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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婆
——我的父老乡亲之M-2
诗/陈大佐
序
“世上千般苦
墓中千零五
子孙不谙事
白堆石与土”
我为外婆撰写的碑文
只是抄袭了岁月
刻在她生命里的文字
一
唐三藏从西安出发
没有经过广西
去西天的路
是外婆，自己
一步。一步
走的
外婆有三个名字——
二千多年前，外婆的名字
叫秦罗敷①
九百多年前，外婆的名字
叫李清照
从我出生开始，外婆的名字
叫鳏寡孤独
叫老无所养
叫餐风露宿
叫形影相吊
叫目不忍睹……
二
1919年，季节反复无常②
5月4日那天，阴晴不定
有人说铁树开花了
有人说白虹贯日了
外婆在水汶乡国民基础学校
第一次朗读：“首孝悌，次谨信” 的时候
外婆在水汶乡国民基础学校
第一次抄写：“性相近，习相远” 的时候
外婆在水汶乡国民基础学校
第一次面对 “祖国”的时候
先生已经国内国外跑了百十个来回
南陈的西装帅气
北李的长衫儒雅
镰刀斧头在上海
在嘉兴南湖的红船上
唱出震耳欲聋的歌声
外婆在岑溪国民中学的绿荫下
跟秋瑾捉迷藏的时候
外婆在岑溪国民中学的绿荫下
寻找赛珍珠和她的儿子们的时候
外婆在岑溪国民中学的绿荫下
种植普希金的诗句的时候
鲁迅的日记已经卖完
中山先生已经离开
大钊先生已经离开
1927年8月1日的南昌
1931年的9月18日开始
长春和满洲，都很冷
全国的天气统一
——“雪纷纷，掩重门
不由人不断魂”
三
从大隆到水汶③
邮差总是一脸阳光
巴山的夜雨
已经停息
金粉的世家
穿过夜深沉在八十一梦里啼笑姻缘
祝英台认识了梁山伯
年轻的外婆在落霞上
看见
两只
叫孤鹜的鸟
四
1933年，六爻④
水雷屯卦
张恨水听到王月容唱歌的时候
二十九路军已经向西北行
1935年，遵义的红绿灯
照亮了徐州和平型关
五月，张自忠将军驻守整个华夏
外婆的玫瑰和月季全部枯萎
从晋察冀到华南地区
上百个团的军歌
助燃漫山遍野的星星之火
憧憬的杜鹃
没有一根干爽的羽毛
国文老师的最后一堂课
是解析1941年的皖南
外婆的笔记本
被风撕碎
飘零成一场
又一场
割肉刮骨的冷雨
五
梦
太短
外婆只看到
蝴蝶的半只翅膀
1945年就这么过去了
1946年没有春天
六
张爱玲的第一炉香⑤
释放出浓浓的沉香味
熏黑了
刚刚醒来的天空
跨过太行山
穿过昆仑关
在飞机大炮下
安然无恙归来的白马
被中正式步枪狙杀
——外婆的旗袍
就这样褪去了色彩
外公的油纸伞
在雨巷里狼狈不堪
风从相反的方向扑来
青砖碧瓦的家
大青石条的门阶
把青春送别
七
抢花炮的小伙子⑥
成了逃难的郎
牛娘戏的牛失去了田地
外婆成了没奶的娘
黄华河流过水汶
罗盘指向人烟寥寥的桂西北
外婆问：盘古庙里的盘古还在不在？
外公说：女娲娘娘正在寻找
——足够大
——足够坚硬的石块！
龙母庙，常宁圩
糯垌河，父老河
不见父老
只见河
南渡，难渡！
南方已无路！
八
……
外婆终于写完了第一千封情书
外婆用她十八岁的天空来写
外婆用她二十岁的红妆来写
外婆用她二十二岁的娇嗔来写
外婆用她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岁的甜蜜来写
……
外婆用她大儿子的顽劣来写
外婆用她二儿子的古板来写
外婆用她三儿子的憨厚来写
外婆用她两个女儿的无知来写
外婆用她丢失在战火中的小儿子的渺茫来写
外婆用外公三十六年的光阴来写
……
外婆真的不知道
外公是否能收到
为了这封信
能够盖上奈何桥的邮戳
温暖外公的黄泉路
外婆烧了三天三夜的香
外婆烧了三天三夜的纸
为了长明灯够明
为了长明灯够亮
外婆把长明灯的灯蕊
从双眼
插入心脏
九
有多少个捻月为灯的夜
有多少个抓星为梦的夜
有多少个以春为秋的年
有多少个拿日为岁的年
外婆，已经记不清楚了
外婆满头的白发
在那个
叫星店的小小的火车站
一把把地
拔根而起
再一次
拽着外婆的血
再一次
拖着外婆的泪
再一次
拉着外婆的骨髓
从头到脚
一寸寸地撕裂
——撕裂她的肝
——撕碎她的肺
——撕断她的肠
——撕扯她的每一个细胞
——我的三舅，那个
唯一叫外婆省心的孩子
那个唯一给外婆
带来一丝温暖的孩子
在挑着稻谷回家的路上
被四个歹徒
用刀捅入身体
用巨石砸碎脑袋
用铁棍打断四肢
……
十
1978年的春天
不能叫做春天
1980年的春天
也不能叫做春天
不论多少个春天
都不能叫做春天
因为，外婆
被她的大儿子赶出家门
因为，外婆
经过她二儿子的家门口
因为，外婆
来到了猪圈
因为，外婆
跟猪住在了一起
……
——因为猪圈里没有春天
——所以所有的春天都不是春天
——因为，外婆的大女儿
也就是我的妈妈
虽然把饭煮好了
虽然把碗筷摆好了
却买不到
适合外婆胃口的盐巴
——因为，外婆的小女儿
虽然伸出手来
但是，整个手臂
全部都暴露在
风雨之内
衣袖之外……
十一
外婆娘家的古典鸡
大伯娘做的煎豆腐
樟木街的滑肉肠粉
马路镇的桂圆干……
还是那个味道
还是——
在梦里
外婆远在老家的小儿子
还在守着
又漏风又漏雨的老屋
岑溪啊，大隆
水汶啊，岑溪
十二
三岁识字的外婆
写不好子女的名字
七岁入学的外婆
只学得一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⑦
一辈子读书品诗的外婆
只读得一生的伤痛……
十三
今年清明
外婆的坟头
开满了白色的豌豆花
像蝴蝶的翅膀
注：
①秦罗敷：出自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秦罗敷是一个美丽而又具有高尚操守和知礼节的大家女子。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李清照出生于书香门第，早期生活优裕，其父李格非藏书甚富，她小时候就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中打下文学基础。金兵入据中原时，流寓南方，境遇孤苦。
