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文献读到Hugo Grotius,一个十七世纪的荷兰人,他说,奴隶生来就是奴隶,而且只能是奴隶。非常血统论和出身论,令我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
格劳秀斯。我突然听到一个诸暨口音的声音叫这个名字。抑扬顿挫,前两个字急促,第三个字拉得极长,搿咯~休~斯!这是绍兴地区身为老头的文史老师给学生的集体记忆,比如寿镜吾。
孙章法教我们历史的时候就已经是老头了。高中生其实不会看谁是老头,头发开始白的就是老头,一染头毛就变中年人。高中生的世界是极端容易被操控的世界,他们以为看到的就是真的。
高二历史讲《20世纪的和平与战争》,这本书据说已经被如今高中废除了,政治不正确。我一个高中同学在本省衡水中学当班主任,问我,你猜现在学生看到巴黎会想到什么。我说,告白气球。我以为这已经是对下一代最恶毒的揣测了。是巴黎和会。我说,有眼界!结果是巴黎和会与帝国主义的合谋。我说,你们新时代的年轻人都这么被害妄想症的吗。
巴黎和会是高二历史第一课。我想了一下孙章法到底灌输了什么,当然一战是不义之战,但总体来说,是中国作为国际秩序的一部分在其中的运作。哇太政治不正确了,怪不得要取缔。
20世纪的和平与战争,我学了两遍。第一遍孙章法教,一战深以为耻,“柳战柳败,柳败柳战”,非常浪漫主义宿命论,只讲一礼拜;二战深以为荣,“国际秩序的缔结者”,讲一学期,仿佛三巨头只要再添一把椅子,美苏英中就能永结同心,并分庭抗礼。
后来我在法国又被高中历史教育洗了一遍脑。倒过来,一战是英雄儿女为国殉道,到处都是一个狮子抱着一个刻着enfant de la patrie 1914-1918的失败柱痛哭。二战是绥靖史,民族劣根性,不光荣。这个比较令我兴致盎然,常常举手quote孙章法“确认”令人尴尬的史实,搞得老师一节课看手表十几次,只想下课。
法国老师的尴尬说明孙章法对历史的把握很准确,在我人生里,他第一个引用“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北大毕业,这是我们stalker出来的,他自己从来不说。
北大没什么了不起,但他是第一年恢复高考进的北大,这就大不一样了。恢复高考前的人的生活,跟尼禄时代差不多,是斗兽场和罗马大火,是博物馆里东拼西凑却无法准确推测的陶器。
随着stalker进阶,我们又知道他老婆是我们初中数学老师,儿子也是北大的,因为数学老师老是在说“我儿子、我老汉”和“北大”。这个女人简直太庸俗了,而她老汉则恨不得假装自己没儿子。在我们这群前途无量、只想追求形而上的年轻人面前整天北大北大,是一种暴发户行为,不体面。
我朋友,一堆人里唯一能够到电脑的人,检索出来1977年的高考卷子,说超级简单。后来有堂课,孙章法讲了一道特别简单的题,说我们高考时候都是这种题,在座每个同学都能上北大。
我毕业后第二年,诸暨中学搞了一个百年校庆,声势浩大到令人有不祥的预感,类似元春省亲。
那个当班主任的同学经常管自己叫“集中营看守”,他教书的学校是本省高中北大。但听起来令人厌学。每次揭露教育现状,都以“你是不知道现在”开头,以“还是诸暨中学好”结束。现状总是,应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1984、互相举报、艾希曼、跳楼。
诸暨中学那时候确实管得最松,学习又最好,简直像玛丽苏小说里写写的,令人愤恨。极其不应试,不是不想应试,是连老师不知道怎么应试,没人懂套路。整个高中简直是素质教育加自学,几乎可以说没有纪律。那个坐讲台上的人的功能不是管纪律,而是服务员,给全班放ppt补笔记。
过年家里几个小孩走访我,从小学到中学不等,所有人都在抑郁边缘。有天我看了新课改的文科课本,蒲宁、海因里希.伯尔、马克思.韦伯、海明威、博尔赫斯都没了,看得我也快抑郁了。诸暨中学把我们以前的课本《外国小说选读》印成课外读物,这氛围让我想到某些台湾电影,比如《返校》。
可能是那个班主任抱怨次数太多,微信经常给我推类似张雪峰的频道。有次我刷到中考报志愿,刚好有个煞有介事的大姐正在指导家长,根据她的回答,我推测是个诸暨的家长在打听诸暨中学的行情。
什么诸暨中学不是诸暨小孩唯一的dream school吗,因为也没有别的school。还可以不剪头,不穿校服,披头散发都可以,穿裙子可以,谈恋爱可以,带手机可以,上课看《第三帝国的衰落》可以,看不起老师也可以。考上诸暨中学,我们都以为是提前进了大学。
“呵呵你要看什么历史积淀人文素养么那你去诸暨中学。”诸暨中学在张雪峰时代已经被淘汰掉了。如果上课讲达尔文主义,可以拿自己举例。
“还是诸暨中学好。”当集中营看守第一百次赞美诸暨中学时,我进了一趟诸暨中学——因为有天我路过后门,食堂大妈忘记锁门了,按道理是疫情配置,绝对不能进。但诸暨中学总有令人喜悦的制度漏洞。教学楼也都装上监狱式铁栏杆,说明开始担心跳楼了。于是我反驳道:“诸暨中学现在是想努力应试而不得。”
我去搜孙章法,我想知道在张雪峰时代,他要怎么讲课。结果搜出来新闻,他在诸暨老年门球比赛拿了个什么奖,“特别是今年在球场上刚露面的新队员孙章法,其中一杆球,以他平静的心态,细心的动作,连续把二个自家球闪带进门,博得在场球员惊奇不已!”他真的是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