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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大力，青年作者

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我们是有故事的人”（ID：wmsygsdr），转载请联系授权。

2022年5月1日起，取消初中毕业后的普职分流，这意味着国家要消除人们对职校生的不平等对待，提高社会对职校生的认可度。

在大众眼里，考不上高中那就是差生、坏学生，用人单位、家长以及学生自己都觉得职校生在教育学历上低人一等，在社会上矮人一头，但对于职校生而言，他们也想要冲破命运的束缚。

1.

不会被开除的学生

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民办中职，学校的学生都是考不上高中被分流过来的，公办中职还有分数要求，一般不低于300分，而民办中职欢迎所有学生。有一次新生开学我翻看他们的名册，中考总分940分，有很多学生只考一两百分，甚至还有考几十分的，可想而知整个学校的学习氛围。

一些学生没有时间观念，上课拖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每天早上和下午的第一堂课之前，保卫科的人和宿管就开始进宿舍赶学生去上课，大家都笑称“赶牛”上课了，我想应该叫“蜗牛”更准确。

有次周二下午我没课，出去打水时看见保卫科科长双手掐腰，黑着脸站在树下，看一些学生磨磨蹭蹭地往教室走。黄毛穿着人字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晃晃悠悠就要进教室，保卫科的小于拿着剪刀刚好从教室出来，手里还拎着两双被剪坏的人字拖，学校三令五申地强调不准穿拖鞋上课，今天下午正是检查时间，所以黄毛的拖鞋也没能幸免，他光脚进了教室。

凡是教过电商1702班的老师，都会对黄毛印象深刻，因为与那些上课时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学生不同，他特别爱接话。

黄毛热衷于染发，只要是碰到长一点的假期，返校后他都会以一头亮眼的黄发出现，然后当晚就会被班主任请去“喝茶”，警告他周末回家染回黑色。即使每次保持黄发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天，他还是乐此不疲，加上他又姓黄，所以大家都叫他黄毛。

黄毛在学校里是榜上有名的坏学生，抽烟、喝酒、打架，半夜爬墙出校园……常常让班主任头疼不已。

最离谱的一次是为了报复保卫科的领导，把整个学校闹得人心惶惶。

当时我正在电商1702班上课，透过教室后面的窗户，看到有两辆警车进了学校。

我想，该不会又有哪个学生骑改装电动车飙车出事儿了吧？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易老师和教导主任进来了，示意我暂停一下，教导主任先是在班里走了几圈，看了又看，然后把我叫了出去，询问上课期间有没有学生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不正常的？大部分学生都很困，不过这好像也正常……”

易老师听了硬憋着笑，我觉得我在教导主任面前说错了话，有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就别说出来了。

教导主任很无奈地说，“不是说这个，一会儿先别下课，你们两个配合把学生的课桌查看一下。”

教导主任走后，易老师说，有人举报学生在宿舍吃摇头丸，保卫科的人已经配合警察去搜查宿舍了。

在广东这个地方，常见的禁毒宣传标语，以及村里贴的戒毒小广告，让我觉得有学生吸毒也正常，谁让他们是“坏学生”呢？

经过排查，并没有发现摇头丸，那么是谁发现有人吸毒的？又是谁举报的？

我不知道具体找人的细节，但最终易老师把黄毛叫走了。

后来听说是黄毛有两次半夜爬墙被保卫科的领导抓到后训得很惨，保卫科的人平常对一身劣迹的黄毛也很不友善，所以黄毛就想用这个方法来报复保卫科，让学校觉得是保卫科工作不到位导致学生吸毒。

水落石出后大家都觉得很荒唐，可学校并没有杀鸡儆猴开除黄毛，他只为此请了家长，被带回家反省半个月。

民办中职不会轻易开除学生，因为生源太重要了，每个学生除了学费，每年国家对学校还有补贴，班级学生的流失率也跟班主任的工资挂钩。

没有严格的惩戒，学生便有恃无恐，长此以往就会进入恶性循环，这也是学校的校风难以整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2.

