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刊xF小姐《性失落与冷亲密:2023年情爱报告》专题系列,从11月28日开始,将以系列报道的形式,捕捉当代爱与性的流变,重塑现代亲密关系图谱。
第一期,我们采访了心理咨询师史秀雄。当“恋爱脑”已然成为集体奚落的对象,现代爱情的尺度,还可以如何进行?
记者| 许峥
编辑| Felicia
“爱”是一个早就被讨论到包浆的话题,但它的攻击性还很清晰。
离婚率、“杀猪盘”、煤气灯效应……爱情以上热搜的方式混迹于人们的生活,文学技巧难以将这一切案例与数据浪漫化,反过来说,爱情小说早就被“渣男渣女”的警告给一点点解套了。
于是舆论里长出了传播性极强的词,叫“恋爱脑”。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剧照
它流动出很多种样子,像王宝钏挖野菜那样,像沉了百宝箱的杜十娘那样,像豆瓣Crush组的182155个成员那样,在贬斥的语气里,质疑“麻酥酥”“醉醺醺”与“轻飘飘”的爱情。
女性不愿中了张爱玲的预言——一辈子讲男人。极力规避那种可悲的情景,夫妻俩即便扭打到街头也要强拉着回家而不要送去巡捕房,长久以来女性的低位令人绝望,几乎抹掉了爱意。
而中年婚姻坐拥了厌倦、外遇、离婚协议,经验老到地用脑子谈恋爱,换句话说,那叫“处关系”,夫与妻都减免了性生活,知道这是一个爱无能的阶段,卡在了《廊桥遗梦》的前半部分。
偏偏人又有自恋的倾向。像韩炳哲所说的,“整个世界只是‘自我’的一个倒影”,与其坠入汹涌的爱河,不如“在到处都是‘自我’的深渊中漂流,直至溺亡”,最多快速地约个床伴。
▲《阿飞正传》剧照
不动声色地把爱谈了,是多么大人的姿态,它甚至出现了自由意味——谁也刺痛不了谁。此时“恋爱脑”则自然成为集体奚落的对象,不要做白痴的爱人,情要自禁,不可以不得已。
整个路径如韩炳哲写的《爱欲之死》:“否定性的丧失,导致了当今爱情的枯萎……被追求的是一种舒服的、最终缓慢地沉淀在意识之内的熟悉感。于是,超验性在当今的爱情中就不复存在了。”
像士兵一样试探爱情,隔着旷野,远远地听见那头“砰”一声,于是严阵以待地“突突”回去,很难谈亲密关系。
2022年,全国离婚人数高达结婚人数的43%,从数字里可以看到一个壮大的无意识,就是发现连响当当的婚姻里都快没有爱了,去哪里谈亲密爱人?“恋爱脑”,难道只有这个粗糙的词?
借着这个疑问,我们与心理咨询师史秀雄、播客“史蒂夫说”主播,聊了聊被鄙薄的当代爱情。
爱没有一个绝对的定义
F:在谈“恋爱脑”之前,我想先聊聊什么是爱,可不可以讲讲你对爱情的理解是什么?
史秀雄:爱有很多种面目,没办法完全地概括和定义它,我只能说出当下的体验。几个月前,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是这样写的——
爱是人类对死亡给出的终极答案。死亡是绝对真实的存在,无法回避或扭转,因此爱也是绝对真实的存在。当我们爱一个人时,会害怕ta离去,会希望ta始终充满生命力,总能克服生老病痛,爱一个人就是提前担忧ta在未来人生可能遇到的人生沧桑,从而想方设法照顾、呵护和养育ta。
深爱一个人时,我们的内心深处是充满悲伤的,因为太害怕有一天会失去ta,但是我们却总能在爱人怀抱里的体香或者温柔的耳语中找到抚慰。
因此,爱一个人的感觉和小朋友摔跤了哭着找妈妈的感觉很像,是一种总也满足不完的投奔和向往,是既做ta的守护者又求ta抱抱,是利剑与牛奶、磐石与蜜糖的奇妙融合。
▲《廊桥遗梦》剧照
F:“恋爱脑”作为一种标签化的符号在社交网络上迅速流行起来,在你的观察中,能被称为“恋爱脑”的行为特征是什么样的?
