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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编说
倪苡的短篇小说《像风一样》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4期。小说记述了一个少年人的起飞与坠落。主人公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插班生在新环境中孤独倦怠、手足无措,淡薄的亲子关系与戛然而止的同桌情谊都重重地压在敏感的少年人心头,只有周末公园中的半日,烦闷的心绪能如风筝一样升空、飘散。然而,牵引着风筝的细线如此脆弱,在初冬的一日被无情地扯断。作者通过作品对当下青少年的个性成长与心理健康投以了深切的关注。回顾可点击下方图片前往:
本期微信推出两篇评论文章:杜冬梅的《无名的“他”——倪苡小说〈像风一样〉读后》,从叙事风格入手并强调了小说中有关“他”的多重丰富内涵;吕铠旭的《当“风筝”的人——读倪苡〈像风一样〉》,着重分析了“风筝”这一意象,认为从《失语》到《像风一样》,倪苡的个人创作风格逐渐鲜明。
作品评论 1
无名的“他”
——倪苡小说《像风一样》读后
文|杜冬梅
《像风一样》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无疑是故事的主角。那么,“他”是谁?
文中的“他”可以说是具象的,许多身份的叠加赋予了该角色丰厚内涵:“他”是奶奶的孙子,是母亲的儿子,是姐姐的弟弟,也是老师的学生,还是“问题学生”宋小果唯一的朋友。正如现实中的我们,在庞大纷杂的现实体系中,往往依靠与他人的关联来明确自身的社会定位。但“他”也是抽象的,“他”没有姓名,没有五官特征,没有服饰描绘,甚至没有任何关于细节外观的书写。从这个角度看,“他”又失去了作为“人”理应具备的个性化色彩,也正因为作者对此的留白,提升了文本的想象空间,令其广袤而深邃。作者笔下的“他”,已不单单是具体的“他”,“他”从肉体跃升为符号,变成了读者可以对号入座的对象。只有读懂了这一点,才能窥见文本背后的深意。
从文本层面看,“他”的故事并不复杂,表达的意思也显而易见,即家长和老师一味关注孩子的学习成绩,而忽视了他们的心理健康,最终适得其反,甚至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情节虽简单,但作品的主题异常沉重,沉重到有时要以生命的代价为刻度,正如宋小果汩汩流血的手腕。
作品的标题是“像风一样”,标题作为文本内容的凝缩提炼,通常是全文的立意所在。“像风一样”四个字就是这样一把钥匙,旋转标题,便能够开启文本的另一度空间。
风,是自然界的产物,无形无影,亦无拘无束,寄托着对自由的追求。风,因气压差异而生成,这与“他”承受各方面“压力”的现实状况相类似。这压力有母亲的过度监督、奶奶的啰嗦念叨、老师的不屑偏见、同学的冷漠欺辱等等。故而“他”希望像风一样,化解来自各方的压力,摆脱形形色色的束缚,最后干脆想变成风筝,融入云端,飞向天空,似乎也就成为了自然又无奈之举。
文章结尾落笔于风筝,这也可视为解读的另一把钥匙。风筝是文中的重要意象,也是推进情节转折和矛盾激化的关键道具。风筝的突然闯入,改变了死气沉沉的生活局面,让“他”在学校听讲有了劲头,对家里的摄像头也没有了怨恨,成绩还有了提高。但也因为风筝,“他”的情绪彻底崩溃,刚刚燃烧的热情迅即湮灭,跌入了比在遇到风筝前更糟糕的精神泥淖。可谓成也风筝,败也风筝。其他人不知的是,风筝已然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缕光,为填补这缕光的缺失,无助的“他”选择将自己变成风筝,上演了一场悲壮的献祭。
在放飞风筝寄托情感之前,“他”也曾将心灵寄托于其他事物。瓶中的蜻蜓、空空如也的牛奶瓶,乃至同桌的宋小果,都曾是孤独“他”情感的慰藉。在新学校的冷漠环境中,老师的关注如同稀缺的雨露,使得“他”不得不寻找其他方式来填补那份空缺。蜻蜓、奶瓶、风筝、宋小果,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存在,都曾是他情感世界的支点。然而,遗憾的是,这些寄托都未能持久:蜻蜓生死未卜,牛奶瓶被丢弃,宋小果离开了学校,风筝被无情踩碎。这些人或物共同的悲剧在于,它(她)们都被迫偏离了各自应有的发展轨道——蜻蜓无法展翅,风筝无法翱翔,学生无法安心学习,正如他被迫突然转学。面对无法选择的命运,他不情愿地踏入了新学校的大门,在这片缺乏温暖的氛围中,他只能带着一丝悲悯,回忆起老家那位老师温暖的微笑。
