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 观点|鸭绿江美术馆与东北亚的新陈代谢

文摘   文化   2024-07-30 13:39   上海  

忒修斯之船

Ship of Theseus

如果一艘船的木头逐渐被替换,直到所有木头都不再是原有的,它便不再是原来那艘船。

鸭绿江美术馆2023年度“宋冬个展”展览闭幕活动现场

2024年7月1日,鸭绿江美术馆,丹东

全文图片鸣谢艺术家及鸭绿江美术馆

7月1日,艺术家宋冬把丹东本地一位老剃头匠请进了鸭绿江美术馆,在他为期一年个展的闭幕式上,将过去一年蓄下的头发、鬓角、胡须统统剃掉,重演了《庚子须发》(2021—2022)。不出一小时,他就从道长形象脱胎换骨,成了光头的“社会人”模样。宋冬笑称自己为这一“非年度不可呈现”的展览项目付出了“肉的代价”。的确,为了另一件展出作品《不增不减》(2023—2024),他一年间瘦了整整20斤。去年此时,他在丹东某菜市场买了两块20斤的猪肉,一块吊在展厅,一块吊在美术馆露台——后面那块,被闭幕式的嘉宾们在晚宴上一口口吞下。我们,吃掉了20斤宋冬的(猪)肉。

“非年度不可呈现”是鸭绿江美术馆为个展艺术家设置的规则。这种双重否定式的表述乍听像是冗余的修辞,但只要我们稍稍多想一步或许就会转变态度:语言中的双重否定并非数学中的负负得正,二者并不相抵消,而是擦碰出新的意义——一旦去掉“非”与“不可”,便会丢失掉一层重要含义,即美术馆对艺术家个展的“过程性”要求——否则,又怎会有风干的猪被当成宋冬的肉给吃掉呢?

宋冬《鸭绿江之船》,2023—2024年

物物置换行动,金属、日常物件、录像等,物的原尺寸

鸭绿江美术馆2023年度“宋冬个展”展览现场,2023—2024年

鸭绿江美术馆,丹东
鸭绿江美术馆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对艺术家个展还有着“非此地不可呈现”的期待。美术馆建在中朝边境线上的月亮岛上,从露台上望出去,就能看到江对岸的朝鲜新义州。这座岛的前身,是江中的一片沙洲;而再往前追溯,沙洲的底下其实是一艘日本造的船,它百年前沉在了这里,江水携带的泥沙便慢慢往上堆积。缘此,宋冬造了两艘形同月亮岛轮廓的《鸭绿江之船》(2023—2024),又从丹东本地收集来363对物件。成对的“船”、猪肉和物件被分开,分别放置在一层的主展厅与美术馆楼顶。一年的展期中,工作人员每日上下调换一对物件,直到两块猪肉也被对调,直至两艘船最终在展厅相遇。宋冬明确表示这一创作受到了普鲁塔克“忒修斯之船”悖论的启发:如果一艘船的木头逐渐被替换,直到所有木头都不再是原有的,它是否还是原来那艘船?他借此思考的自然是“同一性”的问题,但他显然不只是在形而上地思考这两艘“船”,而是在思考那艘沉船的历史隐喻——在短短一个世纪地层与历史的疾速叠加中,此地还是原地吗?一个可能的回答是:船还在,沙洲还在,但往日的故事都像宋冬的须发和那些成对的物件一样,在新陈代谢中流变了。

