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合流:石窟造像的中国化完成

旅行   2024-09-09 16:31   河南  

东汉末年,佛教自西而来之后,就无时不刻的进行着本土化进程。此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经历了从儒、释、道三教各成体系,“三足鼎立”,到唐代“三教争衡、兼而未融”,及至宋代三教立足本教,“融通外教”,互相影响,逐步走向“融贯合一”。可以说,“三教合一”是宋代文化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在这种思想文化的背景下,石窟造像也从早期的单一佛教或道教造像为主,北朝晚期至唐流行的“佛道合龛”,进而出现了大足石篆山的“三教共祀”。直到南宋,佛教中国化的进程几尽完成,三教合一的思想也完全确立。南宋大儒叶适关于三教关系的论述印证了这一思想的确立:“本朝承平时,禅说尤炽,儒释共驾,异端会同,其间豪杰之士,有欲修明吾说以胜之者,而周、张、二程出焉,自谓出入于佛老甚久。” 出现在大足妙高山、安岳华严洞的大般若洞上的“三教共龛”可称之为对这种思想的物质化表现。安岳石窟圆觉洞内《真相寺新建圆觉洞记》更是用儒家思想解释佛教圆觉:“所谓圆觉者……曰父子仁、兄弟睦、朋友信、夫妇和。利则思义,气则思和,酒则思柔,色则思节。”显示出以儒家思想为中心,三教合流在安岳已蔚然成风。正如论者所言:“中国的文化思想,至两宋而三教合一,共融于心性义理”。

纵观安岳-大足石窟的发展历程,也正是三教融合的发展历程。这一区域石窟最能体现三教开始融合的窟龛,当属安岳地区的唐代造像窟龛,主要有玄妙观、石锣沟、舍身岩等,题材为释迦、老君并坐,是巴蜀地区盛唐的流行风格,可能受到广元、巴中一带造像风格的影响,虽山高林密,道路崎岖,难以抵达,却是“佛道融合”造像的标本,十分珍贵。

安岳-大足石窟发展最为繁盛的时期是两宋,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率先在大足的石篆山出现了“三教合祀”共处一区的窟龛。此后,大足的妙高山、佛安桥、石壁寺,安岳的华严洞大般若洞等出现了“三教合一”共同凿刻于一窟。

石篆山

生生世世 聪明多智

三教合祀:石篆山里严逊的精神世界

中国石窟造像中最早出现三教共处一区的当属石篆山。石篆山是世界遗产大足石刻的核心组成部分,其址在大足县城龙岗镇西南25公里处的三驱镇佛会村。清邑人李型廉《游石篆山记》称赞“仪态玲珑,不在北山之下。”我曾先后8次参访石篆山,初访时是刚毕业的懵懂少年,从村口步行到石窟大约5公里,一路上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好一派田园风光。偶遇问路的大妈,第一次看见川渝妇人背小孩的竹楼,她热情的给我指路。抵达石窟时虽然已是黄昏,透着幽暗的光,看见一处处造像,惊奇的发现这是别处石窟不尽相同:单一的佛教或道教题材石窟并不适合此地,三教皆有让我感到内心的惊奇。此后的七次寻访,不断的加深了我对石篆山的认识,在荒野之中寻找佛惠寺《严逊记碑》,寻找碑文中所述的龛像,如饥似渴的阅读文献。自己的知识也在历次的观看中得到提升。此后我出版了第一本书《人间的巴蜀石窟》,我把这种不断的“寻访-学习”的重复过程概括为“现场重构”。也只有一次次的抵达现场,才能透过石壁上的文字和造像阅读造像功德主的内心世界。

石篆山的功德主严逊有着怎样的精神世界呢?我想应该是宋代士大夫以儒为核,兼容三教的思想世界。

据佛惠寺《严逊记碑》记载,石篆山开凿于北宋元丰五年至绍圣三年(1082~1096年),由大庄主严逊于购置田产并请人镵崖刻像,共有造像十四龛:

……以钱五十万,购所居之乡胜地曰石篆山。镵崖刻像,凡十有四:曰毗卢释迦弥勒佛龛,曰炽盛光佛十一活曜龛,曰观音菩萨龛,曰长寿王龛,曰文殊普贤菩萨龛,曰地藏王菩萨龛,曰太上老君龛,曰文宣王龛,曰志公和尚龛,曰药王孙贞人龛,曰圣母龛,曰土地神龛,曰山神常住佛会塔。……

