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及古旧书籍之保存长久,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综观昔时,隋代的牛弘、唐代的封演、宋代的洪迈等人对书之厄运,都有发人深省的论述。这些厄运多属兵燹、水火、虫害,而更厉害的当涉及政治的原因。现在想写的,是另外一种人为的原因所造成的书厄。
先说现在的吧,不管是在何处,大凡书店里有旧书、旧报、旧刊,那都是收藏者眼睛里的宝物。而对书来说,只要是线装古籍,那更是逛潘家园等地的人们最宠爱的。毕竟是旧一点的东西,有点年头的物件,在经过“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的涤荡,现在再找也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如今似琉璃厂的一些大书店,如要售卖一批图书,那清晨就会有人排队等候,而到开门的刹那,人群就像听到发令枪响,头批的数人争先抢后,一拥而入,不是百米赛跑而胜似百米赛跑,先抢上几捆再说。由此可见旧书受欢迎之至。
然而在上个世纪的40年代至50年代初,旧书行业却是另外一番情景。津生也晚,不能躬逢其境,只能从前辈们的书中得知一些想不到的事情。
所谓书贾贩卖,唯利是图,利之所在,趋之若鹜,何足与言中华传统文献之重要!在40年代的上海,即使是来青阁、修文堂、修绠堂等重要的书肆,在售卖古书的同时,将店中难销之书、残缺之本,论担称斤售出。所以,即如蝇头小利,也必为贾人所谋。这些书中有滞销古书、西文书、教科书、圣经、过期杂志等等。郑振铎写过一篇《“废纸”劫》的文章,其中举了一个例子,说的是书店老板不管称斤之书究竟为何,只要有钱赚,就会将书送去做还魂纸。
郑振铎先生(1898—1958)
某日,郑先生在中国书店见有旧存古书70余捆,5000余册之多,店主正欲招纸商来称斤去。郑见其目,多普通古书,且都为有用者,若江标辑《唐人五十家小集》[光绪二十一年(1895)江氏灵鹣阁据南宋陈道人本影刻],吴省兰等辑《艺海珠尘》(嘉庆道光间刻本)以及《两浙輶轩录》《杨升庵全集》《十国春秋》《水道提纲》等书,约七八百种。店主说,如欲留,则应立即决定,便可不至使之成废纸。郑力劝其留售。不允,并说这也不能销,那也没人要,不如论秤出,得利多而且快。郑只得又去几家熟悉的旧书店游说,希望他们能买下。但这几位店主也都以不值得、不易售而婉言谢却。在无可奈何之下,为了使这些书免成还魂纸,郑只好在囊中困窘之际,毅然以6000金救下了这七八百种书。
郑先生感慨之余,又写道:“凡家有破书数架、故纸一篓者,负贩辈必百计出之。不必论何种书也,不必视书之完阙也,不必选剔书之破蛀与否也。无须泾泾议价,更无须专家之摩挲审定,但以大称一,论担秤之足矣。于是千秋万世之名著,乃与朝生暮死之早报等类齐观矣;于是一切断烂朝报,乃偕精心结构之巨作同作废纸入熔炉矣。文献之浩劫,盖莫甚于今日也!目击心伤,回天无力。惨痛之甚,几有不忍过市之感。”郑是作家、教授、学者,也是藏书家,当时失落的心情,真是一般人所无法理解的。郑先生1943年4月27日在送王伯祥《十国春秋》封面上写道:“浩劫之后,继以焚毀,古籍之存世者鲜矣!近数月来,纸商复以重值搜罗旧书为制纸原料,各书肆对于巨帙之廉值书皆捆载出售,实图籍之又一大厄也。予目击心伤,挽救无力。昨来青阁得中国书店存书八十余扎,亦欲售予纸商,予大愤,倾囊悉得之。”也可印证上面的事。
顾师廷龙先生是在1939年7月离开北平赴沪筹办合众图书馆事宜,次年即从沪肆购书,与估人很是熟洽。在顾先生的日记中,尤其是1944年所记,多次叙及书肆将不易销之书转手卖与造纸厂之事。举几个例子来看,《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此书44卷,一大函,1933年至1935年铅印本。在某书店有若干套,每部定价五百数十元,无人问津。后有一同行至,不还一价全携之去,谓论斤售与做送魂纸者,可得六百数十元,一转手,可赚150元。顾先生闻知,叹曰:“如此以往,书将尽矣。”
顾廷龙先生(1904—1998)
没过几天,顾去东方旧书店,见到店主将不易销之书俱秤斤给售纸厂为原料,其中《三通书局丛书》数十箱、每日新闻社之《华中现势》均在。此店又有同文书院出售之书,多中国社会经济调查所及金陵农学院等所出调查之日文译本,其他工商业之调查录甚多,顾以每斤60元为合众图书馆买得约40斤的书。这个同文书院是个敌伪机构,当时还有大批杂志称斤出售,数量多,且不经废纸商而径入纸厂。所以顾先生以为“杂志入‘同文’一劫,出‘同文’又一劫。本馆力不能收,听其销毁,殊为闷损”。
某日,顾游文都书店,见残方志10余种,皆捆待收废纸者购去。先生觉可惜,遂以每斤90元收之。顾又去另一家书店,见连史纸书皆以废纸售去,每斤80元,大叹“可惜”。又一日,修文堂主人孙实君告顾先生日来秤纸情形,晚访东方旧书店,亦谈秤纸事。据云:“抱经堂朱遂翔与其徒合伙购《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秤斤鬻去八十余担,《鄞县通志》三百余担。”《鄞县通志》计51编,1933年所修,300余担又不知是多少部了。顾先生是以书为生命的学者,他一生所做的就是保护图书,所以他听了秤斤之说,“闻之惟有浩叹。吾不知主管之人何亦丧心病狂,轻易弃毁,一至于是耶?”
