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口述:我家从爷爷辈到父辈,都是搞曲艺的。
我外祖父王福义是最早闯关东的那批民间艺人,我母亲唱大鼓,父亲是弦师,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带着我闯关东。
来到东北后,分别在营口、沈阳、长春、齐齐哈尔、哈尔滨等地演出。
我跟随父母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全靠我母亲天生一副好嗓子,“吼”出了一个名利双收的小康之家。
小时候我就在后台扒拉着看,就受这个氛围的熏陶。
旧社会,艺人没有地位,官欺、民狭、嘎子搅,私官两面是非多多,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上下打点、多方周旋,耗费大量的心血,这是我亲眼目睹的———那会儿艺人们演出都不卖票,说完一段书,拿个小笸箩,下去给人敛钱。
一段书三分钱,“捧场了捧场了”,就这么喊。人家爱给就给,不给钱也没辙。
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但当时我心里觉着:这跟要饭也没啥区别啊,我可不愿干这个。
父亲饱受没读过书、没文化之苦,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我6岁上私塾,8岁上洋学,学国文和外文。
为我请过一个老学究杨爷爷,为我补课,他巴不得宝贝儿子能早日成材,做一个有大学问的人,找一个令人羡慕的好职业,做一名教师、工程师或医生,以此改换门庭,彻底摆脱曲艺这个“下九流”的行当。
1951年,一件意想不到的大祸从天而降,在同一天里,我父亲、母亲、外祖父、二舅、三舅这些亲人,都被抓走了。
半年后,母亲、外祖父获释;父亲、二舅、三舅因犯包庇罪,分别被判处6年、8年、5年有期徒刑,父亲那年刚好43岁,受其影响,我前半辈子没得好,成了灰色人物。
母亲和父亲离了婚,把我一家老小扔在了沈阳。主心骨不在,能挣钱的老娘也走了,我如泰山压顶,心灵和经济双重的压力可想而知。
期间,东北工学院和沈阳医学院都给我寄了录取通知书,可是赶上得场大病,只能退学了。
等到父亲刑满回到家中,面对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爱妻改嫁走了、儿子结婚了,儿媳也没离开本行,是个说大鼓书的,而且比儿子的年龄大八岁。
后来,父亲对我坦诚地说:“回到家时,恨不得一头撞死,因为我的愿望和寄托全没了,全毁了。”
毕竟骨肉情深,很快,父亲原谅了我,但不去鞍山与我同住。他要自力更生,学评书从头再来。
可是,这一切努力已经太晚,他一无文化,二来年近五十,想说书,从头再来,谈何容易?很快,他就被沈阳市曲艺团裁员,转业到沈阳市大东区的一个塑料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1969年冬,在等待下乡的前夕,我自知在鞍山待不了多久,就利用这段空闲,把患病的父亲接到鞍山,想尽一下做儿子的孝道,这是我们父子俩一生当中最亲密的接触。
我和父亲几乎无话不说,相互交心。从儿时起,聊到我入学,又聊到小时候我不听话、净淘气,甚至爱撒谎等等。
我埋怨父亲当年出手太重,没短了冤枉我,打我,还包括打我的两个师姐(父亲的徒弟)。
看得出,父亲很内疚,脖子上的大筋蹦了几蹦,极为感慨地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接受了,接着说:“那个时代都这样,我那辈儿都是在打骂声中长大出徒的。唉,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另外,打徒弟的事儿,都说‘打戏子打戏子’,你不打,她们出不来呀。现在看来,过去做得的确是太过分。”
父亲和我面对面地坐着。我望着他那日渐消瘦的五官,那对突出的眼睛,满是刀刻似的皱纹,一头银发及那动作迟缓的肢体......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洒衣襟。
我很想让他颐养天年,可惜那时我和老婆孩子,即将被遣送到农村。
在我和父亲分别的时候,老人家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抚摸着我儿子的头说:“田芳啊,我这辈子算完啦,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不能再叫他受罪了啊。不管到农村有多苦,你都要挺着,再苦还能比监狱苦哇?我不心疼你,我是疼我的孙子。他个孩子招谁惹谁了,跟着你们去受那份罪呀。”
我目送父亲上了回沈阳的客车,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影像。两年后,父亲去世。
我在东北呆了几十年,现在人说,为什么东北出那么多曲艺人才呢,是不是跟地方文化有关系?
