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涅槃:丁玲之死

文摘   2024-11-15 00:06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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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涅槃:丁玲之死


▲ 丁玲(1904年10月12日~1986年3月4日),原名蒋祎文,湖南临澧人。现代著名作家,1930年代第一个到延安的文人

“这下我可以死了”

回顾丁玲一生,有近一半时间都在“辩诬”:为她的历史问题,为她的“反党小集团”问题,为她的“右派”问题。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曾经被错批错划的作家都陆续获得了新生,可是丁玲的所谓“历史问题”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悬而未决。周扬说,丁玲历史上的“疑点”可以排除,“污点”仍然存在。


1984年仲夏,丁玲历史问题平反的工作终于露出曙光。7月6日上午,正在北京协和医院住院的丁玲盼来了佳音。(她的丈夫)陈明一进门便递给她一份文件,说:“昨天就收到了,怕你晚上睡不好觉,在电话里没告诉你。”这是中组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征求意见稿。丁玲立即戴上老花眼镜,字斟句酌地仔细看完,然后郑重地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意见。


放下笔,她在单人沙发里坐直了身子,摘下眼镜,沉默良久,长出了一口气:“这下我可以死了……”


丁玲接着说:“四十多年的沉冤啊,终于大白了!看来人还是要讲实话,以往运动搞逼供信,如果我乱说一气,不知要给中央的清查工作造成多少麻烦!”


我感觉到,从那一天起,不知是丁玲觉得年事已高,时光有限,还是因为已经有了“盖棺定论”的结论,我多次听她谈起过“死”这个话题,谈到关于她后事安排的设想。


那一年的深秋,丁玲筹办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为了更充分地体现“五湖四海”的办刊宗旨,她提议聘请叶圣陶、冰心、周扬、胡风当顾问。叶圣陶很快应允,周扬迟迟未联系上。丁玲找到作家协会秘书长张僖,张僖告知周扬正生病,住在北京医院。丁玲对我说,你准备一个录音机,等周扬同志好一点了,咱们一起去北京医院看他,顺便听听他对办《中国》的意见,回来把他的讲话整理出来,发在《中国》创刊号上。


我一直期待的这次丁玲与周扬的会见,却终未实现。后来张僖告知周扬患的是脑软化症,不宜说话。后来又有人说,周扬已经成了“植物人”,没有知觉,完全靠药物维持。


丁玲听到这个消息,沉默良久,然后说:“我病危时,可别抢救我,我不想当‘活死人’。”



1986年1月,胡风追悼会在死者故去七个月之后终于举行。但丁玲的健康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去参加,她只能送一个花圈寄托哀思。她从报纸上和电视里收看了追悼会的新闻之后,感慨地说:“我死后不要开追悼会。开那个会没有什么意思,许多想来的人来不了,不想来的人还得来!”


“我肯定能成佛”


1985年10月9日,丁玲因糖尿病引发神经炎,左腿剧烈疼痛,住进协和医院。入院不久,医生就发出病危通知。


1986年2月2日是农历除夕,下午,为了安慰丁玲,鼓励她战胜疾病,陈明给她写了一封信:“此刻,我们全家人的心都贴在你的心上,同你一起,和往年一样,欢迎新春的来临……你能关心自己,便是对我们大家最好的关心和最大的安慰。……这封信我不多写了,你听了之后笑一笑,我便能懂得许多许多……”


陈明让孙女小延将这封信读给奶奶听。丁玲听完果然笑了笑,然后拿过笔来,不戴眼镜,凭感觉颤抖着在信下面的空白处写道:“你们大家高兴吧,我肯定能成佛。”


这十三个字歪歪扭扭,已经不成字形。


守候在门外的陈明看到这句话,呆住了,落泪了。难道丁玲已经意识到她将一病不起,安然归去?他揩干眼泪,强作笑容,走进病房,轻轻抚着丁玲皱起的眉头问:“为什么说成佛呢?我们还要在人间携手奋斗呢。”丁玲回答:“以后我什么事都不管了,只写我的文章,还不是成佛吗?”