所以,这场悲剧从开始就埋下了伏笔。母亲靠着能够考取名牌大学的一厢情愿的期盼,站在“为你们好”的道德制高点,严肃做出给姐弟俩转学的决定。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作者隐约流露出倾向,却没有给出决定性的结论。毕竟,尽管“他”抵触这种改变,可姐姐的生活轨迹完美贴合了母亲的预期。姐姐用表现印证了母亲决策的可行性和正确性,这也让母亲对“他”的监管和怒火有了依据和不容置疑的底气。
姐姐的待遇和“他”迥异,从不需接受无死角的监控,从掌握电脑开机密码就可以看出,姐姐是让母亲放心的孩子,不仅专心上学,顺便还能给弟弟做饭。相对“他”而言,姐姐拥有着更多“他”所向往的自由。当然,这一切的背后,有着严谨的社会逻辑。可问题是,作为小学生的“他”,只有直观的外在感受,却无法深入理解其中的关节。母亲所谓的用心良苦和艰辛付出对“他”来说,只剩下被囚禁般失去自由的窒息感。也正是与姐姐对“自由”的差别享受,让他受困于“自己是不是母亲买来的”这股流言。
孩子是独立的生命体,思想思维、身体生理乃至发展成长各不相同。就如人们眼中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充满无限生机,当多彩的生命只剩下一种颜色,当斑斓的生活只认准一种可能,那悲剧就注定不可避免。在老师眼中,“他”不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在母亲眼中,“他”不是听话努力的好孩子;在同学眼中,“他”不是开朗活泼的好伙伴;甚至在姐姐眼中,“他”也是不受欢迎的。这些刺目尖刻的标签,变成了呼啸滚烫的子弹,毫不留情地击向“他”脆弱的灵魂。最终,希望破灭的“他”在寻不到出路后,绝望地走向了自我异化。
文中还有一位缺席角色,虽人缺席,却不得不提,那就是孩子的“父亲”。想必是作者有意为之,小说通篇没有给父亲分配只言片语,但从在老家与奶奶的生活和母亲独自赚钱的艰辛之中,可以循到一丝隐晦的启示,再结合生活常识,不难推测,父亲的缺席有三种最大可能:去世了,坐牢了,弃家了。但不论哪种缘由,对一个家庭都是悲剧性的事变,这种生活的剧烈落差极易导致孩子的心理裂缺。“他”的好友宋小果,已用现实表现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可以猜测,如果老师相信“他”丢失试卷的无心,如果母亲包容“他”钟意风筝的喜好,如果姐姐倾听“他”纠结烦躁的感受,如果同学共情“他”亟需排解的苦闷,如果父亲给予“他”学习生活的陪伴,如果身边人对“他”报以更多的沟通和理解,也许“他”就不会是如此结局,甚至有机会被发掘出独属的天赋。但可惜的是,生命不会重来,现实没有如果,小说之外亦然,真实情况也同样严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倪苡的“像风一样”实在值得咀嚼,它蕴含着美好的期许,作为充满活力与朝气的下一代,我们期待所有孩子们都能“像风一样”,润日和畅,逐光翱翔,而非“像疯一样”,四处跌撞,自创自伤。倘若孩子的心理问题不能得到有效关注和疏导,那么,我们或许会心痛地看到更多的无名的“他”。
作者供职于省作协联络部
作品评论 2
当“风筝”的人
——读倪苡《像风一样》
文丨吕铠旭
《像风一样》着眼于弱小的孩童,讲述了一个小学插班生成长的悲剧。本该被精心照顾的年纪,却遭遇了家校合力的重击,以致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故事从天将亮未亮时起笔,主人公被迫“每天在整个房间黑着时就醒来”——这势必会产生压抑、烦闷,潜移默化地奠定了“他”内在的情感基调,也是全文的情绪底色。醒来后“他”在干什么?“他在黑暗里反复琢磨着一件事”,一个道听途说的谣言:自己可能是母亲买来的孩子。这件事对敏感的幼童无比严重,更何况视物能力削弱时其他感官更敏锐,不安和恐惧会在黑暗里无限放大,持续影响他的情绪状态,成为巨大的心理负担。
