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吃饭·第8聚 | 对话张本煜:在生活的汪洋上漂流

教育   2024-11-09 13:00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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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本煜现今凭借演员的身份为大众熟知,并非科班出身的他常自述“基本全凭运气”——从大学读国际经贸,毕业后在跨国公司倒腾外贸,到待业时期去土豆网做写手;后来又机缘巧合进入万合天宜拍了最终风靡一时的网剧《万万没想到》,此后由客串的业余演员开始一步步声誉渐显。


十几年来,作为演员,他参演了多部电视剧、舞台剧,还走上了大银幕,如今已堪领衔主演电影。他还是一名隐身幕后的编剧,他曾经作为《扬名立万》的联合编剧拿下过百花奖,联合编剧的新作《胜券在握》不日即将上映。这份履历,怎么看都有些传奇的意思,可张本煜只觉得“惶恐”,将一切归结于运气,清醒到甚至过于自谦的程度。


“不是我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而是我本来就是普通人。”最终邀请到张本煜的并不是略显严肃的访谈,而是聊天。在上海排戏的间隙,他抽出空来,在街边的咖啡馆和课堂的朋友们一起聊了将近三小时。清瘦的大高个既腼腆又豪爽,松弛感和紧张感在他身上达成微妙的平衡——不会让话掉在地上,但也不会硬捡话茬。从略显生疏拘谨,到打开话匣子,畅谈创作和生活,他语言温和而见解锐利,谦逊中带有一丝狡黠,圆融又不乏几分率真。


以下是课堂与张本煜的对话:



街边咖啡馆,张本煜与课堂的朋友们在聊天




奇幻与科幻的瑰丽世界在童年读物和电子游戏中向张本煜敞开大门。


1985年的《童话大王》创刊号


张本煜出生那年,正逢郑渊洁的《童话大王》创刊。张父为襁褓中的他订阅了这本中国奇幻童话的开山之作。此后,从1985年1月的创刊号到1994年休刊,张本煜几乎一期不落地看完。天马行空的创想与辛辣残酷的内核,或许正是在那时成为他阅读与创作的审美取向,郑式童话也成为初中时期的他动笔创作时的模仿对象。


千禧年代的网络游戏如《龙与地下城》、《魔兽世界》收获了大批青少年拥趸,张本煜也是其中之一,跌宕曲折的游戏剧情和丰满多元的角色设定激发了少年张本煜的写作热情。为此,他写了不少游戏同人文章,有时也会给身边亲近的朋友小范围传阅,朋友们的反馈十分给力,甚至会要求“把我也写进去,写得帅一点”。这种纯粹为了自娱自乐的写作毫无压力,也为他之后的创作开了个快乐的好头。


他并不有意识地发布作品以求得到他人认可,初衷在于记录写作的过程。思绪在脑中一闪而过,仿佛空游的轻絮、漂浮的碎片,他希望这些珍贵的灵感能通过文字被锚定和捕捉,即使产出并不那么理想,抓住流沙也比待其消逝来得更好。张本煜的作品风格多变,这来自于他对不同作者、不同写法的好奇与模仿。在他笔下,现实与幻想逐渐合辙、不分你我,人物的心理变化跌宕具体,絮语般的细节雕琢和落拓的白描勾勒互为映衬。在博客、论坛流行的年代,他试着把作品发布在这些平台,也收获了一批读者。再后来,公众号时代来临,应友人之约,他成为公众号【架空】的创作者之一,在这里,他留下了两篇丧系奇幻小说,《白大山》和《影子男孩》。


「课堂」:是什么契机让你开始在公众号上发表你的作品?


张本煜我有一个朋友,做了一个名叫“架空”的公众号,主要想发一些幻想类的短篇小说,再配上图片,这样似乎就和最初我在论坛时期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们私交很好,所以他问能不能让我跟我爱人写点东西。但其实我相当于赠送的,主要是她写得好。不过我也挺喜欢写的,我写东西可能一半的模仿,还有一半应该算是……感觉好像得干点什么说点什么,于是就决定把脑海里飘飞的碎片记录下来


张本煜在公众号“架空”中投稿的原创小说《影子男孩》和《白大山》


「课堂」:《白大山》也是由那些碎片构成的吗?


