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孺 | 读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文化   2024-11-30 20:00   浙江  
一 论李熙始迁广阿

李唐皇室之氏族,陈先生持阐已详,更以光业寺碑证其世居广阿,已为定论。长孺谨按:李熙之家广阿盖在魏末。北齐书卷二二李元忠传曰:

赵郡柏人人也,父显甫。

通鉴卷一五五梁中大通三年记元忠事曰:(此见北史李灵传)

初,河南太守赵郡李显甫,喜豪侠,集诸李数千家于殷州西山。

胡注:

西山,殷州广阿之西山也。

可证赵郡诸李有迁广阿之事也。考李虎行辈与宇文泰相当。李元忠卒于武定三年,年六十。长于泰者十七岁,约与李天赐相当,而元忠之父显甫自可与天赐之父熙同时,则显甫之迁西山,随行诸李中或有李熙在也。柏人李氏如敏,如景遗,皆轻侠尚武。其有李虎,殆与门风有相关者邪?


二 论宦官籍

陈先生论唐代宦官多出西南边徼,且有外族之嫌疑,长孺谨按:郭湜力士外传载力士自称:


臣生于夷狄之国,长自升平之代。

力士是否曾作此语,固不可知。要之郭湜认力士为出于夷狄也。张燕公集卷二五为将军高力士祭父文云:

小子不天,夙龄闵凶,身䙬寇标,家值虏裂,幸供洒扫之余,得蒙侍从之顾。

是力士出自蛮夷,幼为人掠卖以至入宫也。又皇甫持正集元和三年对策云:

夫裔夷亏残之微,偏险之徒,皂隶之职,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

长孺谨按:文苑英华「裔夷」作「亵狎」,当是宋人所改。持正以裔夷称宦官,可知唐人固以异族待之也。

至于宦官何以多为西南异族,则以出于南口掠夺之习惯,唐代奴婢多出南方,甚且以之充贡。两唐书高力士传云:岭南讨击使李千里进入宫。正其例也。旧唐书德宗纪大历十四年闰五月辛巳书:

罢邕府岁贡奴婢。

册府元龟卷一六○宪宗元和八年九月、文宗大和二年十月并有勅禁掠卖南口。旧唐书卷九七郭元振传:(新传同)

举进士,授通泉尉。任侠使气,不认细务介意,前后掠卖所部千余人以遗宾客。

两唐书地理志剑南道梓州有通泉县。元振以地方官而掠卖部民,事甚可怪,而初未得罪,虽由武后奇其奏对,亦当时本不以为大罪也。

综上所述,知唐代西南一带本有掠卖人口之习惯,即长吏亦有躬自为之者,宦官之多出于西南边徼,以高力士祭父文,证于之殆亦出掠卖也。

三  论安禄山三氏族与羯胡

安禄山之为九姓胡,陈先生已加证明。今考天宝七载所立李荃撰北岳恒山封安天王铭序云:

常乐安公曰禄山,国之英也。

称禄山本贯曰常乐,他书之所未言。金石萃编卷八八载此碑,王昶云:

河北冀州,魏齐周皆置长乐郡,别无所谓常乐者。两唐书禄山传称其为营州柳城人,则距冀州甚远,非以长乐为常乐,明矣。

长孺谨按:常乐,瓜州属县也。隋书卷二九地理志:

敦煌郡(旧置瓜州)……敦煌……(后魏置常乐郡,后周并凉兴、大至、冥安、闰泉,合为凉兴县。开皇初郡废,改县为常乐。有关官。

通典州郡四古雍州下:

瓜州……武帝以后为炖煌郡地……后魏属常乐、会稽二郡。后周属会稽郡。隋废之,以属炖煌郡。大唐置瓜州,或为晋昌郡。领县二:晋昌(汉冥安县地,武德四年改置)……常乐(汉广至县地,故城在东,武德五年置)。

旧唐书卷四地理志河西道(新书卷四地理志陇右道略同):

