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鸿源
《唐两京城坊考》所记东京洛阳宫城建筑的名称与位置存在讹误,具体包括:未注意《河南志》丽景夹城史料出自《唐六典》,在引用该书时误作丽景门夹城;在利用《河南志》所记九洲池方位时节录失当,且考订结果与他书所记以及考古发现不符;引用《河南志》所记安福殿时误作安福门;未重视《唐六典》不同版本间的文字差异,误改长寿殿作仁寿殿;未注意《两京新记》等提示,信从《河南志》误书阊阖阙为阊阖阁;未留意《河南志》“宋城阙古迹”卷蕴含的唐末洛阳宫城史料,将左右银台门视作无考建筑;信从《玉海》所引《河南志》异文,错记太和门位置;忽视宫城建筑前后更名顺序,信从《禁扁》所记,将新旧两处延义门混淆;受《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影响,误认为皇城别名宝城。
■关键词
《唐两京城坊考》;东京宫城;建筑名称;建筑方位;布局变迁
全文刊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4年第2辑,第153-159页,注释从略。
清人徐松所撰《唐两京城坊考》(以下简称《城坊考》),是有关唐长安与洛阳都城研究的重要著作,徐氏不仅较全面地参引此前唐宋诸家著述,且续添入笔记、碑刻等多重新史料,使此书大有一书成而群书废之地位。伴随学界兴起“活的制度史”“新的政治史”等研究趋势,唐两京都城,尤其是其中的宫城,已开始受到学界的重新审视,《城坊考》因总集资料之优势,其对宫城建筑的记载也频被学界引述。因遗迹破坏与现代建筑叠压,文献复原角度,仍是目前认识唐两京宫城物理布局乃至功能空间运作的必要途径,因此《城坊考》对宫城内部建筑的细致记述,价值不容忽视。
唐两京宫城布局演变繁复,如何合理提取、汇集散见诸书的宫城建筑史料,如何处置不同记载间的抵牾,都是无法回避的难题,这也就造成目前《城坊考》对宫城建筑名称、方位乃至布局变化等的叙述中,仍存在一定的讹误。如就《城坊考》唐东京洛阳宫城的撰述来看,学界已指出其多取材于徐松从《永乐大典》中摘抄出的《河南志》,这是一部成书于元明,且多保留宋人宋敏求《河南志》原著成分、较系统记载洛阳都城史事的重要史料,然而在此基础上,徐松或因利用该书时不谨、或因个人考校失当乃至误引他书的错误论述,从而使《城坊考》文内对东京宫城建筑的记载存在不少失误,以下即试对这些问题作一剖析,悖谬之处,敬祈方家正之。
《城坊考》记洛阳宫城南面诸门,其中西南隅者,曰洛城南门,且徐松又在书中他处注曰:“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门夹城,自此潜通上阳宫。”核诸《河南志》“唐城阙古迹”部分,据点校者高敏介绍,徐松抄本原注曰:“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夹城,自此潜通于上阳焉”,而《藕香拾零》缪荃孙整理本(以下简称缪本),已在“丽景”后添补一“门”字。可知徐松自《永乐大典》摘出《河南志》后,在另行撰著《城坊考》一书时,不仅参阅了《河南志》东京宫城部分,而且还在原书的基础上有相应自行增补,“门”字乃徐氏所新添,而缪氏应是在获得徐松《河南志》抄本后,又参读了其《城坊考》本处文字,故径直改易《永乐大典》本《河南志》的原书文字。
事实上,作为《城坊考》本处史料依据的《河南志》,其根本依据系来自《唐六典》,按该书洛城南门下李林甫等人所作注,“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夹城,自此潜通于上阳焉”,与《河南志》注文丝毫不差。这就说明,乃是徐松《城坊考》主观变更了《河南志》原文,并间接造成后续缪本《河南志》改撰该书原文。
