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是一首湿润的女性生命诗。
文摘
生活
2024-06-05 21:30
湖北
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不久后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我的身体正站在水龙头下的激流中。很多次发现澡堂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人。空旷,寒冷。澡堂中央的大水池平静明亮。
《我的阿勒泰》中有一段澡堂戏,昏黄的灯光,老、中、青、幼几代女人洁净安静地站立在水雾中,有人搓背,有人冲澡,有人洗衣服,有人下棋。当有一个人开始唱起歌,婉转悠扬的、低沉的阿勒泰歌谣便在澡堂四处响起。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它几乎完全还原了我当时看书看到这里脑海中构想出来的大澡堂场景,也勾起了很多其他的东西。那时候家住在老居民楼顶层,到夏天哼哧哼哧地爬上六楼就能出一身汗,头发和衣服都湿哒哒地粘在身上。到家后,我妈就会一边跟我说不要对着风扇吹风,一边钻进卫生间收拾澡篮子,带我去家附近的澡堂。没有大姨在门口热情地招呼你,没有红酒牛奶各种搓,大家拎好自己的篮子,在门口交钱领手牌,一个一个钻进更衣间。母亲通常会急切地催促小孩赶紧脱光,迅速把衣服放到柜子里锁好,就可以进去洗澡了。一拉开澡堂门口的帘子,白色水汽就砰得一下扑到脸上。白色发黄的瓷砖,一排排灰色简陋的花洒,一个个年老的年轻的、丰腴的精瘦的、暗黄的雪白的身体。一个花洒下要挤着妈妈和小孩两个人,我妈一般都会先把我揪过去一顿搓,我被薅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就喜欢转着眼珠子,到处看澡堂里面的人。小孩子们拿着玩具光着屁股到处跑;年轻女人们通常身材窈窕,雪白的皮肤紧紧裹着身子骨,紫色的浴花打出奇香无比的泡沫慢慢涂抹。年纪大一点的阿姨婆婆皮肤不再光滑,肚子和胸部的脂肪松垮地向下坠,双手被泡得起皱发白。她们招呼着身边的人一起互相搓背,把身体放心地交给对方摆弄。洗完澡之后,女人们利落地把洗好的头发盘在脑后,弯着腰在水龙头下揉洗着衣服,嘴里喊着小孩们不要乱跑。看到《我的阿勒泰》里的澡堂那一幕,这些记忆被统统唤醒了。是的,和女性身体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小学生活老师的口中,也不是在生物课的教材课本上,而是在那间模糊不清氤氲白色水汽的澡堂。年幼的我真真切切看到人类女性身体在我眼前的连续变化的生命形态,那种视觉和心灵上的小小震颤在漫长的十几年后终于传达到我心尖——黏腻、温暖、潮湿又充满力量的生命个体们被包容在这里,每一具女性身体都在水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辉,母性和女性的生命力剥去浮华从而得到具象,本真就此展露。伴随着记忆一起汹涌而来的,是看到影视作品中难得一见的真实女性身体表达的那种久违与震撼。
在剧版《我的阿勒泰》中,导演选取了只有同性才可以看见的女澡堂这一空间来呈现女性身体——再平凡不过的老旧澡堂,女人们赤裸站立,神态自然,用毛巾和搓澡巾慢慢清洁着自己的身体,头发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皱纹和斑痕平静地在皮肤上舒展。这不禁让人想起来三毛在撒哈拉沙漠里,看到那些女人用一片小石头不停地刮着自己身体的场景——那样简单、直接、赤裸。像在公共澡堂里看到同性的身体那样,我们有多久没有用这样的目光去真正看到女性的身体了?没有色彩,没有欲望。不用凝视女性如何展现身体,也不为了营造大女主形象而刻意躲避女性特质。只是将完全真实的女性生命展现在你眼前——你看得到她身体的如何变化和心里的每一丝情绪,你看得到她不再是任何物质承载的客体。我想,女性身体由客体性向主体性转变的漫漫之路,其实就应该像这样走下去。在此之前,我看过的有包含女性身体表达的大多数作品中,女性身体的出现一般少不了满足父权社会下的男性观看。他们喜欢写女性的衣衫一点点从肩膀上滑落,喜欢描摹女性用什么样的神态和表情面对他人。镜头拉远切近,总是对眼神或者身体的某一个局部进行特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哪怕并非裸体,女性们大多也是处于表达自身情感、生活渴望被更多男性体会和理解的位置。女性的身体不再是身体,变成了具有某种表意和修辞功能的载体,成为工具用来「展示」美好或苦难,满足屏幕前注视者的感官,满足屏幕后创作者的意图。让我想起前段时间和朋友一起去看《周处除三害》,朋友大谈特谈镜头表现力和冲击力之类的东西,我脑海中却一直是面对继父长久以来持续的凌辱和虐待,小美在浴室中身体裸露,眼神楚楚可怜的画面。