张本煜《白大山》的起因其实是一个梦。在去片场的路上,我在车上做了一个噩梦,一下就哭醒了,于是就用手机的通讯录,把那个事儿写下来。其实之前已经有过一个开头,但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写,搁置了挺长时间,那天突然之间觉得必须把它完成,就像把一个心上的负担卸下来了。


「课堂」:听起来您并不太需要完整的创作环境或创作前的仪式感,比如一定要有水、笔、纸之类的。不管什么样的地方,您都可以直接开始写,只要有想法就行,是吗?


张本煜对,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正经创作的时候,既没有所谓的创作习惯,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创作欲望。有时半夜突然想起来就打开电脑,记一记,能写明白就写完,写不下去就撂在那里,并没有给自己定下“几天内必须要把这事完成”的紧迫感或任务感。好多就是开一个头,就彻底扔在那了,觉得写不下去了,现在能看到的几篇大多是被朋友的DDL“逼”着写出来的。


「课堂」:你的小说在写之前就已经想好主题或是故事走向了吗?还是就跟你说的那样,只是即时情绪的表达,并不一定要寄托一个相对成熟的思考?


张本煜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知道是因为个人的情绪,还是因为审美上的偏好,就是喜欢写一些悲观的东西。刚才也回忆了一下,包括从我初中最开始写的那些小故事,到上大学,直到现在,整个写下来,好像总是喜欢把一个故事的结尾搞得特别地没有希望,有一个糟糕的结尾。一开始反而可能是有意的,觉得这样还挺酷的,少年时期总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但之后可能变成了一种写作的惯性。写下文字时,具体是为了寄托什么,这可能没法直接说出来,如果能说出来的话,那还有什么必要去写它呢?


「课堂」:你的头像是《瑞克和莫蒂》,看来你蛮喜欢这部作品,那么你觉得它哪里比较吸引你?


张本煜它的情节看起来可能挺胡来的,里面还有一些恶趣味,但也很犀利、现实,甚至有的情节都有点令我头皮发麻。因为它真的蛮敢的,尤其第一二季吸引我的点是它很“非常规”那种在创作边界飞驰的刺激确实蛮酷。包括我的启蒙作家郑渊洁,我喜欢他打破常规的劲头,毕竟谁会想到让一个老鼠喝醉了,就开着飞碟出去惩罚老师,惩罚贪官?一般童话是不会写这种东西的。有一个朋友对我评价我觉得还蛮准确的,自己胆子小循规蹈矩,心却野得总想看别人离经叛道。


张本煜在社交媒体上的头像来自于科幻情景喜剧《瑞克和莫蒂》


相比于“我手写我心”自发创作的小说,张本煜坦言剧本创作对他而言纯粹是工作。入职土豆网后,他的工作是给微电影写剧本或是给赞助商写植入广告。微电影多少类似于现在大火的短剧,总之是写一个个有头有尾的小故事,文字工作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并在几年后遇上了专注网剧创作的万合天宜,一群年轻人边写边演,无厘头网剧《万万没想到》就这样横空出世。八年后,还是这群年轻人,集体创作 [1] 的电影剧本《扬名立万》斩获中国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编剧奖


「课堂」:你针对剧本的创作是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本煜写剧本是纯工作了,一开始在土豆网入职的时候,当时的小短剧叫微电影,他们想要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小故事,我给写剧本,也写了蛮长时间。那是土豆网最好的时候,创始人王微是个挺不错的人,他创办土豆网的想法就是希望所有人都能拍一段东西,大家都能把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土豆网当时Slogan就叫“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站在今天的自媒体时代往回看,他想得确实很超前。


「课堂」:你是电影《扬名立万》的编剧之一,电影剧本和短剧剧本相比,体量不可同日而语,你是什么时候从短剧本转向长剧本的写作?


