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家推荐一些书影音展。
人对精神生活的选择很奇妙,很多都是潜意识替自己选的。所谓“you are what you eat”、 “you are what you read”不是没有道理。你读的看的,都是潜意识中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像身体缺什么就想吃什么,你选的精神食粮,大概率也是自己最缺的东西。
翻了翻最近的精神食粮,好像都能拎出一个字:“真”。看来我五行缺“真”。
1.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Caravaggio. Wonders of the Italian Baroque)
先从卡拉瓦乔说起。这是今年看到最好的展,卡师的六幅真迹。
卡拉瓦乔是一个恶棍。也是史上最“真”、最底层、最本性的画家。很多年前看西蒙老师《艺术的力量》,第一集就是这个在海边疯狂逃亡的恶棍——衣衫褴褛,踉踉跄跄,凶神恶煞,痛不欲生。
认识卡拉瓦乔,脑补两幅画面即可:
第一幅画面:恶人谷里的江小鱼。
卡拉瓦乔在卡拉瓦乔镇长大。在瘟疫遍布的街头孤身一人,泡在人间最底层的角落里,在酒鬼妓女和苦工的“呵护”下,靠最不堪的手段长大——就像在恶人谷里长大的小鱼儿。
但就是这些恶人们,凑钱给他去学画。在卡拉瓦乔的眼中,这些恶人就是人间真实。在他之前,从没有人愿意把这些“社会臭虫”们的笑容、忧愁、温暖、烂醉后的咒骂、和无穷无尽的求生欲画进画中。最辉煌的艺术,就是最肮脏的街头。
所以卡师的意识中没有“掩饰“。米开朗基罗和提香笔下面色红润,欣喜若狂的酒神,在他笔下就是一脸菜色、病殃殃的酒鬼——在城市角落低等酒馆中随处可见的那种。
而紧随耶稣升天的圣母,他的表现方法就是找一个淹死的妓女,穿上大红袍子,让其躺在一群街上流浪汉扮演的圣徒中——一场真正的死亡就出现了。这就是卡师从下到大见过的无数次死亡,真实的不忍直视。
圣人都是苦出身,水果永远有虫洞,现实是最朴素的残酷。
第二幅画面:电影《伤疤》(Scars)中坦白忏悔的暴力狂。
《伤疤》是一部只有50多分钟的小众电影,根据真实采访改编,是一部戏剧和纪录片的奇妙结合。一位狂躁症暴力狂,在记者面前坦白自己过去的暴力和犯罪,讲老爸的暴力教育,如何塑造出自己残忍的暴力人格,坦白后便是忏悔,忏悔自己给世界带来的所有痛苦。
全片没有半个暴力镜头,台词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原话,仅凭眼神、极力克制的青筋,和满嘴脏话的念白,让人隔着屏幕汗毛倒立,感觉拳头随时可能破屏而出。
如果把卡拉瓦乔放进这部片子里,毫无违和感。唯一区别:一个是快递小哥,一个是艺术大师。
卡师的暴力并不来自嫉恶如仇,无论是面对恶霸还是无辜,不管是带剑的骑士还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他都能随时拔刀,随时爆发,如一座狂躁暴力火山。
生命的最后几年不停忏悔,把自己画成大卫手中邪恶巨人歌利亚的头,毫无生气濒死的酒神,在画里把自己杀死过无数次,想用此洗清罪恶,祈求上帝和受害者的宽恕。
但终究没得安宁。面对“真”需要认命。
2. 《韵律0》(Rhythm 0)——人性不可考验
面对“真”也需要勇气。地球人都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但试探人类底线,看到最真的真相,却是一些人的氧气。
看卡拉瓦乔的作品时,脑中会闪出一个画面:一个人笔直站立,面对着某个残酷真相,泪流满面。
回家使劲儿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此景是阿布的行为艺术。于是翻出《Rhythm 0》又刷了一遍。
1974年,意大利那不勒斯,一群人聚在一间屋,屋里一张桌,摆着76件东西:一支玫瑰、一碗蜂蜜、一条面包、一根羽毛、一把手术刀、一把剪刀、一把上了膛的枪。
还有一张声明书:“桌子上所有东西,都可以随意用在我身上,我承担全部责任。持续时间:六小时。”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麻醉的阿布。
可以做任何事情,没有任何后果——人类能走多远?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中:
8点钟:有人给了一个吻,有人献了一朵玫瑰。
9点钟:有人开始摆弄肢体,往头上倒水。
11点钟:衣服被刀片割碎。
凌晨12点:刀片开始划向皮肤。
凌晨1点:开始放弃人性的意志。刀划喉咙,腹部钉刺,耳光和拳脚,还有性骚扰。
凌晨2点:一把上了膛的枪顶在阿布头上,并把她自己的手指放在扳机上。就在人性逐渐崩溃时,六小时结束了。
阿布泪流满面,人群一哄而散,好像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后果。
阿布学到了什么?如果把自己完全交给人群,他们会杀了你。
当行为不会产生任何后果时,当普通人带上可以隐身的魔戒时,人类会对彼此多么残忍?潜力远超你想象。我们比善良更残忍,比动物更像动物。
所谓人性的约束只是因为害怕:怕法庭、怕报复、怕监狱、怕天打雷劈。恐惧阻止“野蛮”,没有恐惧,我们可以做任何事。
对生命尊重的唯一方法,只剩下对同类痛苦的共情。这是个血淋淋的真相、真理、和真实的人间。
3. 《神奇女侠1984》
这是一部我刷了好几遍的、豆瓣评分才6分的“烂片”。主要因为结尾女侠的念白——
I've never wanted anything more. But he's gone, and that's the truth. And everything has a price. One I'm not willing to pay. Not any more. This world was a beautiful place just as it was, and you cannot have it all. You can only have the truth. And the truth is enough. The truth is beautiful. So look at this world, and look at what your wish is costing it.. Only you can save the day. Renounce your wish if you want to save this world.