②1919年：1919年巴黎和会上我国外交失败，引发了伟大的五四运动，直接影响了我国共产党的诞生和发展，一般将其定义为“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并以此运动作为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分水岭；由此引发的学生和群众抵制日货事件，一定条件下刺激了民族产业的发展；教育界引起巨变，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废除学监制，在“开放女禁”的呼声下，1919年秋，北京大学、南京高等师范、岭南大学开始破例招收女生。
1919年外婆在岑溪水汶出生。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出自元关汉卿《大德歌·冬》。
秋瑾：中国女权和女学思想的倡导者，近代民主革命志士。第一批为推翻满清政权和数千年封建统治而牺牲的革命先驱，为辛亥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她提倡女权女学，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赛珍珠：美国（旅华）作家，是凭借小说《大地》同时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的唯一女作家；父母亲在她出生3个月时一同来到中国江苏清江浦，后来搬到镇江，在那里长大成人。
普希金：俄国诗人，俄罗斯近代文学的奠基者和俄罗斯文学语言的创建者，更是19世纪世界诗坛的一座高峰，他使俄罗斯文学走上了现实主义的道路进入了世界文学的先进行列，主要作品有长诗《叶普盖尼.奥涅金》等。
先生：指孙中山先生。
鲁迅：曾用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字豫山，后改豫才，曾留学日本仙台医科专门学校（肄业）。“鲁迅”是他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时所用的笔名，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浙江绍兴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民主战士，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
南陈：指陈独秀先生。
北李：指李大钊先生。
1931年的9月18日：1931年9月18日傍晚，日本关东军在中国东北炸毁沈阳柳条屯一段铁路，反诬中国军队破坏,以此为借口，炮轰中国东北军北大营，是日本蓄意制造并企图以此来侵略中国的一次军事冲突和政治事件，史称"九一八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开端。伪满政权于1932年2月16日初以"东北行政委员会"的名义宣布"独立"；1932年3月9日，在日本军队的撺掇下，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秘密潜至东北，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
③水汶：外公、外婆都在岑溪水汶出生、成长；解放后，外婆出生、成长的村庄划归新成立的大隆乡。
张恨水：原名心远，恨水是笔名，是着名章回小说家，也是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被尊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他五十几年的写作生涯中，创作了一百多部通俗小说，其中绝大多数是中、长篇章回小说，总字数三千万言，堪称着作等身。主要作品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八十一梦》《白蛇传》《啼笑姻缘》《秋江》《孔雀东南飞》《西北行》《荷花三娘子》《陈三五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太平花》《燕归来》《夜深沉》《北雁南飞》《欢喜冤家》《满江红》《水浒新传》《斯人记》《落霞孤鹜》《丹凤街》《傲霜花》《偶像》《纸醉金迷》《美人恩》《杨柳青青》《大江东去》《现代青年》《秦淮世家》《艺术之宫》等。
王月容：《夜深沉》的女主人公。
④1933年：日军入侵的战火进入岑溪。
张爱玲：中国现代作家，原籍河北省唐山市，原名张煐；主要作品有《霸王别姬》《 鸿鸾禧 》《色.戒 》《创世纪》《 花凋》《倾城之恋》《 多少恨》《金锁记》《 殷宝滟送花楼会》《沉香屑-第一炉香》《 留情 》《相见欢 》《红玫瑰与白玫瑰 》《琉璃瓦 》《沉香屑-第二炉香》《封锁》 《茉莉香片》《心经》《不幸的她》（处女作）《连环套 》《怨女 》《十八春》《 小艾》等。
⑤抢花炮：抢花炮、牛娘戏是岑溪的地方戏。
黄华河：是岑溪市的母亲河之一，发源于广东省信宜市，流经岑溪市、大隆、马路、波塘等镇；水汶镇西南部有一座庙，叫盘古庙，也叫石庙；在糯垌河与父老河交汇处有龙母庙，始建于何年不详，据说秦朝已建了庙宇，2002年5月由村民集资12万元重新修建。
⑥常宁圩：岑溪市有常宁圩、水汶圩、南仪圩、西安圩、南渡等较老较繁荣的圩镇；有古典鸡、煎豆腐、滑肉肠粉、桂圆肉（干）等特产。
⑦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出自宋代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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