2月3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丁玲躺在病床上,听着街上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感叹地说了一句:“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她大概是想起了即将在北京举行的雪峰逝世十周年纪念会,她早就答应了要到会上去发言呢。


遗言:给陈明找老伴


2月13日下午4点左右,作家李纳、张凤珠(丁玲在1950年代的老秘书)和蒋翠林来探视。


丁玲睁开眼,看见李纳,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我以为李纳不会来看我了。”李纳说:“怎么会呢?”张凤珠站在丁玲脚边一直哭泣。我告诉丁玲:“凤珠也来了。”丁玲把目光转向她:“我知道你也有难处……”李纳说:“老太太的心胸宽大。”


丁玲又说:“我快完了,也该完了。我给陈明写了几个字:‘这里是再生之地,再生之室,我可以成佛了。’”说到这儿,她剧烈咳嗽起来,我连忙给她拿水喝,止住咳嗽。丁玲又说:“我死了,陈明的日子不好过。你们帮他介绍一个对象……”李纳三人连忙打断她:“别说这些,您死不了。您得为陈明着想,好好配合治疗。您快点好了,还有好多工作呢。”丁玲认真想了想又说:“那就让五妹,陈明的五妹陪陈明住。”


李纳她们刚走,五姑即陈明的五妹来了。丁玲又说:“我死了以后,你跟陈明一块住。陈明太可怜了。我不行了,这就算我的遗言吧。”


下午5:30,我和七姑把晚饭送到ICU加强病房。七姑招呼着丁玲,我把病床摇起来。费了好大劲,丁玲才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说:“丁老,您吃饭吧。”丁玲睁大了眼睛,说:“我不吃饭。丁玲早死了。丁玲明天两点逝世,啊,不,丁玲昨天两点逝世。”声音清楚,但舌根发硬。


我有些吃惊,下午李纳她们来时老太太说话还不这样,怎么才过一个多小时,变化这么大。我还当丁玲是在说笑话,便说:“那您不成神仙了吗?”丁玲说:“我早成佛了!”


我和七姑以及徐特护再三劝丁玲吃饭,她还是不吃。一双大眼圆睁,透出异样光彩:“我就想周欣。”周欣是丁玲的外孙,只有十岁。我说,您吃饭,明天我就带周欣来看您。丁玲又说:“你告诉周欣,只要他成才,我什么都舍得。”


我们劝她吃饭,她依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给小延(丁玲的孙女)一万元,给周欣一万元,剩下的全给婆婆(平时小延和周欣都称丁玲婆婆),因为她还有社会活动,还有《中国》。这就算我的遗嘱吧。”咳嗽了一阵又说:“陈明这辈子就对我一个人好,我死后让五妹陪他住吧。”


“死,是这样痛苦啊!”


2月14日上午,因为气管中痰液太多,影响呼吸,要切开气管。考虑到切开气管后丁玲将不能说话,我们陆续去看望她。


早7:30,陈明来到丁玲床前,心碎地望着四十四年相濡以沫的老伴。丁玲睁开眼,看到陈明,有些激动,声音微弱但清晰:“你再亲亲我。”陈明俯下身子,深情地亲吻着丁玲的前额、脸颊。丁玲满足地笑了,轻轻地,似耳语般地说:“我是爱你的,我只担心你,你太苦了。”陈明强忍住泪水,吻住丁玲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一对老夫妻,似一对年轻的恋人作生死诀别。


丁玲又说:“周欣没有见,你们太残酷了。”陈明说,已经告诉周良鹏,一会儿就把周欣带来。丁玲安静了一会儿又要咳嗽,却咳不出,憋得满头大汗。她艰难地对陈明说:“死,是这样痛苦啊!”


这是丁玲说的最后一句话。


上午9点多,女婿周良鹏把丁玲最喜爱的小外孙周欣带到她床前。这时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周欣,面部肌肉抖动着,无声地笑了。


下午2:20,开始给丁玲施行气管切开手术。


2月17日一大早,陈德昌主任就把陈明找去,告知丁玲情况不好,肺、心脏不好,除了肺部感染,肾也有问题,恐怕就这一两天时间了。如果有些领导和老同志要再见她一面,就请他们来吧。


上午10点多,艾青第一个来到病房。看到昏迷不醒的丁玲,他难过得流下热泪,连声对陈明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下午2点多,中央书记处书记习仲勋和夫人齐心来到丁玲床前。


下午4点,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来看望丁玲。


晚上7点多,曹禺在女儿万方和女婿陪同下,拄着拐杖来到ICU。他直奔丁玲床前,大声说:“老朋友来看你了,老朋友来看你了!你会好的,你会好的!”似乎要把丁玲从死亡的边缘呼唤回来。从病房出来,见到陈明和祖慧,曹禺禁不住老泪纵横,同他们紧紧拥抱。他拍着祖慧的肩膀说:“我的女儿呀,你妈妈一生做了了不起的事!”