赵本山说原来东北太穷,大冷天人们没什么事干,就互相唠嗑,嘴皮子锻炼得特别利索。这话有道理,也是众多道理之一。
东北人本身粗犷,头脑活跃,有句话讲“江北的胡子不开面儿”,“胡子”就是土匪,东北的胡子不给面子,管你是三爷还是四爷介绍来的,照样截住打一顿。
所以乱世求生,就是门学问。我那时候都是靠父母,父母领着走江湖,自己不能独立。等父母不在了,就得靠自己。
我第一次登台初学乍练,都不知道怎么说,感觉是胡说一通,说完都想不起来说了些啥,我自己特别不满意。
但是有了失败,才有了后来的成长。经验积累多了,慢慢就靠说书有了收入和社会地位,也小有名气,不觉得这行当低贱了。
但是后来又赶上运动了,可以说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这比打仗厉害多了。打仗时候幸存者还是挺多啊,飞机扔炸弹,哪儿那么巧就扔你头上?
可要论危险系数,这个运动来了是无一幸免,谁都跑不了。我就是因为说错了话,被下放到了农村。
从小生长在城市,我是苗草不分,到农村什么活儿都不会干。而且我下放那地方,是东北地区的穷中之穷,干一年挣不了三百块钱。
农村老百姓本地人还有个亲戚能照应,咱是外来户,戴着“帽子”下来的,人生地不熟,满腹委屈无处申诉。
为了糊口,家里所有的东西变卖一空,坚持了四年,到后来就根本吃不上饭了。我心想这样下去,非死在这儿不可。
我就跑了。
从那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当时吃饭要粮票,住宿要介绍信,到处都有民兵,天罗地网,你能跑到哪里去?可我愣是从农村跑出来了,就在外头漂流。
哈尔滨、长春、沈阳,好多地方。当时的心情,感觉自己就跟特务一样,随时防范人家抓捕。
为了维持生活,我跟别人学了制作一种手工艺品,叫“水泡花”,拿个罐头瓶泡几朵小花,叫我女儿去卖。
人家一看,我女儿端个小瓶子站百货商场门口,那花儿五颜六色的挺好看,就都来买。除掉工本,一瓶能挣几分钱。积少成多,攒到几块了,就能买粮吃。
苞米面一斤三块钱,那也得买,也得活着。
直到1978年,我恢复名誉,迁回城市,赔偿了我的十年工资——共计八千多块钱。
那年,我44岁,重返舞台。
按现在的说法,四十多岁重新开始干事业,不容易。
我两世为人,才明白什么叫自由,自由多么可贵......
到1994年我退休后搬来北京,书录得更勤快了。开始是到北京电台里去录,后来我自己办公司,租用录音室,一来费用较高,第二个,北京交通越来越不方便,有时候堵车,急死也过不去。
我一看,这录音也没什么神秘的,就是墙上贴隔音板,地上铺地毯,麦克买好点的,门加厚点关上,我在家也能录。
这样就开始摸索着在家录书,每天早上三四点钟起来做功课。
睡不着啊,工作积压在一起,全国四百多家电台,都有“单田芳书场”,每天超过一亿听众,我得供上人家播啊。
早起来满天星斗,我看书时头脑特清醒,看一遍闭上眼睛,这故事怎么回事,哪是重点哪该删掉,心里都有了数,打开机器就录。
这些年下来,要说哪儿是家,真是个难题。如今我在北京工作16年了,北京就是我家呗。
可人老了,就常想念老家。我76岁,也忙不了几年了,心里想着,最后还是得回家。我从鞍山出来,老家熟人多,亲戚多,没事串个门,叙叙旧。
我要是不说书了,真不知道干什么去。评书是传统艺术,后继有没有人,是个问题。
外界感觉好像说书的就这么几个人,其实并非如此。我到东北地区和河北地区,那些小县城里,说书人很多,只是还没什么名气......
书里有这么多英雄,生活中真正的英雄是什么样?这一辈子下来,我崇拜的是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扶困济危雪中送炭,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你就是英雄。
我现在写出本自传,取名《言归正传》。说了一百多套评书,老是别人的故事,到这儿说说自己。
从民国那年代过来,经历文革、改革走到今天,虽然没有什么成绩,让年轻人多知道点老一辈的个人史,我觉得还是有益的。
动笔太累,我还是习惯说书,口述着录下来,让助理整理成文字,有30多万字。
完了我一看,人生其实就一个字: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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