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从来不需要想起

文摘   2024-09-29 16:46   河北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侯德健

讲此诗,先给大家读一封信。

这封信是世界著名物理学家科学顽童费曼写给亡妻艾琳的一封信。在艾琳去世两年后的一天他思念难抑,忍不住提笔写下了这封永远都不能寄出的信。

信的内容如下(有删节):

亲爱的艾琳:

我爱慕你,甜心。

我知道你多么喜欢我这样说,但我不只是因为你喜欢才这样写的——是因为当我写这句话给你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暖意

……

我发现自己也很难想明白,在你去世后继续爱你有何意义——而我仍想安慰你、照顾你、也想要你爱我、关心我。我想和你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做些小小的计划。直到现在,我才想到我们还能一起做这些事。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学做衣服,或是学中文,或是买个电影放映机。我现在不能做些什么吗?不能,没有你,我孤独一人。
……

如今这种感觉显然更加真实——现在你给不了我任何东西了,可我还是这么爱你,你站在我面前,阻挡着我再去爱其他人。可我就是希望你站在那里。你虽然死了,却比任何活着的人更美好

我知道你会说我真是傻,会希望我过得幸福美满,不想阻挡着我。我敢打赌,你会惊讶我到现在连一个女友都没有(除了你,甜心),都已经过了两年了。

但是,亲爱的,这你无能为力,我也没办法——不知道为什么,我遇到过许多女孩,其中不乏非常好的,我也不想这样一个人过活,但是见了两三次面之后,我便视她们如尘埃。

唯有你留在我身边,才是真实的。

我的爱妻,我深深爱慕你。

我爱我的妻子。我的妻子走了。

理查德

又及:请原谅我没有寄出这封信——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啊

这封信没有任何华丽的词藻,最朴素,也最深情,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到费曼对妻子的挚爱,和妻子离世留给他的孤独和痛苦。“我爱我的妻子,我的妻子走了”,他字字刻骨,不能接受也要学着接受妻子离开的事实。“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啊”,最孩子气的话里满满的都是爱人不得见的无奈和无助。

这样爱的忧伤,仿佛天地之间那场下了200万年的大雨,是整个世界里只有雨。如此弥漫,又是如此深挚,除了这封信,只有在苏轼的这首词里我还体味过。

要说的是:

费曼与艾琳初识,费曼15岁,艾琳13岁。

苏轼与王弗成亲(也是初识),苏轼19岁,王弗16岁。

艾琳病故那一年,她才25岁。

王弗去世那一年,她才27岁。

“我失骄杨君失柳”,冥冥之中,苏轼和费曼的不幸很相似——花样年华,痛失我爱。

那么王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竟能让苏轼十年之后,还这样念念不忘,想起来就如此黯然神伤。

在他写给妻子《亡妻王氏墓志铭》里,我们可以探知一二: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

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复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

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从这篇墓志铭我们可以知道,王弗其人不只能照顾苏轼的烟火日常,替他孝顺父母;更是他的灵魂伴侣,事业的好帮手,懂他爱他助他。她珠玉内蕴,深藏不露。苏轼读书,她常伴左右,对丈夫记不起的文章,她也总能有所提醒。而在这之前,她对自己也读过书的事却从不提及。这样的性格让苏轼不由不深赞:

其敏而静也

“敏”是聪明智慧,“静”是娴静谦和。

对古代女子而言,这两个字几乎是最美好的评价了。由此可见,苏轼对妻子的才华和为人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喜爱。

而在苏轼初涉仕途后,王弗更是担当了“贤内助”的角色。因为深知丈夫天真坦率的性子,所以她常常提醒丈夫要谨言慎行。

在苏轼会友的时候,她会躲在屏风后面听苏轼和来人交谈,察人心志。之后她给来人的评价都切中要害。譬如她认为有的人圆滑世故,和苏轼在一起,只是一味顺着苏轼说话,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苏轼相交;有的人和苏轼往来能很快打成一片,友谊热得快,自然遇事也容易凉得透,这些评价事后都一一得到了印证。有这样识人之明的妻子在,苏轼幸运地躲过了不少仕途上的“坑”。

持家有道,言谈知心,事业有助,这样的王弗真的是让苏轼的人生之航顺水又顺风。所以在妻子死后,苏轼在铭文里不由痛呼——“余永无依怙”。

失去了妻子,他再无依傍。

王弗在,他心里就踏实安稳安定。

王弗走了,他命运的孤舟自此就失去了避风港,开始随波逐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生死两茫茫。”

妻子离世这十年里,苏轼到底经历了什么?