我只有一个愿望(Steve复活),其他什么都不想要。但他已经走了,这是“truth”。愿望有代价,但我付不起。你不可能拥有一切,只能拥有“truth”,而这个世界有它已经足够,“truth”本身就是美。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们的“愿望”们给它带来的代价。要救这世界,你那愿望,就得收回去。
Truth,真理,真相,真实的人间,比任何“愿望”都重要。
2020年-2024年,这个世界经历了太多不美好,大家都过得很糟心。面对困难和灾难时,你不需要盖世神力,需要的仅仅是找回心中的”truth“,然后与种种执念妄念挥手告别。这段最后的念白,就是送给过去一年的。
执念和妄念,在电影中是《猴爪》(Monkey's Paw)寓意的黄水晶。《猴爪》是1902年的一篇“上帝给扇窗,随手带上门”的恐怖故事:一只能实现三个愿望的猴爪,和许愿者随之付出的慘痛代价。
黄水晶能帮你实现一切愿望,代价是拿走关于你的“truth”。让你的世界里没有痛苦,但也没有真相和真理——你吞了蓝药丸。
很多人生导师都告诉过我们:人生路,分几段。第一段路上,你理想化、易怒、对现实不满、总想向世界竖起中指。样子很中二,还没长大。
直到有一天,你突然“悟到”(或者有人告诉你):真正的英雄其实在生活里,他们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牵牛花开,关心大米的味道,以及如何煎好一个蛋——这时你的第二段路就开始了。
这段路上,人生秘籍更高明:我们“对抗现实”,不一定要激烈嘛,也可以靠认真摸鱼、认真干饭、认真妥协来“对抗现实”。无论如何,人还是要继续和世界周旋下去。
只是这第二段路,往往一开始就结束了,因为妥协实在太甜蜜了。遂不知不觉中,把“truth”也妥协了去。
但还是有一种人,就是没办法关心岁月静好,永远在折腾的路上。他们是塔勒布《反脆弱》中“能使人类社会达到反脆弱状态“的一类人,总想往火里扑的人。这些人一辈子都会去撕扯着惯性越来越大的世界,就像苍蝇一样,妥协的人想美美的午睡,他们偏要在耳边嗡嗡。在温暖富足的“后现代”世界里不停地”作“,去找truth,真相,真理,真实的人间。
这些人真的很无聊,但又让人欲罢不能,毕竟他们才是”活着“的。
4. 《玉女风流》(One, Two, Three)
太沉重了,换个轻松点的。
找黑色幽默,认准比利怀特——大师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玉女风流》我已经刷了三遍,这是一部被翻译名严重耽误了的政治喜剧经典。完全没考验观众智商,只用一条简单时间线,讲了一个谁都看得懂的故事:
1963年的欧洲一分为二,铁幕下的东柏林和中东欧,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对垒。大家在战争废墟上每天唱国际歌、举“美国佬滚蛋”的标语游行。西柏林可口可乐公司老总MacNamara(简:麦克)为晋升伦敦,取悦大老板,一直研究开拓苏联和其他铁幕国家的碳酸饮料市场。
麦克的大老板有个嬉皮女儿,叫斯嘉丽。嬉皮女寄宿在麦克家期间,在东柏林遇到了一个铁杆共产主义青年奥托,闪电订婚,并怀孕。麦克吓惨,试图除掉奥托,将其送进东柏林监狱;后发现斯嘉丽怀孕,又不得不将其救出,打算用一妙招:用资本主义将奥托改造成一个大老板能接受的西德贵族、完美女婿——皆大欢喜。
于是,一个共产主义中二热血青年,被活生生改装成了资本主义间谍,满足了美国大老板的期望。
看完全剧需要至少115分钟的肺活量,剧终会笑出六块腹肌。
大师讽刺的火箭炮筒下,美国人苏联人德国人,资本主义共产主义被有节奏地各赏耳光,被黑得体无完肤。布赫纳有分教:把悲剧、喜剧、童话全揉在一起,就是真理。
选几个片段让大家练练腹肌:
(1)
苏联经贸部专员想要可乐配方,想要让可乐进入苏联市场,必须交出配方,生产社会主义的饮料,可乐也要跟党走。被回绝后提出用苏联芭蕾团的表演交换配方。
麦克:不要文化,只要现金。
苏联人:丑陋的美国人。
苏联官员:我们跟古巴有协定,他们给我们雪茄,我们给火箭。麦克(抽一口雪茄):你们被骗了,这雪茄是次品。
苏联官员:没事儿,我们给他们的也是次品。
(2)
德国男助理(纳粹跺脚敬礼):先生对不起我不由自主又跺脚了…麦克:为盖世太保工作太久习惯了吧。不过你是个反纳粹嘛,一定反阿道夫。助理:阿道夫是谁?我在地下工作,不知道上面发生的事,没人跟我说过。
(3)
(斯佳丽宣布已经和奥托结婚,还要一起私奔去苏联)。麦克:他连袜子都没穿!