张本煜我其实没转,到现在我也认为自己没转。《扬名立万》主要是里八神写的,其他部分有柯达和子墨帮衬,我当时主要就是跟大家一块开剧本会,可能更多的是提一些建议,给他们泼泼冷水,说这块可能不太好,那块可能差点意思。他们就问我,有什么解决方案吗?我就说之前我在哪个电影里边看过一个什么桥段,咱能不能把这用上,之后一起聊一个剧情方向出来,聊完以后里八神拿回去再写,他总能把我们提出的一些小点给完成得特别好。


「课堂」:你刚才有提到你会给剧本一些提出修改意见,那你觉得一个比较好的剧本应该是什么样的?


张本煜好的剧本各有各的好,不好的却是蛮相似的——比如一些过于明显的模仿痕迹,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使用一个自己不太熟悉、只模仿又没仿到精髓的手法,这可能就是一种,在喜剧片里比较常见。还有在非喜剧的门类里写样板故事,为了让观众感动,故意制造一些强情节,但因为观众的预料已经先于作者的设计,那个强情节实际上是失效的。


「课堂」:与为梳理思绪而写的小说相比,剧本的私人性是有所降低的,或者说剧本就是需要更能被观众理解,更适于大众传播。你认为在创作时要如何平衡表达和接收之间的关系呢?


张本煜我和子川 [2] 讨论过一件事:写东西到底要不要实实在在地告诉观众创作者的想法,还是存在过渡阶段,就像阅读理解中的“蓝色窗帘”,呈现给观众的只是一片蓝色的窗帘,让他们自己去理解这个意象的内涵,而不是直接说蓝色代表忧伤。


其实这两种都行,一种就像画白描,直接勾勒出具体直观的画面;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色块,色彩无法表达出非常清晰的信息,那么观者就可以通过勾连自己的生活经验、审美取向、思维习惯去解读。


但是这个解读并不是没有范围或者没有限制的,因为作者的创作本身对观者的解读进行了方向上的框定,比如情绪的高涨或低沉,氛围的昂扬或沉重,只要没有脱离作者的方向,那怎样解读都可以。



《万万没想到》中的饰演“刘备”的张本煜


2013年,《万万没想到》第二集中呆萌无辜的“刘备”一角成为张本煜演艺生涯的开端,接下来的三年,他多次在各部喜剧、轻喜剧作品中出镜,以搞笑、无厘头的形象示人,而在2017年《乘风破浪》中饰演冷酷而深情的帮派“罗力”之后,他的戏路越走越宽,能驾驭的角色类型也越来越多,他可以是《飞驰人生》中硬朗而沧桑的修车师记星,可以是电视剧《清平乐》中高居庙堂的文学家、政治家欧阳修,可以是《扬名立万》中重情重义、一身侠气的齐乐山,也可以是《出走的决心》处在传统观念和平等思想的撕扯中的女婿徐晓阳。


电影《出走的决心》中饰演女婿徐晓阳的张本煜


细数下来,每个角色几乎各不相同,差评亦少有,在演技得到业内和观众认可的背后,是张本煜与角色的互动和共振,对表演乃至戏剧这一艺术形式的思考和敬重。

 

张本煜认为角色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人与人之间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尽可能地理解对方,感受角色的心理状态,遵循角色的处世逻辑,模仿角色作为真人的种种细节,在剧情的框架下不出格地呈现出来即可。此外,角色与演员是平行的演员固然有能力在表演中加入自己的风格,但角色塑造是否会因此而画蛇添足仍待商榷;演员可以随时脱离剧情背景拥有上帝视角,可角色无从预知自己的命运走向何处角色的可能性可以由演员的演绎来部分赋予,发挥空间的大小则由导演裁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演员愿意将自己的身体借给角色的灵魂,此时此地的真实反应或许更能打动人心



「课堂」:你曾经出演过不少喜剧,但近年来似乎演得少了,你是不是在有意识地要从喜剧演员转型成一个严肃演员?