王震来到医院时,因为医生正在治疗,没能进入病房。


正在北京医院住院的叶圣陶,几乎每天都让家人或秘书打电话来询问丁玲病情。冰心在电话中说,我和丁玲是老朋友了,1928年她就关心我,那时我还没有结婚。我和她的感情很深,听到她病危的消息,我心里很难过。


天津的孙犁听到丁玲病危的消息,呆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嘱托邹明立即赶赴北京探视。太原的马烽来不及买火车票,买张站台票就登上火车连夜进京。徐光耀从石家庄赶来,陈登科从合肥赶来,许多外地的老朋友老作家纷纷专程来到北京。


2月23日下午,邓颖超委托秘书赵炜来看望。陈明对丁玲说:“邓大姐想来看你,因为身体不好,请赵炜同志代表她来,我替你谢谢邓大姐好吗?”丁玲脸上露出激动、痛苦的表情,头和身子都动起来。


她做完了该做的事


1986年3月4日,我永生难忘。


10:30左右,陈登科夫妇赶来辞行,他们因为家里有事,准备当晚飞回合肥,过几天开人民代表大会时再来。我到楼下去告诉陈明。


走到ICU门口,只见陈明一个人坐在过道的换鞋柜上,身子佝偻着,背驼得很厉害,不住地用手绢擦眼泪,一下子显得那么衰弱、瘦小、孤单、无助。我心里一惊,忙问:“又厉害了?”说着就要换拖鞋进病房。陈明一把拦住我:“不要去了,老太太不行了,护士正在给她收拾。”我一下惊呆了,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根大棒,重重打在我的头上,把我打晕了!


一位护士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丁玲平时穿的蓝白条子绒布睡衣,轻声问:“你们准备给她穿衣服吗?”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胸中的悲痛冲口而出,我放声大哭起来。陈明连声制止:“不能哭,不能哭,不要影响别的病人,不要影响室外的病人,我们要学得坚强些。”他又说:“暂时不要告诉楼上的人,大家都哭,影响楼上的病友不好。”


我擦干眼睛,强忍泪水,跑回楼上去拿为丁玲准备好的装殓衣服。


屋里人很多,我轻轻拽拽陈登科的衣服,他们夫妇随我走到楼道里。我说:“您心脏不好,先吃一颗药,我再告诉您。”不用我再说什么,他们全明白了。我要他们等电梯,陈登科着急地说:“还等什么电梯,走吧。”


我们三人一路小跑冲下楼来,闯进了ICU。护士们已经把各种抢救用的医疗器械、仪表撤干净。陈明伺立在一旁。丁玲卸去身上的重载,安详地躺在床上,双目半闭着,眉头舒展了,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似乎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事,平静地永远地离去了。


陈明与丁玲的五十年
摘自《我与丁玲五十年——陈明回忆录》


陈明与丁玲
编者按:陈明,原名陈芝祥,江西鄱阳县人。1937年5月,20岁的陈明风华正茂,奔赴延安成为抗大十三队的学员,不久结识了当时已是著名作家的丁玲,那一年丁玲33岁.经过5年曲折恋爱.陈明和丁玲终于走到一起,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风雨姻缘。从与丁玲一同经历的西战团、整风审干、晋察冀边区土改,到反右蒙冤、遣送北大荒、“文革”中的7年牢狱生活……陈明始终无怨无悔。无怪丁玲临终时对陈明说:“你太苦了!”并嘱咐身边人:为陈明找个老伴!透过陈明的眼睛,我们得以更近距离地看到作为20世纪中国文坛颇具才气的女作家丁玲的内心世界。
“倒追”成就一段姻缘
我认识丁玲.是1937年8月在西战团(“西北战地服务团”的简称)的第一次会议上,她穿着军装,打着裹腿,系一根皮带,我没有产生特别的印象。后来熟悉了,丁玲告诉我,在纪念高尔基逝世一周年的演出中,看到我扮演的伯惠尔,便知道了我。
陈明与丁玲
1938年夏天,西战团奉命凯旋延安。我和丁玲都去马列学院学习。当时,关于我和丁玲的传言很多,说丁玲爱上了一个小丈夫等等。我听了很不高兴,但也不在乎,丁玲更不在乎,她鼓励我:随他们说去,让他们说上几年,还能说几十年?我也表示,为什么男人年纪大.女人年纪小就行,反过来就不行?我们就是要反这个封建。