史秀雄:标签永远是把问题过度简化,就看大家在什么样的语境用它了。
从心理学专业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恋爱脑”可以区分为两种,一种是相对健康的迷恋,另一种则是基于创伤的应激反应,更像是“纠缠”。
第一种很好理解,热恋期总有一个疯狂的、义无反顾的过程,这不是问题。如果它被打上“恋爱脑”的标签,我觉得这是旁观者的不尊重。
第二种是心理健康的问题,很多时候“恋爱脑”描述的就是这种状况,比如有些人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创伤,这些心理问题在恋爱的过程会呈现出来。
我举个例子,东亚有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是情感忽视,它的伤害性不比家庭暴力或者任何比较外显的创伤更弱,如果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就会跟自己的感受失联——他或她感受不到情绪了。
那谈恋爱了怎么办?只能通过一些外在的行为去体验,比如对方有没有立刻回消息,有没有送贵重的礼物,有没有在爱的表达形式上达标,有没有符合传统规则,等等。当人缺失了自己内在体验的参考时,就会很在意一些看得见而且摸得着的表达,甚至很沉迷。
制定一个标准来看对方有没有达到,以此来定义“你爱不爱我”,这种行为就是“恋爱脑”。
▲《单身男女》剧照
还有一种创伤来源于父母的控制欲,小孩变得非常服从、取悦,放到恋爱关系里就很成问题——也许是其中一个人选择回避的、后退的方式,另外一个人努力地追逐、取悦,也许是其中一个人控制欲很强,另一个人非常地服从……这种关系会纠缠很长时间。
两个人的问题就像拼图一样,一方需要的另一方刚好能给,这种关系会达成一种“稳定”,它是不健康的,两个人都有很多内耗,从外部视角看就非常“恋爱脑”。
而对当事人来说,这只是进入了一种创伤反应,他们被很多恐惧、担忧、焦虑在推着走。
所以我觉得“恋爱脑”这个标签很不合理,外人的审视根本触不到本人的内心过程,有时候健康的沉迷与病态的沉迷,做出来的事情一模一样,没办法区分,却被一棒子打入了“恋爱脑”。
大家说到爱情的时候,往往假设所有人的心理都是健康的,社会舆论对创伤这件事情太忽视了,甚至谈不上重视,缺乏基本的理解与常识,我觉得这很遗憾。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剧照
F:与10年前相比,人们对婚姻的看法产生了很大改变,而你从曾经的不婚主义者变成了如今的丈夫,这当中有什么样的心理动荡?
史秀雄:我以前不是对婚姻有看法,而是对爱情有很崇高的、很纯粹的、很极致的追求,今天很多人在批判“恋爱脑”、抗拒婚姻的时候,可能也有这层逻辑。
当你特别讨厌一个事情时,也许是因为对它有极高的期待,而这种期待很有可能实现不了,你感到绝望,这种时候就会把强烈的期待转化成批判,然后才有办法完成自洽。
当时我的不婚主义就是因为这种感受,尝试了很多次想要走进极致的爱情,一直得不到,一直失败,看到自己各种各样的问题,非常失望,所以产生了不结婚的想法。
后来我跟我太太在一起之后,慢慢发现我可以抱有婚姻理想,前提是要把自己变得有能力去承载爱情。以前很容易不耐烦,现在变得有耐心,我一点一点地磨掉了身上的某些棱角,我们相处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亲密,这是婚姻带给我最大的成长。
▲《俗女养成记》剧照
所以那种极致的爱不能只存在于想象的空中楼阁里,我得有韧性去实现它。
爱情中的问题说到底还是心智上的问题。今天我们去批判爱情、否定爱情,可能也不是有意这么做,只是把那个矛盾点转移了,因为好的爱情对个体要求非常高,尤其是在心智成长上。
亲密关系中,那些不对劲的爱
F:抵触“恋爱脑”的背后也可能是因为担心陷入了一场爱情谎言,被居心不良的人情感诈骗,你有为经历过“杀猪盘”的受害者做心理咨询吗?这种诈骗的步骤是如何推进的?
史秀雄:我了解得不多,只能通过很有限的例子来判断。
首先是有针对性地筛选,明确哪些人在暴露出哪些心理上的弱点时,能够成为一个好的“猎物”。
比如有些人年纪比较大,渴望尽早进入婚姻,或者当他们听见一些不舒服的话时,会比较隐忍和迎合,没有表现出很强的边界感和自我意识,又或者他们在面对不适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甚至试图去理解、表扬,特别善解人意,这就有可能是“好猎物”。
▲《金都》剧照
然后在相处的过程中,“猎人”一点一点地继续做更过分的事情,让“猎物”逐渐习惯、适应在这段关系里持续充当被要求、被操纵、被挑剔的角色。
“杀猪盘”是慢慢陷入的过程,“猎人”不是一下子通过某句话就抓住“猎物”的。
F:当一个人“情非得已、情难自禁”的时候,ta能靠被骂而清醒的吗?