高秀军先生已一一考订出这些造像的所在[1]。其中最精彩的当属体现儒、释、道三教的6、7、8、9三窟[2]。第6号为孔子及十哲龛,严碑中记为文宣王龛,正壁刻中国大思想家、儒家创始人孔子坐像,两侧壁刻孔子最著名的十大弟子,壁上按照从内至外的顺序刻有姓名,左侧分别为颜回、闵损、冉有、言偃、端木赐;右侧分别为仲由、冉耕、宰我、冉求、卜商。这在石窟造像中,实属凤毛麟角。龛门外还镌刻有功德主严逊的造像记:

元祐戊辰岁孟冬七日,设水陆合庆赞讫。弟子严逊,发心镌造此一龛,永为供养愿世世生生,聪明多智。岳阳处士,文惟简。

题记载明,严逊设水陆法会,并发心造此文宣王龛,祈愿子孙后人生生世世,读书好,聪明而多智。此龛为文惟简所作。

第7号为三身佛龛,为法、报、应三佛,三佛之中间佛头戴花冠,冠中有一金轮,结无上菩提印,为毗卢佛无误。左右分别为卢舍那佛和释迦牟尼佛。龛左侧门柱内壁上亦有题记,表明造像是文惟简携儿子居用、居礼凿刻:

岳阳文惟简镌,男文居用、居礼,岁次壬戌八月三日记

第8号为老君龛,正中凿中国道教创始人老子坐像,老君头戴莲花束发冠、脸型圆长,身着翻圆领宽袖大袍。左右各立7尊真人、法师像。龛门柱上镌刻有题记曰:

……时元丰六年癸亥,闰六月二十二日记

从以上造像题记可知,三窟的开凿时间相距不远,分别建于宋元祐三年 ( 1088 年) 、元丰五年 ( 1082 年) 、元丰六年 ( 1083 年) 。第 6、7号同为岳阳文惟简及其子文居用、文居礼镌造。从造像的风格上分析,第 8 号窟老君龛也应当出自文惟简及其子。

前述《严逊碑》中的记载显示,这些都是由严逊出资营建的。因此,这明显是有意为之,结合第6窟的题记“设水陆合庆赞讫”,可知建造这些龛像与水陆法会有关,这次水陆法会举办似乎正是为石窟落成而庆赞。水陆法会是佛教法会的一种,这种法会时间长、规模大、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思亡灵。水陆法会最早源于梁武帝,此后不闻于史料。到了唐代,重新兴起,两宋中兴,元明清尤其兴盛。此会在大足宋代石窟中多有题记记载,显示出不少窟龛里曾经举办过水陆法会。

石篆山曾是北宋九僧之首希昼禅师的开山道场。而石篆山造像的出资人严逊是虔诚的佛教徒,“予读佛书,年体修行,持斋有日矣。生佛末法,不亲佛会,不与劝请,去佛时远,思作佛事,而莫之能也。于是,称力复斯以钱五十万,购所居之乡胜地曰石篆山。”严逊不仅是笃信佛教之人,也是儒家底子,于是才有发心营造“孔子及十哲”,他更兼容到家,形成了儒释道共处一区的造像格局。

值得一提的是位于石篆山之北有明代千佛崖造像,为巴蜀石窟鲜有的明代造像。此地共有造像10龛,内容有十二金光佛、西方三圣像、地藏三身像、双观音、八佛像、雷音图、千佛壁[3]。其中尤以第7号龛观无量寿经变相龛最为精彩,乃是“大明永乐八年正月造”,“永乐十年八月造了”,是晚期经变造像的典型代表作。

此龛正壁造像可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主像为西方三圣,下层为三品九生图。左壁第三层中有三个坐像,居中的为柳本尊,左臂残,右手持有念珠,旁边题刻“本尊祖师”四个字。左侧坐一僧人,卷发齐耳,旁边题刻“开山时南和尚”,右侧也是一位僧人坐像,头戴披风,旁题刻“宝聪山和尚”。由此可见,柳氏教派在大足地区的影响极为深远,直到明、清仍然有造像存世。

