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鸿源 | 《唐两京城坊考》东京宫城若干建筑考校

学术   2024-09-09 13:38   陕西  

《唐两京城坊考》东京宫城若干建筑考校
作者简介

贾鸿源

历史学博士,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五代北宋都城历史地理。
提要

《唐两京城坊考》所记东京洛阳宫城建筑的名称与位置存在讹误,具体包括:未注意《河南志》丽景夹城史料出自《唐六典》,在引用该书时误作丽景门夹城;在利用《河南志》所记九洲池方位时节录失当,且考订结果与他书所记以及考古发现不符;引用《河南志》所记安福殿时误作安福门;未重视《唐六典》不同版本间的文字差异,误改长寿殿作仁寿殿;未注意《两京新记》等提示,信从《河南志》误书阊阖阙为阊阖阁;未留意《河南志》“宋城阙古迹”卷蕴含的唐末洛阳宫城史料,将左右银台门视作无考建筑;信从《玉海》所引《河南志》异文,错记太和门位置;忽视宫城建筑前后更名顺序,信从《禁扁》所记,将新旧两处延义门混淆;受《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影响,误认为皇城别名宝城。

关键词 

  《唐两京城坊考》;东京宫城;建筑名称;建筑方位;布局变迁

全文刊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4年第2辑第153-159页,注释从略。

清人徐松所撰《唐两京城坊考》(以下简称《城坊考》),是有关唐长安与洛阳都城研究的重要著作,徐氏不仅较全面地参引此前唐宋诸家著述,且续添入笔记、碑刻等多重新史料,使此书大有一书成而群书废之地位。伴随学界兴起“活的制度史”“新的政治史”等研究趋势,唐两京都城,尤其是其中的宫城,已开始受到学界的重新审视,《城坊考》因总集资料之优势,其对宫城建筑的记载也频被学界引述。因遗迹破坏与现代建筑叠压,文献复原角度,仍是目前认识唐两京宫城物理布局乃至功能空间运作的必要途径,因此《城坊考》对宫城内部建筑的细致记述,价值不容忽视。

唐两京宫城布局演变繁复,如何合理提取、汇集散见诸书的宫城建筑史料,如何处置不同记载间的抵牾,都是无法回避的难题,这也就造成目前《城坊考》对宫城建筑名称、方位乃至布局变化等的叙述中,仍存在一定的讹误。如就《城坊考》唐东京洛阳宫城的撰述来看,学界已指出其多取材于徐松从《永乐大典》中摘抄出的《河南志》,这是一部成书于元明,且多保留宋人宋敏求《河南志》原著成分、较系统记载洛阳都城史事的重要史料,然而在此基础上,徐松或因利用该书时不谨、或因个人考校失当乃至误引他书的错误论述,从而使《城坊考》文内对东京宫城建筑的记载存在不少失误,以下即试对这些问题作一剖析,悖谬之处,敬祈方家正之。

   “丽景门夹城”及其范围

《城坊考》记洛阳宫城南面诸门,其中西南隅者,曰洛城南门,且徐松又在书中他处注曰:“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门夹城,自此潜通上阳宫。”核诸《河南志》“唐城阙古迹”部分,据点校者高敏介绍,徐松抄本原注曰:“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夹城,自此潜通于上阳焉”,而《藕香拾零》缪荃孙整理本(以下简称缪本),已在“丽景”后添补一“门”字。可知徐松自《永乐大典》摘出《河南志》后,在另行撰著《城坊考》一书时,不仅参阅了《河南志》东京宫城部分,而且还在原书的基础上有相应自行增补,“门”字乃徐氏所新添,而缪氏应是在获得徐松《河南志》抄本后,又参读了其《城坊考》本处文字,故径直改易《永乐大典》本《河南志》的原书文字。