讲此诗我们绕不过这个问题。那我们就细数一下他的流光:

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苏轼30岁,正月从凤翔府离任回京,五月,妻子王弗病逝。

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四月,父亲苏洵离世。苏轼与苏辙一同护送父亲及王弗灵柩回四川安葬。应制服丧三年。

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苏轼守丧期满回京,彼时,震惊朝野的王安石变法拉开了序幕。苏轼诸多师友因为反对新法纷纷被贬离京,世界已不复少年时的“平和世界”。次年,苏辙因为议论新法,被贬离京,弟兄离散。

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36岁,也因反对新法在朝中无法立足,于是自请离京,任杭州通判。

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任密州知州。时朝中新旧之争,已经白热化。次年,王安石罢相又复相,苏轼40岁,在密州任上他已深感理想的渺茫。

妻子王弗离开的这十年,可说是沧海桑田。

这十年,朝廷风云变幻,苏轼宦海浮沉,仿佛妻子的离开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好运气,从从前的春风得意到如今的老气横秋,他再不是那个谈笑风流为世人瞩目的美好少年,最好的年华蹉跎而过,人到中年的他,仿佛汪洋大海里的孤舟一叶,没有妻子灯塔的指引,前路漫漫又茫茫。

于是在十年后的正月二十日,他偶然而又必然地梦见了她。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这十年我们都是怎样度过的啊!彼此都对彼此一无所知。

十年生死两茫茫,“”茫茫的“”,此所谓也!

相隔的遥远的不只是时间上的十年,还有空间上的“生死”鸿沟。就像费曼在信里无助地像个孩子一样,痛苦地说“我这样深爱着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已经走了”,我们彼此再不能见。

人生沉重的无力感,就在这一句尽现。

其实诗人此处就已经开始了想象,想象妻子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也对他无比惦念。

“不思量,自难忘。”

“不思量”,不是不想,而是从来就不用去想,因为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就在自己的心灵最深处。永远都是他的白月光。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自从把妻子安葬在家乡眉山,为父亲守丧期满回京后,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故乡。去妻子墓前凭吊,说上几句心里话,在那个年代都是不可能的梦想。

这一句是他在诉说自己千里之外的悲哀,也是想象中妻子的孤单。

隔得这么遥远,你想我了,又能去哪里倾诉你的孤独和凄凉呢?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诗人多次设想过和妻子梦里相见的情景,在梦里妻子还定格在27岁的花样年华里,她依然那么明媚美好。而自己呢?这世事搓磨的十年过去,自己风尘仆仆,两鬓如霜,已经苍老得没有一点从前的少年样。

再见了怕也是认不出我了吧!

每回读到此处,我总会情不自禁想起《神雕侠侣》里杨过和小龙女十六年后再见的情景:

杨过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问道:“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摸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

如何会不认识?

爱过的人,岁月会摧残了他的面容,但他还是他。

梦里得见,妻子也定会轻抚他的头发,轻轻地说:

子瞻,这十年你很辛苦,是不是?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夜来幽梦忽还乡。”

“还乡”之“忽”和前面的“十年”“千里”,遥遥呼应。正是因为有了前面“十年”的漫长之思,“千里”的相隔遥远之苦,这样的深切缠绵之痛,所以“还乡”才如此迅捷。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梦就是这思念结出的果子。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梦里妻子正在窗下梳妆。

十年过去,和妻子的生活点滴那么多,他记得最清楚的竟然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样的生活场景从前再寻常不过,可是现在已经是他最想念的生活。

其实最深切的思念,最后指向的都是这样的细节。

李清照思念丈夫如是: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也不过是赌书泼茶这样的小事。

就连费曼在信里思念艾琳,也是想和艾琳一起学着做衣服,一起学中文,一起用电影放映机自己看电影……这样细碎的日常。

而我们在外想家,想的往往也只是妈妈做的菜,是妈妈洗的一阳台的衣服,是跟着爸爸一起跑步,和爸爸一起打球,是和弟兄姊妹争抢玩具,和他们一起分吃西瓜……

只要是和我们爱的人在一起,这些平凡琐事也都染上了温暖的光晕。而苏轼再没有用一点笔墨去渲染妻子梳妆的美丽姿态,就只是这样平淡的记述,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却能格外打动我们,就是因为我们都有这样的情感体验。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仍旧是纯粹的白描,却依然字字千钧。

十年后梦里的相见,两个人对望,彼此都没有说话,却又好像说了很多的话。没有少年的欢欣雀跃,只有中年的沉默相守,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轼流泪,是十年委屈辛酸的泪,压抑了太多情绪的泪。他想和妻子倾诉自己这十年的浮沉和孤独。但他也知道无须说,妻子都知道,都懂得。

妻子流泪,是心疼丈夫憔悴的泪,他鬓边的雪是多少岁月的霜?自己已经掸不净他眉间的风尘。她的这份心疼太重,而语言太无力。

任何话语都太轻了,载不动他们这十年的离愁。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何谓“短松冈”?

英宗治平四年四月,苏轼携弟弟护送父亲及妻子的灵柩回到眉山,当年六月,依照父亲生前嘱托,将妻子安葬于距离母亲程太夫人墓近处(墓西北四米处),同年十月将父母合葬,后于苏氏墓园广植松树,即称“短松冈”。

“肠断处”,是谁的断肠处?

是他自己的肠断处。

山长水阔,路途迢迢,孤坟千里,再不得见,再不得诉,怎么忍心让妻子异地孤单?想到此他怎能不泪流满面?

也是妻子的肠断处。

她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自己,为自己的前路担忧,短松冈的每一个明月之夜,清风里松涛阵阵,想起自己她都会肝肠寸断。

何谓“年年”?

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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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夜听风三人行
不是千篇一律,只是万里挑一,一中语文教师,一心一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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