汤杰《染指》,2023—2024年

1024块半炭化木,每块5 × 5 × 5厘米

鸭绿江美术馆2023年度“汤杰个展”展览现场,2023—2024年

鸭绿江美术馆,丹东

当代艺术的通用语可以把“非此地不可呈现”翻译为“场地特定”。这一对创作者的期待早已常见于当今艺术世界,并非新事。但当“年度”与“此地”交织,并在宋冬个展同期的汤杰个展及美术馆首届文献展中,表现为观众参与的墙面涂鸦或是便利贴批注时,“此地”才有了另一面含义:这一次,它不指向创作者的把控力,而是指作品及展览向此地观众的让权。汤杰是一位以自然物为主要创作材料的艺术家。在此次展览多件以半碳化木打造的大型雕塑中,《染指》(2023—2024)是一件邀请观众直接互动的作品。艺术家在最后一间展厅的中央堆放了1024个木炭块,以免费收藏作品为由,请观众取用炭块在墙面上随意涂抹。观众在染黑手指的同时,也“染指”了艺术家的创作。而在文献展“无尽的注释”中,策展人梁琛则放置了一些便利贴和笔,请来者将自己的注释张贴于作品周边甚至是之上。策展人希望这些便签能从那些写照并注释了丹东故事的地图、影像、书籍、装置等作品中衍生出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无尽的注释。一年过后,无论是汤杰的《染指》周围,还是文献展中葛宇路《自然路径》(2023—2024)及宋冬《鸭绿江之船文献展》(2023—2024)的墙面上,都留下了观众的印记——然而,它们大多是“到此一游”之类的涂鸦,鲜有关于展览的留言。即便艺术家与策展人对此并无微词,但观众以景点待之的态度,让人不由顾虑:如何让权才能使场面不至“失控”?抑或是,表面的失控是否恰恰反映了一个事实——当代艺术的接收在这里的确不甚乐观。

葛宇路《自然路径》,2023—2024年
地图、爬藤植物,尺寸可变

第一届鸭绿江美术馆年度文献展“无尽的注释”展览现场

2023—2024年,鸭绿江美术馆,丹东

丹东是地处中国边境的四线城市,当地几乎毫无当代艺术的观众基础可言。鸭绿江美术馆也因此省去了其公共教育职能,不希求同本地生活相互渗透,而是更注重为艺术家与策展人提供实验场所——自治如一块飞地。这对于至今为止在此举办大型个展的艺术家而言似乎不构成太大问题,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可以就地取材,将之吸纳进自身早已开始建构的艺术大厦,然后带着委任创作回到艺术行业里去。但文献展不然,比如,梁琛策划的“无尽的注释”中就有大量和丹东历史、社会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研究和思考:丹东艺术家吕文婧用来创作装置《塔—N40°539″E124°21′49″》(2023—2024)的材料,来自当地一座灯塔在5年前被政府爆破后留下的残片,其前身是一座日本工厂的老烟囱,后又被改造成旅游景点;同样生于丹东的何翔宇,运用日本当年在丹东建造的化工厂的地砖,还有以前中朝民间物物交换时使用的铜丝,创作了雕塑《无题》(2023—2024);主业为建筑师的梁琛,则基于家乡丹东城市规划及自家公寓内饰的变迁,制作了一本艺术家书《阿莱夫No.2》(2023—2024);等等。这些极具公共性的作品,若只是为(如我在内)远到而来的“信教者布道”,而不试图在本地现实中收获更大反响,实属可惜。

王鲁炎作品《被锯的锯》(2007)被陈放在鸭绿江美术馆建筑外,江对岸就是朝鲜的新义州

站在鸭绿江美术馆的露台上,向北望能看到百年前连通了两岸却在1950年被美军拦腰炸断的原鸭绿江大桥,向南则能看到开修于2010年却从未竣工的中朝鸭绿江界河公路大桥。在丹东的短短几天,我就多次耳闻这座城市或将成为东北亚交通枢纽的说法。这也让人想起梁琛去年年底在南京金鹰美术馆策划的群展“作为中心的边缘:东北亚的界河、桥梁与记忆空间”——一个地方究竟是被视为中心还是边缘,是由特定时期的政治、经济、技术等多重因素共同调节的。但无论丹东是否从东北亚的中心地带跃升为“中心”,在抗美援朝纪念馆回述的殖民时期的记忆外,鸭绿江美术馆若能在后殖民的当下,活跃于本地现实、丰富本地历史叙事——这于本地人、于关心东北亚地缘关系的人而言,不都将是一个更新认知、新陈代谢的契机吗?

✦ 撰文|游伊一
本文收录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秋季刊,即将于8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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