我是岛上的鲁滨逊或者星期五。我现在不再这么做,不再去海边捡贝壳,不想再看到城市轮廓。我开始漫步至岛屿的内部。

西北角有一座半环形的小山丘,像一弯月牙。它和月球的环形山一样美丽,背面倾斜的日光以及带状的丛林,构成它的辐射纹。或者,它是环形山在地球上的倒影?我以自己的名字为这座独属我一人的环形山命名。太阳从它背后落下,前方还是一片金光时,丘谷里就已全黑了。在月球的环形山之下看日落,是不是这般光景呢?丘谷早上的雾,白如烟,在林间弥漫流动。中午时,雾迅速换了一个颜色,微微黄,还带着粉状质感。但中午的雾不是雾,是太阳和高温把土壤里的霉菌唤醒了。它们在上升,在欢腾。我想,熊蜂绒毛上的粉末不一定是花粉,也许是霉菌。霉菌被带回巢穴后,入侵幼虫身体,生出一根死亡的尖芽。黄色的雾障会使人迷路。这也许是妈妈迷路的原因。

动物不会迷路,它们只会死亡,腐烂后露出的头骨形状各异,与活着时一样美丽异常。头骨是第二张脸。我见过最小的头骨,是斑鸠头,最大的是一颗野猪头,从口腔凸出的一截獠牙不再洁白,长满了绿苔。不再收集贝壳后,我沿路寻找动物的白色骸骨。哪次死亡,会是它们的族群最终灭绝那次?

在我捡起一颗早夭的狐狸幼崽的头骨那天,肯定还有别的幼崽在洞穴出生。爸爸期待的灭绝世界,还远远没到来。若他明白这一点,会不会把更多的喜欢放在妈妈身上?

动物的头骨不能带回家,我可以将其掩埋,或者,带给替人占卜的老姑母。她需要这些物品,以前要我帮她收集,我不愿意。现在我主动带给她,她会很高兴。老姑母是我祖父的妹妹,至今未嫁,孑然一身。没有男人愿意娶一个与怪力乱神沾边的女人。

她的木房子在丘谷中央,太阳落山时,你就看不到那幢房子了,但一缕煮饭的青烟会在黑暗的上空飘浮。那道烟柱是一个坐标,指引我,也指引那些傍晚时分才迟迟抵达的客人。客人一般从岛外来,他们迷信热带岛屿蕴含的力量。爸爸身为植物学家,告诫我不要跟老姑母走得太近。要是他不主动提起,有时候我也会忘记在丘谷丛林之中,还有这么一个几乎闭门不出的亲人。爸爸不信她的法力:“既然她法力无边,为什么不求求岛神开恩,保佑我们丰收?”我也不信她的法力。可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火在烧。满屋植物的清香。我双手捧着狐狸的头骨,站在门里。四面墙挂着一些其他动物的头骨,第一次来的客人会以为这是一个猎人小屋。我坐在椅子上,听见老姑母在阁楼走动。她下来时拿着一只鸡,像个偷鸡的贼。她只是太老了,躬着背,眼睛无神,看起来有点鬼祟。她见了我,不觉得意外,说知道我来了,杀一只鸡给我吃。她怎么知道我来的呢?也许是透过阁楼的窗户,远远地看见了我。

太阳彻底落山了,环形山的夜晚那么岑寂,我好似在宇宙飞船里飘浮。我拉开抽屉,拿出一根蜡烛点亮。老姑母不喜欢电灯。要说她和爸爸有什么共同之处足以修补他们之间的不和,大概是——他们都是那种追求朴素自然的人。只是,老姑母不会同意我的看法。她不认可爸爸的工作,认为改良作物就是在忤逆自然的意志,这就是为什么岛神不会保佑他的丰收。

老姑母抓在手里的鸡,朝我瞪着两颗橘黄色的小眼珠。

“我不想吃鸡肉。”我说。

“随便你。”她把鸡放在地上,温柔地抚摸它的翅羽。

“看。”我把狐狸头骨递给她,“给你。”

“可怜的孩子。”

老姑母像是在哀怜早夭的狐狸,又像在哀怜我。她借助死去的动物,从另一个世界窥探天机。她从来不准我看她工作。如果恰好撞上,我要在阁楼里和那些鸡一起待着。仅凭客人离开后留下的现场痕迹,我便可以想象整个过程。

客人战战兢兢地坐在她对面。她把动物头骨摆在桌上,嘴里的声音先是含糊不清,好似收音机在调试,慢慢再变得清晰。不同质感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男女老少,喜怒哀乐皆有。我竭力消解她扶乩的神秘性,始终觉得那是一种表演,她拥有精妙的模仿表现能力,足以安慰悲伤的问卜者。

我们吃野菜汤作晚餐。

“你为什么一个人生活?”我问老姑母。

“男人是坏种。”

“我不是坏种。”

“你当然不是。”

“当年要是妈妈来请教你,就不会嫁给爸爸。”

“我只管天上的事。”老姑母说,“地上的事……说不准。你要跟我一起念经吗?”