瓜州下都督府,隋炖煌郡之常乐县。武德五年,置瓜州……常乐,汉广至县,属炖煌郡。魏分广至置宜禾县,李暠于此置凉兴郡。隋废,置常乐镇。武德五年改镇为县。

据上所引,知常乐本魏郡,隋废郡而改旧属凉兴县为常乐县,以属炖煌。唐复自炖煌析出置瓜州,而改隋常乐镇为县。然则常乐者,瓜州之故名。言常乐安公者,犹言瓜州安公也。

夫禄山之为营州杂胡,诸书皆同。营州之去瓜州,东西悬隔,又不但冀州之比,然此为当时人所述,又为立于当地之碑,必不误也。

据文苑英华卷六一九邵说代郭令公请雪安思顺表:

安禄山牧羊小丑,本实姓康,远自北番,来投中夏。思顺亡父波主,哀其孤贱,收在门阑。比至成立,假之姓氏,及禄山拥旄蓟北,思顺授钺朔方,虽则兄弟而情非党与。

禄山事迹及两唐书禄山传皆言其冒姓安氏,则此常乐之籍贯将从其本生父祖康氏所居而云乎?抑从其假父之籍而云也?考禄山生于营州,事迹云(范摅云溪友议卷一李筌郎中条称禄山生于南阳,不足据。)

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无子,祷轧荦山,神应而生焉……其母以为神,遂命名轧荦山焉。

又云:

突厥呼斗战神为轧荦山。

是命名轧荦山有二义,关于斗战神之说,可以勿论。若云山名,则此山正在营州境。通鉴唐纪二十五玄宗开元十八年六月:

可突干寇平卢,先锋使张掖乌承玼破之于捺禄山。

同书唐纪三十开元二十五年二月(册府元龟卷九八六同):

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破契丹于捺禄。

张曲江文集卷一四贺破突厥状曰:

右张守珪表奏突厥四万骑前月二十五日至能讫离山。契丹涅礼等前后斩获俘馘数十万,突厥可汗弃甲逃亡。奚主李归国及平卢军将等追奔逐北。

能讫离、捺禄之与轧荦,译音无定字,盖是一山。营州治柳城,今热河朝阳(从金毓黼说)。黄河流域本奚、契丹所居,故每于其地会战也。则禄山生于此山左近,因以为名,可以无疑。又旧唐书卷一八七忠义颜杲卿传曰:

禄山见杲卿面责之……杲卿瞋目而报曰「……且汝本营州一牧羊羯奴耳……」

禄山事迹云:

禄山素习山川井泉,尝以麾下三五骑生擒契丹数十人。

则禄山久居其地,以畜牧为业,故能熟知地理。安禄山本人生长于营州,其父母亦居营州。事迹又记禄山将起兵时,至城北许其祖考坟墓,此祖茔之为康氏抑为安氏亦难断言。惟禄山固自认为安氏之系也。事迹托天宝七载封赠诏云:

禄山父赠使持节魏郡诸军事魏郡太守延偃……克生令胤,实负长才。

又云:

史思明令伪史官稷一撰禄山墓志云:「祖讳逸偃」,与此不同。

延偃之为祖为父,可以不论。要之禄山实以安氏为祖,则于范阳城北受禄山祭扫之祖考墓殆亦延偃波注等之墓也。延偃等虽有葬于范阳之嫌疑,而禄山既认安氏为祖,记于金石之常乐本贯又不可不为安氏之本贯。意者延偃一族乃自常乐徙东北乎?陈先生称炖煌写本天宝丁籍有康安石等姓以羯为称。瓜沙密迩,无论禄山本姓之为康为安,其祖先之寄籍常乐,固极有其可能也。

复次,唐人多主安禄山为羯或羯胡,自常乐迁来之羯,其为赭羯之省,可以无疑。然唐人称羯及羯胡亦不尽指西域之九姓胡。陈伯玉集卷七为建安王誓众辞云:

契丹凶羯,敢乱天常。

明以契丹为羯。而禄山事迹云:

奚契丹两蕃数出北口,至于范阳……润客(禄山将向润客)等计无所出,遂以乐人戴竿索者为矫健可用,授兵出战,至城北清水河大败,为奚羯所戮。

前言奚契丹,后言奚羯。亦以羯当契丹也。又旧唐书卷九三唐休璟传:

授营府户曹。调露中单于突厥背叛,诱扇奚契丹侵掠州县,后奚羯胡又与桑干突厥同反。都督周道务遣休璟将兵击破之。

与事迹同例。亦以羯胡当契丹,故通鉴唐纪十八调露元年十月:

突厥扇诱契丹侵掠营州、都督周道务遣户曹始平唐休璟将兵击破之。

径合二事为一。然则东北之契丹亦蒙羯称也。

契丹之所以称者,以羯音近之故。北齐书卷二一封隆之传曰:

欲与诸君翦除凶羯。

凶羯指尔朱氏,尔朱本契胡,亦以契为羯也。羯胡连称者,唐人亦谓契丹为林胡也。通鉴考异开元二十二年六月张守珪大破契丹条:

实録守珪大破林胡。按会要契丹事二十二年守珪大破之。盖实録以契丹即战国时林胡地,故云然。

张曲江集卷七勅择日告庙文曰:

边境为患,莫甚于林胡……幽州节度副大使张守珪等乘间电发,表里奋讨,积年逋诛,一朝翦灭。

同卷贺诛奚贼可突干状云:

河朔无转输之劳,林胡为赋税之地。

并以林胡当奚契丹。权德舆文集卷一六李国贞神道碑:

天宝末,林胡覆三川,犯秦关。

更明以禄山为林胡,事虽有误,而所以误之故,则犹有可寻也。至于唐人亦泛称突厥为奚羯,则苟为贱辞,例亦不多,并无理由所说矣。

安禄山者,种族出于西域之羯胡,而生长于奚契丹之地,所亲幸者人多契丹人,则呼之为羯胡,非独表示其种姓,抑亦表示其地域与其所拥之众欤。

又九姓胡之东迁,陈先生以默啜晚年部落逃散,或有归于河朔之地者。今更得一证。颜鲁公集卷六夏州都督康公神道碑:

公讳阿义屈达干,姓康氏,柳城人。其先世为北蕃十二姓之贵种,曾祖颉利部落都督,祖染可汗、驸马都知兵马使。父颉利发,墨啜可汗卫衙官,知部落都督,皆有功烈称于北陲。公即衙官之子也……二十三为阿史那颉佚施默啜等九可汗宰相……天宝元年,公与四男及西杀妻子、默啜之孙勃德支特勤、毗伽可汗,女大洛公主、伊然可汗小妻余塞匐、登利可汗女余烛公主及阿布思、阿史德等部落五千余帐,并驼、马、羊、牛二十余万款塞归朝……属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潜怀异图,庶为己用,密奏公充部落都督仍为其先锋使。

按康氏自为九姓胡,其妻交河石氏亦九姓之一,所谓北蕃十二姓似指突厥,然不敢武断。碑称康氏世为突厥部落都督,及降唐之后,乃迁范阳,而仍充部落都督,则其族亦随之而迁矣。两唐书地理志幽州都督府属羁縻州有凛州,天宝初以降胡置,年代相合,则突厥衰败之后,有若干胡族迁居东北,陈先生之说诚信而有征矣。

四 论玄武门之变与关中山东之冲突

陈先生立北周关中本位之说以解释隋唐政局,胜义造心。请更推演其指。

自北魏分裂,齐周对峙,关中山东不合者五十年,及周武灭齐,山东之士,犹欲乘机割据,周末尉迟炯之勤王,隋代汉王谅之争立,皆有北齐故臣为之策画,亦即此离心势力之表示,及至唐初,刘黑闼再据河朔,两蹶名王,最为劲敌,亦与传统思想有关。盖关中本位之政策既建,山东之士,例受排摈而关中人憎疾山东之心理历久勿变,此所以召仄感也。唐高祖鉴于隋炀之覆辙(炀帝因失关中人心而被弒。此非本题所能述,但史实甚显),故亲关中而仇山东。通鉴武德五年十二月考异引太宗实録曰:

黑闼重反,高祖谓太宗曰:「前破黑闼,欲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不用我言,至有今日。」及隐太子征黑闼平之。将遣唐俭往使,男子十五已上悉坑之,小弱及妇女总驱入关,以实京邑。太宗谏曰:「臣闻惟德动天,惟恩容众。山东人物之所,河北蚕绵之乡,而天府委输,待以成绩。今一旦见其反复,尽戮无辜,恐以杀不能止乱,非行吊伐之道。」其事遂寝。

温公虽不取此说,然新唐书隐太子传曰:

黑闼败洺水,建成问(于洗马魏)征曰:「山东其定乎?」对曰:「黑闼虽败,杀伤太甚,其魁党皆县名处死,妻子系虏,欲降无繇,虽有赦令,获者必戮,不大荡宥,恐残贼啸结。」

征,河北人,自必灼知山东遭罹之惨毒与民情之怨愤,则太宗实録所云未必尽虚,而高祖令虽不行,山东之残杀已甚矣。

夫以高祖之仇视山东如此,而太宗幕府,故多魏公故将,宜奉太宗为宗主,今姑立一说曰:太宗不得位,则山东人长在压迫之下,故必竭全力以谋拥戴,而太宗培植其势力,亦必厚结山东人以自助。建成为对抗计,则亦结纳关中人为其羽翼,玄武门之变,在表面上仅为兄弟之争立,而其内幕实孕有关中致山东之冲突。旧唐书卷六九张亮传:

太宗引为秦府车骑将军……会建成元吉将起难,太宗以洛州形胜之地,一朝有变,将出保之。遣亮之洛阳,统左右王保等千余人,阴引山东豪杰以俟变。多出金帛,恣其所用。元吉告亮欲图不轨,坐是属吏。亮卒无所言,事释,遣还洛阳。

同书卷六四隐太子传曰:

高祖……乃谓太宗曰:「……汝兄弟终是不和,同在京邑,必有忿竞。汝还行台,居于洛阳,自陕已东,悉宜主之。仍令汝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及将行,建成元吉……密令数人上封事,曰:「秦王左右,多是东人,闻往洛阳,非常欣跃,观其情状,自今一去,不作来意。」高祖于是遂停。

据张亮传则太宗以洛阳为根本,其志先定,左右多东人,亦非虚诬。今就以与玄武门之变有关诸人考之。旧唐书卷二太宗纪曰:

九年,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谋害太宗。六月四日,太宗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高士廉、侯君集、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屈突通、张士贵等于玄武门诛之。

按上列诸人关中人有四:长孙无忌太宗妻弟;屈突、宇文并隋室旧臣,与封德彝之助建成,并非死党。杜如晦与叔父淹并以关中人参与其事,然叔侄皆房玄龄所荐,淹且曾谋归建成也。山东人亦有四:高士廉为长孙后舅,而本出渤海,其余则皆李密故将也。又其他二人侯君集、张士贵则太原元从也。

本纪所未言而实参预此役者又有数人。同书卷五七刘师立传曰:

宋州虞城人也。初为王世充将军,亲遇甚密。洛阳平,当诛,太宗惜其才,特免之,为左亲卫。太宗之谋建成元吉也,尝引师立密筹其事,或自宵达曙。其后师立与尉迟敬德、庞卿恽、李孟尝等九人同诛建成有功。

同卷李孟尝传曰:

赵州平棘人。

同卷庞卿恽传曰:

并州太原人,从太宗讨隐太子有功。

卷五八长孙顺德传曰:

文德顺圣皇后之族叔也……武德九年与秦叔宝等讨建成余党于玄武门。

按顺德乃椒房亲,故助太宗。卷六○卢江王瑗传曰:

九年累迁幽州大都督。朝廷以瑗懦愞非边将才,遣右领军王君廓助典兵事。……时隐太子建成将有异图,外结于瑗。……君廓擒瑗缢杀之。……君廓并州文水人也,少亡命为羣盗……李密遣使召之,遂投于密,寻又率众归国。

按君廓自是太宗党,史称其说瑗反,若怀两端者,以君廓不以功名终,故从为之辞,疑未然也。卷六八张公谨传曰:

魏州繁水人也。初为王世充洧州长史……李绩骤荐于太宗,尉迟敬德亦言之,乃引入幕府。时太宗为隐太子建成、巢王元吉所忌,因召公谨,问以自安之策,对甚合旨,渐见亲遇。及太宗将讨建成元吉,遣卜者灼龟占之。公谨自外来见,遽投于地而进曰:「……今既事在不疑,何卜之有!」太宗深然其言。六月四日,公谨与长孙无忌等九人伏于玄武门以俟变。及斩建成元吉,其党来攻玄武门,兵锋甚盛,公谨有勇力,独闭门以拒之。

卷六九张亮传曰:

郑州荥阳人也。(事迹见上引)

卷一八七忠义敬君弘传:

绛州太平人,齐右仆射显隽曾孙也……掌屯营于玄武门,加授云麾将军。隐太子建成之诛也,其余党冯立、谢叔方率兵犯玄武门。君弘挺身出战……乃与中郎将吕世衡大呼而进,并遇害。

以上诸人除长孙顺德外无一关中人,即太原亦北齐故境,要之亦在关中轴心以外者也。

至于建成元吉之党则以关中人为多。卷六四隐太子传曰:

建成乃私召四方骁勇,并长安恶少年二千余人,畜为宫甲,分屯左右长林门,号为长林兵,先令庆州总管杨天干募健儿送京师,欲以为变。

则东宫军之主方乃关中人也,今更以史传证之,卷六九薛万彻传曰:

雍州咸阳人,自敦煌徙焉……及太宗平刘黑闼、引万均(万彻之兄)为右二护军,恩顾甚至。隐太子建成又引万彻置于左右。建成被诛,万彻率宫兵战于玄武门。鼓噪欲入秦府,将士大惧。及枭建成首示之,万彻与数十骑亡于终南山。太宗遣使谕意,万彻释仗而来,太宗以其忠于所事,不之罪也。

卷一八七忠义冯立传曰:

同州冯翊人也。有武艺,略涉书记。隐太子建成引为翊卫车骑将军,托以心膂,建成被诛,其左右逃散,立叹曰:「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于是率兵犯玄武门,苦战久之,杀屯营将军敬君弘,谓其徒曰:「微以报太子矣。」遂解兵遁于野。俄而来请罪,……太宗慰勉之。

同卷谢叔方传曰:


雍州万年人也。初从巢剌王元吉征讨,数有战功。元吉奏授屈咥直府左军骑。太宗诛隐太子及元吉于玄武门,叔方率府兵与冯立合军,拒战于北阙下,杀敬君弘、吕世衡。太宗兵不振,秦府护军尉迟敬德传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马号哭而遁。明日出首。太宗曰:「义士也。」命释之。

按薛万彻、冯立、谢叔方皆关中人,实为东宫、齐府兵之首领。同书卷七五韦云起传曰:

雍州万年人……隐太子之死也,勅遣(窦)轨息驰驿诣益州报轨。轨乃疑云起弟庆俭、堂弟庆嗣及亲族并事东宫,虑其闻状或将为变。先设备而后告之。云起果不信,问曰:「诏书何在?」轨曰:「公,建成党也。今不奉诏,同反明矣。」遂执杀之。

按云起素憎疾山东,其仕隋时已然。本传曰:

大业初,改为通事谒者,又上疏奏曰:「今朝廷之内多山东人,而自作门户,更相剡荐。附下罔上,共为朋党。不抑其端,必倾朝政,臣所以痛心扼腕,不能默已。谨件朋党人姓名及奸状如左。」炀帝令大理追究。于是左丞郎蔚之、司隶别驾郎楚之并坐朋党,配流漫头赤水。

是则京兆韦氏兄弟亲族并事建成,正以憎疾山东而然,谓玄武门一役之内幕为关中山东之冲突,本文尤为确证也。卷七七韦挺传曰:

雍州万年人……少与隠太子相善……太子遇之甚厚,宫臣罕与为比。七年,高祖避暑仁寿宫,会有上书言事者,称太子与宫臣潜构异端。时庆州刺史杨文干构逆伏诛,辞涉东宫。挺与杜淹、王珪等并坐流于越隽。

按挺为太子最厚待之宫臣,亦有京兆韦氏之势可有自辅也。

太子党除此数人外虽无明证而可推定其为关中人者犹有三人。一为庆州都督杨文干,通鉴唐纪七高祖武德七年六月:

杨文干尝宿卫东宫,建成与之亲厚,私使募壮士送长安……建成使元吉就图世民……又使郞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以甲遗文干。二人至豳州,上变,告太子使文干举兵……(上)遣司农卿宇文颖召文干。颖至庆州,以情告之。文干遂举兵反……秋七月,秦王世民军至宁州,其党皆溃。癸酉,文干为麾下所杀,传首京师,获宇文颖,诛之。

按太子是否真使文干举兵,可以不论,而文干之为太子死党则可无疑。至宇文颖之泄漏情事,疑亦太子之党也。文干不知何许人,考宰相世系表越公房隋末时固以文字排行,疑文干出于越公房。而宇文颖则西魏大将军宇文贵之孙也。隋书宇文忻传称颖坐忻谋反废于家,则正是关中集团中人物矣。旧唐书卷六四元吉传曰:

太宗尝从高祖幸其第,元吉伏其护军宇文宝于寝内,将以刺太宗。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


宇文宝自必为关中人。就上述诸人观之,建成元吉之党,几于全属关中,其例外惟魏征王珪二人,珪上世仕梁,与山东之关系不深,则仅一魏征耳。至于封伦之助建成,或谓许敬宗愤其见诋,故于修史恣其报复,则其事本出虚构,即令真党建成,亦以隋室老臣,通显已久,地域观念渐已淡薄,与宇文士及、屈突通之助太宗,事出一例,不必胶柱也。

又观当时战况,太宗实处劣势,使非早杀建成元吉,后事殆不堪问,即二人死后,战斗仍未停止,但由太宗早据北门,尉迟敬德以直至海池,挟制高祖,太宗幸而成事耳。则当日建成元吉在长安之势力远超过太宗,又可推而知也。

太宗既以山东人之拥护而得位,何以得位之后,仍持排抑山东之态度乎?则请解之曰:自北魏分裂之后,东西久成两体。当日弟兄争位,各自树立党羽,事实上非彼即此,不容调和。建成以关中集团领袖合法继承人之地位,名正言顺,自易得关中正统派之拥护。太宗以藩王夺嫡,名既不正,则惟有别创一新势力,以为对抗。而以平郑收魏之故,秦邸幕府,本多东人,此时关中人心已向建成,则为扩充其势力,但有招纳东人之一途,此盖不得不然之局势,非太宗有所爱憎也。

观太宗之罗致杜氏叔侄与薛万均,建成亦谋招纳尉迟敬德与幽州突骑,苟能有利于自身势力,实无不可,但在不可调和之局势下,物以类聚,所以东宫齐府与秦府之人乃截然有地域之别耳。及玄武门一役,既告成功,太宗为关中集圑领袖合法继承人之地位业已确定,则向之拥护建成者丧君有君,自不妨转而拥护太宗,盖太宗初非以山东集圑领袖之资格继承也。

隋文篡周、唐高代隋,关中人并加拥护,但问其是否关中集团中人物耳。王朝之更易,尚不关心,而况于建成太宗兄弟之争。太宗本身之地位既已改变,其政策乃随之而异,则即位之后,仍以关中领袖姿态,垂衣南面,亲关中而抑山东者,非不可解释也。

然太宗亦终不得不修正向来狭隘之关中政策,故一面排斥山东大族,一面亦容纳新人物参加政治。李密所鸠合之山东豪杰,此时皆已出入将相,而戴胄、刘洎、马周、张行成辈山东孤贱亦接踵登朝。盖山东大族有悠久之社会背境,传统思想,一时不易渗合于关中集团之中,而孤贱之士,受地域文化之熏染较浅,一旦通显,易于放弃成见,此所以太宗乐于招纳也。此一问题非本篇所能详论,仅为发其端如此。   

玄武门之变虽仅为继承之争,而影响唐代全部历史与社会阶层者甚大,若溯其远因,则犹是元魏末期关中与山东之争,但以别一方式进行而又有皇位继承问题为之掩蔽,所以不易察觉耳。

原载《武汉日报·文学副刊》,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九日、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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