事实上,作为《城坊考》本处史料依据的《河南志》,其根本依据系来自《唐六典》,按该书洛城南门下李林甫等人所作注,“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夹城,自此潜通于上阳焉”,与《河南志》注文丝毫不差。这就说明,乃是徐松《城坊考》主观变更了《河南志》原文,并间接造成后续缪本《河南志》改撰该书原文。

徐松的上述改动,无意间干扰到今日学者对《城坊考》的原文识读,如方严中华书局1985年点校本《城坊考》、李健超《增订唐两京城坊考》,皆将原文断作“洛城南门之西有丽景门,夹城自此潜通上阳宫”,已将丽景夹城割裂为丽景门、夹城二物,故句读皆可更订。检诸史籍,丽景门为洛阳宫城南面皇城西侧二门中的南门,丽景夹城,殆因经此门可连通宫城、皇城西侧夹城而得名,因《唐六典》《河南志》诸书均言洛城南门西临丽景夹城,这就说明此条夹城的南北长度,当至少分别延展至皇城丽景门与宫城洛城南门的西侧,而通过考古探测,学界或将此夹城的南北范围,放宽至整个宫城与皇城的西部。

值得注意的是,徐松《城坊考》还曾收录据称是其摹自《永乐大典》的“东都宫城皇城图”,该图在洛城南门的西侧,出现一处南北较短、东西极窄的封闭夹城,考古学者已经指出,徐松此图并非《永乐大典》所收原图,而是经过其本人较大幅度考订与改绘之图,与今所见《永乐大典》原图存在极大差别,且后者图内也未见有此夹城。因此,徐松图上这段极短狭的夹城,应是其据《河南志》以及《城坊考》文意进行的主观添绘,或因史料缺失,这处夹城的南北延展范围,当时暂难判定,所以徐松仅在遵从《河南志》文意基础上,于洛城南门之西约略表示此处存在一处夹城。

   九洲池方位
《城坊考》记九洲池方位云:洛阳宫城武成殿隔横街之西北为集仙殿,集仙殿东曰同明殿,“其北则达九洲池”。据此,九洲池偏处宫城的东北隅,且南与宫城横街极近。
然若对照《河南志》,其所记九洲池方位与徐松《城坊考》有极大差别,据该书所载,洛阳宫城武成殿之北,跨过横街,向北依次有观文殿、同心阁、丽日台、临波阁、安福殿,自安福殿西折,又依次有仙居院、仁智殿(院),而仁智殿之南,才是九洲池的所在地,可知该池方位是在洛阳宫城的西北隅。
《城坊考》对九洲池的方位记载虽不同于《河南志》,但其书对上述《河南志》九洲池周边建筑的方位描述,则多与后者雷同,说明徐松参考过《河南志》,但出于某种考虑,又未完全采纳《河南志》的记载,尤其是后者对九洲池方位的描述。
此外,值得重视的是,《城坊考》在九洲池下有一段较细致注文,“在仁智殿南、归义门西,其地屈曲,象东海之九洲,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河南志》九洲池处虽亦附丽此注,但据高敏介绍,原徐松《河南志》抄本中,此段文字多有残缺,但缪本中已补全阙字,而且该注文又与今可见唐韦述《两京新记》相应遗文基本一致,这说明徐松应在《城坊考》九洲池部分的写作中,据《两京新记》补全了《河南志》残注,及至缪氏整理徐松《河南志》手稿,《城坊考》九洲池注文又被其利用。
而另一问题是,徐松《城坊考》虽对九洲池注有潜在补遗之功,但注文内用于限定该池具体方位的仁智殿,却在该书前文中毫无提及,已见体例之反常,相反,上所述《河南志》则是以诸建筑前后互为参照的记叙体例,最终用仁智殿揭示出九洲池的相对位置,这不仅再度显露《城坊考》节录《河南志》并另行组织行文的迹象,而且也部分说明,《河南志》对于九洲池诸建筑方位的记载,很可能就是照录《两京新记》的原文。所以相较而言,《河南志》九洲池部分的文字,要比徐松已大加改撰原文语序而来的《城坊考》更为可信。另外,据目前考古研究者在洛阳宫城探测到的淤土堆积范围,九洲池遗址基本被定位在宫城外西北隅的隔城中,这亦证明,《两京新记》与《河南志》对九洲池乃至洛阳宫城西北隅建筑方位布局的描述,可信度也要高于《城坊考》。
   安福门及其“北院”