石篆山还有此前被讹传的“鲁班龛”,即第2窟。早先的文献,诸如《大足石刻研究》《大足石刻内容总录》等都以“鲁班”像命名,其实此像是志公和尚像。志公和尚也称宝志禅师,是南朝梁高僧,史料多有记载其是一个颇多奇言诡行的僧人,锡杖、铜镜、剪尺等是志公和尚随身常携之物,石篆山第2号龛完全符合这一形象。《严逊记碑》里也明确“曰志公和尚龛”,指的当属此龛。志公和尚作为活动在民间的僧人,其“等同佛菩萨度化世人、劝人行善”事迹颇受老百姓的喜爱,两宋之际多开凿此类贴近民众的高僧像,是老百姓审美情趣世俗化的体现。

石篆山所造之像,儒、释、道、药王、山神、土地、圣母等,品类众多,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的众神殿。石篆山将儒释道三教共处一处奉祀的造像区,是大足石刻也是中国石窟中现存最早的三教合一造像[4]。此时,他们还仅仅是共处一区,而到了妙高山、大般若洞的造像中,已共处一窟内了。石篆山这种整体布局释、道、儒“三教”共处一区,共同奉祀,在中国的石窟造像艺术中独树一帜,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在“三教合一”题材造像中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妙高山

三教合龛:中国化造像的完成

从“三教共祀”一区的石篆山到“三教合一”的妙高山,时间也从北宋到了南宋,三教完成了较为彻底的融合,石窟造像也基本完成了中国化进程。

妙高山在大足城西五十余公里外,山上有寺曰妙高寺。清邑人李型廉《游妙高山记》有云:

邑西南五十里有妙高山,佥曰僻甚,丙申正月八日,乃往观焉,去家五里所过响水滩,一路东风拂开,烟雾遥指妙高诸胜,须臾近之,抵山隅有鸟道萦纡,似历久无人行者……出山门及山腰悬岩转处,镌接引佛一尊,丈六金身,向东而立,静闷若有思者,右石壁凿洞四,中镌佛像,毁折居多,惟二洞内壁刻“东坡罗汉颂” 楷书三十二字……

文中详细记述了前往妙高山游览的场景,当时仍可见殿宇鳞次栉比,惜今已荡然无存。幸好的是,游记中的石窟尚在。妙高山摩崖目前仅存窟龛5个,主要有释迦佛、三教窟、十六罗汉窟、阿弥陀佛窟和观音窟[5]。

其一释迦立佛,高约二丈,螺发髻,面如满月,双手举于胸前,下半身已无存。张圣奘在《大足安岳的石窟艺术》中称“与简阳龙泉驿山上的北周文王碑旁的北周石刻,风格相同,疑为北周所塑造。”其实,北周的势力未及此地,观其造像风格也与北周无关,不可从信。

妙高山最重要的造像其实是位于崖壁上的四个大窟。从左至右,首先是观音窟。窟内雕刻一尊观音坐像,内有“绍兴乙亥年”的题记。紧接着的是西方三圣及十观音像。其主尊为西方三圣,阿弥陀佛居中,左右两侧为别为观音和大势至菩萨。窟左右两壁各有五位观音立像,皆头戴花冠,冠后有两个飘带向侧上飞扬,耳垂珠铛,发丝披肩,项后有圆形头光,体侧有彩带飞舞,赤足立于莲台之上。

紧邻此龛的为第3号窟十六罗汉洞。此窟主尊为毗卢遮那佛,左右为文殊和普贤二菩萨。窟内左右两壁上各雕刻有八身罗汉,绝大多数头已残损,大部分呈现结跏趺坐,身着大袍或袈裟,项后均有圆形头光,身下侧均有小像或物。右壁镌刻东坡《水陆法像赞》[6]曰:

大不可知,山随线移。小入无间,澡身军持。我虽不能,能设此供。知一切人,具此妙用。

此文出自《苏东坡全集》,其上八位一切常住大阿罗汉众。和窟内造像题材一致。前文提到李型廉《游妙高山记》中有“惟二洞内壁刻东坡罗汉颂楷书三十二字”的记载。有可能是宋代仿苏东坡原图而雕刻,因此刻其赞颂。

妙高山最珍贵还是第2号窟“三教合一窟”。此窟主尊为释迦牟尼像,面北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之上。窟左为太上老君,头戴莲花状束发冠,双眉垂吊,络腮长髯,身上内着斜领衣衫,外着对襟长袍,双足踏云头靴,端坐于方座之上。右侧为文宣王孔子像,其头戴冕旒,两侧垂香袋护耳,下有双环吊饰。其身内穿荷叶边圆领衣衫,外罩宽袖大袍,双足着靴,踏于有云形图案的方几案之上,双手持笏。