“不。我头痛,痛得嗡嗡响。”

老姑母从瓦缸里拿出一本古旧的典籍。

“念了就不痛了。”她轻声说,“念了,人就能飞天。”

“能飞到月亮去吗?”

“嗯,嫦娥奔月那样。”

晚餐后,我躺在老姑母怀里,听她念诵典籍里的文字。她身上的气味令人沉静,混合檀香、纸屑和风油精。她念的是自然规律,是自我认识,而后又接入世界神通。她每念一句话,我的脑海就有一个原本含糊又恼人的“嗡”随之化为一个可被理解的方正沉着的汉字,落到心灵谷底。我感到困倦又舒坦。

月落乌啼,夜虫戚戚。妈妈来老姑母的小屋找我。她知道我在这儿。我也知道她不会告诉爸爸。她是一个人来的,打着手电筒穿过夜晚的树林。她以前可不敢在这种时候出行,是她接受了树林,还是树林接受了她?总之,她不会再迷路了。妈妈进来时,身上有木头的气味,一只大螽斯在她裤脚那儿叫个不停。她给老姑母带了一些农产品,说是新研发的品种,然后一手交货一手交人似的,把睡眼惺忪的我从老姑母的怀里拽起来。

老姑母说这些农产品是垃圾,但还是把东西收下,问妈妈最近怎么样。妈妈说日子照旧要过下去,但不久后会怎么样,还说不准。她最后叮嘱老姑母,别给孩子念那书里的东西,说我的脑袋已经快傻了。临走时,老姑母吩咐我多给她带点头骨来,作为奖励,她会送我一样礼物。

妈妈带我走的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林间小道,空荡荡,没有藤蔓,没有荆棘。这是她自己走出来的道路。她忘了开电筒,却走得坚定踏实。黑暗中,我紧紧捏住她的手。环形山下,老姑母的木房子烛光黯淡,青烟不见了。既然老姑母可以终其一生孤独一人,我想妈妈也可以做到。

泗月岛只有一座小学。小学毕业后,我必须转移到内陆上初中。越临近那个时期,爸爸和妈妈就争吵得越厉害。妈妈希望和我一起离开泗月岛,在这儿除了当一个妻子,她没有出路。爱情和欲望这两种情感,在她的婚姻中已无处可寻。欲望最初用来繁育,爱情最终碎成家庭日常,除此外别无他用。除了离开,她也别无选择。爸爸要她留下,言辞严厉,似乎不容反驳,但他只是在害怕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女人,有朝一日带孩子离开,留他一人在瘟病横行的热带岛屿,收拾一败涂地的事业。他们一吵架,我就头痛,熊蜂就要在我的脑袋里打洞。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离开。踏上内陆,我可能会疯掉。

最后一个暑假,我还在帮老姑母收集动物头骨。那段日子,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天晚上和妈妈一起走过的林间小道。唯有去老姑母家的路,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我期待得到老姑母口中承诺的礼物,但又觉得无所谓。那顶多是平安符之类没用的东西。

但收集头骨这件事,让我越来越难过了。树林里的死亡从未停止。假如我死在沼泽里,谁会在多年后打捞起我的头骨,并且说这东西可以探问天机?我怎么也不信。他们在我的头骨里,只会找到一只苍老干瘪的熊蜂尸身。

于是,我两手空空,去到老姑母家,告诉她我不再收集头骨了,因为我要去内陆上学,妈妈也会一起离开。老姑母打开一个麻袋,里面竟是我这几年辛苦收集到的全部动物头骨,仿佛一个集体墓葬。我心里顿时惶然。她叫我到小屋后的松林去。

“把它们埋起来。”老姑母指着铲子说。

“你不要吗?”

