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狼爷”
作者:陈新民
狼肉是可以吃的,但要看什么时候,1960年前后就吃不得。那年月,乡下的狼多得不得了,成群结伙出没田舍,吞噬死人、祸害活人。常有大天白日狼扑进人家屋子叼走小孩的传闻,在不少村庄,能见到从狼口逃身的疤痕脸,见到绰号叫“狼剩”、“狼扯”的孩子。狼四处吃人,人却吃不得狼。含着人血的狼肉,谁吃谁双眼通红,而且红好多年都不退,头发一茬茬地掉,总也长不齐。再说了,人都饿得前心贴后背,瘦的风能吹倒,“胖”的大多是浮肿,一个个有气无力行走困难,谁能对付了狼,只怕是躲不起呢。好长一段,人开门关门忘不了念叨一声:“‘狼爷’千万别跟寻我呀!”
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人气渐渐旺起来,狼越来越少,后来干脆见不着了。两三年间,冒出那么多的狼,又消失得没有踪影。一个恐怖的故事在乡间流传开来:“狼爷”吃活人吃够定数要进城的,它们把魂附在某些城里人身上变成人狼,大模大样地在人堆里混呢。都说远路怕水,近路怕鬼,其实最可怕的是身边的人狼。说不定他(它)正和你勾肩搭背,或者与你分吃一个苹果。细想起来叫人齿冷腿颤,不由你左顾右盼。
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变,似乎应验了乡间传说。文化大革命一起来,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不少人变了,有些变得比扒皮还快、比换衣还急……不由使人联想起前些年消失的一群群 “狼爷”。
下面说说文革动乱中发生在校园的几件事。
边城中学占地很大,将近三百亩地的校园,除了几排校舍和两个操场,还有大片林地。有苹果、梨、桃、杏、李、核桃,有榆、桑、丁香、珍珠梅、洋槐、垂柳和钻天杨。照料果园的小伙子名叫贤。
贤干瘦孱弱,低眉缩肩,行走校园无声无息。没事时,他从来不往老师和同学们跟前凑,但爱逗家属院的孩子们玩。校长主任的几个孩子都喜欢他,因为他口袋里随时能摸出核桃,杏干之类的好东西,给孩子们意外的惊喜。文革前的最后一个寒假,教职工联欢会散后,贤把红纸撕成片,吐上唾沫,扯住一个男孩,用黏糊糊的纸片把他涂抹成红脸蛋。那天天气奇冷,和着唾沫的红颜色很快冻结在男孩脸上。男孩先是一惊一乐,过会儿又不觉得对劲了,那来得一股酸腐气?像是被馊臭的韭菜包子蹭过。回到家里,母亲问明情况,说那是贤唾沫的味儿,还说小伙子胃病肯定不轻。
贤上学时体质太差,上不了运动场;形象欠佳,进不去宣传队;不会说普通话,近不得演说台。总之,风光处从来没有他的身影。不仅如此,他还受过不少的憋屈。每次从农村家里背干粮回来,他的毛蓝布褂子总有股呛人的炕火味,行走教室,衣着鲜亮的女生会轻轻地皱起鼻子,飘过一丝异样眼神。贤对这些很敏感,每次不经意地睥睨,都是压向他心头的冰块。他言语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冷。
据说贤原先学习不错,还当过一学期俄语课代表。偏偏他最后一学期得了胃病,错过了高考。他勉强毕业后没有回农村去,校方同意把他留下来,本意是让他一边干点清闲农活,一边疗养身体,到时候再以同等学历参加高考。给贫下中农子弟创造升学机会是贯彻阶级路线。
反过来想,他当年如果回到农村,情况就不一样了。当时在他那个公社, 贤是仅有的出身于贫农家的高中毕业生。比起大部分文盲和半文盲的公社干部,他就是大知识分子,也算是青年精英。1960年失学返乡的初中同学,只要家庭成分不是地富反坏右的,在“四清”运动中几乎都被吸收成国家干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有些已当上公社的头儿。他在学校,却像一枚“错位的纽扣”,错过的可能是另一条实现自我的途径。
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假期回来,说起各自在大城市的见闻。令贤的心情更加黯淡。有个心仪的女生,上大学后给他回过两封信,信中没有半句耳热心跳的话,无非是好好准备功课再争取考学。
南飞的大雁已回归了三次,贤仍然校园里晃悠,考大学眼看着已没指望,伴陪他的是无边的寞落。
友情失落时,文化大革命兴起了。世局急遽变化出乎贤的预料,却冥合了他心存的无名期待。一直被自卑,犹豫和疑虑折磨的他, 几乎不假思索地积极迎合着来自各种“大道”“小道”的宣传煽动。校园狂热的群情, 溶化了胸中的坚冰,他心潮如激流决堤,宣泄、冲刷、荡涤;压抑已久的才华这才得到发挥,“欲问今日之域中,试看谁家之天下?”总务处的各色人等,能把大字报写到这气势的,不是别人,是微不足道的临时工贤!