距离大足不远的安岳华严洞,除去造像极其精彩的华严洞外,右侧的大般若洞,为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洞窟。此窟正壁为结跏趺坐的释迦佛,头有螺髻,身着袈裟,体态丰盈。左为孔子,右为老君。洞左右壁有三层造像,上为十大弟子,中为二十四诸天,下为十八罗汉。洞口有“大般若洞”四字,上有“庚子嘉熙(1240年)的题记,署名赵印存叔书。据县志记载,此为嘉熙年间安岳县的进士。由此可知,此窟为南宋时期的作品。

妙高山第2窟与大般若洞均是南宋作品,表明到了南宋时期,三教融合已趋于完成。从佛道合龛,到儒释道三教合龛,石窟造像走完了中国化。究其原因,首先和宋代统治者尊崇道教是密不可分的。由于儒释道三教合一思想的影响,窟龛中也不是单一表现某一宗教或两种宗教,而是将三教混合在一起,成为三教合一造像。据《佛祖统纪卷第四十六》记载“宣和元年正月。诏曰:自先王之泽竭。而胡教始行于中国。虽其言不同。要其归与道为一教。虽不可废而犹为中国礼义害。故不可不革。其以佛为大觉金仙。服天尊服。菩萨为大士。僧为德士。尼为女德士。服巾冠执木笏。寺为宫。院为观。住持为知宫观事。”这是佛教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文献记载和实际情况也是吻合的,在大足和安岳出现了大量的三教合一窟龛便是例证。宋代道教得到皇帝的支持,处于极盛,显著特征正是加速加强了对儒佛的融合,特别是出现了一批把禅宗理论引入内丹修炼的金丹派道士。宋代道教前所未有的发展力度,正是得益于极力鼓吹“三教调和”论的结果。

“三教合一”窟龛的出现还与“三教”思想的发展密不可分。隋唐时期获得鼎盛的佛教,在宋代已经“外援尽失,内援就衰”,且戒律松弛,精神涣散,仅剩躯壳。面对日益发展的新儒学,即理学的威胁,不断遭到抨击。佛教已失去了北朝至隋唐时期那种傲视儒、道的劲头,自觉地与儒、道调和,大力倡导“三教融合”。因此在思想上,出现了智园的“三教鼎分论”、契嵩的“三教并存”说、大慧宗杲“三教同归”论,更有“菩提心即忠义心〞之说等等。与其同时,新儒学在宋代大兴,对佛、道进行了兼容并蓄。特别是以苏轼为代表的“三苏”、黄庭坚等蜀学学派,更与佛道交好甚密,公开支持三教融合。此外,陈抟、张商英等一批主张三教合一的理论都得到广泛传播,为世人所接受。陈抟墓就在安岳云居山圆觉洞石窟,足可见安岳大足地区三教流行之势与思想发展紧密结合。

因此,“三教思想”的发展,儒释道三家均相向而行,共同推动了“三教融合”,两宋对道教的支持,封建统治者对“三教”有意调和,使得两宋时期出现了儒释道“三教合流”,而这一渐进式的过程在安岳大足石窟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从石篆山的“三教合祀”共处一区,到妙高山、大般若洞等“三教合一”共处一窟,三教不断的兼容并包,完成了合流,也使得从西而来,经过西域、河西、平城、中原不断发展石窟寺,最终在安岳大足完成了中国化,成为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石窟艺术,绽放着璀璨的人文艺术光辉,将两宋极致的精神美学呈现给世界眼前。


[1] 高秀军,李金娟. 大足石篆山石刻“十四龛”造像问题考[A]. 大足石刻研究院、四川美术学院大足学研究中心.大足学刊(第一辑)[C].:重庆出版集团美术出版中心,2016:12.

[2] 大足石刻研究[M].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刘长久等编,1985:529

[3] 大足石刻研究[M].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刘长久等编,1985:533

[4] 宿白.中国石窟寺研究[M]. 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6 年: 19.

[5] 大足石刻研究[M].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刘长久等编, 1985:345

[6] 大足石刻研究[M].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刘长久等编, 1985:346


《人间的巴蜀石窟》


文载《中华遗产》,有改动,感谢编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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