史秀雄:很难,当一个人在关系里面,尤其是糟糕的关系里失控时,极有可能是跟自己的感受断联了。
所谓的骂醒,强调的是一瞬间的、立竿见影的效果,“骂”只是一个提醒,给一个新鲜的视角,但我觉得对内在感受失联比较严重的人来说,骂是没用的。
▲《踏血寻梅》剧照
我帮助过很多被操纵、被洗脑、被PUA的受害者,他们来找我时已经处于很混乱、自责的状态中了,“骂”只会增加他们的困惑,而他们内在的自主性根本没有建立起来。
“骂醒”是很短平快的处理方式,心理咨询师会需花很长时间去一点点地修复受害者们的自我。
F:理智的人更不容易被虚假的爱意哄骗吗?“恋爱脑”必然是“杀猪盘”的重灾区吗?
史秀雄:旁人都会想象,仿佛只要你足够理性就不会被骗。这只是一个外部视角而已。
如果人可以一直保持理性的话,爱情这件事情就不会存在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某种情感上的连接和亲密是写在他们基因里的一种需要,只是你暂时没有需要,才可以保持理性。
从心理进化的角度来说,所谓的理性是非常晚才出现的一个部分,它对言行举止的控制是很弱的,在这种情况下,说“只要理性就不会被骗”,只不过是一种美好想象吧。
▲《晚秋》剧照
有时候,强调理性的人反而更容易被绕进去,因为很多诈骗和PUA就是创造一些逻辑上的陷阱,虽然感觉哪不舒服,但这个话又确实是对的,所以就服从,理性的人恰恰容易因此中招。
因为最终意识到这个事情不对劲,不是靠道理和逻辑来判断的,而是靠感受——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有没有觉得被冒犯?有没有被威胁的、危险的感觉?
F:男性和女性在对爱的表达和逻辑上,有着心理或生理上的天然区别吗?它会导致亲密关系中的哪些错位?
史秀雄:至少现在,我没有看到非常明确的研究验证男性和女性在这方面有生理差异。
我们所体验到的差异,可能是一种社会规训的结果——这是女性主义视角特别有用的地方。男性和女性在成长过程中被期待、被对待的方式是很不一样的。
▲《爱情神话》剧照
很经典的差异是,男性在亲密关系里更强调道理、强调对错,把自己的感受(特别是脆弱)隐藏起来,而女性更多地处于顺从的、自我牺牲的状况里,很明显地反映出了两种性别之间的社会权力结构。
当然也不是所有家庭都这样。有的妈妈是比较强势的、坚硬的一方,爸爸则是比较弱势的、沉默的一方,或者像傅首尔和老刘这种关系的,也有不少。
这些差异都有一个共性,就是缺失了脆弱面的表达,如此一来,双方都难以建立情感连接。
F:如果一个人陷入了“杀猪盘”,那对这个受害者而言,这场爱情就是彻底无价值的吗?爱有没有对错、胜负?
史秀雄:情感道路上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义的,爱情需要通过很强的自我认知来支撑。如果没有经历过爱情,就很难知道自己在爱情里是什么表现,以及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哪怕是“杀猪盘”这种很极端的案例,需要哀悼自己丧失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但是个人的体验本身是有借鉴意义的,它依然是一个能推动受害者看见“自己是谁”的经历。
▲《飞行员的妻子》剧照
真爱不是小概率的神话
F:有时候,“拒绝‘恋爱脑’”和“独立女性”这两种话语同时出现在网友的讨论中。由于过往舆论场上有太多案例指向男性不忠、女性坚贞,拒绝“恋爱脑”成为女性防御的重要窗口,它是某种心理防御的结果吗?
史秀雄:其实女性也会出轨,而且婚内出轨的比例并不低,所以我觉得网络上“男的出轨、女的坚贞”这种叙事框架,本身就包含了很有趣的矛盾——女性必须要坚守坚贞的形象,这不是一种很迂腐的期待吗?