《城坊考》记洛阳宫城内有临波阁,阁北有池,“池北曰安福门”,其下又注云:“北院雕饰最华,隋炀帝寝御焉。”参诸《河南志》可知,《城坊考》关于上述诸建筑之记载,系移录该书,但二者文字尚有不同,如《河南志》将“安福门”记作“安福殿”,并注云:“在临波阁北池之北。此院雕饰最□,炀帝寝御焉。”

可见,徐松《城坊考》系自行补全原《河南志》安福殿下注文的阙字,且又将《河南志》“安福殿”误书作“安福门”,“此”字误录作“北”。安福门或可以安福殿之门弥缝之,但单独门宇建筑之内显然无法置院,故《城坊考》上述二例有误。

   “仁寿殿”辨误及其与观文殿位置关系

《城坊考》记唐洛阳宣政殿(即原武成殿)之北,依次有仁寿殿、观文殿等建筑,“宣政之北曰仁寿殿”,原注“《河南志》作长寿,今从《六典》”;“又北观文殿,又北同心阁,又北丽日台”。

此条记载,当是徐松综合考订《唐六典》《河南志》二书而来。首先,关于仁寿殿,徐松虽在注文中提到《河南志》作“长寿”殿,但《河南志》原书已注明,该殿等相关文字乃节录自《唐六典》,所以此处长寿、仁寿之别,实际牵涉的是《唐六典》不同版本间的文字差别问题。

据陈仲夫中华书局点校本《唐六典》洛阳仁寿殿处注文可知,《唐六典》的几个较好版本中,明正德、嘉靖本今“仁”字处阙字,陈仲夫据徐松上述《城坊考》正文,乃至清广雅书局本《唐六典》阙字处已补作“仁”,最终采纳仁寿殿一说。

然而上文曾提及,《河南志》所记长寿殿,亦系据《唐六典》而录之,因《河南志》至少成书于宋元,所以这是一个较诸明清《唐六典》更早远的刻本。此外,陈仲夫亦曾提及,补作“仁寿殿”的广雅书局本《唐六典》,系据明正德本传刻。如此一来,基本可以确定徐松所见已补“仁”字的《唐六典》,时代最为晚出,可信度相对较低。

值得重视的是,据陈仲夫介绍,日人近卫家熙曾提出阙字当补作“长”,但未列出详细证据。检诸史料可知,《唐六典》阙字即当作“长”,证据有二:其一,宋王应麟《玉海》曾引述《唐六典》,有“武成之北曰长寿殿”等文字,说明宋时确有《河南志》撰著时所见之该版《唐六典》;其二,《文苑英华》收有唐张说所撰《河州刺史冉府君神道碑》,冉氏大约生活于唐高宗朝末至武周时期,其曾赴洛阳,“入谢于武成殿”,并在武周“四镇未复”之时,亦即长寿元年(692)之前,受武则天信任而赴任河州,因政绩卓异,“计偕入朝,侍宴于长寿殿”。武周以洛阳为都,且冉氏亦在此期间赴洛阳武成殿,可知长寿殿应亦属洛阳宫城内殿宇。因此,广雅书局本《唐六典》“仁寿殿”所补“仁”字当误,且《城坊考》正文亦当订正作“长寿殿”。