提升学历的成人高考

我所在的学校之前没有开设高职高考班和“3+2”大专班，学生们想要提升学历的方式就是参加成人高考。

其实即使现在开设了这两个班，大部分学生还是选择只读中职专业，因为他们的成绩都太差了。

就像“3+2”，在中专阶段学习结束后要参加升段考试，通过考试后才能去联办的高职继续学习，而且这个考试有一定的淘汰率，联办的高职越好，淘汰率越高，更别提高职高考班了。

很多家长表示，孩子已经不愿意读书了，他们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有毅力再坚持学习考试，来到中职无非是觉得年龄太小没办法去打工，在家又惹是生非，学校也就成了帮他们看孩子的“幼儿园”。

在老师眼里特别容易的成人高考，对于这帮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中职学生参加成人高考需要考语、数、英三科，每科满分150分，总分450分，每年录取分数线在100分左右，也就是说他们每科能考30~40分就能通过考试。

我曾辅导过他们的成考数学，当初觉得小菜一碟儿，后来发现他们连最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2x+5=0 也不会解，分子分母都搞不清楚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分数线会这么低。

为了让他们能拿到三四十分，我删掉了课件上的难题，只保留了最简单易懂的题目，试卷后面的大题根据不同类型整理出了答题模板，只要他们列出公式，把题目里的已知条件往里套就可以了，能解到哪一步就写到哪一步，能拿几分是几分。

可是有的学生真的什么都不会啊，只能用投机取巧的方法，选择题15道，每道5分，完全不会的情况下不要瞎蒙，每道题都选同一个选项，因为国家的正规大型考试在选项分布上比较均衡，每道题都选一样的选项，差不多可以拿到15~20分。

本来在中职学校是没有升学压力的，但辅导他们两个月，真是让人操碎了心，很多学生在小测验时只能凭选择题拿15分，愁的我都要长白头发了。

那一年参加成考的通过率只有60%，听老教师讲，每年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情况，在民办中职学校，真的很难找到教学上的成就感。

不过通过那次成考，倒让我重新认识了黄毛。

3.

原生家庭的伤害

作为成考的带队老师，我负责电商1702班和汽修1701班的学生，在这些学生里我最担心黄毛惹事儿，然而他并没有。

由于考场较远，学校前一天就包车前往考场附近的宾馆住下。

出于老师的责任心，在路上我想把考试的注意事项再跟他们唠叨一遍，奈何学生们特别兴奋，叽叽喳喳地根本不听我讲话。

这时黄毛突然站了起来，大喊安静！面对他这样的刺儿头，学生们也会畏惧，大家就都不出声了。

我当时特别感慨，“坏学生”也有他的好处呀！

到宾馆后，黄毛帮我整理了每个房间入住的学生名单，并说晚上他来帮我查寝。

考试两天一直没时间跟他聊，考完回校的路上，黄毛主动坐到了我旁边。

“老师，其实我挺喜欢上你的课的。”

这让我挺意外，很多学生都反应为什么上了中职后还要学习文化课，特别是枯燥乏味的数学。

“因为我每次接话的时候，你都会认真回答我。其他老师要么是装作没听见，要么是批评我。”

“其实老师看到下面睡倒一片，有人愿意跟我互动一下我也是挺开心的。”

“老师，你记不记得有次我问你恋爱是什么味道？”

我当然记得，课后我还把它当成笑话讲给同事听。

那节课我正在讲绝对值，坐在最后一排的黄毛忽然发问，“老师，你知道恋爱是什么味道吗？”

面对黄毛这样没有礼貌地打断，我已见怪不怪，看着下面其他偷笑的学生，我干脆放下课本，很认真地问他，“你觉得是什么味道呢？”

“有人说甜甜的，有人说酸酸的。”

“就像别人说的一样，每个人对恋爱的感受都不同，万事无绝对，比如我们这节课讲的内容，|a|=3，a可以是+3，也可以是-3，不过老师希望你以后的恋爱都是甜甜的。”

黄毛说，他那时候刚刚和女朋友分手，我的祝福让他很感动，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外人的关心了。

那天我和黄毛聊了很多，他的父母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离婚了，黄毛被判给了父亲，刚开始还好，但是父亲再婚之后，他在这个家就越来越透明了，母亲也很少来看他，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

他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儿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当父亲气冲冲赶到学校时，他就会觉得父亲还是在乎他的，哪怕换来的是一顿打骂。

家，本该是避风港，却让年少的他们在它带来的风雨中成长。黄毛的家庭情况并不是个例，如果深入了解，学校里绝大部分学生都没有完整的家庭，有的父母离异后重组家庭，有的父母感情不和已分居多年，还有的单亲家庭，跟着老人生活。

学校里有黄毛这样经常惹是生非的叛逆分子，也有因感情受挫要跳楼自杀的学生，还有怀孕打胎的女生。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让这群十五六岁本该像花一样绚烂绽放的孩子，变得迷茫，消沉，自暴自弃混日子，而且很多学生不懂是非对错，偏执，公然挑衅，从而被贴上“坏孩子”的标签。

老师们常说，与成才相比，他们更需要先学会成人，可我觉得家庭问题才是造成这些问题的最重要原因。

4.

