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荆歌的中篇小说《天涯归途》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小说作为《我和齐哥》的续篇,记叙了“我”(小刘)归家后为重续与小猴齐哥的生死情谊,果断离家奔赴风云马戏团的种种经历。马戏团里,故知齐哥、大志、露露等人同小刘旧情难续,新入团的锋子、汤彩凤则陆续掀动波澜,团里的亲疏格局因此被重构。故交新友纷纷离去,小刘也只得重回家乡。此时,一通电话拨来,小刘陷入迷惘……举目望天涯,何处是归途?
天涯归途(节选)
文|荆歌
…………
【如此美妙】
我成了锋子的徒弟,也成了他的粉丝。
我崇拜他,羡慕他,还有点畏惧他。
在大铁笼子到货之前,我们只能在普通的路上驾驶摩托车。
锋子的技术当然是一流的,我亲眼见他飞快地驶过弯道,摩托车倾斜的姿势真是又帅又酷,角度已经小于45度,如果没有过硬的驾驶技术,肯定连人带车飞出去了。
坐在他的身后,那真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体验。当他轰油门的时候,我差点被甩进路边的水沟里。幸亏我及时抱住了他的腰。我紧紧地搂着他,他的腰很粗,很结实,就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
我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否则,我一定会被甩出去。因为摩托车不是在行驶,简直是在飞。好像路已经消失了,我们就是飘在空中,在空中画着巨大的弧线。
一开始我很后悔,觉得不应该坐上他的车。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只是说:“你上来吧!”我就一抬腿跨了上去。“坐好了!”他话音未落,车就轰的一声蹿出去了。
我真的没想到,坐摩托车会有飞翔的感觉。
我很想大喊,让他停下来。
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摩托车就像一匹狂怒的野马,根本不理会我的恐惧。它已经奔跑起来,已经飞起来,不可能轻易停下来。
再说,我还是忍住了,没有喊停。我怕被锋子瞧不起。“怎么啦?吓尿了吗?”如果他这样对我说,我将无地自容。
很快我就适应了,双臂也慢慢放松了。
我开始享受这种速度,享受急弯所带来的刺激。
风呼呼地响着,风有力地拉扯着我的头发和衣裳。皮肤也感受到了风的粗粝和生硬。是的,皮肤被风摩擦得有点疼。风还扯痛了我的耳朵。如果风再大再猛一些,会不会把我的两只耳朵都扯掉呢?
我适应了这种飘飞的感觉,它是如此美妙。我相信,如果锋子把油门加得更大,那么我们会像真正的鸟儿一样飞上天空。我们穿过云层,向更蓝的天空驶去。
我得意地松开了手,向蓝天张开双臂,就像一只展翅的鸟。
想到总有一天,我也能把摩托车开得像锋子一样快,一样行云流水,内心激动不已。
更多锋子驾驶摩托车的神技,是来自他的讲述。真是让我高山仰止。
他曾经从一根钢索上骑过去,从此岸到对岸。钢索底下,是滚滚的黄河,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车跌进奔腾的水中。
“你不相信,是吗?”他盯着我,眼光锐利,不容我置疑,“电视台现场直播的,不可能吹牛!”
我当然相信,否则他不可能胜任在球形铁笼子里骑摩托车,也不会成为我的教练。
想到我要以他为师,也要成为这样一名骑手,我不禁紧张起来,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没什么的,”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紧张焦虑,“熟能生巧,功到自然成。我小时候自行车都不敢骑,我爸抽了我一记耳光我才哭着骑,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可笑。”
“那一段黄河太宽了,”他接着说,“如果窄一点,钢索都不需要的,我能直接跃过去。”
“驾驶摩托车吗?”我问。
他轻蔑地笑了,嘴歪向一边,说:“当然是驾车,人又没有翅膀,不见得能飞过去。”
我无法不对他充满敬意。这样的驾驶技术,也不知要练多少年才能达到。我有点悲观地想,我可能练一辈子也不行,因为锋子除了说“熟能生巧”和“功到自然成”之外,还说“要有天赋”。他说:“如果光凭努力就能成功,那全世界都是好骑手了。”
锋子显然是有天赋的。摩托车被他驾驶得确实得心应手。他可以让车像马一样昂首立起,只有后轮着地,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你可以的!”他对我说,“我看得出,你是可以练出来的,你不笨,就是胆子要再大一点。”
“会不会摔死?”我突然问了一个很没出息的问题。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走路也有可能摔死的。”
“不用担心,”他尽量和蔼地安慰我道,“任何事都是循序渐进的,技术是要慢慢提高的,艺高人胆大,技术高了,有把握了,就比走路还安全。”
我又闻到了锋子身上的香水味道。
男人为什么要抹香水?我一直都想问他这个问题。
对于香水的味道,我不知道我是喜欢呢,还是讨厌。
刚才在他身后,抱紧他的时候,怪怪的香水味道特别的浓。但是因为紧张,我无暇问他。
回想起来,他身上香水的味道之所以怪怪的,是因为还夹杂着汗臭。那是一种很难闻的气味。
其实不用问,答案也已经有了,那就是,锋子自己也知道他身上出了汗很臭,要用香水来掩盖。
然而他的回答却不完全是这样。
他说,抹香水跟衣着整洁一样,既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尊重自己,这是一种优雅的风度和高贵的气质,是文明的体现。“难道说,邋里邋遢,胡子拉碴,身上臭烘烘才好吗?”他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
他说得有道理吗?我想起了露露的话,她说,她宁肯接受男人化妆,也不喜欢男人抹香水。
“你要不要来点?”锋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香水瓶,也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往我身上呲呲喷了两下。
我本能地避让,但香水已经喷到了我的身上。
一股浓烈刺鼻的香,让我连打了五个喷嚏。
“我不要!”我愠怒地说。
但是香水已经喷洒在了我的身上,又有什么办法呢?