那个女同学虽不见音信,她妹妹还在这儿读初中,小女生看到的将是完全不同于过去的贤。这或许正是他期望的。
大破四旧时,贤把名字改成前,以示和昔日决裂,以示获得新生。他不仅是改了名字,做派举止也幡然大变,肩膀展了, 腰杆直了;窄长脸冒着油光,细碎眼睛顾盼有神;嘴里冒出的全是时兴话语:“主动地、不停顿地向阶级敌人发动进攻”,“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等等。
前写大字报、刷标语、参加辩论、外出串联、操办集会;指派文弱书生掏厕所、挖城墙、打土坯、拉大轱辘牛车;领一伙初中生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学校三分之一的教师已进了牛棚,有的是劳动力,更不乏阶级斗争的 “活靶子”。
前卖力表现并没有达到预期成效,且不说后来校革委会、总务处领导小组没他的份,当时连个群众组织的小头目也没混上。不过,能为新兴的政治群体所接纳,已满足了他归属的渴望。这种渴望让他乐于放弃小我顺应大局,无怨无悔地、坚决勇猛地跟进组织造反,并在这个过程中逃避着以往的自我。他以团队中最暴戾的极端形象,展现着自身的强势,在权利场上出不了风头就出拳头,他的凶猛令师生侧目,应了一句老话“海水不可斗量,是人不可貌相”!
前一般不参加两派之间的群殴,凭那副身子骨,去了怕是没得便宜可占。他喜欢对不能还手的人出招,最擅长“夜袭”——午夜时分邀上两三小将闯入“牛鬼蛇神”家里,践踏私宅如进无人之地。他时而踱步兜圈慢语细究,时而奔窜扑腾厉声嗥叫;掌嘴、拧耳、抡皮带、架“土飞机”……前的谋略中,这类“家访试”的突击是迂回进攻的上策。当着亲人的面暴打羞辱对方,直击他们情感最柔软的部分;那家老人的眼泪、孩子的惊叫,更是摧垮对方意志、迫使他们屈服的利器。这一招一式,一般人学不来,当然也不是啥人能教会的。
前感到自己所未有的强大, 同时,心存的炽烈怨恨,竟然转化成一种鄙视、一种轻蔑、还有一丝莫名奇妙的怜悯,他端详着眼下的“猎物”,乐了。
前和这些人本无旧仇新怨,这无妨他精心谋划,主动地、不停顿地、一次又一次发动攻势。想来是为立战功,假如制服了对方,叫他们能按照既定的口径,顺着编造的离奇故事,承认“叛徒”“特务”“反革命”罪名,那么,深挖攻坚战果非他莫属。
前没有恋人,没有朋友,不敬神明,不怕鬼魂,无牵无挂无情趣爱好。自称是“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这两句歌词,就像是专为他量身打造。那年月,这种人不少呢。
卫是学校的马车夫,生的莽头莽脑,身板敦实,胳膊粗壮,一看就觉得小伙子浑身是力。的确,他干活从不惜力。“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 ,他铡饲草就是比别的饲养员更仔细;“马无夜草不肥”每天半夜,他都要举着马灯进出棚圈,添草添料。学校北面有条小河,他经常在清流边刷洗马,一匹青骢,一匹枣骝,还有一匹黄骠马,被侍弄得膘肥体壮毛色光鲜人见人爱。他疼惜牲口,手中的鞭子轻易不往实处落,几下响鞭,几声吆喝就把三匹大马调教的非常乖顺。