上下学出行方式、两地学校氛围、住处监控范围等方面都有不同,“他”情绪波动,压力累积。唯一的同桌、朋友宋小果“出事”后,他原本微启的心门重新关闭,也预示着情绪、心理问题重回封闭,难以疏解。每周末作业完成后放风筝本是规律地释放压力,他逐渐“听讲有了劲头”、对母亲监视控制的“摄像头没了怨恨”、甚至“成绩有了明显的进步”。一切似乎都向好发展,作者却笔锋一转,让他犯了“不小心弄丢数学练习卷”这种全天下小孩都会犯的微小过错。结果老师和家长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指责;同学们不但不关心他反而模仿他“发病”的样子取乐,甚至一拥而上推倒他……悲剧铸成。
文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就是风筝。风筝是一种玩具,常联想到恣意自由、松弛愉悦的情绪状态。风筝也与提线木偶有相似之处,同样受制于人,任其控制、摆布,只享受有限的活动范围和自由。说到风筝,前阵子大热的电影《抓娃娃》里也有相似痛点,有人将其称为《楚门的世界》汉化版,片中同样也呈现了中式教育的悲剧,巨富的父母装穷“练娃”,处处精心筹备,庞大的名师团队扮演孩子日常相处可能会遇到的每一个人,360度无死角地雕琢他的德智体美劳,期待他不走一步“错路”,顺利考入名校,却一朝事与愿违。片尾曲有一句苦涩的歌词——“小风筝要往哪里飞 飞多高多快你都已经安排好”,正是将中式教育下听话的孩子们比做一个个拥有既定航线的“风筝”。可见大多数中国父母总是一厢情愿地规划孩子的人生轨迹,认为这是为他们好,是让他们少走弯路,却没真正关心和重视过孩子成长中的心理变化。不止是父母,这种家长式的专制在生活中很是常见,纵是一代文豪鲁迅先生,也曾自恃作为兄长就理所应当有权管束、勒令幼弟放弃爱风筝这个“没出息”的爱好。虽然写作散文《风筝》时,他已意识到“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已在深刻反省自己少时的无知,痛悔曾扼杀弟弟儿童天性、剥夺他的精神快乐,但时过境迁,伤害永远无法弥补。
说回小说《像风一样》,主人公不过是个上小学的孩子,童心未泯,当然会被风筝这种玩具吸引,但他仍是个主动、自觉完成学习任务后才去放风筝玩乐的乖顺孩子。他甚至没奢求成为无拘无束的“风”,只是一个想当“风筝”的人。他没有要挣脱父母、老师的控制,他只是想像风筝一样拥有片刻放空的自由。但在当下的教育环境里,这仍然是不被允许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应试教育面前仿佛天然就该被割舍、被奉献、被丢弃一边。文中,主人公没有被赋予名字,因为“他”就是真实世界的你、我、他。这种强烈的代入关系,让文章的故事脉络有了真实感。
读完倪苡的作品,总觉得有一种无声的悲凉弥散其中。她的文字很淡,但细腻、深沉,轻轻缓缓的叙述中暗藏一股抓人的力量,能攫紧你的心弦,叫你忍不住沉进去共人物之欢笑,察人物之悲苦,又在读罢全文合上书页后撇去浮躁、静心反思。她是名老师,她的作品却不止落笔于校园,而是走进形形色色的普罗大众,替众多“失语者”发声。她的笔触总是更多探向社会的弱者、苦者,观察他们在当下生活中的精神状态,理解他们的心理动向,以期在自己的写作中“为弱者发声、与苦者共情”,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的鲜活,赋予他们追而未得的人生高光,帮助他们挣脱人生的困境。
从《失语》到《像风一样》,倪苡的个人创作风格逐渐鲜明,也当仁不让地承担着身为文学创作者的责任和义务,有着广阔的社会关怀。期待未来有更多机会跟随她的笔触走进那些被忽略的“隐秘的角落”,为苦苦自渡的“逆旅行人”带一缕清风。
作者系省作协某杂志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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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汪楚红、貟淑红
制作:席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