徐松的上述改动,无意间干扰到今日学者对《城坊考》的原文识读,如方严中华书局1985年点校本《城坊考》、李健超《增订唐两京城坊考》,皆将原文断作“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门,夹城自此潜通上阳宫”,已将丽景夹城割裂为丽景门、夹城二物,故句读皆可更订。检诸史籍,丽景门为洛阳宫城南面皇城西侧二门中的南门,丽景夹城,殆因经此门可连通宫城、皇城西侧夹城而得名,因《唐六典》《河南志》诸书均言洛城南门西临丽景夹城,这就说明此条夹城的南北长度,当至少分别延展至皇城丽景门与宫城洛城南门的西侧,而通过考古探测,学界或将此夹城的南北范围,放宽至整个宫城与皇城的西部。
值得注意的是,徐松《城坊考》还曾收录据称是其摹自《永乐大典》的“东都宫城皇城图”,该图在洛城南门的西侧,出现一处南北较短、东西极窄的封闭夹城,考古学者已经指出,徐松此图并非《永乐大典》所收原图,而是经过其本人较大幅度考订与改绘之图,与今所见《永乐大典》原图存在极大差别,且后者图内也未见有此夹城。因此,徐松图上这段极短狭的夹城,应是其据《河南志》以及《城坊考》文意进行的主观添绘,或因史料缺失,这处夹城的南北延展范围,当时暂难判定,所以徐松仅在遵从《河南志》文意基础上,于洛城南门之西约略表示此处存在一处夹城。
《城坊考》记洛阳宫城内有临波阁,阁北有池,“池北曰安福门”,其下又注云:“北院雕饰最华,隋炀帝寝御焉。”参诸《河南志》可知,《城坊考》关于上述诸建筑之记载,系移录该书,但二者文字尚有不同,如《河南志》将“安福门”记作“安福殿”,并注云:“在临波阁北池之北。此院雕饰最□,炀帝寝御焉。”
可见,徐松《城坊考》系自行补全原《河南志》安福殿下注文的阙字,且又将《河南志》“安福殿”误书作“安福门”,“此”字误录作“北”。安福门或可以安福殿之门弥缝之,但单独门宇建筑之内显然无法置院,故《城坊考》上述二例有误。
《城坊考》记唐洛阳宣政殿(即原武成殿)之北,依次有仁寿殿、观文殿等建筑,“宣政之北曰仁寿殿”,原注“《河南志》作长寿,今从《六典》”;“又北观文殿,又北同心阁,又北丽日台”。
此条记载,当是徐松综合考订《唐六典》《河南志》二书而来。首先,关于仁寿殿,徐松虽在注文中提到《河南志》作“长寿”殿,但《河南志》原书已注明,该殿等相关文字乃节录自《唐六典》,所以此处长寿、仁寿之别,实际牵涉的是《唐六典》不同版本间的文字差别问题。
据陈仲夫中华书局点校本《唐六典》洛阳仁寿殿处注文可知,《唐六典》的几个较好版本中,明正德、嘉靖本今“仁”字处阙字,陈仲夫据徐松上述《城坊考》正文,乃至清广雅书局本《唐六典》阙字处已补作“仁”,最终采纳仁寿殿一说。
然而上文曾提及,《河南志》所记长寿殿,亦系据《唐六典》而录之,因《河南志》至少成书于宋元,所以这是一个较诸明清《唐六典》更早远的刻本。此外,陈仲夫亦曾提及,补作“仁寿殿”的广雅书局本《唐六典》,系据明正德本传刻。如此一来,基本可以确定徐松所见已补“仁”字的《唐六典》,时代最为晚出,可信度相对较低。
值得重视的是,据陈仲夫介绍,日人近卫家熙曾提出阙字当补作“长”,但未列出详细证据。检诸史料可知,《唐六典》阙字即当作“长”,证据有二:其一,宋王应麟《玉海》曾引述《唐六典》,有“武成之北曰长寿殿”等文字,说明宋时确有《河南志》撰著时所见之该版《唐六典》;其二,《文苑英华》收有唐张说所撰《河州刺史冉府君神道碑》,冉氏大约生活于唐高宗朝末至武周时期,其曾赴洛阳,“入谢于武成殿”,并在武周“四镇未复”之时,亦即长寿元年(692)之前,受武则天信任而赴任河州,因政绩卓异,“计偕入朝,侍宴于长寿殿”。武周以洛阳为都,且冉氏亦在此期间赴洛阳武成殿,可知长寿殿应亦属洛阳宫城内殿宇。因此,广雅书局本《唐六典》“仁寿殿”所补“仁”字当误,且《城坊考》正文亦当订正作“长寿殿”。
此外,徐松《城坊考》本条记载牵涉的另一问题,便是长寿殿与观文殿的位置关系。若仅据《城坊考》所记,武成殿之北,依次布局长寿殿、观文殿、同心阁、丽日台,似乎证据确凿。然若参读《河南志》,该书正文部分明确记载武成殿之北依次有观文殿、同心阁、丽日台,但上文提到的该书转引《唐六典》“武城(成)之北曰长寿殿”句,则被特地书于本卷宫城部分的文末,并注明其录自《唐六典》。这已然说明,因史料所记武成殿北邻近的殿宇存在歧文,难于兼统,所以《河南志》暂且将《唐六典》所记附于卷末,以备存疑。