“前调是生姜味,很快就会闻到萱草的味道,最后是淡雅持久的琥珀香味。”他说的这些我闻所未闻,听起来好生奇怪。
“女人才这样!”我说。
他不屑地笑了起来,说:“缺少见识。”
我知道身上的香味过几天就会消散,心里便不再别扭。要是它一直都在身上,洗也洗不掉,那就麻烦了。等我回家的时候,村里的小伙伴闻到了,不知道会怎样取笑我呢。妈妈或许会骂我,说我到城里学坏了,变得不男不女不三不四了。
不过说实话,我对香水的气味并不讨厌,反而觉得挺好闻。我不知道萱草的香是怎样的,更不知道琥珀是什么。生姜当然是吃过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生姜。可是,为什么生姜做成香水却很好闻呢?
□铁笼飞车;图源网络
【变化】
第一次看到锋子在大铁笼子里骑摩托车,我简直惊呆了。摩托车竟然能沿着铁笼的壁,随心所欲地绕圈,这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它就像一只钢铁大苍蝇,在铁笼子里嗡嗡作响,好像要奋力飞出笼子,却又始终被笼子困住。它疯狂地旋转,没有方向,没有正反左右,也没有上下高低。
我也知道,因为速度极快,所以摩托车始终不会掉下来,即使它在我头顶上也不会掉下来。但这样的表演还是让我感到惧怕。
因为巨大的噪声,齐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它的表情十分痛苦,让人看了觉得好笑。
其实我也想把耳朵捂住,这狂野猛兽般的电机声,确实令人抓狂。
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欢这个项目,觉得不是风云马戏团的风格。以前的风云马戏团,所表演的节目,要么是抒情的、梦幻的,或者是幽默轻松的。现在搞了飞车转铁笼,变成了重金属摇滚,带着一股冒险甚至危险的气息。
“好怀念过去的那种日子啊,”大志叹了一口气说,“像诗和童话一般的过去。”
似乎就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将整个风云马戏团笼罩。
我的心里比较矛盾。一方面我也确实喜欢大志所说的诗和童话的那种宁静美好气氛。可是另一方面呢,我又并不像他们那样抗拒铁笼飞车。因为,如果没有这个,我在马戏团就无事可干,我就成为一个闲人。怎么可能一直当一个闲人呢?白吃白住,还要拿工资,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即使他们没意见,我自己也会觉得无脸待下去呀!是的,本来我可以学好魔术,但是,团长显然不觉得我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魔术师。现在来了锋子,有了铁笼飞车,我就有了自己的职业。你知道,我是喜欢摩托车的,我的理想就是以后要开一家摩托车修理铺。我有信心学好铁笼飞车,虽然内心不免害怕。
大志可能已经跟团长说过了,明确表示他不喜欢锋子和铁笼飞车。可是团长说,他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作为团长,他有他的考虑,他要为风云马戏团的生存考虑。“生存!”他说,“可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团长对大家说,铁笼飞车一定会大受欢迎的,它将给团里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化,带来经济效益。“这么多人要吃饭,每个月都要给你们发工资,钱从哪里来?靠之前的演出,收入越来越少了。必须变革,要创新,这样才有出路。再说了,项目已经建立起来了,人员到位了,设备花了这么多钱,不可能半途而废!”他说。
对于飞车噪声,团长说他也不喜欢。他说他其实也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要不是命运让他干了马戏团,他可能是一位作家,或者诗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书写作,是最让他感到舒服的。可是他现在的角色不同,做任何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们想的是你们自己,我却要照顾到大局,要为全团考虑,要为团里的每一个人考虑。”
我为团长的话而感动,觉得他作为团长,跟一般人真是很不一样。
团长说:“再吵的声音,听惯了,也就适应了。”
我发现,锋子来了之后,马戏团的一些人,便有了很微妙的变化。
不是我过于敏感,我真的发现大志变了,他变得不如以往开心了。你也知道,大志是一个很开朗幽默的绅士,他一直都给人以晴朗和宽厚的印象。也许是因为他实在太不喜欢铁笼飞车了吧,所以就变得有些愁眉不展。
齐哥的变化也是明显的。
它跟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亲了。它甚至经常不愿意靠近我,跳上我肩头抚弄我头发这样的事,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
这是为什么?
