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也红（长篇小说连载三十七）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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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宴席散去，在坐车回树脂总厂的路上，龙涛明回想着席上卢国忠、李沁和张松东等或从政或从商的一群老同学，于杯盏之间虚与委蛇的各种作态，忽觉意兴阑珊。自遭遇过绑架这一劫，龙涛明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生活中意外很多而生命时长却有限，自己要抓紧做有益于社会、有利于国家之事……

　　接下来的日子，龙涛明一心扑到工作上，多次亲自主持召开树脂总厂科技攻关和生产配套专题会，带领总厂全力攻关所产航空航天材料的性能质量从亚音速逐步提高至超高音速水平。期间，以冯伯良为组长、江华为副组长的科技攻关小组全员士气高涨，天天加班加点，在短期内便顺利研发出达到音速级别的材料配方，不仅取得了中试成功，更于近几日转入到了试生产阶段。

　　开始试生产后，冯伯良和江华两位负责人分别带领A、B两个班的操作人员驻厂，实行每八小时轮班制。这天凌晨零点时，江华带领B班人员来接班，冯伯良特别向他交代：“江部，今晚是关键，请一定要守好现场，时刻观察设备在升温升压过程中的承受情况，必要时当机立断手动自保系统！”江华颔首领命，接下此重任。

　　当晚江华打醒十二万分精神，一刻不敢歇息。到了凌晨三点，突见加热炉8个看火窗竟同时往外喷火，反应器的人孔螺帽被这波火势震得“吱吱”作响，中段加强钢板瞬间出现变形，这让在现场检查的江华心里一紧，意识到情况不妙，设备恐怕就要爆炸，巨大的危险正在向现场人员袭来。

　　在此危急关头，江华临危不惧，凭借对生产装置的丰富经验，先是指挥启动设备原装自保系统，不料这套自保系统毫无反应，根本不起作用。幸好，江华亲自参与了该设备的科技攻关，了解加装的手动保护系统情况，只见他迅速把现场一条蒸汽管套在身上，冲进火苗喷射着的反应器旁，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开启手动保护系统的气动阀。随后消温御压事故通道打开，在场的操作人员赶紧合力拉住缠在江华身上的蒸汽软管把他拖出火场……一场可能导致厂毁人亡的重大爆炸事故因江华的英勇之举得以遏制在萌芽状态，成功挽救了树脂总厂。

　　龙涛明和冯伯良等人闻讯赶回到树脂总厂时，江华已经被送往医院。龙涛明率冯伯良及技术人员一行进入爆炸未遂事故现场勘察，深入分析事故原因。经回溯试生产流程，他们发现反应器出现喷火甚至到达临界爆炸状态，是在反应车间加入芳纶纤维和环氧树脂物料后，设备温度和压力升至音速材料额定指标的时候。同时，按照该设备运行设计，即使温度压力超标，只要原装自保系统正常开启，也不会酿成事故。可原装自保系统为什么在这种紧急状态下却失灵了？

　　冯伯良携同技术人员们连夜把从日本三木株式会社购买回国的整套树脂生产设备，仔细对照着设计图纸和相关参数指标一遍遍地检查，这才查出了当中的猫腻。原来是日本人在交货前就对设备做了手脚，将设备的额定温度压力值设定在了亚音速级别，只要树脂总厂提级生产，原有自保系统反应延迟，便会导致树脂总厂整个生产系统，因温度压力的急剧超标而发生爆炸事故。如果不是攻关小组在安装这套设备时，对日本原装自保系统不放心，为保险起见又加装了一道手动的新系统，并把新系统中的手阀优化改成了气动阀，确保紧急情况下能够快速降温御压。

　　反应车间会议室内，龙涛明正主持召开事故现场会。刚破解了三木株式会社阴谋的冯伯良及一众技术人员脸色凝重。当着龙涛明等厂领导的面，气急攻心的冯伯良忍不住拍桌子怒骂：“混账日本三木！竟然给我们埋了颗定时炸弹！”