“它们都是你的。你走后,它们没有主人。”

我在松林里挖了一个地洞,由于使不上力气,洞挖得很浅,但足够把那些头骨埋进去。老姑母在一旁收集红蕨勾食用。我没有叫她帮忙。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把它们收集起来的。松林里的声音渐渐密集,发出这些声音的动物正躲在松枝背后,看着我干活儿。它们是麻袋里死去的动物的亲人。想到以后我可能会替死去的父母修坟,如今落下的每一铲,都仿佛指向未来。

我出尽力气,把洞挖得更深,不希望这些头骨在我走后被挖出来。直到它们变为化石,再去决断历史吧。令人难过的东西埋起来就好了。爱,痛苦,错误,都可以埋进去。大地会让那一切变得遥远,深不可测。

我们做了简单的祭祀。老姑母说,大地只是暂时帮我保管那些头骨,因为是我亲手收集的,它们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从来没有觉得她是在吓唬我。她只是要让我对泗月岛有所牵挂,哪怕是一颗头骨,一个死去的灵魂。

回到小屋,老姑母遵守承诺送我一样礼物。每次客人临走时,都会收到她送赠的平安符。但她送给我的,是一个白色小号的摩托艇头盔。在她赠送给他人的东西里,这是唯一具有现实感的东西,仿佛一个玩笑。人生宛如激流中行船,这只是一次涂满祝福色彩的送别仪式吧?

老姑母要我戴上头盔。头盔尺寸太小,卡在额头处。她一个巴掌拍下来。头盔猛然套紧,一道向内挤压的力,让我的头骨如深埋在窄洞里——大地在举头三尺之上——有几秒感到窒息,幽闭恐惧,四处摸索……我慢慢调整呼吸。恍然间,世界的声音全被过滤掉了,缠绕脑海的嗡嗡声如浪涛一样,退至海之深处。我听到了什么?没有声音。熊蜂消失了。我在宇宙真空中。

我戴着头盔走出树林,在地球的环形山上,隔着玻璃罩,仰望白昼的月亮。哪天,我将飞到宁静的月球去?

霉菌提前吐出黄雾,码头黄澄澄的,明明是清晨,却像在黄昏。船准备起航,妈妈还站在岸边,她在等通宵工作的爸爸出来给我们送行。对自己的男人,她或许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

爸爸在起航前最后一刻赶来。“要出发了?”他没对妈妈再说挽留的话。在第一次轻佻的告白后不久,他差不多用光了所有爱情伎俩,黔驴技穷。但他仍试图说些什么,于是不合时宜地谈起他和同事在忙一个全新的种植项目。为了隔绝泗月岛土壤里的霉菌瘟病,他们计划搭建温室大棚,从岛外运来干净的土壤,进行种植,等技术成熟,以后可能会进行无土栽培。他只是想告诉妈妈,他还没放弃,希望她留下来。

“把土运进来,还不如把自己运出去。”妈妈说。

爸爸耸耸肩:“我有错吗?这里始终是我们的家。”

“你没得救了。”

妈妈拉着我,头也没回地上船去。隔着玻璃罩,我看着爸爸朝我们挥手。他像在告别一艘出发到外太空寻找新家园的飞船,船上的人在另一个星球也许再也不回来了,而他还苦苦守着破败的母星。

“你一定要戴这东西吗?”妈妈叩叩我头上的头盔。

“嗯。不能脱。”

“为什么?老姑母给你的吧?”

有一只落单的寄居蟹,不知怎么到甲板上来,四处爬行,寻找遮蔽。我将它抓了起来,把柔软苍白的蟹体从螺壳里拽出。

“它会死。”妈妈想要将蟹体塞回螺壳去,但失了手。蟹体滚落甲板。一道灰色影子迅速飞落,是一只黑尾鸥,叼走了它,很快消失在黄雾之中。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我叩叩头盔。咯咯咯——它比螺壳还硬。

我是寄居在头盔里的寄居蟹。内陆无疑是另一个星球,在适应全新重力和大气之前,我恪守自然的准则,穿戴好能保命的宇航服和头盔,才能探索那里陌生的一切。埋伏暗处的黑尾鸥无处不在。

 

得知妈妈带着我到内陆生活,外祖父一家大发慈悲似的,曾建议我们去他们家暂住,直到我高中毕业。妈妈拒绝了,既然当初出嫁没有一个人为她送行,今天的她也不需要故乡的怜悯,甚至怀疑接受那份怜悯需要更多屈辱作代价。