我和丁玲结婚的时候,柯仲平问我说:你们年龄相差这么大,行吗?还在上海读高中的时候,魏金枝老师带我们去富春江游玩,在船上,同学们谈起各自的恋爱观,我说我最讨厌娇滴滴、花枝招展的女孩,坐电车碰到这样的女孩,我也不让座。漂亮不漂亮在其次,…隋人眼里出西施”嘛,关键是心要正,思想要一致。所以,我在西战团里对丁玲这样热情、直爽的女性很有好感。她对我那么悉心照顾,我在心里把她当作姐姐一样,虽然朦胧中觉得她对我的关切超过了一般的同志关系.但对于成为事实上的恋爱关系,说实话,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直到有一次丁玲对我挑明了,才在我的生活、情感上产生巨大的影响。那是在一个小饭馆里,我们坐在炕上,我说,主任,你也应该有个终身伴侣了。丁玲反问我:我们两个行不行呢?我听了吓了一跳。事后,我在日记中写道:让这种关系从此结束吧!她看到后,说:“我们才刚刚开始,干吗要结束呢?”其实,我的考虑并不因为她是名人,地位比我高,也不是因为她的年龄比我大.而是我思想上压根儿没这个准备,只是觉得她的经历比我复杂.过去的生活道路不一样,将来能不能搞到一起,我没有把握。

1939年9月我离开马列学院,去了烽火剧社。队里有个女团员叫席平,她对我很好,那时我对与丁玲建立恋爱关系还有顾虑,于是我们俩好起来。1940年秋,我和席平结了婚。婚后,我很快感觉到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我依然思念着丁玲,于是我制造一个借口,提出与席平离婚。后来我内心常责备自己把痛苦都给了席平,这对她是不公平的。对席平,我始终怀有负疚的心情。

那段时间,丁玲委托她的亲戚,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祖林、祖慧,从湖南接到了延安。丁玲和我谈起,准备把祖慧送到托儿所,祖林比较内向、不活泼.问我是否能把祖林带到剧社去?我同意了。那时我是烽火剧社大队长,有自己的宿舍,晚上祖林可以跟着我睡。祖林在我那儿呆了一段时间.后来丁玲把他送到保育院学校去了。我与丁玲在结婚前就有过这样一种特殊关系,我带祖林似乎是我们的家庭关系的预演。

我和丁玲是1942年在蓝家坪文抗结婚的。我们结婚没有张扬,没有请客。我与丁玲的结合,有些朋友对我们的关系能否长久表示担心。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有变化,丁玲是值得我用我的一生去爱的。我欣赏她的为人,她在西战团的工作,她一生的创作,我希望她能不断取得成功。她是个热情、正义、直率的好人,她并不总是那种男性化的风风火火,她也有女性妩媚的一面。

结婚后,我们没打算再要孩子,怕妨碍工作。我对丁玲说,我没有当过爸爸,也当不好这个角色。在孩子问题上,我的观念是不顺从封建传统的,我对祖林、祖慧视若己出。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从生活中长出
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各解放区迅速开展了土地制度改革运动。我们也积极要求参加农村的土地改革,来到晋察冀边区。

在辛庄的时候,我们住在一家地主的院子里.主人住在朝南的北屋,夏天门口挂着竹帘。我们在南屋坐着,见大门进来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很活泼,穿着一身很薄的花洋布衣服.经过我们的门口往上屋跑过去。丁玲立即抓住了这个人物的形象。她很快想到,这样的小姑娘在土改中将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应该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是斗争,是团结,是教育,是不管不问?这就是后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黑妮。

东八里靠近铁路,在那里,人们告诉我们,某某是富农。是不是富农,我们就看他家有几亩地,雇没雇人,自己劳不劳动。如果他自己劳动,就是富农而不是地主,我们就叫他到台上表态献地。他踏着双破鞋,衣服也不整齐,走上台,把裤带解下来给大家看,裤带都是断绳子接起来的。我们一看.觉得他生活这么苦,不能算富农,不能把他推到对立面去,小说中也以这个人物作为原型。。我们到的第三个村子,是河北涿鹿县的温泉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叫暖水屯),这个村子的土改是由我们做主,所以在这里呆的时间比前两个村子要长些。分浮财时,我们要求村干部要谦让,把好房子、好地分给最贫苦的农民。