　　坐于主位的龙涛明看了眼冯伯良，摆手示意他先冷静下来。龙涛明当然清楚如非攻关小组谨慎留了个心眼，为设备增加了一道“保险”，后果将不堪设想，但他更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做好相关善后工作。

　　作为树脂总厂的中流砥柱，在此关键时刻，睿智卓见的龙涛明充分发挥了统领全局的作用。环视众人，他沉着冷静地安抚道：“大家都别急，我们先着力解决问题！”然后如将军点兵般，一项接一项地作出指示，“首先，麻烦岳主任会后火速赶去市医院，对接医院全力救治受伤的江华。”闻令，办公室主任岳云太连忙应好。

　　转脸看向冯伯良，龙涛明安排：“冯总，辛苦您带领A班操作人员全面清理事故现场，进一步消除事故隐患，同时做好复工复产的准备工作。”此时冯伯良已压下怒气，重重点了下头。接着，龙涛明请参加会议的军代表，如实向上级汇报此次事故经过，并转达树脂总厂的态度：“国防部的订单，我们保证一定按质按量按时完成！”最后，他对全体参会人员严正强调：“当前国际形势异常复杂，今天的爆炸未遂事故必须严格保密，绝对不能对外透露半句！”

　　散会后，龙涛明把冯伯良单独留下来，很严肃地交给他一个任务：“冯总啊，现在国内许多企业都热衷于购买欧美、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的二流技术或临将淘汰的生产设备。中国人做生意实诚，可那些敌对国家资本势力却不一定和我们讲信用。请你今天写份关于这起未遂事故的报告，晚上我向市委汇报，如果能在国家的内部参考发表，会有很大的警醒作用。”由衷敬佩龙涛明的家国情怀，冯伯良认真看着他应道：“好的，我会先抓紧写出报告！”

　　为落实事故后勤调度工作，办公室副主任刘方也通知福利科的韩小倩赶回总厂并参加了事故现场会。细心的韩小倩发现龙涛明在布置善后工作时，前三项安排都指定了落实负责人，而第四项关于保密要求的只做了强调，没有具体点到负责人。刚散会时，韩小倩本来想提醒一下龙涛明的，但听到龙涛明让冯伯良留下，两人像是还有事情要研究，她便先回了福利科办公室。坐到办公椅上，韩小倩打开电脑文档，快速以总厂的名义起草了一份《关于做好安全生产欢度祥和春节的通知》。她是这么写的——

　　总厂属下各单位：

　　春节临近，安全生产形势严峻。今天凌晨，总厂为检验职工安全意识，检查安全措施落实情况，在反应车间举行了反事故演练，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为确保春节期间安全生产，要求各单位进一步做好节前安全生产大检查，条件允许的单位也进行一次反事故演练，通过自查自纠把安全措施落实到位。

　　特此通知。　　

江南市树脂总厂

1991年2月8日

　　随后，韩小倩拿着打印好的通知来到龙涛明办公室。龙涛明还没回来，正在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向韩小倩问了声好。看一眼手表，韩小倩猛然记起今天早上是自己作为禁毒内线的规定汇报时间，便决定先不等龙涛明了，一个转身从楼梯疾步而下。

　　离开办公楼，韩小倩步行到厂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左右前后张望，确定没人注意自己，才敏捷地闪进内间。负责与她接头的罗为斌一身便衣，正坐在四方的茶几旁，对面位置摆着一张塑料凳。茶几上放着的两杯茶，已没了热气。韩小倩走至对面位置，坐到塑料凳上，也没和罗为斌寒暄，直接把她近日来所了解掌握到的陈桂的新情况，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按她话里提及，陈桂的个人支出与他的收入严重不符。虽然陈桂同人说，他常赌常赢，花的都是赌六合彩赢的钱，可韩小倩发现事实却刚好相反。怎么发现的呢？原来，她找到了陈桂常下赌注的庄家，给庄家送上两条大中华烟，套出了实情，陈桂平时下注额度不大，也不关乎输赢，总体是输得多，根本不可能靠赌“赚”到足够还债，甚至在老家建完别墅，又在江景花园买下两套洋房的钱，可见他的资金来历不明。同时，韩小倩还观察到陈桂日常工作心不在焉，总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平时在办公室，陈桂是不怎么喝茶的，却不知为何经常去帝皇酒店的茶道室……