她安排我在学校寄宿。但她似乎忘记了,那所学校正是当年发生绿茵场悲剧的所在地。她以为多年过去,那一记飞射留下的疤痕早已如岛屿云烟消散。她希望我的脑子能正常一点,别整天戴着头盔,但在她眼里,我这么做不过是出于对老姑母的眷恋。

只有戴着头盔,世界才是安静的,被伏击的恐惧才会减轻。也只有这样,我才能专心学习。我的成绩每年都名列前茅。我决心考去航天航空大学,那是我飞向太空、飞向月球的唯一途径。我将有足够的底气告诉负责选拔的面试官,我是不二之选,因为我从初一开始戴着头盔生活求学,为穿上那套厚重的宇航服,我已经提前了整整十年做准备。

在我安顿好后,据我所知,妈妈再也没有回过泗月岛。她回到了当年的旅游酒店做前台。离开爸爸后,妈妈从这段婚姻中学会了变通,发展了自己的悟性。几年后,她搭上了旅游团的负责人,开始学习做导游。她经常从我完全没听过的遥远之地打电话来,滔滔不绝地描述那些风土人情。我为她目前的生活感到高兴。她已经找到了一条明朗的出路,建立全新的关系,与他人的,与世界的。我们极少谈起爸爸。她一年回来三两次看我,我们也只是简单吃顿饭。爸爸仿佛已不存在于我们的关系中。

她每个月准时给我寄生活费,但一半的生活费都被我拿去买头盔。我的头盔总是消失,或被砸烂。消失的,通通去向不明。被砸烂的,大多没法再佩戴。暗中下黑手的,是那些嫉妒我成绩的无耻混蛋,是那些搞恶作剧的不良少年。我想,我会原谅他们。当我从浩瀚无垠的宇宙俯瞰宁静的星球时,千百万年来的恐惧、嫉妒、痛苦、欺骗,跟一粒小小的星环碎片又有何差别?但在这之前,没有头盔,在空旷的操场和街道上,我只会感到窒息,寸步难行,也无法在人声鼎沸的课室里呼吸。在头盔里,熊蜂的嗡嗡声被过滤成流经岛屿中央的涓涓细流声,我将这种声音看作人在宇宙中漂浮时大脑神经发出的纯净杂音。时间从我的大脑皮层穿流而过。

每年寒暑假回到泗月岛,是我唯一愿意脱掉头盔的时刻。爸爸若无其事地问起妈妈的近况。但我和妈妈有约在先,不能跟爸爸提起她的情况。爸爸的温室大棚种植计划,在一次海洋风暴的袭击下宣告失败,但他现在又有了新计划。他看似热情地向我介绍他每一个时期的工作成果,其实是希望借我的口告诉妈妈,他至今仍在努力,哪怕这种努力大多数时候是无望的。他不知道,我和妈妈还有另一重约定。她绝不听任何关于爸爸的消息。她似乎要把这段婚姻变成名存实亡的关系,以此来惩罚爸爸的过去和未来。

但我不能不听。我在爸爸沉重的字眼里,看到了痛苦。这种陌生的痛苦,在我们离开泗月岛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在他身上降临过,如今却那么具体地变成他说的每一字,侵蚀他孤独的生活。

他的新计划跟他在岛上发现的一个新物种有关。我来到科研站,看到十个钟形玻璃罩,在实验台上排开。里头培育着一种藤蔓植物,叶子过分碧绿,像仿真花。爸爸轻轻弹几下玻璃罩,植物叶子立刻蜷缩起来,像一个握紧的拳头。当他把玻璃罩敲得更响,植物叶子便蜷缩得更厉害。

“含羞草?”我不以为意。

“当然不是。”

接着,他搬来一个能发出不同频率声波的装置。大多声波只能使叶子蜷缩,但在试验了数千次后,他发现有几个特定频率的声波,能使藤蔓呈现出特定的形状。他分别调出三种声波。在我听来,那些声波跟熊蜂的嗡嗡声一样令人作呕。我几乎在实验室里呕吐。几种声波分别发出后,藤蔓自我编织似的,扭成几种特定形状:三角形,圆形,以及方形。

“看到了吧?它们会根据环境调整姿态。”爸爸甚为得意,“如果岛上的作物也能根据土壤的变化来调整自身生长,是否可能与霉菌共存呢?我正申请转基因研究项目。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爸,我理解。”我怎么不理解呢?就像嗡嗡声一响起,我就会立马戴上头盔一样。

“可是,敌我双方真的能共存吗?”