在涿鹿县,我遇见两个土改干部,觉得他们夸夸其谈,空话连篇,干不了多少实际工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了一个开了6个钟头的会,从中可以看到这一类人的影子。小说中的文采,周扬说这个人物写的是他。文采是上海大夏大学的学生,周扬也是大夏出来的,似乎有周扬那么一点作风,但不完全是他,或者主要方面不像是他。丁玲也没有把文采写得不可救药,认为也是应该到群众中去接受教育。

我们认为土改不仅是农民物质上的翻身,做了土地的主人,更重要的是翻心,翻身不翻心,土改成果就不会巩固。这就是为什么丁玲离开石家庄以后,还打算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在严寒的日子里》,写经过土改后的农民怎么样根据土改的经验,在与国民党斗争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写作动机。

丁玲就在这时开始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间大约在1946年的11月初。我在屋子里砌了一个火炉.这样丁玲写作时,后背还可以靠着火炉取暖。
艰难岁月,北大荒安下家
1955年,一阵政治上的疾风暴雨突然降临到丁玲头上。年底,她被无端地打成“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黑头目之一。1957年,丁玲和冯雪峰被打成右派反党集团.我也被戴上右派帽子。在等候接受组织处理的日子里,我们有精神准备,不管到哪里去都不害怕.都不亏心,只要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今后我们怎么办呢?我考虑:过去丁玲是以写作,以文艺活动与社会发生联系.反映她的社会存在。现在呢,我们被开除党籍,被踢出文坛,自然想到了去东北,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改变我们的社会存在,改变我们跟社会的联系方式。这个想法很自觉,也很坚决。

对我的处罚决定先下来了——到黑龙江密山监督劳动,三天后到北京郊区双桥农场报到。那时我唯一考虑的是丁玲怎么处理?我当然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北京。我和丁玲仔细商量,理智而冷静地决定:我先到东北去探路,看看那里环境、气候怎么样,她再请组织批准,随后也去东北。我们约定,这宝贵的三天,谁也不掉眼泪,积极做好行前的准备.我痛痛快快地走,她安安心心地留。谈定以后,我们照了一张合影,离别是痛苦的,但内心却是坦然的。

那时到北大荒,真有点开天辟地的气概。我被分到宝清县853农场.参加新建生产队劳动,打井、盖房子,干从没干过的活。丁玲1958年6月到密山,在王震同志亲自过问和安排下,7月初,她和我一起到汤原农场,在北大荒安下家。
丁玲在北大荒劳动
我们在农场从没怨言.我跟工人一块儿从头干起,在工人群众里面,我们处得很好.群众对我们也都很好。有一回,各个生产队要出墙报,丁玲在畜牧队,我在生产二队,我们自己编,编好了,装潢得很好,我们那时订了一些《人民画报》,我们搞两个时代的对比,把画报上的一些照片剪贴下来,再加上自己的东西,丁玲画的画。墙报都搁在露天地里,到了半夜下雨了,我跟丁玲说,我们的墙报还在露天呢,别让雨浇湿了。我们俩就起来去把墙报搬到屋子里。我们去抬墙报的时候,查哨的用电棒一照,怀疑我们要搞破坏,就去报告了。农场的警察把我们带到办公室,丁玲给他们解释说,你到我们房间去看,我们的床铺、被子都还是热的,刚出来,就是因为下雨了,怕把墙报淋坏了。

在农场,我跟丁玲的粮食标准每人每月31斤,我们吃不完。到地里干活,大家都是自己带去的中饭,开饭的时候,是我吹哨子,我看到一个工人,河南人,用一个小手绢包着四个小馒头,他的眼睛都浮肿成了一条线。他吃不饱。我看了这个样子,就跟丁玲商量,把我们多佘的粮食,支援他一些。有一次丁玲和一些姑娘们下地摘野菜,预备过冬给鸡吃,碰到大雨,淋湿了回来,还是高高兴兴,一点儿也不担心要着凉的。所以说,我们的精神状态非常健康。