看到它亲昵地跟大志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内心非常失落,并暗生嫉妒。
【敌意】
“怎么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大志夸张地掀动鼻子。
他发现了“怪怪的味道”是我身上发出来的,便凑近来嗅了几下,然后打了两个喷嚏。
“你抹香水了?”他皱起眉头问。
是又不是。香水是锋子喷到我身上的。
“男人为什么要这个?”大志的目光变得犀利,“你又没有狐臭,不需要用香水来掩盖。”
锋子的说法却不是这样的。锋子说把自己弄得香香的,既是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大志说。
“我,我——”我只能支支吾吾。
大志竟然后退了一大步,表现出对我身上香水味道的厌恶。
我恍然大悟,齐哥对我的疏远,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吧!
大志和齐哥对锋子的厌恶,甚至是敌意,我是越来越感觉到了。他们不光讨厌摩托车的声音,也不喜欢锋子这个人。是的,锋子确实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沉默寡言,嘴角始终挂着一丝不屑的假笑,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值得他放在眼里。他从来不主动跟谁说话,别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也只是用最简短的语句敷衍一下,说话像女生一样软软的,却蕴藏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高傲。
这个人对大志他们来说,是陌生的,是不合拍的,是像油一样难以融进他们水一样的集体的。他不光带来了刺耳的摩托车噪声,也带来了怪异的香水气味,所有这些,和他阴阳怪气的腔调,都给了他们极不舒服的感受。
而在锋子到来之前,他们是可以自由畅快地呼吸的。世界的声音也是悦耳的。
我感到惭愧。
我希望自己身上的香水味道,很快就会散去。我不能让齐哥讨厌,也不想让大志讨厌我。
我特意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换洗了一遍,把它们挂在阳光下曝晒。
我还在扬州古城的一家公共浴室泡了一个澡。我赤裸着浸泡在蒸腾着热气的大池子里,水让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我突然感到很孤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那个马戏团,是我的家吗?齐哥、大志和露露他们,是我的亲人吗?原来我认为是的,但是现在我在热气腾腾的大浴池里,感到恍惚了。
齐哥和大志,还把我看作是兄弟吗?他们已经开始嫌弃我了不是吗?只是因为我身上的香水气味吗?我能把衣服和身体上的气味洗掉,也能洗掉他们与我之间的疏远吗?我不是还要继续练习驾驶摩托车吗?那怪兽一样的吼声,他们不是照样还十分讨厌吗?
除非我放弃现有的一切。
可是,如果这样,那我还有在风云马戏团待下去的可能和必要吗?
而且说实话,我对锋子并不反感。我已经说了,我还很崇拜他。甚至他那香水的气味,也不令我十分讨厌。在锋子的教导和帮助下,我驾驶摩托车的水平,正在突飞猛进。我的技术一天比一天好,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像锋子一样,驾着摩托车在铁笼里飞旋,像风像电。那轰隆隆雷暴一样的声响,也不再觉得难听,反倒有激越高亢的力量,能让人兴奋起来,能把身体里的活力激发出来,驾着摩托车,就像骑着一匹骏马,在无垠的草原上狂野地奔驰。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体验,之前我是根本想象不到的。我知道自己已经迷上了这种感觉。我变了,变得只要发动机一响,随着摩托车充满激情的一声吼,我的热血顿时沸腾,好像真的是一跃而上了马背,要驾驭着它飞驰,像风,像电,在天地间自由地驰骋。
我又怎么会放弃呢?
为了齐哥和大志,我也不能放弃啊!
即使是我愿意放弃,但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也不会答应。
我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恐惧,反而已经彻底迷上了这项工作,虽然我也会感到紧张。每一次坐上摩托车,握紧龙头的时候,我都会做一下深呼吸,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我的紧张并不来自害怕,而是即将投入状态的激动。要开始了!要开始了!我默默对自己说。然后旋转离合器和油门,我就飞了,飞起来了。
我飞在天与地之间,飞在陌生而辽阔的世界。
也飞在锋子与齐哥、大志他们之间。
…………
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5期。
荆歌,苏州人,19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小说家之一。小说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50强(1978-2000)丛书”,长篇小说《鼠药》入选“中国小说100强(1978-2022)丛书”。另有作品被翻译至国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为电影。曾受邀为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近年发表出版了《感动星》《他们的塔》等多部少儿长篇小说,数次荣登各类好书榜,并获得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提名奖、冰心儿童文学图书奖、澳门首届儿童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和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
编校:张鑫、貟淑红
制作:席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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