校家属院的那一伙半大小子们最爱看他耍鞭。长长的马鞭,在他手中迅灵如蛇出神入化。树顶的苹果,指哪打哪,辫杆一抖,鞭梢刷地飞上去,果子就啪地落了下来,连一片树叶都不带的,简直比撮起指头摘还灵泛。小子们看过电影《飞刀华》,在他们眼里,卫也是身怀绝技的大侠,尊他为“飞鞭卫” ,说起来佩服得很。
只要马车放空, 小子们就蜂拥挤上。卫也乐得表演,鞭舞得噼啪山响,指挥的青、红、黄三匹大马扬鬃决蹄,像是彪悍的踢踏舞者,轰隆而来,绝尘而去, 一路撒满小子们的咋呼和欢笑……
卫干活有眼色,也乐于帮助人。只要不出车,看到谁个忙不过来,他会不啃不响过去搭个手。大家觉得他言语不多踏实本分,因此在农场人缘不错。总务处长也不少表扬卫,要员工们向他看齐。
文革前夕,血统论对社会生活的影响越来越明显,家庭出身对个人在单位的处境越来越重要。卫的心气在提高,但校园毕竟是崇尚文化知识的地方,他对这一点不是不清楚。别说那些满腹经纶的教师,随便哪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张口说功课,在他就像是听天书。日复一日,他到老师同学中更加手足无措。
卫把希望寄托在学校的汽车。老司机大字不识一个,车照开不误。所以他觉得开汽车可能是学校里唯一不需要文化的高级别职业,这正是自己跳起来能够得着的“葡萄”。每有闲暇,他总要围着汽车库转悠,拿老司机当大爷抬举,老司机也时不时拿顺情话忽悠他。他为此找过校长,校长说你没有念过书不适合摆弄机器,还解释说老司机是不识字,但人是抗美援朝战场下来的汽车兵,不好攀比的。卫被校长一席话呛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唯唯诺诺倒退出校长办公室。
假如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农村、农场或者畜力运输队(当时县里有这种单位)赶车,卫必定是最优秀的。在不需要攀比文化的群体里,他的踏实能干定能赢得周围尊重,要说弄个开拖拉机或者开汽车的营生也未尝不可,那时,公社和农场的拖拉机和汽车大多数掌握在文盲半文盲手中……
文革动乱,各地都以破旧立新为导火索 ,以学校为引爆点;把优秀文化统统列为封,资,修黑货加以声讨,把学校定位成”十七年来一直被又粗又长的黑线统治着”的反动堡垒。卫是那种难于被说服,却容易被煽动的主儿。事实上他就是比所有顺境中的人更容易接受世情感染。内校园彻底乱了,造反派号召被走资派和反动权威压制的革命群众勇敢地站出来造反。还有比这更亲切、更激情的呼唤吗? 卫心中的怨恨升温发酵,驱动他奔向群体性癫狂。本来五音不全的他,听到红卫兵战歌:“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豁然开窍跟起学唱,虽然唱得如马嘶牛吼,却十分地投入、百分之百的动情。
知识已变得一文不值。昔日高高在上的校长、权威教师、业务骨干等,都乖乖地在那里接受批斗,一任皮带、棍棒在身上翻飞,遭际还不如卫鞭下的马。早先想都不敢想的事摆在眼前,卫能不动心?