当然,刚去的时候,我们要过生活关,这里面的曲折多啦!首先精神不能垮,我那时40多岁,丁玲比我受的伤害多,年纪比我大,我得照顾她。我觉得北大荒的空气好,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我想,只要有人能呆得住,我们就能生存。 
劫后重逢,甘居山野度晚年
陈明与丁玲
“文革”时期,我与丁玲被关进秦城监狱,一关便是五年。1975年5月的一天,管理人员严肃地对我说:“中央决定将你释放。”我便脱口而出:“丁玲呢?”那人回答:“丁玲,没有发现新问题,在狱中态度好。因为岁数大了,身体有病,中央决定不再分配工作,安排她到山西省的长治,每月给80元生活费,国家养起来。”我还在迟疑,那人接着说:“你也到长治,你们两个一起去。”

1975年5月22日,我到嶂头村时,已经是傍晚了。丁玲先一天已经到了,她从住的地方走出来,走到大门口,我们见着了。我们分别已经六年了,劫后重逢啊!我一看,她老了,讲话声音也老了。丁玲第一句话说:“哎呀,这个地方好!”我说:“两个人在一块儿就好!”我们俩就紧紧握着手往屋子里面走。

长治市革委会的人把我们交给公社了,让我们先住下来。当天晚上我和丁玲没有畅谈,我们很累了,只是谈谈相互的身体,丁玲也不希望一下子就诉她的那些苦处。我们暂时住在一个姓李的社员家里,当时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1976年底的时候,有一个保管员告诉我们有一处房子,叫我们去看看。部是一所大宅院,就在我们原来住的房子的后面,有三间房,前边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还有几株苹果树、核桃树。原来的房主老两口都死了,现在房子空着,大队当储藏室。我们看了,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找到大队的干部说,你们别给我们盖新房了.就把那三间房修一修,我们就住这个地方,这样,不需要太多的木料,也不费太多的钱。

我们原来的房东有一个是看风水的,听说我们要搬过去,说那个房子风水不好,大门对着后墙,后墙角上是个缺口,气都跑了。还说,你们老两口住过去不安全,遇见小偷强盗就麻烦了。我就和他开玩笑说,我们都是有晦气的,现在对面是个缺口.大门正对着那个缺口,我们的晦气就从那个门走了,挺好的。我又说,至于安全问题,我离你们的后墙很近嘛,将来我们想办法,从你这个后面搞一个通道,把咱们两家连起来,就没事了。其实我们的考虑是,如果万一有坏人进来,他要什么就拿什么就是了,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

1977年8月,房子修好了,在原有的三间房两边又加盖了两间。这样,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五间房子都是北屋。中间的三间,两间作我们的活动室,平时我们两个人吃饭、听广播、看电视、接待客人什么的;一小间作我们的卧室,同时也是写作的屋子,当中放个小桌子、椅子,两边,一边一个铺,就占满了。墙角上生个火,火炉烟筒从天棚上一直伸到外面的客厅,客厅里就不用烧火了.再从客厅外面通过去,一直伸到厨房。我那个炉子是两个炉口,一个可以坐水,一个可以烤.不用时可以封住炉子,一天到晚我们有的是开水喝。有了苹果,搁上两个苹果,热的苹果挺好吃。新接出来的两间小房子,一间做厨房,另外一间,准备将来请个阿姨住那边。阿姨住的小间下面有个地窖,是我自己挖的,冬天可以储藏点白菜、土豆和水果。

我们自己在园子里也种点菜。我种了山药,丁玲有糖尿病,吃山药好。我们养了14只母鸡,一个大公鸡,丁玲过去在畜牧队养过鸡。我们买了铁丝网把它们围起来,墙角底下给它挖个洞,鸡要下蛋就到里面去下。

