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正常。
董宇辉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细细琢磨李娟。他对李娟的了解可能仅限于读过的作品，和网络上流传的有关她的介绍。
只有去深读过她的作品、又看过她之前的直播且能从她的文字和口述中感同身受到她心境的人，或者是跟她相似的人，才会真正看懂李娟身上既社恐又坦率，既真诚又防御的矛盾性格。
反正在刚看到李娟公众号里的直播预告时，我是有点惊讶的。
因为她跟董宇辉的调性完全不搭。
表面上看，他俩都是文化人，都是出生自草根家庭的成功人士，但两人的成长路径和个人风格有很大差异。
董宇辉之所以拥有那么喜欢他、崇拜他的粉丝，跟他的励志属性有关。
一个来自农村的穷小子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获得了人气、地位与财富。
这让很多人看到并相信了努力的价值。
同时，还跟他擅长“熬鸡汤”和输出价值观有关。
这里的“熬鸡汤”没有讽刺的意思。心灵鸡汤确实能给人带来慰藉，有它存在的价值。
可是通过我对李娟的了解，她是极不擅长输出价值观甚至是比较排斥的。
李娟虽然也“功成名就”，但她凭借的是自己的写作天赋以及对写作的热爱，她的经历是极具个性化、很难复制的。
她没有塑造美好人设、讨好粉丝的主观意愿，更没有当励志榜样的想法。
这里的“讨好”不是贬义词，是被规训过、主动认可或被动接受主流价值观的大部人的心理倾向以及行为。
像我也有“讨好”大众的意愿，只是苦于没这个本事。
我的意思是说，董宇辉访谈其他大腕（那些大腕早已习惯于在镜头和大众面前充分展示自己），可以与他们相谈甚欢，给观众呈献一场场热闹精彩的访谈。
但李娟不会有这么好的配合度和完成度。
镜头面前的李娟通常是紧张和谨慎的，尽管到后来她可能会越聊越欢，但那一定得是她自己想表达的点，未必是主持人和观众预想的内容。
最关键的是，一想到“与辉同行”直播间的观众那么多，董宇辉的粉丝又那么狂热，李娟一定会更加紧张，一定会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董宇辉的直播，之前只在网上刷到过他的零星视频切片，不太感兴趣。
因为对他有刻板印象（也可以说是偏见吧），我害怕他在直播间出口就是文采斐然的小作文。那些用华丽词藻堆砌出的文艺腔排比句，确实不是我的菜。
还好这次直播没有。总的来说他的谈吐还算接地气。
而且董宇辉确实具备很强的访谈能力和控场能力，也没有想象中的“油腻”——那种受到众人赞美和追捧后的“我对万事都能理解和表达”的油腻。
但他的问题确实太多且密集，同时有点过度展现自己对人性、对社会的认知。他认为是正确的，听上去貌似是正确的，但不一定是适合李娟的。
他在对李娟表达赞美和肯定之余，又总是习惯性地去总结、分析和评价，再见缝插针进行热情妥帖的劝慰。
这些言行可能对于很多人是种温暖，但对李娟来说反而是种负担。
当过老师、经历过超长时间直播练习、一直没有停止学习的小董，能够口若悬河地表达出当今媒体上很主流的观点，但他对人性或者说对李娟的了解，肯定没有李娟自己通透。
李娟对自己有着足够清醒的认识，她知道自己身上那些看起来与作家身份不太贴合的“辞不达意”、“拘谨”或“紧张后多语”的状态，这些状态有点使人着急，却能给到她安全感。
所以她完全不需要也没有打算刻意去调节和改变。
从这方面来讲，我觉得李娟并不是大家认为的“讨好型人格”。相反，正因为她非常坚守本心，才会在直播的时候忽然停顿下来，去寻找一个准确的词语来表达自己。
如果想不到合适的词，她宁愿放弃表达。
所以，在面对小董周到细致、无懈可击的言语包裹时，李娟确实如她所说，有些“无所适从”。
李娟好几次无法认同小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欲言又止”之后，最终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恩，好吧~~~”
这确实有些尴尬。不过正因为尴尬才真实。
几个月前，凤凰网主持魏冰心同样是在天下脚下跟李娟做了一次直播访谈节目。
虽然那次直播时间没这么长，冰心的问题远远没有小董提的多也没有小董的深入，但在冰心面前，李娟的状态肉眼可见要放松得多。
倒不是说冰心更好。仅从口才和知识面来讲，小董必然更优秀。
可能是两次直播的目的和风格不同。董宇辉的直播间不仅有卖货的任务，他的背后还有巨大的粉丝群体。
他要保持“输出文化与思想”的风格，还不能让直播间冷场，所以他必须不停地思考、讲话，并一直想办法让李娟多说点再多说点。
而冰心没有那么大的商业压力，再加上她自身的风格更随意，她极少去分析、评价和引导李娟，更多是以一个倾听者的身份让李娟自由表达。