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来看,这种叙事也可能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强调“独立”的另一层意思是没有人值得信任,无法依赖任何人,这样想的话,这件事情就很悲哀了。
人类本身是社会性的动物,生理和心理指标的好坏都与情感联结有关系,这是在各种研究维度上都毋庸置疑的事实。
如果强调“独立”的背后,是告诉年轻女孩们不要跟任何人走得太近,遇到感情上的障碍和困惑之后,这辈子再也不谈恋爱了,那就与人性发生了很大的冲突。
▲《志明与春娇》剧照
变成“独立女性”看起来是一条行得通的道路,但时间久了,那种对爱情、对亲密、对性的需要得不到满足,就会导致很多代价,比如心理上的内耗、情绪上的不稳定,此时消费主义趁机提供一个出口,构建很理想的独立女性形象,告诉你消费就好——其实不一定。
我挺反感消费主义贩卖“独立女性”这个概念,但是对于个体而言,她们也许不得不接受这个想法,对此我有点难过,因为它确实是一种理性化的防御机制导致的结果。
很难说这个防御机制本身是否健康,我只明确地知道一点,就是防御机制不能解决人的情绪,它只能缓解情绪,我们无法通过某种观念来处理一个关于情绪、关于情感的问题。
所以我对这样的说法感到很矛盾,一方面理解大家为什么这样去讨论问题,另一方面又觉得,长远来看这不是特别健康的解决方式。
▲《剩者为王》剧照
F:网络讨论呈现出的另一个矛盾是,大家对“坠入爱河”同时保持着渴望与警惕,这种心理该如何平衡?它最终会不会走向对爱情的算计(比如我们要谈的必须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
史秀雄:在信息化时代,人们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信息,必然会变得越来越有自我意识,也比过去更看重个人的成长,所以一定程度上是会走向如你所说的“算计”和理性的。
比如我们会考量自己从这个关系里得到了什么,有没有成长?但严格来说,这也不叫作算计,它更强调两个人心理需求的满足。
从个人发展的角度来说,我倒是很鼓励大家去找所谓的“势均力敌”的爱情,两个人在发展的步调、方向和层次上比较一致,找一个人不只是为了当下的陪伴,而是能够互为师生、互相激励,这样的关系会更稳定。
▲《失恋33天》剧照
F:你对于“渣男”“渣女”“海王”“海后”这样的词语抱持什么样的看法?它与“恋爱脑”必然产生背景联系吗?
史秀雄:我觉得这些词背后的感受是有意义的。当人们用这样的词时,一定是因为体会到了某种不适、不舒服,只有感受到了被冒犯的愤怒,才可能有动力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用“渣男渣女”去批判某一些现象,我觉得是好事情,至少意味着有人在思考、在思辨,对现状提出一些质疑。
但是标签化词语会把问题过度简化,包括“恋爱脑”。这在我看来是一种由“不适”引起的阶段性归因——大家因为某些经历而生气,开始思考,意识到这个人是“渣男”或者“渣女”。
但是思考不应该仅止于此,不要因为贴了标签就停下提问题的过程,这是一种精神懒惰。我觉得应该更进一步,去追求事情的真相。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另一方面,我觉得国内太缺少能够引导公众进行深度思考的专业人士了,当然这里有舆论环境的原因,声量比较大的营销号、情感KOL的专业性有多强,也没人知道。
公众在感受到困惑、不满和愤怒的时候,其实是需要思辨能力很强的公众人物带着他们进一步理解问题的,但现在卡在声讨和批判的阶段,很难把思考过程推进下去。
“海王海后”是否与“恋爱脑”有必然的联系,我认为不一定,因为“恋爱脑”本身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现象,它不是只描述一类人。
所谓的“海王海后”,是利用人的弱点去最大化自己的利益,可是在很多一对一的关系里,都是存在这种力量博弈的,包括操纵彼此的情感。
所以“恋爱脑”跟其中一方“海”不“海”没有必然联系。
F:真爱是小概率的神话吗?
史秀雄:当然不是。以前我觉得真爱必须是两个人,是所谓的灵魂伴侣,特别能共鸣和心灵相通,但我和太太在一起之后的感受是,它没有那么绝对和完美,即便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也仍然有很多差异和矛盾。
人要在理想的纯粹与现实的不完美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吧,对理想主义的部分作出一点点改变,但不要完全地放弃它。
参考资料:
[1] 2022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