张本煜这个可能有点。但也不完全是。我并非不想演喜剧或不想当喜剧演员,而是成为一个好的喜剧演员真不容易,需要极高的天赋和艰苦的努力得修炼出看似是与生俱来的绝佳幽默感才能演得好。实际上我觉得现在优秀的喜剧演员很少,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喜剧片。喜剧片有一个任务就是要逗笑观众,但如果使用的不是真正好的手法,就会显得很尴尬生硬。真正的幽默是很少的,梗比较多,把很多梗串起来确实能起到搞笑的效果,但也没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其实对喜剧要有悲剧的底色不是那么赞同。喜剧就是喜剧,有没有悲剧的底色都可以当然可以有,确实是有太多东西本身就是悲剧,跟悲剧对抗和做较量的过程中,带出来一些喜剧色彩是很自然的,悲剧背景和喜剧元素若能碰撞出优秀的作品,是不可多得的巧合。早期的一些默剧,其实也没有什么悲剧色彩,后来有一些喜剧,比如卓别林的《摩登时代》等等,观众看到其中角色后,心里面可能产生一些别的思索和情愫,这是另外一层了。


「课堂」:在演绎不同的角色的时候,你怎么样去找到与角色产生心理共鸣的点?


张本煜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差别,除非是一些过于特殊的。虽然有的人偏向某一特质多一点,但基础的大多数特质每个人都有。如果一个角色得到创作者足够的心血灌注,就能足够像个人,演员要找到角色与自己比较契合的点并不算困难。但我还是会躲着点跟我太不像的角色,因为揣摩角色需要找对应的某种状态,并模仿跟角色的状态更相似的行为、思维方式,角色如果完全不像我,我也很难进行模仿迁移。我记得之前曾经琢磨过,如果要演一个所谓的杀手,怎么研究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应该怎么找那种心理状态,后来就在想虽然没有杀过人,但是谁都聚精会神地工作过,所以这一点可能与杀手是共通的。


「课堂」:戏剧影视作品往往有一定的观点或立场,不同的剧作背后是创作者想表达的独特主题和内容,比如反战、反阶级压迫等等。您前面谈到,你在表演的时候更关注于角色本身,关注角色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既然您认同剧有立场,那么作为整部剧的一个组成部分,角色是否也有立场呢


张本煜我觉角色不该有“立场”。作品是一个整体性的东西,它最终可能会为表达某种主题而选择某种立场,完成最终的呈现,好的故事应该是角色们各行其是,由合理的剧情和符合人性的选择来导向某一个结局


电影《扬名立万》的角色群像海报


张本煜比如说《钢琴家》这个片子,这里面有一个纳粹军官在巡查时放了藏在废墟中的钢琴家一马,如果一个演员在看这个人的角色小传时惊呼“我跟他通了!这个人其实有温柔的一面!我想要表达他其实没那么坏!”有一部分演员会有这种上帝视角的倾向,但可能没必要。因为真实世界中存在很残忍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有温柔的一面,也不必为了增添所谓的“角色丰富性”而在表演中给这个角色加上某一面角色在整个体系里,主要的任务是不出格,而且就算是真实的人,他在某个情景下也不会想得特别周全,也不可能在一个表演中展现出人性的六边形战士特质。


「课堂」: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当你“成为”某一个人的时候,不会以客体来审视自己。比如拍一个跟战争有关的片子,主题想表达反战,而“我”是战争中的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这时我不会可怜我自己,对吧?观众看到这个片子,可能会觉得这是战争带来的后果,但若身处战争,我可能担心的是饥饿、是明天能否活着,但是我不会自我怜悯。