“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彻底决裂”“亲不亲、路线分”等煽动,制造了校园人际鸿沟,“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代替了朴素的做人道理。卫卸下了自卑,抛弃了起码的是非感。从约束和自我约束中挣脱,他得到了新的自由——一种毫无愧疚地去恨,去施暴,去凌辱的自由。“该出手时就出手”,卫不用马鞭、不用棍棒,每次都徒手上阵,惯用农民式的“扯脖”手法,即抡圆巴掌劈头盖脸地抽。这种手法直来直去解恨撒气,好几次,批斗会上那些个鼻青脸肿形象都出自他手。他累得又喘气,又甩手。把自己手都能用疼,还有谁能比他更奋不顾身?真格打出了学生娃们打不出的威风,博得一片叫好,卫报以憨笑。
卫原先是学校尽职尽责的临时工,现在是群众组织的驯服工具。不同的是,旧秩序下他是畸零者;新兴政治群体,给了他精神家园,他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恢复了自信,踏上了自我表现的舞台。
卫和前两个人在学校的原先的处境虽然不尽相同,但都属于不同程度被边缘化的角色,都是疏离于知识分子圈外的失意者。
失意者经常有意无意地回避自身的“短板”,而把困境归结于外在的限制和优势群体的压抑。在无法自主选择的人际环境中,他们认为自己得不到尊重,看不到自身价值被认可的希望,从而形成潜意识自我萎缩心理,引发消沉、冷漠、嫉妒等性情变化。正常情况下,作为心理过程,自我萎缩有着缓解和向良性化变化(比如自立自强)的可能。
文革动乱,使外部条件和自身处境急遽变化,特别是弱势一时有望成为强势,或者自认为能成强势,潜在的自我萎缩心理就像压得很低的弹簧,极具冲击性地突然蹦起,携带着不可理喻的幽怨、嫉恨、报复、反叛心理和暴力倾向,形成恶的选择。俗话说可怜之人定有可恨之处,就是指这种情况。
当炽烈的憎恨给空虚生活带来意义和目的,看似不可理喻的恨其实是要掩盖内心失落、贫乏、无价值;自我萎缩就此被转化为加害他人的欲望。文革带来了转化的机遇和驱动力,群体性动乱又掩盖着个体责任;为了掩饰这种转化,施害者会在“与阶级敌人势不两立”的名义下,把迫害主动地、不停顿地的进行下去,同时也使自己一步步走向罪孽的深渊。
昔日的失意者,今天的得势人看到被幸运眷顾者每况愈下,看到正派者被损害被侮辱会深感慰藉。在普遍的没落中,寻找平等前景的行径,就好比修理木桶时以最短的残缺木板为标准,把其它长板统统锯短,使木桶的容量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事实上文革动乱中,许多支配局势、左右人的命运的往往是政治群体中最低劣者。所以世风日下,所以整体没落。
人性的异化,有环境的影响,也有深层次的心理成因。时代悲剧,必然包含着“编剧”、“导演”和“演员”的人格缺陷。对文革时期恶的反思追问,当然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
乱世英雄起四方。说起边城文化大革命, 兵是绕不过去的角色。作为一代小将的标志性人物,他已留存当地人口碑。
兵曾是引人瞩目的阳光少年,生在军营,起步即踏上了幸运的红地毯,生活中别人缺啥他有啥,别人有的他更有。他相貌俊朗,身体挺拔结实,打篮球、踢足球、每每出场,总能牵动众多视线,赢得满场喝彩。他言谈豪爽,革命老区口音,显示着高贵血统。他待人义气,敢惹事、能担当,罩着那些桀骜不驯的干部子弟,赢得了不少平民家孩子的仰视,总以为他身上带有天生的领袖气派。
从北京串联回来,兵身穿四个兜的草绿色军官服,臂佩鲜红的袖章,腰扎棕色牛皮武装带,足登高靿翻毛皮鞋。那个威武潇洒真是没得可比,用现在的话说,叫“酷毙”、”帅呆”。
血统论的泛滥,为这类小将们脱颖而出提供着机遇。纯而又纯的家庭出身,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豪迈气派,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激越情怀,造就了少年英雄。兵觉得自己拥有无敌力量,毫不犹豫地投身群众运动。他被视为当然的红色接班人,相信不久的将来注定会大有作为。追随者因选择了“潜力股”而沾沾自喜。他不光得到的百十号少年同学拥戴,前和卫那拨成年人也甘愿随从左右。
到处能听到热烈欢呼和激情颂扬,能看到挥舞的红旗和游动的红袖章,到处能体验“没有硝烟的战争”气氛,能感到“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大好形势……”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啊!兵找不着“北”了。找不着“北”的,何止是一个他?别说幼稚的中学生,多少“老运动员”也被搅得晕头转向!
兵对写大字报、打口水仗之类“文攻”并不上心,只信奉武力,且长于 “武卫”。既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和国民党反动派斗争的继续,他说要来就来实的,得靠拳头。这一点和戈培尔不谋而合,戈培尔说:“如果宣传想要真的奏效,那它的后面必须时时刻刻备着一把刀。”至今人们记忆犹新的是,批斗会上,兵一个黑虎掏心(直拳)捣去,凭谁都得脸面煞白冷汗如注。
兵也擅长组织“小战斗”。有次,他和几个同学把一个历史老师带到密室,用套着橡皮管的汽车刹车弹簧管(文革新式武器钢丝鞭)猛抽,要他承认强加的“毛主席著作不等于马克思主义”罪名,而本人的原话是“我学马克思主义是从资本论开始的”。辩解就打!不服还打!沉默再打!老师被打得血汗交流,口干舌燥,请求学生给点水喝。军强按着他的头,把事先撒进尿的军用水壶对准老师的嘴……兵哈哈大笑。阳光少年丧失了自我,突破了做人的底线,因而获得了“干下流勾当的权力”。陀思妥耶夫说过, 这种权力具有常人所无法抗拒的魅力,更何况浅薄狂妄的少年呢?