既已知悉《河南志》上述文字的编排特征以及用意,那么反观《城坊考》所对应之表述,不难发现,徐松是将另所见《唐六典》“仁寿殿”的记载前置,随后又拼缀以《河南志》观文殿等文字。然而问题在于,徐松关于武成殿北先达长寿殿,后达观文等殿的行文编排,事实上并未附以坚确的史料依据,其应是以《唐六典》作为信史并优先采纳,后又借鉴《河南志》的相近文字,从而最终呈现出《城坊考》目前的正文表述形式。
因此,在辨明徐松《城坊考》武成殿北先有长寿殿、后有观文殿这一表述客观“生成”背景下,这条记载,目前也就不适合被作为信史来直接使用与征引。
《城坊考》载,唐洛阳宫城南面的皇城,有太微城、南城、宝城等别称,“皇城,傅宫城南,因隋名曰太微城,亦曰南城,又曰宝城”,注云:“《通鉴》:大业十一年,有孔雀自西苑集宝城朝堂。胡身之注:即皇城,王世充命楚王世伟守宝城。按《河南志》:宣辉门次北,旧有宝城门,盖即皇城之西门,因城为名也。”学界对徐松上述记载,尤其皇城别名宝城一说,也多沿袭之。
检诸《河南志》可知,徐松关于唐洛阳皇城别名太微城、南城一说,皆本自此书,皇城“隋曰太微城,亦号南城”。同书“隋城阙古迹”卷,也明载隋皇城有太微城、南城别称,“宋城阙古迹”卷亦同。
据上可知,南城即指隋唐洛阳皇城,至于《城坊考》所云皇城别名宝城,据其注文,徐松先是直接引述《资治通鉴》胡注,尔后又新补其于《河南志》所见唐洛阳旧宝城门史料,并最终做出皇城因有宝城门而别名宝城的推断。
《资治通鉴》凡两处事件涉及“宝城”,胡、徐二氏上述注文对此皆有议论,然细核《资治通鉴》所记,其说皆可商榷。第一事,隋炀帝大业十一年(615)三月“有二孔雀自西苑飞集宝城朝堂前”,胡注曰:“西苑在洛城西,元年所筑也。后唐兵之攻王世充,世充使其弟世伟守宝城,则宝城在洛城罗郭之内,自为一城。既朝堂在焉,则百司廨署皆在焉,自为一城,附于宫城之东南也。唐因隋制,亦以洛阳为东京。《六典》云:东城在皇城之东,皇城在东城之内,百僚廨署如京城之制,皇宫在皇城之北。吾以此推之,皇城盖即隋之宝城,在宫城东南也”,此注为徐松扼要引入《城坊考》,未加质疑。值得注意的是,《资治通鉴》又记此事后续云,炀帝视此为瑞,“仍于其地造仪鸾殿”,又据《唐会要》唐高宗显庆四年(659)语,“隋炀帝好闻祥瑞,尝野雀集于殿上”,“乃名此殿为仪鸾”,皆可证孔雀所降之地,即新造仪鸾殿处。关于仪鸾殿位置,据《大业杂记》隋洛阳宫城西北有阊阖门,“门西即入宝城,城内有仪鸾殿”,且阊阖门“直西二百二十步有宝城门”。可知所谓宝城,乃位于隋洛阳宫城外西侧,若《资治通鉴》“朝堂”二字不误,则该城内另有朝堂,且有别于宫城南部皇城中的东西朝堂。
第二事,即胡注所云楚王守宝城,按《资治通鉴》此事发生在唐武德三年(620)七月,洛阳王世充为抵御秦王李世民东进,遣“齐王世恽检校南城,楚王世伟守宝城,太子玄应守东城,汉王玄恕守含嘉城,鲁王道徇守曜仪城”,胡注云:“以地望准之,南城盖在皇城之南,端门之外。曜仪城盖在东城之东,含嘉城则含嘉仓城,宝城即宝城朝堂,盖皇城也。”此处除含嘉城外,胡注对诸王等据守地点的判断多有失误,上已述之,南城乃皇城之别称,宝城在宫城外西侧,又按《大业杂记》东城在宫城外东部、含嘉城在东城东北部、曜仪城紧临宫城外北部。如此一来,诸王所守各城,恰在南、西、东、东北、北各个方向夹护洛阳宫城,亦可证宝城绝非指代皇城。而反观徐松注文,首先,其殆未及细审《资治通鉴》原文,故仍未对胡注宝城即皇城一说有所怀疑;其次,徐松又在胡注后援引《河南志》续作考证,似已隐约感觉到唐宣辉门北的旧宝城门,或与《资治通鉴》宝城存在关联,但其遗憾地将此门误认作皇城的西门,而《河南志》原文明载,宝城门乃隋洛阳宫城的西门,唐改名曰嘉豫门,且该记载甚至也见诸徐松本人的《城坊考》,这足见徐松受胡注干扰之深。
故综合上述线索可证,宝城是在隋洛阳宫城外西侧,与宫城南部的皇城并非一城,其内可能另有一朝堂,由胡氏首倡、徐松援引发挥之皇城别名宝城一说,不仅其间漏洞甚多,且又有违史实,故无法成立。
编辑 | 任 秦 王凤琼
审校 | 程 森 王国睿
审核 | 张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