张本煜对,还顾不上。所以导演的作用很重要,演员其实完全可以加很多表演,角色一定是越丰富越好,这样他的可能性就越多。至于怎么取舍,是导演需要把握的。


演员在表演的前期工作当中,可以有上帝视角,完全可以,有机会的话甚至可以跟导演多多讨论,写人物小传也好,设计表演细节也好,但是最终的取舍,还是要服务于真正的“上帝”——一个戏、一个故事真正的创始者,电影的最终创始人其实还是导演。剧本之外,演员也好、美术也好、摄影也好,每个工种都需要服务于整个作品。不同工种的在创作中可能生出新的枝杈,如果能让世界更完善一点,这个“上帝”就会说:“行,可以保留”,当然最终承担这个世界是否完美的责任也落在创始人身上。至于其他人,一旦进入他的世界,就要暂时忘记原本世界中的一切,要“不认识”创始人,就像人不可能预知自己的命运一样。


出戏之后,和同事聊角色、聊人物、聊逻辑,这些和表演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因为一件事儿如果能在喝酒的时候聊,就不是工作,就像是在八卦这些角色,他们会成为谈资,因为我们不需要对他们的命运负有任何责任。


作为非科班出身的演员,张本煜一直不太明白表演所谓的“能量”、“磁场”是什么,他所能感受的是流动在演员之间的情感波动,或是笼罩在场景中的氛围变化,以及往返在舞台与观众席之间或是镜头内外的双向信息传递。他仔细分析了影视剧表演和舞台剧表演之间表达张力的区别,从视听效果出发,向课堂分享了他对舞台表达和镜头表达的理解——空旷悠长的场景有时恰能将动态的真实浓聚于一炉,镜头的拉近有时反而稀释了表达的浓度


「课堂」:你觉得影视剧表演和舞台剧表演之间在拿捏分寸方面有什么区别吗?


张本煜比如说舞台上说话声音必须得大,表情动作也得更加夸张,但大银幕上就更看重微表情、眼神戏。这是因为舞台上除了特殊的道具,一切都是等比例的,相当于用全景镜头拍完一整部戏,观众还都坐得那么远。影视剧则拥有特写镜头,可以将细微之物放大数倍,相应地,观众可接收到的信息便“响亮”了数倍。


但特写也不是万能的,广角长镜头在呈现故事时透出的冷峻克制也很迷人我前段时间看了部老电影《红军与白军》,战地医院里有红白两方的伤兵,而一位白军护士和一位红军伤兵产生了情愫,当白军士兵要捕捉红军伤兵时,护士游到了桥的尽头——她处于画面纵深的最远处,赤身裸体,希望吸引白军士兵的视线,为她的情人争取逃走的时间。但白军还是抓住了这个红军伤兵,在画面最纵深处的水中把他捞起来,带到前景处决。而护士在画面的最远处,只有一个背影,什么表情、动作都看不见,大概就是一个缩着的状态,但我们知道,她能听到画面前景所发生的事,听到他们的交谈,听到她的情人被长枪刺死。整个过程,护士作为一个远景的小点是没有动过的,但是你仍然能够感受到她的绝望、恐惧、不知所措。而护士演员本人不管是投入所有的情绪,还是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那呆着,她仍然能够完成表演。在我看来,《红军与白军》中的那个小点比特写更有紧张感。


电影《红军与白军》中对景深镜头的运用


张本煜还有黑泽明的《乱》,有一段戏是王子被敌军从身后骑马追上来,一枪刺死。如果按照常规的拍法,大家都能想象对吧?喘息听得特别清楚、人物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怎么拍行进的速度、怎么拍马的头、怎么拍人的特写动作等等……但这部电影里就是一个全景,完整的山崖,前面是逃亡者,后面是一队追兵。我倒是觉得这样能更清楚地看到追逐的全过程,调动了观众所有的想象力——这段时间他们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特写和近景镜头看得太清楚, 反而容易令人在情感上麻木


「课堂」:在演绎一个角色时,你期待从观众处得到什么样的反馈?