顾先生耳闻目睹,又去调查了一番,更了解到不同纸张的书籍有不同的价格及收购情事,如白道林单面有字百元外,双面百元;报纸六七十元,江南连史八九十元,手工连史六七十元。书贾收来,售废纸小同行。小同行售大同行,大同行售纸厂,亦有由纸厂掮客出而收者。收去之纸,以纸质与色分类别解送,不可夹杂。大同行约二三家,资本须五六百万元,小同行亦须十余万元。
民国年间琉璃厂书肆
1944年,抗战的形势已经发生变化,但上海、北京的经济仍然很差。因废纸价高,各书肆对于残本而无法配齐者,皆论斤出售。琉璃厂某书肆,一次即达3万斤,真可谓“大手笔”。可惜的是,全部当成了还魂纸。
解放初期,百废待举,古书也有短暂厄运。读邓之诚先生《五石斋文史札记》(1949年5月3日):“多文(阁)魏估言:城中有蒙文《道藏》,全部棉纸本,卖与亚兴造纸厂,共拉五排子车,每斤价五十元,共十余万元。业已造浆,不可挽回矣,浩劫哉!然未闻清代曾以满、蒙文译《道藏》,莫是《释藏》否?”而顾颉刚先生的《顾颉刚书话》中也有一段苏州秤斤售书的记载,说的是他出席苏州人民代表会议后还里,与文学山房肆主江静澜谈,知1949年后人家藏书散出,秤斤售与纸商,仅500元一斤。而旧报纸价较旧书为贵,盖因适宜于造纸。北京书估至苏州购书,出价渐高,每斤升至1700元,大量捆载以去,售与北方纸商,则每斤3000元矣。以其几加一倍,除运费外尚可赚钱,故书商竞为之,此中不知牺牲若干好书。南京文物管理委员会知之,令南京图书馆尽量买秤斤书。顾先生后去南京,知已秤若干万斤。因此,顾先生认为此亦是“抢救”也。
《卢前笔记杂钞》内有一篇《秤书记》,很有意思,说的是在旧纸铺里从废纸中秤得古籍的事(这和前面将书售之造纸厂不同)。云:“我得了一个好消息:在水西门旧纸铺里居然可以容你选择,普通是一千八百元一斤,你选择的照二千元一斤计算。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好书的,因此约了马君同往。刚巧有客帮来办货,秤了四五百斤,捆载而去。我朝它望了一望,都是很整齐的,线都没有断的,也许是什么丛书之类的书。铺主照应他们去后,才注意到我们,马君说:‘我们是要选的,无论如何都买你的,照二千计算就是。’他点点头,我们也就动手,打开了一捆,我发现一部完全不缺的《金山志》,还有《续志》;在第二捆又得到一部《焦山志》,还有《京口山水志》四册。我心里正在诧异:‘那里这多关于镇江的书!’忽然在别的一捆中看到一本明刊的《镇江府志》,可惜只有一本。‘好多的志书啊!’我心里又在喊了。什么《凤阳府志》《淮安府志》,都是些残本,铺主向我说:‘这纸多么雪白,比洋纸都好,你看便宜不便宜?’打到第七捆,我又选了《广陵通典》等等。马君选了王定安《湘军记》和一些稿本、钞本。天色渐黑了,铺主为我的选书一秤是八斤,马君的是六斤半。当时付了钱,马君提着两小捆送我回来,并替我一数,共计三十四本。听说这铺主两三天上一次货,我们又打算上菜市似的再去秤它一次。”
卢先生得到的山水志和地方志都不错,《金山志》及《续志》《焦山志》《京口山水志》都有不同版本,也不知是哪一种。明刊的《镇江府志》,应为36卷本(万历刻天启增修本),全帙仅天津图书馆一部。卢先生写的早已成为历史,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今天,那淘书者真要疯狂了,或也可能发生“打破头”的事了。
至于书贾们所起的作用,以及后来的什么将不用的书报杂志卖到废品回收站秤斤,或者是发生在“十年动乱”时的劫难,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以上都是从我的读书笔记中抄出的,我没有去查找1944年和1950年时的币值,只是将例子先行写出,供研究者加以利用而已。
2008年9月26日
(选自《沈津书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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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褚欣桐
沈津,安徽合肥人,1945年出生于天津。196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长期任职上海图书馆,追随顾廷龙、潘景郑、瞿凤起诸先生研习目录版本之学。1986年2月至1987年10月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做图书馆学研究。1988年获研究馆员职称,是当时中国图书馆学界最年轻的研究馆员。曾任中国图书馆学会第三届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古籍版本分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图书馆特藏部主任,上海市第七届政协委员。1990年任职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92年4月赴美,为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担任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荣休后先后受聘担任中山大学图书馆特聘专家、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特聘教授。撰有《顾廷龙年谱》《顾廷龙书题留影》《翁方纲年谱》《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书城挹翠录》《中国珍稀古籍善本书录》《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书丛老蠹鱼》《老蠹鱼读书随笔》《书韵悠悠一脉香》《书林物语》《书海扬舲录》《伏枥集》《日本汉籍图录》等著作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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