“没有不结束的战争。”

炎热的盛夏,爸爸和我去沙滩游泳。沙滩寥寥无人,我们干脆脱光衣服冲进海里。游船经过时,我们像灵活的鹈鹕,一头扎进水里藏起来,又咸又冷的海水裹着身体,耳边全是浪的声音。

“你要念植物学专业吗?”爸爸问。

我们仰躺在海面上。我又看到了白昼云中的月亮。

“不,我要飞到月亮上去。”

“月亮有什么好的?”爸爸像喷水鱼那样,喷了一口海水。

“泗月岛又有什么好的?你让妈妈走,你不管她。”

“树枯萎了,来年春天还会发芽。”

他翻了个身,轻轻一蹬,游出很远很远,远到我无法企及。

每次回来,我都要去环形山下的木房子看老姑母。她越来越老,哪怕她真的有法力,法力也都快消失了。但那时候,我相信她确实有某种奇妙的法力。她死的前一天,太阳高照,她却说那个是月亮,通天石阶已垂下,她将登天而去。那天,我看见了海市蜃楼:一座座宫殿,一条条游廊,众星巡游。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她死后,我亲自把她的骨灰埋在松林里,埋在那个藏满动物头骨的洞旁。它们就此成了我永生不忘的牵挂。

大学录取考试,是我唯一的通天石阶。根据考试规则,我必须脱掉头盔才能进入考场。作为头盔的替代,我只能在耳朵里塞满湿纸巾,但依然感觉身处巨大的噪音工厂。直到完成最后一门考试,一走出考场,我就戴上头盔,发誓永远也不会再摘下来。拿通知书那天,我先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我考去航空航天大学了。”

“恭喜。”爸爸整理一下情绪后说。他有点闷闷不乐,但不是因为我。

“项目有进展吗?”

“没有。我调错频率,植株都枯死了。”

“那重新来过?”

“我想过了,”他顿了一下,“我要去找你妈。”

“好——”

我第一次违背约定,把妈妈所在城市告诉了爸爸。我们没有再聊太多,因为有一群从未跟我说过话的同学,听说我被录取,主动提出为我庆祝。我挂上电话,走在傍晚的马路上,像行走在夏日树林中,步履轻松。既然是为自己庆祝,最后一次见面若不领情,似乎无情无义。虽然我跟他们从未有过情与义。

我来到约定地点。他们在学校后方的空地举办了一个露营活动。他们招手叫我过去。隔着玻璃罩,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那里没有火光,没有食物,也没有音乐。他们一个个拿着棍状物,身后还堆放着某些东西。我走得很近才看清,是我那些消失了的头盔。我熟悉它们每一个的颜色和形状。他们带着某种原因不明的恨意,下马威似的,先是在我面前把那些头盔敲碎。不知什么时候,一根棍子,像当年飞射而来的足球一样,击中我头上的头盔玻璃罩。玻璃扎进我的耳朵,划破脸颊,鲜血灌入脖子下。

挨打时,我想抬头凝视月亮。但今夜乌云密布。如果像植物一样躺着不动,我只能像老姑母那样,等到死的那天才能踏上通天的石阶。于是,我挣扎几下,用肿胀撕裂的关节撑起身体,跑了起来……

街道外面,车水马龙。有一场大堵车。车尾灯连成一片茫茫暗红,犹如布满红矮星的宇宙。血流进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摘下头盔,清理掉脸上的碎片。摘掉头盔那刻,耳边没有一丝声音。没有声音,也便没有了恐惧。我想,我的耳朵被踢坏了。

我扔掉头盔。它像一个被砍掉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向暗处。我上了一辆堵在路上的公交车。见了我,乘客张大了嘴,他们的嘴犹如一个个黑洞。我听不见他们的尖叫。太好了,妈妈来了电话。我要把喜讯告诉她。但我听不见她说什么,只能把电话紧贴耳边说:“妈,回来吧。我们三个人,一起活下去。”

我缓缓闭上眼睛,静待这艘宇宙飞船启动引擎,点火加速,一举跃入浩瀚如群星的人世。

全文请见《钟山》2023年第2期


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肇庆。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花城》等刊。出版小说集《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第四届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曾在本刊发表小说《夜叉渡河》,获第四届“《钟山》之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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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汪楚红、貟淑红

制作:席思宇

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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