至今,那位历史老师提及文革,有着往事如烟的轻淡;唯独说起这一经历,难免声音哽咽泪水潸然。对知识分子来说,羞辱比暴打更锥心刺骨,无形的创伤更难弥合。
有人有酒瘾,有烟瘾,有人有斗瘾。兵有斗瘾,确切地说是打瘾。打瘾支配着打手一条道走到黑,对曾经迫害过的人,不但没有同情,也不能放任,唯有持续地恨、持续地加害;否则通向自责的门就会打开,使自己陷入迷茫恐惧。兵参加工作之后,一天正午,他和两个哥们骑车在城郊逛悠,看到母校的一个老教师走过来;他把这看成“款待”弟兄的好机会,急忙指使几个人扔下自行车,扑上去把老教师扯到路基下的林丛里,轮番大脚猛踹老师的肚子;一边踹,一边振振有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给了持续迫害充足的理由,造就了多少有形无形的人间地狱。直至今天,那位老先生每逢紧张时刻便内急腹泻。这是学生留给老师的永久纪念。仅从这一点可以说,老先生虽然有幸翻身,但并不彻底。
分享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在小将期待之中。
革委会成立后,前被安排到一家国营公司,并且直接进入管理层,有了干部身份,户口也随之进城。这些转机,并没有改变他已养成的习惯性憎恨,即使在传达优越的时候,他依然把恨置于开怀之前。一天,他在街上遇见当年被染红脸蛋的男孩,上前扯住男孩的领子,凑近问道:“碎怂,你说实话,怕我不怕?”他话音未落,先放声大笑,飞溅的唾沫喷放出浓重的馊臭,男孩发现前更瘦了,因为瘦,牙长了一截。
卫的理想没有实现,无论怎么跳弹,他终究没有摘到理想的那串葡萄。方向盘落在别人手中,马车也被学校淘汰。之后,他很少在校区闪面,悄悄回到运动前的畸零。文革后期,有个电影插曲唱道:“长鞭唉,那个一甩耶,就啪啪地响来,唉唉嗨咿呀……”听到歌声,有人突然提起卫, 说那家伙长鞭使得可真好。
兵高中毕业即被分配到一家新建的大工厂。这是老三届学生最理想的出路,让其他同学好生羡慕。兵本来心气更高想得更远,看到当了校革委会副主任的同学这时也一样进厂务工,特别是看到绝大多数同学都被撵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才平顺下来。
毕业分手前夕, 大家想到不久前还可着嗓子同喊“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现在呢?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有人笑,有人哭,更多人哭笑不得。
血统论虽然被名义上遭到批判,但家庭出身决定命运的格局并没有改变。你是红五类,他是黑七类;你是必须依靠的阶级基础,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各色各等类分,决定了大多数人生活在自己无法设计又无力改变的轨道上。而且只要被打入“另册”,就没有公平的机会,没有公正的待遇,没有公开的竞争,看不到实现自身价值与社会需求的结合点指向哪里。于是,一些人宁愿相信宿命。
人在哪条道路上能走多远,终归由不得自己。即使一开始就踏上坦途者也不例外。
前、卫和兵三个青年的后事说来难以置信:
前到新单位上班以后,胃病越来越重,泡在医院的时间比在单位上班还多。人渐渐瘦成一把干柴,终于不得而治,到死连家都没成。
卫的年龄比前小,却去得更早。他病在脖颈,发现已是晚期。先是起了包块,很快烂得收拾不住。他也没有成家,同事轮流去医院照顾,去过的人说病房味道很大,熏得人呆不住。
兵起先情况要好得多,学徒期未满就转成干部,不久又被提拔。结婚、生子、分房,好事接连而来时,却查出他身患绝症,手术后,肚子上插着导管又苦撑两年,终归没能撑过去。
三个人走时都不到三十岁,搁现在还被称作大男孩呢。他们没看到改革开放的好年月人生便匆匆谢幕。殁于文革期间,使他们没有改变自己的时机,没有回归正常社会的可能。形象被那样定格,青春残酷令人唏嘘!
