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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大均诗作的成就,在文学史上被誉为清初“岭南三大家”之首(另两家是陈恭尹、梁佩兰,三人都自命遗民,不与清廷合作)。
而与屈大均同时期,全国名声最响的诗派是“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江左”作为地域泛称与“江南”重合),三人都是明朝旧官,入清之后都失节出仕。所以按儒家价值观,三人都属“贰臣”:蒙旧主之恩却为旧主的敌人效力,品德情操不可取。而左江三大家诗作有个共同特色是“采藻新丽”,即“才情焕发,声律绵丽”。乾隆时期的诗人、诗论家洪亮吉,曾在一首诗中评论这两个诗派:“药亭独漉许相参,吟苦时同佛一龛。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洪亮吉《论诗截句二十首》)。其“雄直”二字,后世不少诗论家认为可以匹配屈大均或岭南三大家的诗风。
何谓“雄直”?屈大均说过一段话,似乎可作注释:“吾粤诗始曲江,以正始元音先开风气。千余年以来,作者彬彬,家三唐而户汉魏,皆谨守曲江规矩,无敢以新声野体而伤大雅,与天下之为袁、徐,为钟、谭,为宋、元者俱变。故推诗风之正者,吾粤为先”(屈大均《翁山文外》)。屈大均意思是:粤地诗风创始者是盛唐大诗人张九龄(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曲江区人士,曾任玄宗的宰相),传承发扬者有明朝诗人区大相。张九龄在诗歌创作上讲究继承汉魏传统,上溯《离骚》形成唐诗正音,这就是粤地诗人追随的“曲江规矩”。大概就可以理解为古贤雄直气。与此相反的是某些信心而出、信口而发、生硬模仿的“新声野体”诗派,例如当时的公安派、竟陵派等。那么岭南三大家的古贤雄直气,与江左三大家采藻新丽相比,就必然技高一筹。
诗的“雄直气”同时也指题材内容,中唐有元白诗派主张“救济人病,裨补时阙”,韩孟诗派更直接提倡“不平则鸣”,正如南宋诗论家所讲:“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洪迈《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讳避》)。这种对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的风气,无疑属唐诗的主流正音。当时的南粤地域,满清政权尚未站稳脚跟,相对于江左三大家而言,岭南三大家处于“文网不密”、言论控制尚不严苛的环境,因而屈大均能够发表直抒遗民情仇、揭露清军凶残暴戾的诗作。
萧散过青岁,狂歌未免愁。徒然书甲子,讵足当春秋。鲙鲤亲多喜,烹葵客亦留。厨床长食宿,懒更出门游。(屈大均《贫居作》)
丈夫求一饭,不到孟尝前。贫贱多知己,飘零及壮年。亲劳角弓赠,申以紫骝篇。此去非游猎,烟尘满朔天。(屈大均《罗生以角弓赠行》)
日夕催春去,流莺奈尔何。离愁江水满,乡梦岭云多。天未生薇蕨,人空老薜萝。与君归及早,白首一婆娑。(屈大均《答蓝公漪》)
这些作品,公开号召爱国志士拿起武器与满清开战,驱逐敌人,勿学伯夷叔齐隐逸避世、浪费青春年华,满满的雄直气度。
慷慨干戈里,文章任杀身。尊周存信史,讨贼托词人。素发垂三楚,愁心历九春。桃花风雨后,和泪共沾巾。(屈大均《舂山草堂感怀十七首》)
满清政权实行残暴的民族压迫,清初江南一带屡屡发生臭名昭著的屠城惨案,例如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杀害民众不下百万。1649年广东南雄也发生清兵屠城,史载超过二万人受难。屈大均知道自己的诗文有可能招惹杀身之祸,却毫不畏死,坚持“直辞咏寄”,呼吁遗民以杀敌匡复为己任。
屈大均共情关切苦难人民、揭露满清黑暗统治的诗作也有不少,代表作有《猛虎行》、《广州北郊作》、《从军曲》等。当中《菜人哀》描述广州大饥荒人吃人,写得惨绝人寰。大饥荒之年人吃人,卖身给肉铺屠宰者,多是妇人小孩,谓之“菜人”。这首诗序言写道:“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此诗以一位妇人(菜人)作第一人称叙事,语态极度哀伤、恐怖,令人不忍卒读: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三日肉尽馀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屈大均《菜人哀》)