此外,徐松《城坊考》本条记载牵涉的另一问题,便是长寿殿与观文殿的位置关系。若仅据《城坊考》所记,武成殿之北,依次布局长寿殿、观文殿、同心阁、丽日台,似乎证据确凿。然若参读《河南志》,该书正文部分明确记载武成殿之北依次有观文殿、同心阁、丽日台,但上文提到的该书转引《唐六典》“武城(成)之北曰长寿殿”句,则被特地书于本卷宫城部分的文末,并注明其录自《唐六典》。这已然说明,因史料所记武成殿北邻近的殿宇存在歧文,难于兼统,所以《河南志》暂且将《唐六典》所记附于卷末,以备存疑。

既已知悉《河南志》上述文字的编排特征以及用意,那么反观《城坊考》所对应之表述,不难发现,徐松是将另所见《唐六典》“仁寿殿”的记载前置,随后又拼缀以《河南志》观文殿等文字。然而问题在于,徐松关于武成殿北先达长寿殿,后达观文等殿的行文编排,事实上并未附以坚确的史料依据,其应是以《唐六典》作为信史并优先采纳,后又借鉴《河南志》的相近文字,从而最终呈现出《城坊考》目前的正文表述形式。

因此,在辨明徐松《城坊考》武成殿北先有长寿殿、后有观文殿这一表述客观“生成”背景下,这条记载,目前也就不适合被作为信史来直接使用与征引。

   阊阖阁名实及形制
《城坊考》载,洛阳宫城的西部隔城上有一“阊阖”,“隔城者,阊阖在其上,荫殿在其下”,据其下注文,“隔城之上有阊阖阁,阁南北皆有观象台,女使仰观之所,下有荫殿,东西二百五十尺,南北二百尺,壁前后三丈”。可知《城坊考》正文所谓“阊阖”即“阊阖阁”。
然而参诸《河南志》,其书有一段与《城坊考》雷同之注文,但却被补注在“阊阖门”建筑条下。可知《城坊考》参酌了《河南志》注文所记,但又在正文中以“阊阖”含混指称与改易后书明确记载的“阊阖门”,从而使后来读者若不参读《河南志》,则基本不会得知此建筑原具有门的属性。
进一步爬梳文献可知,《河南志》上述正文以及注文,皆节引自《两京新记》。如后书记载“阊阖阙在映日堂东隔城之上”,注曰:“阙北及南皆有观象台,女史仰观之所。”至此,文献已出现“阊阖阙”“阊阖阁”之异文,关于二者孰是,据《大业杂记》隋时洛阳宫城西部有阊阖门,该门附近建筑,与《两京新记》所记唐阊阖阙周边建筑高度雷同,“(阊阖)门南北并有仰观台,高百尺”,而且其又是从西北方向出宫城的横街上的一座重要门宇,向西正对隋洛阳宫城的西门宝城门。因门、阙二者形制接近,所以《两京新记》“阊阖阙”的记载,要较诸《河南志》二次引述该书而出现的“阊阖阁”更为可信。
与上述分析相对应,恰因阊阖门具备阙的特征,而且又被设置在隔城西墙、西北出宫城的东西横街上,所以可判知该门乃东西走向,对峙的阙台只能跨横街南北分布。这一发现,也可随即用来检验并解释《大业杂记》《两京新记》《河南志》《城坊考》等所记该门特别的建筑形制问题,如诸书皆记这一阊阖建筑的南北方,各有一座观象台,从形制、方位来看,这两处台式建筑,应即依托阊阖门的南北两座阙台建造。
如此,既然已知《河南志》以及《城坊考》有关“阊阖阁”文字之史源,实际承自《两京新记》《大业杂记》等唐人一手文献,那么据后书“阊阖门”“阊阖阙”的明确记载,应可判前二书“阁”字乃“阙”之形近字讹,可予以改订。