害人者其实也是受毒害者。小将们加害别人的同时,心灵被毒化,良知被湮灭,花季人生染上血腥。
说来荒谬,激发癫狂者澎湃心潮和弥天自信的,往往是一次集会,一个口号, 甚至一句话。比如“革命小将的大方向始终正确的!”就使得癫狂者更癫狂,暴戾者更暴戾。非理性的政治激情把世局搅成滔天浊水,癫狂者就像浊水中扑腾的鱼。无论他们扑腾的怎样多姿多态,就其自身而言,其实都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同质可塑体。至于被塑造的何等扭曲、变形、妖魔化,既不可预见、又不能左右,甚至被兴高采烈地接受。
越来越多的人头脑发昏找不着“北”,正是道德瓦解人性沦丧的开始。无思无虑不折不扣地按指令作孽,被哲学家称为无知的恶。量大面宽的无知的恶,深化了民族的灾难。
癫狂可以引发暴力,暴力也助推着癫狂。文革动乱制造的血腥越多,施害者就越相信自己遵循的准则至高无上,就越加心安理得放胆放手。被完全同化到癫狂群体的人,不再把自己或别人视为人类,他们眼中只有猎物。这一点很像狼群里的情况。狼群受到的最致命攻击、造成最大的牺牲,其实不是来自天敌,而是同类(有统计占14%——65%)。不同的是,狼遭受同类攻击时可以拼命,文革中人却不能对暴徒还手。
大打出手经常是文革动乱中群众组织造势生威、摧垮对方心理防线重要手段。造反小将们就像季羡林先生说的被“迷糊汤”迷糊着,认为是自己无产阶级专政的利器,履行着崇高的历史使命,进行的是正义斗争,甘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因此想不到应该尊重生命财产(包括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命都不顾惜,遑论别人的生死。大打出手也是小将们效忠团队的表态模式。那光景有些像黑道入伙的投名状,一旦陷身入道,难免步步走向迷失、堕落……多少无知青年,没有学到仁爱,却被教会了蔑视仇恨;没有理解善良,却被培育出狠辣歹毒。他们不把公共财产和他人财物当成劳动成果,“打、砸、抢”就无所顾忌;丧失了尊重生命的意识,剩下的是作践同类的快意;在制造别人的惨剧的同时,也踏上自己的悲剧人生之旅。
历史的灾难都是历史的人造成的,其中大人物的罪恶固然应该清算,比如文革后对“四人帮”的审判;而太多太多小人物们由于各个不同的原因普遍向假、向恶、向丑,同样应当长久地晾晒以警示于后世。他们的言行带来的恶果虽然不像大人物那样具有主导性和引领作用,却也在最广泛、最细密因而最深刻的程度上毒化了社会、毒化了人性;不仅在灾难后长久地禁锁着向真、向善、向美的人心,而且在事实上还在为下一次灾难的准备了土壤。
对社会和人性的毒化,当然地造成小将自身的恶变。有的学生十七八岁当上群众组织的司令、总指挥什么的,如果所在组织被支左当局裁定为革命造反派,领军人物自然会攀升到学校和地方革委会的高位。于此,看似分到了一份文革“红利”,打开的却是潘多拉的魔盒。权欲一旦膨胀,年轻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随之而来。——俯视众生的快意, 桀骜不拘的自在,追捧拥戴的陶醉,特权随身的优越,必然导致人格异化。值此,小将把自己当成纯粹的政治动物(流行的说法是职业革命家),桂冠巍峨、羽翼灿烂,尾巴高翘,此身再难放平。
失去利用价值后,当局会借毕业分配把他们发送到工厂(也有个别去当兵的)。直接走进工人阶级队伍或解放军大学校,不用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算是分享胜利成果,或者说是论功行赏。尘埃落定,时代宠儿转眼间成廉价的牺牲品。心高气傲的小将们的期望落空了。坚守不再有高远宏阔的意义,拼命为一己私利搏击成了一些人的不懈动力,于是,不惜以浅狭智慧、无边自信来单打独斗挑战社会 (众随从已猢狲星散)。有人走了多少单位,为个股级、科级职务,不停地和旧友新朋掐呀、斗呀,斗得人见人说“狼来了”。为什么权欲膨胀到极致被称为“狼子野心”?因为权欲熏心者,在对权和利的追逐中表现出的凶猛狡诈执着顽强,恐怕只有饿狼才能比肩。
是人总有回头看的时候。看看,想想:在卑微冷酷的争斗中,诚信、友爱,多少温馨的情感流失了!科学、艺术,多少选择的可能错过了!生命的丰富性,生活的质量又在哪里?留给后人的又是怎样一个背影?