　　在韩小倩连串清脆的汇报声中，罗为斌一直呈现神思游离之状。未见罗伟斌作声，韩小倩不禁瞟了他几眼，察觉他眼神闪躲，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脸部表情也不太自然，略带紧张，手脚更过频地摆弄着，像是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这可不是罗为斌的正常状态，往常韩小倩来向他汇报陈桂涉毒情报时，罗为斌会追问或反问几句，今天却这般失魂落魄，没有了劲头。见此情形，韩小倩便长话短说，想赶快结束这次的规定汇报：“罗大队长，我汇报完了。如果没有新的指示，我就先回办公室了。”说罢，从塑料凳上起身。

　　罗为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也站起身，喊住她：“小倩，等一下！”韩小倩站定，神情疑惑看向他。从茶几旁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大叠信封，并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着递到韩小倩面前，罗为斌垂眸盯着地面，一口气说：“小倩，这些是我这段时间写给你的信！本来不准备给你的，但昨晚我一个人去看了《滚滚红尘》，电影里沈韶华和章能才错过了一生。我不愿错过你，所以改了主意，请你收下！”

　　面对罗为斌又一次突如其来的表白，韩小倩深感无奈，并不肯伸手去接信，稍作迟疑后态度坚决地回应罗为斌：“为斌哥，早同你说过了，我心已有所属——你也应该知道了那个人是谁。这些信，我不能收。感情是不可以勉强的，请你不要再做纠缠了！”

　　罗为斌偏执得很，完全不听韩小倩的拒绝，侧移两步到韩小倩跟前直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抬手把信封举高，恳求道：“这些信写满了我对你滚烫的爱！你不收下，我就不起来。”

　　韩小倩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不知所措。这时父亲韩劲的话在耳边回响：“为斌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对为斌无情，就是忘恩负义啊！”她便心软了下来，单手去接过那一大叠信封，正色道：“为斌哥，这些信就当我先帮你保管着，但我是不会看的！”随即匆匆离开便利店。

　　赶回到一楼福利科办公室，韩小倩将信如烫手山芋般一把扔到桌上，心里乱糟糟的，对自己接下这些信感到懊恼不已：“唉，看没必要，扔又不能扔，怎么处理才好？对了，我拿去找龙哥商量，他肯定有办法！”于是，韩小倩带上自己起草的那份通知，再次步上三楼来到龙涛明的办公室。

　　这回终于见到了心上人，韩小倩先从工裤掏出一枚千纸鹤递给龙涛明，龙涛明欣然收下并握着韩小倩的柔荑，轻轻亲了一口手背。把自己草拟的通知摆到办公台上，韩小倩解释道：“龙哥，你在现场会上要求大家对反应车间发生的事故保密。但现场着火，场面动静不小，全厂职工肯定差不多都知道了，保密难度很大。我想了个掩盖的办法，发通知说反应车间着火是总厂特意安排的反事故演练，并要求全厂各单位做好春节前安全生产工作。不知道是否符合你的意思？”

　　这份《关于做好安全生产欢度祥和春节的通知》不过几行字，龙涛明认真看完，脸露惊喜之色，双手拍掌称赞道：“太好了！保密于自然，天衣无缝！看来，你的水平已在我之上啰！”得到心上人点赞，韩小倩心里的甜化作嫣然一笑：“龙厂长过奖了。”