   左右银台门位置
《城坊考》云,东京宫城还有“左右银台门”“不知其处”。该组门宇,既不见于《唐六典》在东京宫城文字末所枚举诸门名之列,也不见诸援引《唐六典》本处文字且另有添补的《河南志》,说明该门是徐松本人由他书所见并附丽于此。
关于左右银台门的位置,其实在徐松多所参引的《河南志》中有较明确的提示,但通过以上论述,或可发现,徐松主要关注、借鉴的是该书中的“唐城阙古迹”卷,对书中其他卷册的重视力度有限。而据《河南志》“宋城阙古迹”卷记载可知,沿袭唐洛阳宫城而来的北宋西京洛阳宫城,其宫城内横街以南,已经在唐早期的三组门道的基础上,增加为四组:原唐洛阳宫城横街以南,从宫城的南墙应天门一线开始,自南向北,有三组东西平行、南北相直的门道系统,即兴教门—光政门、会昌门—广运门、章善门—明福门。而《河南志》“宋城阙古迹”卷明确言及,北宋洛阳宫城最南一组门道为兴教门—光政门,沿袭唐旧;其北曰左安礼门—右安礼门,分别改自唐会昌门、广运门;再往北,曰左兴善门—右兴善门,乃改唐时左银台门—右银台门而来;再往北,横街以南最后一组门宇为左银台门—右银台门,系沿袭自后梁开平三年以来之更名,原址乃唐左章善门—右章善门。
据《河南志》上述记载,不难发现,唐洛阳宫城横街以南的门道系统,至迟在唐末已发生显著变化,在原三组门道的基础上,在第二、三组门道间新添入一组左右银台门,并将原第三组门道章善门—明福门,改称左章善门—右章善门,并作为新的第四组门道。
至此,唐洛阳宫城左右银台门之相对位置已基本明晰,关于设置此二门之原委,据《旧唐书·哀帝本纪》载,唐末天祐元年(904)迁都洛阳以后,昭宗曾对洛阳宫城名物制度大加改革,尤其是广泛将原长安宫室建筑之名移植到洛阳,左右银台门乃原长安大明宫东西宫城门名,故洛阳左右银台门初设时间,或可初步判断在唐末天祐元年。
   太和门的相对方位
《城坊考》载,唐洛阳宫城章善门“东为太和门”,注曰:“《玉海》引《河南志》‘太’作‘泰’。”上文已介绍,章善门是宫城中第三组门道的东门,门北就是横街。此处徐松称章善门之东就是太和门,明显未符相关史书之记载。
比如徐松《城坊考》频繁参引的《河南志》已明确记载,宫城正门应天门东为兴善门,兴善门东为东宫正门重光门,重光门东就是左藏库的正门太和门,而据《大业杂记》隋时上述诸门之间的布局关系已经确立,唯太和门当时称作泰和门。至于章善门东所邻近的门宇,据《大业杂记》载,“入章善门横街,东百二十步,有重润门,东有东宫”,可知章善门东是与宫城东门,亦即东宫西门重润门邻近;此门唐时改名重光北门,据《两京新记》,其也是宫城东面的唯一门宇,所以章善门向东,只能邻近该门。
颇令人疑惑的是,徐松其实明了太和门的相对位置,如《城坊考》在记述宫城南部的皇城东门宾耀门时,其便有一条注文阐释了太和门与宾耀门的相对位置,“李庾《东都赋》:翼太和而耸观,侧宾耀而疏轩。太和与宾耀对举,则太和之近宾耀可知矣”。然而徐松最终在《城坊考》中保留了这一讹误,或受以下两点原因影响:其一,据太和门下注文提示,其可能是采纳了今已无法见到的《玉海》所引《河南志》异文;其二,其可能是在撰写过程中误将“章善”与东宫的东侧门“宾善”混淆,据《河南志》东宫南面正门重光门东西两侧,分别有宾善、延义两处侧门,重光门东临近太和门,则宾善门距太和门更近。