斯佳丽:他也没穿内裤!性感!
麦克:脱掉你的帽子!
奥托:对着列宁的坟墓我会脱帽,在可口可乐的办公室?我呸!
斯佳丽:亲爱的,我要不要带两件貂皮大衣去苏联?
奥托:亲爱的,女人不应该有两件貂皮大衣,除非全世界的女人们都有貂皮大衣穿!
麦克:要不把其中一件剪碎了给你男朋友做成内裤,我听说苏联挺冷的。
(4)
奥托(听说斯佳丽怀孕):我们要孕育一个新西方!麦克:我听说CP有新计划,不让孕妇怀胎九月生下一个孩子,而是让九个妇女一起怀孕,这样每个月都能有一个孩子。
斯佳丽:我要离婚!他居然不要孩子了,说不能把孩子带到这样的世界上!
奥托:亲爱的我错了!我们当然要生这个孩子,也许我们的孩子可以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变成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人人自由,正义长存。
麦克:恭喜你刚刚引用了托马斯杰斐逊、亚伯拉罕林肯、以及所有对着美国国旗宣誓效忠的言辞。
过年没看贺岁片,但翻出了一部和“真”相关的老电影:《大腕》。
20年前的黑色幽默,20年后再看到同款已是妄想。这部电影能看出中国经济的希望和未来——美国人务实,但靠葬礼卖广告的点子只有中国人能想得出。中国的未来就在这种举世无双的、精明到无情的生存智慧中。
5. 书
过去几个月看的三本书:《繁花》(二刷)、《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平原上的摩西》——感觉就像是一个故事的上海版、土耳其版、和东北版。都是人间真实,都是在探索故乡忧郁的灵魂,都是时代的冲突和交错,都是“时代裹挟着城市,城市劫持着人生”。
去年英文书读了三、四本,都是用Audiobook听的。推荐三本:
《Going Infinite》(书评在这里:“万变的创新,不变的雄竞”)。
《互联网的“假”历史》(A History of Fake Things on the Internet )
这本书读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开始几页,作者在絮叨神话,我琢磨着这跟假新闻有啥关系?等磨磨唧唧翻到第六章,话题总算是聚焦了点,没见出多久又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第七章简直像是换了本书,把假新闻撂一边,开始琢磨人工智能预测这回事。
但有一说一,这本书的角度确实清奇。全书歌词大意是:从照片PS,到ChatGPT,再到AI的Deepfakes,我们已经一路走进了真真假假搅成一锅粥的数字世界中。
但数字世界中的“假”不过是老把戏的新瓶装,它不就是老祖宗集体编神话的现代版么?Instagram上的美颜滤镜,跟古希腊人在罐子上画人物,有区别吗?在网上吹牛,跟在篝火边吹牛,能差多远?
“谎言”与“故事”,似两条蛇,彼此缠绕,各自生长。在互联网这座大舞台上,两个都在大放异彩。“假新闻”、“假信息”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理解?把它理解成“艺术”不可以吗?故事本就是挑战真理的游戏,不是吗?新技术只不过是给这种行为艺术撑起了新伞,凭啥就一棍打死?
人类永远活在两个时空里,一个脚踏实地,一个头悬梦境。没有安慰人心的虚构,咱怎么活?
网络上的“假”很少有惊天诈骗,更多的不过是制造模因,操纵人心。数字世界的”假“不是做给眼睛看的,是编给心里听的。So,这问题技术解决不了。咱不能总是怪技术,却不去想是什么异化了道德,败坏了这个社会。
算法再牛,也代替不了道德。这活儿就落咱们自己身上了。
《歧路》(Wrong Way)
特蕾莎,一位快五十的马萨诸塞妇女,打过五花八门的工,却一直找不到自己。有一天,她接了一个叫AllOver科技大厂的“司机”活儿。司机的工作内容,是藏在一台自诩无人驾驶的车里,对着屏幕监视着外头的世界。所以换句话说,工作内容是出演科技真人秀。
乍一看是科技惊悚小说,乍二看,非要归个类,应该算是推理小说。
这是一个普通人如何在世界上分得一杯羹的故事。离咱们不远的未来,世界被科技巨头操纵,会有无数个孤独的特蕾莎,在零工经济中挣扎。如果这一幕真成了现实,我们该怎么办?
这本书不只关乎科技的,更关乎生活;不只关于未来,更关乎现在。
打住了。无论如何,龙年支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