　　扫了两眼桌面，看到还有好几摞待处理的文件，知道龙涛明工作繁忙，韩小倩不想耽搁他太多时间，便很快收起笑容，望着龙涛明的眼睛说：“龙哥，刚才罗为斌找我见了一面，还给了我一叠信，说是写给我的——”她边说边从文件夹里拿出那叠信：“我是不会看的！但如何处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龙涛明把视线从韩小倩晶莹的眼眸挪移到信封上，若有所思地说：“小倩啊，要不要看他的信，你自己决定。虽然会让我有危机感，但丝毫不会动摇我对你的爱！至于如何处理，若你真不想留下，我建议可用双挂号邮件寄回给他。”

　　“不留，不留！我都后悔一时心软接了他的信，正为如何处置犯愁呢！还是龙哥你有办法，我待会就去邮寄。”说完，韩小倩扬起开心的笑容，迈着轻盈的步伐，在龙涛明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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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小倩刚刚离开，一阵低沉、每声间隔稍长的电话铃声响起。龙涛明一听便知是国际长途，抓起听筒搁到耳际便主动问候：“您好！请问——”不等他问完，电话那头传来一道语带急切的女中音：“您是龙涛明吗？”

　　龙涛明感到对方声音有些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是呀。请问——”

　　对方听到他说“是”，顿然激动不已，喜极而泣：“龙哥，我是寒雪呀！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呜——呜——呜——”

　　龙涛明一下子怔住了。“寒雪”这个久违的名字让他如同掉进云里雾里，脑子突然懵成一团糨糊。沉默了一小会儿，回过神来的龙涛明才镇定再问：“原来是寒雪啊！你现在在哪了呀？”

　　寒雪还是在电话那头止不住地哭：“呜——呜——我——我在美国，呜——呜——”

　　有多久没见过寒雪了？龙涛明清楚记得，1984年大学毕业时，寒雪只身前往美国留学，此后便杳无音讯。起初那两年，龙涛明曾多方打听过她的联系办法，结果如泥牛入海。七年来，寒雪的情况在学校的文学好友口中传来传去，有说寒雪到美国后，嫁给一名富豪，过起了相夫教子的阔太太生活，而她嫁的那位富豪被传是华人、欧美白人、中东人甚至是印度人的各种版本都有；也有说寒雪进了美国的世界顶端科技研究单位，已失去人身自由；还有说寒雪在美国大学读书时就遇到了校园枪击事件，不幸死亡了……不过都是道听途说，龙涛明并没办法求证。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寒雪竟如此突然地又出现了，不仅令龙涛明万分错愕，更使他心底冒出了无数个问号：“这七年，寒雪怎么走过来的？现在情况如何？为何要找我？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按捺住满肚子的疑问，龙涛明耐心听寒雪发泄似地哭过一轮，才试探地问出第一个问题：“寒雪，你现在情况怎样？”

　　寒雪抽噎两声，并不正面回答龙涛明的问题，扯着嗓子喊道：“龙哥，我想见你！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见到你！”

　　“你先别慌！”龙涛明柔声安抚后继续试探，“寒雪，你国内家里的情况呢，还好？”

　　“我爸走了，我妈改嫁了，我没有家了！呜——呜——呜——”寒雪答完，又在电话里哭起来。

　　她这一轮轮不明所以的哭，闹得龙涛明耐心耗尽，赶紧以问话打断：“那你有什么计划？”

　　听出龙涛明语气加重，寒雪才擦掉眼泪，擤干鼻涕，恢复正常声音认真回答：“龙哥呀，你是我在美国这七年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我已买了回国的单程机票，见面后再向你细诉。”

　　算算日子，还有六天就到春节，节前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龙涛明便问寒雪：“你到江南市的具体时间能先告诉我吗？”

　　“我今天起飞，明天就到啦！龙哥，希望你到时候能手捧玫瑰迎接我！”寒雪话里带着暧昧，状似含情，说完还无端“哈哈哈”地自己大笑起来。敏锐察觉寒雪前后情绪变化太快，有种莫名的诡异——方才还一通呜呜大哭，没过几分钟就又哈哈大笑了——“也许西方人都这样的吧。”龙涛明暗道。

　　待通话结束，放下电话的龙涛明，却觉得有块石头压在了心上。回想刚才的对话，寒雪似有与他再续旧情的意思。而记忆中的寒雪，是那种为达目的不顾一切更不计后果的个性，这让他有些担忧，不知再见到寒雪会发生什么。