有幸的是,绝大多数小将后来的人生历程和改革开放同步;感受了创造生活的充实、体验到以人为本的尊严、沐浴着和谐社会的宽容。坏的环境,使好人变的假,恶,丑。好的环境,使更多的人走向真、善、美。迷途的羔羊回归,是善良的人们都乐意看到的。使被毒化的人恢复人性,才是历史的胜利。
悲痛往事谁愿念念不忘?咀嚼苦难毕竟不轻松。
最近,读了几本文革风云人物的回忆录,又觉得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那些深重的罪孽,那些残忍的暴行,那些卑劣的做作,被稀释、淡化、模糊、遮掩;引人瞩目的是当事人顽强地自我辩解和精心粉饰。这使人想起《马赛福音》里的一段话: “……你们是有罪的,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外表观起来好看,里面却充满着死人的骨头和各样的污秽。”
当年,宣扬的是要创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必须连根铲除一切封、资、修的旧文化。于是,被捧为天兵天将的造反小将,烧书籍、毁文物、砸寺庙,大面积迫害知识分子……把优秀文化的奇峰峻岭夷为一片片惨不忍睹的墓场。文革刚结束时,把这类暴行说成是群众运动的“过激行为”,要求正确对待(其实就是宽容谅解)。四十几年过去了,往事已淡出人们的记忆,这使一些人如释重负。
现在,又有人来粉饰“坟墓”,粉饰手法并不高明,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没经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被引入认知误区,为文革的招魂也不乏回应。
粉饰罪恶令善良人殷忧。
犹抱琵琶半遮面也好,贼无脏硬似钢也罢,每一种死不认错的表现背后,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深重的罪疚意识。除非真诚忏悔,否则任怎么精心粉饰都不可能从中得到解脱。
冯骥才写完他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后悲哀地说,他采访、会见了这么多的受害人,却没听说过,更没见到过哪怕有一个忏悔者!季羡林也发过感慨“要这些人拿出良心来写一点当年折磨人迫害人的行动和心理状态,如果他们做了,也会给我们子孙后代留点极其宝贵的遗产;然而,这是与虎谋皮,戛戛乎难矣哉!”
拒绝忏悔使宽容者蒙羞。
或为刀俎,或为鱼肉的非人岁月一去不复返。但是,魔幻世事仍不可捉摸,诡异人生更难以言尽。
该回到”狼爷”的故事了。
故事说,无论是人、是狼、还是人狼,在阳世上混的年头时日都有定数,该回去时就得走,该怎么走就得怎么走。
江湖乱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大千世界本无人狼,纷繁人间却有过狼性。
群众运动会按照既定的形象塑造追随者。文革动乱中,无所不在的权力斗争,阴谋盛行的败坏世局,人人自危的凶险境遇,泯灭良知的残忍教育,催生了一大批小人物的狼性。狼性附身者,毁灭了多少人的生活,制造了多少冤魂?同时,也不自觉地恶变了自己。狼性横行,使受害者被迫活得不像人,施害者立身行事不像人。双方是人亦非人,共演了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现代悲剧。
难怪,难怪“狼爷”的故事传了那么久远。
而如今,狼作为二类保护动物,已在深山密林里安享天年。它们不可能再主动攻击人类,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人去设法吃它(经管有狼肉是大补之说)。
人和狼差不多相忘于江湖,“狼爷”称呼几成绝响。
狼性,真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消失了吗?
作者简历
陈新民,散文家。初中肄业插队。中专学英语,大学学油画。曾任甘肃金塔县中东中学教师,酒泉教育学院院长办公室主任,学报《丝路论坛》主编,高台县委副书记,甘肃省委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漳县县委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县武装部党委第一书记,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省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进性教育活动办公室宣传组副组长,中国国土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离退休干部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有多篇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诗歌发表于《美文》《中国作家》《中华辞赋》等刊物。曾获第二届中国报人散文奖、“赞化杯”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中国记协党报副刊作品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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