张本煜一开始真是期待观众的理解,像解密游戏,我发出一个信号,观众正好和我心有灵犀,肯定皆大欢喜。但后来觉得观众没有义务去满足创作者这方面的希望,如果自己的设计被观众接着了理解了,我当然很高兴,但是观众如果对我的设计有别的解读,也挺好。其实有好多细节可能是我自己也没搞完全明白,所以表演出来的就比较模糊(笑)。观演过程最终还是由信息创造者和接收者共同完成的,演员表达一部分,观众解读一部分。尤其是戏剧,可能真的很难去准确传达什么东西,因为大部分演员对自己的肢体语言所传达的信息没法做到非常了如指掌、心里有数。


话剧《断手斯城》演出中的张本煜


张本煜前段时间我们在排练的时候,都会讲“能量”“抛接”“吞下”这些词儿。对我而言就像天书,我看不到,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观众也是有能量的,那么我就只能把它化成观众的反馈,比如鼓掌的音量、情绪的起伏,最好是可以量化的东西,包括一些数据分析等等。确实有的时候,表演不好看,底下就完全是一片寂静,演员在场上就越来越心虚,越来越慌张了,还得硬着头皮演。


观众的即时反馈和表演质量并不完全一致。演出结束后得到的一些反馈结果,比如剧评,与演出时台底下及时且强烈的反馈相比,更容易表现为正向的。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好的反馈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在话剧演出上,我可能还是希望能得到懂行的人的认可,因为这群人的评价应该会比较实在。影视剧会简单得多,因为演员会得到一个最及时、最直接的反馈,就是来自导演。





如果单从张本煜前40年的人生轨迹来看,他应是个忠于本心、敢于破圈的进取型励志榜样,牢牢把人生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危机感贯穿了他的成长过程,余波至今未消,他担心把事情搞砸,担心让别人觉得扫兴,哪怕是把友人的生日蛋糕蹭花了一点点都会内耗许久。谈及对自己的评价,竟然听不到一句好话——他用“运气使然”、“抽一鞭子挪一步”云云为自己下了一个略显消极的定义,对于外界的夸赞,他则淡然到有些警惕的程度。

 

他深知各种因素对公众人物形象的加成和美化,光环转瞬即逝,流量能将你高高举起,也能把你重重摔下,他时刻自我警醒,把演员仅仅当作职业,不愿在私人生活中习惯性表演。片面的了解不啻为误解,张本煜尽可能不把自己暴露在除工作之外的公众视线中,但也会因为粉丝对他的理想化想象或略显刻板的印象而啼笑皆非。他本人也无法完整地认识自己,但他明白怎样的印象是有偏颇的。他既渴望被清楚地看见,又担心真实的自己与他人的期待相形见绌,怯于被发现“原来你不过如此”


矛盾着,尝试着,被无形之物推着,也被内心驱策着,就这么走走停停,行至此时、此地、此身。



「课堂」:你一直担心把事情搞砸,这样的心理现在还存在吗?你心里是否会怀着一种“我如果干一个事情就一定要干出名堂,才可以被别人知道”的想法?


张本煜一直存在,从小就觉得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以前总是好心办坏事,被批评惯了。至于后一个的想法是完全没有。我反而会滋生“我凭什么一定要干得好”的逆反心理。但我又不敢完全不干,能偷懒就歇一会,等鞭子快落下来了,再往前挪两步,至今我也没找到并完成哪怕一件我自己特别想做好的事情。


「课堂」:您转行去土豆网当编剧似乎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后来的一切转变都是从此开始。您当时的转行有什么契机吗?


张本煜我本科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一直在逃课。当时去土豆网是因为我刚结束一份在国外回收废旧塑料的工作,回国想考研,就是单纯地想试试,但我数学又太差,学统计学和实验心理学特别费劲,后来我有一个朋友在土豆网工作,就问我和我爱人要不要去试试,我爱人先去了,之后我也跟着来了,这也是命运在推吧。


「课堂」:你是不是感觉好像总是会被一些事情推着走?


张本煜毕业以后工作、改行、从事现在的职业,好像所有事都是有什么力量推着我。曾经我也会迷茫——哎?我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但现在我慢慢接受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运气”。主动性几乎没有,纯靠运气走到今天。


这听起来很像是一句谦词,甚至是一种自我赞美,但其实不是,尤其是现在的工作,我原来跟子川还聊过,火不火顺不顺就是运气本身,跟你的能力、你的审美,甚至跟观众的审美可能都无关。有时做得再好,也可能一直寂寂无名,有时就赶巧了,比如《万万没想到》,大家看见你了,有了知名度,就能获得流量和跟随流量而来的红利。


「课堂」:您觉得您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是吗?