痛苦也罢,福禄也罢,女性身体成为窗口,一双双「凝视」的眼睛窥探其中。尽管可以理解这是创作需要,可是看到这样的表达时所感到的那种如鲠在喉,就好像是看牙医时伸进嘴里的那只长得吓人的口腔镜,一点点入侵、照射。
好像不从她身上反射出来点什么,这副身体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似的。女性身体变成了艺术厅里面的用玻璃框好的一个个展品,旁边摆满了许许多多的小牌子,上面写着她们是如何被塑造,如何被审视、被评价、被万般解读。「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用言语和镜头编织着女性身体的伦理价值,编排「她们」的行为、打造「她们」的价值。即使在很多作品里,最终的大结局中女性角色们并未受到伤害,甚至看起来还是“为女性发声的”,但这种从始至终消费女性身体的表达还是让我不适。这种不适让我意识到,被各种符号贯穿的生活里,我需要一点能呼吸的真实空气。不再消费女性身体,要不然先从真正看见女性,做最真实的女性表达开始吧。
除了澡堂这个片段之外,《我的阿勒泰》还拍了很多很棒的画面,尤其是对于女性角色的刻画——怒斥丈夫半个月都没把她想要的搓衣板买回来的托肯、梦想着自己是大侠的文秀奶奶、床塌了也毫不在意的张凤侠...她们生动就生动在——每一个角色都有血有肉,女人们就在自己的日常中好好生活着,像大西北荒漠上的野花野草生长得一样好。上一次这种平淡真实却热泪盈眶的感觉,是在看到《热辣滚烫》里的女性们的时候。电影中有不少身型偏胖的女生,但她们不会像小丑一般洋相百出;有对婚姻并不忠诚的女人,但没有过分的荡妇羞辱和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女主没有减重前受到不少偏见和嘲笑,逆袭之后也没有选择报复所有人。当欣赏的糖衣不再包裹着凝视的本质,抛开所有的滤镜和艺术性的刻画,女性表达终于出现在无比稀松平常的日常环境中。身体不再一定是遭受苦难或承载情欲的工具,我终于看见蓬勃的、独属于人类个体的生命力量从女性身上的每一处骨骼和肌肉上散发。
能够把她们只是真实地带到所有人面前,这种女性表达已经足够让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女性意识觉醒”这几个字在我的生活中似乎处处可见——同事会说、老师会说、男性也说;电影谈、短视频谈、书里也谈,好像这已经是一个和“吃完饭要擦嘴”一样被人牢记的常识。可当我高兴地开始在网络上在生活中寻找「女性」,却依然沮丧地发现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创作兜兜转转始终离不开「娱乐」和「物化」女性。看似将女性们放在中心,实际上却是将女性表达落入了俗套和歧途,吹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空有其表的泡泡。
他们不愿意让女性洗澡就只是为了洗澡,不愿意让女性做爱就只是为了做爱,不愿意让女性想改变自己就只是想改变自己。《我的阿勒泰》书版作者李娟、剧版导演滕丛丛以及一大群女性创作者们,都在努力地发声,告诉所有人——请将女性原本的生存空间归还复原,就只是静静地看向她们,像敬畏生命一样看到她身上完完全全的人类情感特性与生命力。而这样返璞归真的女性表达,却也不那么容易被人接纳。当「她们」看见她们——女导演们站出来要将某种灵感和想法努力创作带到所有人面前,在同样被男性目光长期笼罩的艺术表达领域中,遇到的困难和要面临的争议也远比男导演们多得多得多。有人大声质疑导演对《我的阿勒泰》原作的改编意图,在社交平台上到处议论其是否为一个优秀的女性主义表达的作品,甚至开始讨论书版作者李娟本人是否是一个好的“女性主义者”。不管她们怎么想,反正一定先把她放到某个位置上开始对标,稍有不合便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大声喧嚷。在这个被男性统治数百年的影视行业中,女性创作者不仅要面临着对实力水平的争议,还要被质疑是否吃了“女导演”三个字的红利。影视、文学、职场...处处如此,于是我更深知女性声音的重要性——就如同我童年第一次被妈妈带进澡堂看到女人们成熟衰老的身体那样一步一步的,女创作者们告诉我如何真实地体会人生与情感的或美或恶,让我与真实的生命表达紧紧相拥。我想我们永远需要有这样具有灵气和力量的女导演们,感知水冷水暖,告诉我,展示我,赋予我。
事实上,既不是导演本人也不是专业影评者的我,也无法得知创作者们的真实想法;那些在我心里留下烙印的场景,也可能只是整部作品里的简简单单的一幕,我却从中可贵地得到收获与感动。对我来说,在内容生产的道路上,如何更好地发出女性声音一直是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我想,阿勒泰给了我一个答案。所以当我从一小段澡堂戏的片段浮想联翩延伸到如今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些文字,正是想说——文/排: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