　　同时，他不禁自问：“到时候如何面对寒雪这位初恋？又该怎样向韩小倩交代？”感到为难之际，他下意识拉开抽屉，屉中那只容量约3L的透明塑料瓶，已装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千纸鹤。他取出塑料瓶，把韩小倩今天给的千纸鹤装入瓶里，再将塑料瓶重新放回抽屉。

　　“我已同小倩这般两情交融，万不能让别人影响了我俩！”这么想着，龙涛明决定坦荡告知韩小倩，寒雪即将来江南市找他这件事情，好让她有心理准备，避免误会。于是龙涛明立即拨通福利科房管办的座机，恰好是韩小倩接的电话：“小倩，你现在来一趟我办公室。”

　　“我刚从他那儿离开，这么快又叫我来？”韩小倩边猜想着龙涛明因何事唤自己过去，边从房管办走至厂长办公室。刚踏进门，龙涛明就请她坐下，还特地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同韩小倩面对面互望着，龙涛明真诚地徐徐说道：“小倩，我曾经同你说过，我大学时的初恋女友叫寒雪，你还记得吗？”听到龙涛明提起初恋女友，韩小倩表情错愕，但也只是微微点头，静候龙涛明的下文。

　　龙涛明接着说：“大学毕业后，寒雪去了美国，我们就断了联系。但就在刚才，我接到了她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竟说要现在飞回来找我——”他话说到这里，韩小倩已经眉心紧皱。自是理解韩小倩乍然听到此事的心情，龙涛明连忙补充解释：“我那时同寒雪虽说是恋爱，但手都没牵过。她走了之后，我便已把这段恋情画上了句号。”

　　韩小倩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随即问道：“她又回来找你，是想旧情复燃吗？”表面问的“她”，实际意欲探知的是龙涛明的态度。“从电话里，她好像是有这个意思。”龙涛明如实回答。

　　见韩小倩握着水杯的右手微微颤了一下，龙涛明马上表态：“小倩，不管她来也好，不来也罢，我向你保证，她永远都只是我的普通同学！”他的这句保证让韩小倩心头一热，两行热泪从圆溜溜的杏仁眼里流了出来。

　　凝望眼前默默落泪的恋人，龙涛明疼惜地想紧紧拥抱她。如果此刻不是在办公室的话——龙涛明压下心底的冲动，走过去用双手帮韩小倩轻轻抹去滑落至脸颊的泪水……

　　中午时分，龙涛明正准备走出办公室到机关饭堂用餐，未等他步出门口，一阵电话铃又把他叫了回头。这通电话来自市政府副秘书长邵泳：“龙厂长，您好！明天晚上梁市长在市政府招待所接待杰出美籍华人寒雪女士一行人，请您一起参加。”龙涛明虽嘴上爽快应好，脑海里却浮现诸多疑问：寒雪什么时候成了“杰出美籍华人”？她不是说专程飞来找我的吗？怎么会由梁市长亲自接待？而且还是接待“寒雪女士一行人”，难道她不是独自回来的？——对于“神秘回归”的寒雪，龙涛明内心是抗拒的。

　　“唉，本来这几天就忙得不可开交，明天又临时加多了一项市政府接待。”龙涛明翻了翻自己的节前安排表，原计划明天下午至晚上是要回老家看望双亲的时间。想到已有段日子没回过老家，龙涛明一咬牙决定将回老家的安排提前到今天下午，于是给叶副厂长打了通电话，拜托他代为主持今天下午的全厂增收节支动员大会。

　　老家木塘农场位于江南市水口县坡头镇，距市区大约七十公里，而且泥石路不好走，司机小张开车送龙涛明从市区回去得要三个多小时。车子驶入坡头镇时，已是下午四点多。

　　到了镇上，龙涛明吩咐小张先送他去一趟江华家。他和江华为同镇老乡，江华家住镇上，是居民户口，而他作为农场子弟，属农村户口。他俩关系一向很好，以前就经常互相串门，同对方父母也都很熟。