冲破命运的束缚

与这些被贴标签的学生不同，还有一小部分学生是救赎老师教育挫败感的一道光，李彤就是这样的学生。

我第一次见到李彤时，她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小姑娘个头不高，白白瘦瘦的。李彤也是单亲家庭，她跟着母亲生活，母亲怕她受委屈没有再嫁，也许是有母亲足够的爱，小姑娘很乐观、上进，也能吃苦。

听她班主任讲，李彤是学校第一个在饭堂勤工俭学的学生，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学生用餐后收拾餐盘、擦桌子和扫地，饭堂老板包一日三餐，外加一天15块钱的工资。小姑娘没有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嫌工资低，一干就是两年多，直到要出去实习。

有一次她到办公室找教计算机的林老师，希望老师可以帮她选一台笔记本电脑，因为这样空闲时间她就可以练习PS和Coreldraw了。这是我入校以来第一次见到主动求上进的学生，不说林老师，作为旁观者的我和其他老师都被感动了。

周末的时候我和林老师陪她去电脑城选笔记本，得知她暑假去电子厂打工挣了五千多块钱，买完笔记本剩下的钱就用来交学费。

每年暑假学校都会组织年满16周岁的学生去一些工厂工作，但是有很多学生吃不了这个苦，中途就退缩回家了，也有一些学生虽然坚持下来但产量低，工厂是计件工资，像李彤能拿到这么多钱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

李彤说希望能跟我们一样，毕业了做一名老师，在我们这个学校里，有梦想的孩子屈指可数。每当我痛心疾首地教育他们要好好学习时，他们会用像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我，他们理解不了读书的意义和乐趣，不懂得有一技之长对于低学历的他们来说多么重要。

但是李彤知道，毕业时她通过成人高考拿到了大专文凭，临走前她从老家带来一大袋廉江红橙，并开心地说在人引荐下她要去茂名一所技工学校做带班老师了。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那一年她被评为优秀教师，学校还奖励了一台电动车。如今，她在学校也找到了另一半，并携手走进了婚姻殿堂。

我有时会想，李彤算是“坏孩子”吗？她不是大众口中的好孩子，因为大家都说好孩子怎么会去中专呢？但她却突破了自己命运的束缚，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那次成考之后，黄毛每天都会找我聊天，他一直苦恼于自己和父亲的关系，父子两个已经一个多月没说话了，我总是安慰他，“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只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你父亲或许只是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其实他内心还是在乎你的。”黄毛总是半信半疑，不过很快，黄毛就打消了疑虑。

那是周日返校上晚自习，正好我值班，黄毛跑到办公室找我，“你怎么了？打架了吗？怎么这么多伤？”黄毛的眼角淤青，嘴角撕裂，胳膊和腿上好多结痂的伤口。

“老师，我跟我爸和好了。”黄毛高兴地说，这一笑，嘴角的伤疼得他呲牙咧嘴。

原来周末的时候黄毛和朋友们在大排档吃夜宵，隔壁桌有几个小混混嫌他们太吵就叫他们闭嘴，看黄毛他们是几个小屁孩就说话很难听，黄毛他们平常也是刺儿头，双方就打了起来，黄毛他们毕竟年龄小，怎么会打得过小混混，黄毛的一个朋友很机灵，就跑回黄毛家报信。

黄毛说，他父亲过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木棍，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直接就跟小混混打了起来。完事后，父亲没有责怪他，两个人沉默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了很久，然后就背黄毛去医院了。黄毛描述这段内容时脸上都是自豪和幸福的表情，我知道他的心要变暖和了。

从这件事以后，黄毛再也没有染过亮眼的黄发。

黄毛毕业以后跟着父亲做水产生意，看他朋友圈貌似干得很不错，去年还新开了一家店铺。过年时我收到了黄毛寄来的马鲛鱼干，说是自己家晒的，在箱底我看到了一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老师，我爸觉得我是块做生意的料儿，咸鱼要翻身了！另外，我找到了甜甜的恋爱。”

我忽然就想到了电视剧《小欢喜》里方一凡曾和母亲说过的一句话，“我只是学习不好，可我并不是坏孩子！”

想让大众改变对职校生的偏见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这次改革还是给在黑暗中前行的学生带来了光明和希望，最后用鲁迅的一句话送给他们，也送给即将中考的同学：即使慢，驰而不息，纵会落后，纵会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

注：文中出现的人物均采用化名。

文|大力，青年作者。

/文字爱好者，用心记录生活，不辜负遇见的每一段好故事。/

图|《过春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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