在李娟停顿下来仔细思索选择语言的时候，冰心并不着急。或许她的静默与耐心让李娟感到更多的安全感吧。
当董宇辉问到李娟的阅读习惯（喜欢读哪方面的书、哪一本书影响了自己等等），我深深共情到了李娟的为难。
我也特别不喜欢被问到类似的问题，我会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可能是平常阅读的时候很少刻意去总结吧。
如我所料，李娟没有给大家推荐读物。她觉得阅读是很私人化的事情，喜欢读啥就读啥。
她也是从“什么书都读、读过很多坏书”这样一路走来的。她不想用自己的喜好去影响别人。
李娟说自己很羡慕那种“精力无比旺盛、战斗力十足的人”，董宇辉立即问她是否羡慕那样的人。
李娟的回答是：“我不会渴望我自己办不到的事情。”
这就是真诚的、愿意承认并接纳自己局限的李娟。她没有那种我一定要更完善、更强大的意愿。在这点上看，我觉得她反而是自信且自由的人。
聊起哈萨克民族喝酒的话题时，董宇辉问她为啥极其反感喜欢喝酒的人。
李娟当时的眼神有一丝丝难过。
我有种猜测但不一定对。之前李娟自己的公众号里，有两期她一边遛猫一边跟粉丝随意唠嗑的视频。
在视频中她专门回应了网络上的不实传言——“她挨过继父打”。李娟明确表示继父从未打过她，但继父确实会因为喝酒发点酒疯跟妈妈闹。
这短短一句话带过了很多回忆。如果没有亲历过家里有酗酒、发酒疯的亲人，很难体会那种痛苦的心境。
所以我猜测李娟不喜欢喝酒的人，或许与此有关。
董宇辉大概率没有看过李娟今年的公众号内容，否则应该不会提这个问题。
不得不说，小董确实是一位专业能力比较强的访谈人。
在面对李娟的紧张（她坦承因为要参加这次直播前几晚都没睡好觉）与拒绝时，他也能丝滑地继续下一个话题，并成功地让李娟聊出很多内容。
我估计这应该是李娟话说得最多的一次访谈了。但董宇辉还是坚称她说得太少。
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像学生受到老师点评，带有些许主观的、上位者的评判。
其实在整个访谈过程中，董宇辉在探索李娟的同时，一直有种隐蔽的、想去“教”她、“纠正”她的欲望。
这不能说是“爹味”，可能是曾经当过多年老师形成的惯性。
可是小董在李娟面前，还真做不了老师。哪怕他能够流利地说出很多听上去很美的正能量鸡汤。
但这些鸡汤难以涵盖具体的、个体化的生活体验。
比如在谈到独居生活的时候，李娟想表达自己只是选择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从心理健康的角度讲，“两个人共处”还是比“一个人独居”更好。
小董一句“低质量的陪伴不如高质量的独居”，不能说不对，只能说她跟李娟的思想层面确实不同频。
这也不能怪小董，李娟在那个时候可能只想着“赶快结束直播吧，别折磨我了”，所以也没有讲得特别清晰。
况且，这不是几句话能扯明白的事，懂的人才懂。
直播看到最后，我有一个感受，董宇辉还是太喜欢用当今社会比较流行的文艺腔、书面化的观点来对人和事物作出评价。
这些观点大多是被动灌输进脑子、经他自己整理而灵活运用到节目里。
而李娟更喜欢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观点——反而是很通俗但力求准确的口头化表达。这些观点是通过她自己的人生阅历和深度思考、细心感受得来的智慧结晶。
倒不是抬李贬董，每个人都有认知上的盲点。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也曾经历过迷恋鸡汤、以为鸡汤能解释一切的人生阶段。
董宇辉还很年轻，能做到如今的成就，已经非常优秀和难得了。
小董在结尾送出了总结与升华：“很多人喜欢你的欲言又止，喜欢你的纠结，喜欢你的犹豫，喜欢你过度思虑的自我否定，所有看似充满了矛盾和缺点的东西，其实背后只有一个人性的光，就是善良。”
李娟明显被这一坨“辉味”太强的赞美给震撼到了。
相信董宇辉的粉丝会比李娟的书迷更容易被这段话感动吧。
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就像李娟不认同别人对她“单纯”的评价一样，一个单纯的人是很难成为一名优秀作家的。
同样，用“善良”来评价李娟，不能说不对，但显得笼统和草率，缺乏个性。
以我个人的理解，一名作家、一个长期内耗的人，必然是经常能触及到自己灵魂深处黑暗与阴影的人，他们如果要形容自己，一定不会选择“善良”或“单纯”这种太清澈太无趣的词汇。
我用大白话总结一下，这次访谈虽然有不少尴尬的瞬间，但总的来讲还算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