我们那个厕所通到外面的公共厕所,里面用砖头砌起来,可以用水冲。大队在山顶上搞一个水库.从那个水库通管子一直通到下面来,我们的新家就在马路边上,有一根管子通到家里来,我装在水缸里头,所以用水也很方便。我们是长治久安呐,想在那里长住下来了。
丁玲岁数大了,还要在家里写东西。我写了一首诗给她,她就躺在炕上,我念给她听:
满头银发胜少年,
药不离口心常甜。
泰山压顶步履健,
葵花向阳色更鲜。
太行山麓湘楠木,
笑迎春色满人间。
数不尽的风浪险,
一部春秋乐晚年。
结尾这“一部春秋乐晚年”,指的是丁玲还想要写完她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
丁玲逝世前后
陈明与丁玲
从1985年开始,丁玲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到了秋天,病重住进协和医院,我天天往医院跑,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说我是模范护士。我对祖慧的爱人周良鹏说,你懂些医学,医院这头的事,你多来照应。又对祖林说,作协那边的事,你多联系。蒋祖林夫妇是我们1979年回北京后,从上海调到北京的。蒋祖林原来留学苏联,是学习潜水艇制造的,因为受到他妈妈的牵连,回国以后没有从事军事工业,而是到上海去搞民用船舶制造。1958年我们到了黑龙江农场以后,蒋祖林从苏联给他妈妈写了一封信,就是丁玲在《风雪人间》那本回忆录里写到的《远方来信》。蒋祖林在信中说,要暂时与妈妈中止书信来往。这封信对丁玲的打击很大,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些也是情有可原,完全可以理解的。1980年夏天丁玲和我去庐山休养,路过上海,住在衡山宾馆,蒋祖林、李灵源夫妇来宾馆看望,在这次见面时丁玲就对他们夫妇说了,要把他们调到北京来。祖林后来调到六机部,我们原来想把李灵源调到作协,给丁玲做秘书,但她是上海音乐学院的老师,搞音乐教育的,她还是想搞自己的专业,所以一直到退休以后才来北京。

丁玲去世时,作协由鲍昌写丁玲的生平,这个生平的修改引起了一些争论。我提出,应该写上“丁玲是继鲁、郭、茅之后又一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有人就不同意。这个生平征求了刘白羽、林默涵的意见,最后由邓力群定稿。丁玲的治丧委员会我提出不希望周扬参加。有人说,不搞治丧委员会,我也同意不搞。我向习仲勋同志和中央组织部老干部局提出,丁玲遗体要盖党旗,我记得似乎李伯钊同志逝世时盖了党旗,后来中组部老干部局的同志答复我说,李伯钊同志没有盖党旗。

我和《中国》编辑部的同志一起商量,有人又提议说,那就给丁玲盖个红旗,上面写上大字:“丁玲不死--北大荒人献”。可是临时上哪里找一面很大的红旗呢?空军政治部文工团的同志说,他们那里有,一下子拿来了两面,缝成一块。找谁写这几个字呢?有人说找范曾,有人说找大康,就是康雍。最后决定派刘宇一去天津请范曾写。有位司机同志说:“为什么不能盖党旗?我带着,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给丁玲同志盖上,看谁来揭?”我制止了他。黑龙江农场总局来了4位同志,代表北大荒人给丁玲盖了红旗。作协印了很多讣告,据说寄了,但是遗体告别仪式结束那天晚上,邓颖超同志的秘书来电话告诉我说,对不起,邓大姐没有收到讣告,所以没能参加告别仪式,是看了电视新闻才知道的。

遗体告别之前,我还特地在《光明日报》登了广告:丁玲遗体3月15日在八宝山火化,因怕布告不周,特此奉告。那天新华社发消息说去了500多人,实际去了1000多人。那几天刮大风,我怕灵堂外面的挽联、花圈挂不住,被大风刮走,向作协提出来,要求他们想办法,采取措施,但作协说没办法。我就去找北京市副市长叶子龙,他和丁玲我们很熟,叶子龙批示,请天安门管理处帮助解决。天安门管理处就把原来开大会做临时厕所的大帆布拿出几块,把灵堂围了起来,搭了个棚子。中国现代作家排名早有一个公认的顺序,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艾(青)、丁(玲)、赵(树理),现在到80年代之后,有的人被捧得很高,超过了前面这几位,似乎太过。



丁玲去世了,我还活着。她走了,但她的事情没有完。过去我们承担着共同的事业,她走了,我的负担加重了,能力我也不如她,动笔时总有不少的困难。丁玲的事情很多,老搞不完,因为读者和研究人员还在关心她,关注着她,有的是要写文章,有的是要出版她的著作,我有责任对于这些读者和研究人员提供一些帮助,做一点事情。比如,河北美术出版社来找我,要丁玲过去出版过的一本带画的儿童读物《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是写一个小红军的,1953年曾经由上海出版过,一下子印了20万册。河北想要重新出版。虽然这篇文章在《丁玲文集》里也收了,把文集给他们就可以了,但我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把1953年上海首次出版的单行本找出来,复印给他们,我觉得这样做才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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