屈大均喜用平常语词入诗,他自称屈原的后代,又说自己已得到李白的诗艺精髓,有点狂傲自负。而后世许多诗人、鉴赏家还是认可他的自评。
清代诗论大家、乾隆时期诗坛盟主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对屈大均评价甚高:“翁山天分绝人,而又奔走塞垣,交结宇内奇士,故发而为诗,随所感触,自有不可一世之概,欲觅一磊落怪伟之人对之,艺林诸公竟罕其匹。”又认可诗论者对他的褒扬“‘诗有庸语,入屈翁山手便超。’洵为定论。”清代三大思想家之一顾炎武,同时也是诗人诗论家,写诗赞誉屈大均:“弱冠诗名动九州,纫兰餐菊旧风流。何期绝塞千山外,幸有清樽十日留。独漉泥深苍隼没,五羊天远白云秋。谁怜函谷东来后,班马萧萧一敝裘。”(顾炎武《屈山人大均自关中至》)
除了对时事“直辞咏寄”的作品,屈大均还写过一些山水风景、田园闲适诗作,也相当出色。
秋林无静树,叶落鸟频惊。一夜疑风雨,不知山月生。松门开积翠,潭水入空明。渐觉天鸡晓,披衣念远征。(屈大均《摄山秋夕作》)
浮云亦有庐,归与老农居。半亩林塘外,三春风雨馀。将乘无事日,更读古人书。咫尺先公墓,松间且荷锄。(屈大均《移家返沙亭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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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作轻寒暮作阴,愁中不觉已春深。落花有泪因风雨,啼鸟无情自古今。故国江山徒梦寐,中华人物又销沉。龙蛇四海归无所,寒食年年怆客心。(屈大均《壬戌清明作》)
这首七律是屈大均代表作之一,写于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他历经大半生抗清活动,最终感到“故国江山徒梦寐”,失望回乡,直到六十七岁在家中病逝。他的作品收进诗集《翁山诗外》共六千七百多首,另填词二百多首(陈永正《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
后世诗论家普遍认为,屈大均写得最好、最多的体裁是五律。而他写五律的中间二联,喜用散行、放弃对仗,突破形式主义,另有一番灵动清新的气息:
空翠洞庭阴,松风吹满林。白云不可见,日与数峰深。闻在毛公洞,时时拂素琴。秋来摘朱橘,霜露湿衣襟。(屈大均《怀同岑》)
与君沮溺心,农事怀江阴。昨梦水田鹭,飞过青竹林。朝来作图画,春色东皋深。安得耦耕去,还为桑者吟。(屈大均《题戴务施水田图》)
1774年十一月(乾隆三十九年),他去世七十八年后,“屈大均诗文案”发案,他的作品被满清政权视为“悖逆诗文”,遭到严令毁禁,惨酷的文字狱,连累子孙后代。
1649年(顺治六年),二十岁的屈大均受父亲之命赴肇庆,进见南明永历帝朱由榔,几乎在南明政权任职。其后一些抗清事迹、写作活动与肇庆有关。现选录两首诗——
金利墟边首夏时,家家蛮布有蕉丝。木棉花尽犹无叶,榕树根多复作枝。西水正愁双峡急,东风莫使片帆迟。鹧鸪本是催归鸟,啼遍春山人未知。(屈大均《舟经金利作》,金利:今肇庆高要区金利镇)
七星化作七芙蓉,斗柄乃是玉屏峰。中有夹天千尺峡,天开一罅烟重重。振策飞厓同我友,摩挲怪石云濡手。心怜绝壁势争雄,欲得蛟螭字如斗。君也今之顾八分,石经瘦劲汝其伦。墨气淋漓山鬼泣,无端破我苍苔痕。白石肌肤如玉雪,磨砻欲出巨灵血,数声斧外何清越。石工一字一螺金,丁丁日夕愁穿穴。石火射人光不寒,为君留得冰雪肝。姓名他日谁不朽,置身且学此峰峦。(屈大均《七星岩摩崖题名歌》)
屈大均以明朝遗民立身,以诗人学者名世。他的作品表现得最多、在当朝最被人称道的,是其坚强不屈的驱逐满清侵略者、匡复故国的民族反抗精神。但他的爱国,首要目的是延续明室正朔,属于老旧迂阔的“忠君爱国”。
明思宗朱由检,是个极其腐败昏庸的皇帝,应是民族的罪人,明朝灭亡是历史的必然,不值得也不可能挽回。屈大均第一次北方远行中,寻访朱由检上吊的遗址,向昏君牌位自称“草泽臣大均”,表忠、跪拜、痛哭,写诗:“先朝蟒玉赐穿宫,亲见煤山血诏红。尝恨不同王内使,海棠枝上殉重瞳。”“不向西山陪玉匣,思来北塞引雕弓。何年始遂从军愿,无定河边作鬼雄”(屈大均《赠某中涓》二首)。这是典型的愚忠作派,思想极其落后。
他的诗作在后世社会逐渐不被重视,也不算太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