　　“江华今天凌晨因公负伤住进了医院，估计春节期间难以回家了！”考虑到这点，龙涛明决定亲自去探望江华父母。记得江华父亲特喜欢喝酒，便在经过农贸市场时同小张下车去买了两瓶九江双蒸，同时挑选了一只大肥鸡当作上门慰问品。

　　江华父亲名叫江炳炬，今年刚过七十大寿，育有三女一子。1949年，12岁的大女儿江妞跟着药材铺老板官云全家去了台湾。到“文革”期间，江炳炬一家因为这点受了牵连。三年前，市委统战部确认官云是共产党员，追认他为烈士，并经台湾同乡会接回了他的骨灰，这让江炳炬一家也跟着沾了光。

　　作为江炳炬在四十四岁时才喜得的老来子，江华很为老父亲争气，从小读书成绩好，高中进入江南市一中尖子班并顺利考上了大学。二姐和三姐相继出嫁后，江华多次提议接二老到市区随他生活，无奈老父亲坚决不肯去，总推说身板还硬朗，他们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更重要的是镇里生活习惯了，熟人多有伴儿，不愿离开。直至江华妻子生了对双胞胎女儿，二老过来帮忙带孙女才终于到市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等江华找了保姆，二老又回坡头镇老家住了。

　　岁至农历二十四，是南方的小年。街上不少卖鞭炮写春联的小铺，行人如织，相当热闹。龙涛明指引小张慢慢把车开到江华家门口侧旁停靠好。下车前，龙涛明从原本准备给母亲的五千元里抽出一半，揣在口袋。

　　当龙涛明左手提着酒右手拎着鸡，敲开虚掩的大门时，江炳炬手里把玩着几颗被“吃掉”了的棋子前来开门。“哎呀，原来是龙厂长大驾光临，请进请进！”一见是龙涛明，江炳炬脸露惊喜之色，边高声欢迎，边引龙涛明往院子里走。

　　行至院子中央，江炳炬向龙涛明介绍了刚才同他下象棋的那位邻居大爷，然后朝厨房的方向喊道：“江华妈，快出来见见贵客！”闻声，身材略显圆润的江华妈从厨房走了出来。龙涛明笑意盈盈地向她问好，并将大肥鸡送到她手上。

　　乍见龙涛明这位“不速之客”，三位老人家既意外又激动，同时也显得有些拘谨。除了说“谢谢”“快坐”，一时不知该与龙涛明聊些什么。深知他们憨厚朴实，不会讲场面话，龙涛明也不绕圈子，直接表明来意——虽然是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伯父伯母，江华春节前工作很忙，便叫我替他回来看看你们，向你们问好！二老有什么话要对江华说的，我回去后转告他。”

　　江炳炬的第一反应是连连摆手表示：“没有话说，没有话说。”龙涛明转而看向江华妈。江华妈则双手拧着挂在身前的围裙，先看了丈夫一眼才小声说：“麻烦您帮我问问江华，春节放假了如果有时间，可不可以带两个孙女回来住一天？”

　　预估江华的伤势还需住院一阵子，龙涛明不想给了二老希望又让他们失望，便只能继续撒谎：“伯母呀，真不巧，我已安排了江华在春节期间出差。”听到这个理由，江华妈强忍失望，脸上挤出抹笑：“没关系，没关系，工作为重。”

　　一旁的江炳炬也搭话道：“当然听领导安排，也请领导让江华安心工作，我们在家都好。”说完便催江华妈回厨房去快炒几道菜来招待龙涛明，并示意邻居大爷把象棋盘收起来。

　　拉着龙涛明坐下，江炳炬边打开一瓶九江双蒸，边畅快地说：“涛明呀，今晚是小年夜，我们爷俩痛痛快快喝一场！”

　　龙涛明会留下来同江炳炬喝酒吗？他是否能按计划赶回木塘农场？请看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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