   关于延义门“一曰含清门”之说法
《城坊考》唐洛阳东宫南面正门曰重光门,“东西各有小门,东曰宾善,西曰延义”。检诸史料,关于唐洛阳东宫南面三门之记载,另仅见诸《河南志》,文字与《城坊考》相同,唯后者又在延义门下新添注文曰:“一曰含清门,见《禁扁》”,这说明《城坊考》的直接史料来源是《河南志》,但延义门下注文,则是徐松所新补。此点可见徐氏史料搜集之勤,但问题在于,《禁扁》含清门别称之延义门,与唐洛阳东宫延义门,二者恐非一门。
徐松本处直接借用元人王士点《禁扁》现成说法,是因《禁扁》将含清、延义二门等同,且视之为东宫建筑,“延义,即含清,重光西小门”,“宾善,重光东小门”,以致徐松未能做进一步考究。检诸史籍,《禁扁》此条史料,当是改写自《旧唐书》。按《旧唐书·哀帝本纪》所载,天祐二年五月,哀帝诏令更改一批洛阳宫城的殿、门名称,其中“含章门曰膺福门,含清门曰延义门,金銮门曰千秋门”,这应是《禁扁》将含清门作为延义门别名收录的根本依据。
然《禁扁》《城坊考》上述处置,存疑之处有二:其一,唐哀帝敕虽然明确出现延义门一名,但从敕文颁布背景来看,此门实际是由宫城内原含清门更名而来,原址并非东宫之旧延义门;其二,新更名而来的延义门,不仅出现时间偏晚,已值唐末,而且据同时期史料反映,其在功能上,也有区别于昔日东宫侧门延义门的明显迹象,同据《旧唐书·哀帝本纪》,更名敕颁行后,仅过数月,同年十二月庚子,哀帝便另下敕文,着意对此门功能有所指挥,“其延义、千秋两门,只差小黄门三人勾当,其官健勒归本军”,小黄门属皇帝内侍系统成员,显然不可能单靠此数人直接负责看守东宫外部主要门宇,且据《唐六典》,“凡东宫内、外门之守者,并司其出入”,乃太子左右监门率府之职责,唐末帝室被朱温集团强制迁洛,天子护卫势力遭后者刻意解除,但宫城与东宫外部城门之守卫仍于朱温集团有利,尚不至残缺到须以小黄门充任之程度。
不仅如此,就在该敕颁行后,次日辛丑,哀帝又敕令改革延英殿视朝制度,并以小黄门接替原宫人女官传宣诏命之制,此延英殿地点在唐武成殿后、横街之南,邻近洛阳宫城的内宫核心区域,说明小黄门等主要在此范围内活动,没有被派往宫城外值守的可能。
此外,若重新审视前引哀帝五月更名敕的行文顺序,与新延义门同属更名行列者,尚有膺福门、千秋门,而据《河南志》此二者位置都在宫城中部的东西横街上,是通入街北内宫区域的重要门宇,这也侧面证明新更名而来的延义门,原址也当在本区域附近,不可能是东宫的南面侧门。
由上可见,延义门虽确是唐洛阳东宫南面正门外的一处西侧门,但唐末由含清门更名而来的新延义门,其由来与功能,都与东宫延义门差别明显,二者并非同一门宇。因此,《禁扁》所论,以及徐松借《禁扁》而在《城坊考》东宫延义门条下所作注文,皆不宜简单视作定论。
   关于皇城“又曰宝城”