张本煜现在的生活是我挺想要的,但也会想过更好的生活,比如我现在住的地儿我觉得挺好,可住在大庄园肯定更好。但若要我费点劲才能住进去,我可能就不去了。


「课堂」:那假如你有了大庄园,你还想继续当演员当编剧吗?


张本煜如果我真的得到了大庄园,可能也不解渴。佛教里有一苦称“求不得”,要是真等大庄园都有了,还是有一东西求不得,那才更失落,而在我没有得到那么多的东西的时候,我只要获得一个新东西就会很开心,所谓的“求不得”,也能时时得到消解。不完美也有不完美的好处嘛。


「课堂」:作为演员,你在看到观众或其他影评人评价你“本色出演”某角色时,你会怎么想?


张本煜我的本色是什么样子呢?我该怎么演我自己?好像还挺困难的。有人说演员最难的就是演自己,在镜头面前剖析出自己恶劣、脆弱、不光彩的一面,这事多可怕。


当我被评价“本色出演”的时候,我会担心大家会以把角色当作演员本身,我只是万和天宜的员工,演员是我在其中从事的一个工作,我可以做演员,因为表演虽然需要投入自己的情感,但本质上是在演别人,我会避免“透露自己”,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比较怕跟别人交流,有点缺乏自信吧。


「课堂」:您是否想让观众更了解您作为张本煜本人的模样?您觉得这会影响到观众对于您所饰演角色的理解吗?


张本煜我其实既渴望让别人了解我,但又有点害怕。因为如果不能成为在生活中密切往来的朋友,那么所谓的了解是不是更可能是误解呢了解或许在根本上是一种误解,但了解的行动总能或多或少获得关于个人的更多碎片,相处的时间越多,得知的信息越多,与真实的差距就越小。


「课堂」:你会害怕别人特别了解自己之后,觉得这个人不过如此吗?


张本煜会的,可是那样反而可能更好一点,就不会对真人抱有什么滤镜,说白了就是“祛魅”了呗。我记得前两天,演出结束有观众过来SD [3] ,他们做了个横幅,还让我拿着横幅和他们一起喊口号录视频,说:“张本煜,男人中的男人!”那一刻还挺震撼的。虽然我跟他们拍了这个视频,反正心态开放一点,能接受新东西也挺好。但还是觉得这种片面的信息减少一点会更安全。祛魅是好事,不过演员嘛,还是和观众的距离远一些好,毕竟离角色近一些才是演员本色吧(笑)。


电影《飞驰人生》拍摄中的张本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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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来日方长,运气是否能一直站在张本煜这边?谁又能知呢。然而回溯这份将近二十年的普通人命运漂流手册,可以肯定的是,张本煜的旅程想必会带给后来者温柔而笃定的力量,鼓励更多人淡然从容地踏上命运这段奔波而绮丽的旅程。


生命的每个节点,都有风景,亲爱的旅人,愿与你再会。



[1]《扬名立万》的编剧有里八神、张本煜、柯达和刘循子墨四位。

[2] 王子川,话剧演员、导演,电影演员。在话剧《枕头人》中饰演作家卡图兰,并与张本煜相识。

[3] SD是Stage Door的缩写,意为演职员通道,此处指演出结束后喜爱演出的观众与演员之间的一种互动文化。


采访 | 李蔚怡、史乐琰、罗紫然、张懿雨

撰稿 | 李蔚怡、史乐琰 

排版 | 胡晋绮

视觉 | 曾可颖、梁语秋

策划 | 史乐琰、李蔚怡、张懿雨、罗紫然、袁筝

审核 | 朱逸骏


本篇推文图源网络,部分为受访方供图

我们下次再聚!




责任编辑|史乐琰

审核|朱逸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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