《城坊考》载,唐洛阳宫城南面的皇城,有太微城、南城、宝城等别称,“皇城,傅宫城南,因隋名曰太微城,亦曰南城,又曰宝城”,注云:“《通鉴》:大业十一年,有孔雀自西苑集宝城朝堂。胡身之注:即皇城,王世充命楚王世伟守宝城。按《河南志》:宣辉门次北,旧有宝城门,盖即皇城之西门,因城为名也。”学界对徐松上述记载,尤其皇城别名宝城一说,也多沿袭之。

检诸《河南志》可知,徐松关于唐洛阳皇城别名太微城、南城一说,皆本自此书,皇城“隋曰太微城,亦号南城”。同书“隋城阙古迹”卷,也明载隋皇城有太微城、南城别称,“宋城阙古迹”卷亦同。

据上可知,南城即指隋唐洛阳皇城,至于《城坊考》所云皇城别名宝城,据其注文,徐松先是直接引述《资治通鉴》胡注,尔后又新补其于《河南志》所见唐洛阳旧宝城门史料,并最终做出皇城因有宝城门而别名宝城的推断。

《资治通鉴》凡两处事件涉及“宝城”,胡、徐二氏上述注文对此皆有议论,然细核《资治通鉴》所记,其说皆可商榷。第一事,隋炀帝大业十一年(615)三月“有二孔雀自西苑飞集宝城朝堂前”,胡注曰:“西苑在洛城西,元年所筑也。后唐兵之攻王世充,世充使其弟世伟守宝城,则宝城在洛城罗郭之内,自为一城。既朝堂在焉,则百司廨署皆在焉,自为一城,附于宫城之东南也。唐因隋制,亦以洛阳为东京。《六典》云:东城在皇城之东,皇城在东城之内,百僚廨署如京城之制,皇宫在皇城之北。吾以此推之,皇城盖即隋之宝城,在宫城东南也”,此注为徐松扼要引入《城坊考》,未加质疑。值得注意的是,《资治通鉴》又记此事后续云,炀帝视此为瑞,“仍于其地造仪鸾殿”,又据《唐会要》唐高宗显庆四年(659)语,“隋炀帝好闻祥瑞,尝野雀集于殿上”,“乃名此殿为仪鸾”,皆可证孔雀所降之地,即新造仪鸾殿处。关于仪鸾殿位置,据《大业杂记》隋洛阳宫城西北有阊阖门,“门西即入宝城,城内有仪鸾殿”,且阊阖门“直西二百二十步有宝城门”。可知所谓宝城,乃位于隋洛阳宫城外西侧,若《资治通鉴》“朝堂”二字不误,则该城内另有朝堂,且有别于宫城南部皇城中的东西朝堂。

第二事,即胡注所云楚王守宝城,按《资治通鉴》此事发生在唐武德三年(620)七月,洛阳王世充为抵御秦王李世民东进,遣“齐王世恽检校南城,楚王世伟守宝城,太子玄应守东城,汉王玄恕守含嘉城,鲁王道徇守曜仪城”,胡注云:“以地望准之,南城盖在皇城之南,端门之外。曜仪城盖在东城之东,含嘉城则含嘉仓城,宝城即宝城朝堂,盖皇城也。”此处除含嘉城外,胡注对诸王等据守地点的判断多有失误,上已述之,南城乃皇城之别称,宝城在宫城外西侧,又按《大业杂记》东城在宫城外东部、含嘉城在东城东北部、曜仪城紧临宫城外北部。如此一来,诸王所守各城,恰在南、西、东、东北、北各个方向夹护洛阳宫城,亦可证宝城绝非指代皇城。而反观徐松注文,首先,其殆未及细审《资治通鉴》原文,故仍未对胡注宝城即皇城一说有所怀疑;其次,徐松又在胡注后援引《河南志》续作考证,似已隐约感觉到唐宣辉门北的旧宝城门,或与《资治通鉴》宝城存在关联,但其遗憾地将此门误认作皇城的西门,而《河南志》原文明载,宝城门乃隋洛阳宫城的西门,唐改名曰嘉豫门,且该记载甚至也见诸徐松本人的《城坊考》,这足见徐松受胡注干扰之深。

故综合上述线索可证,宝城是在隋洛阳宫城外西侧,与宫城南部的皇城并非一城,其内可能另有一朝堂,由胡氏首倡、徐松援引发挥之皇城别名宝城一说,不仅其间漏洞甚多,且又有违史实,故无法成立。



END

编辑 | 任   秦  王凤琼

审校 | 程   森  王国睿

审核 | 张   莉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是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主管、陕西师范大学主办、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编辑出版的学术期刊。此号为本刊唯一官方公众号,旨在及时传播本刊刊发的最新研究成果,有利于在新媒体时代增强办刊水平、提升社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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