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自己多辛苦听起来好像很不酷

文摘   2022-05-27 23:30   法国  

前两天正式提交毕业论文,等两周后答辩,暂时可以不忙两天。导师发邮件祝贺,说bravo, 坚持到最后了。啊四年了。

18年上语言班借在经济学院里,每天经过隔壁文学院,门永远关着,后来知道其实是里面在修。那时候觉得这是一个最pathetic的隐喻,这扇门永远不会对我敞开。天知道我有多想在文学院里上课,哪怕一天。4 yrs later, i made it - 中间很多令人发指到想想都后怕的好运,让我不禁迷信起来。

结果进去是大逃杀。你知道念完一年同学能少1/3是什么感觉。没一天不带着毕业率60%论文通过率50%的沉重心情入睡。每天都跟个追胡萝卜的驴一样,只能想获得知识本身就足够。我极端求知若渴,像一个摸到星星的《刀锋》里的拉里.达雷尔一样每天因知识亢奋不已,同时害怕无法毕业。我躺在我深爱的事物所筑成的断头台上,我对知识简直产生斯德哥尔摩之情。

第一年结束偶然发现我的导师就是那个口耳相传和颜悦色延毕一半人的19世纪大爷,吓到缩掉。导师是根据研究年代选的,选到一个乔治桑专家,很tyran,论文主题不能自由发挥,建议,实际上是要求我研究乔治桑。所以这两年我都在研究乔治桑。第一年研究桑1848年乌托邦幻灭后儿童教育的政治隐喻;第二年研究乌托邦本身,桑1830年革命大学生群像中的乌托邦期待,还要通过象征主义手法解释理想主义美学。每年写一篇论文,120页和180页。第一年有个文盲时期,不讲任何学术规范,脚注标得像灾难现场。不知道导师怎么忍受的,给我写了一大堆解释:同上ibid.,是拉丁语所以要斜体;op.cit.,是拉丁语“书”的意思,也要斜体;同页引用idem而不是ibid… 非常藤野先生。

但大爷很辩证,即使后来改到我恨不得当场消失,总体评价还是内容很好。因此这两年对自己的主要要求是,不要给导师添麻烦。客观地说,我属于那种听话到让其他学生恨到牙痒的学生。今年研究1830年大学生形象,看到19世纪40年代有一本书《法国人画法国人》,把大学生漫画化地分成“寻欢作乐”和“埋头苦学”两派,很开心地到处给人看:我典型到可以被画到后者的插图里。学18世纪时,老师每礼拜都说,我收到你们的一封邮件问伏尔泰对莎士比亚的继承…问伏尔泰关于“野蛮人”的评论...问… 你们真的很好学。其实所有提问邮件都是我一人发的。为了研究闹事学生怎么上街,有两年我几乎都没怎么上过街。

学界师承关系讲究到可怕。后来本领域论著读得越多,发现所涉及的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上半叶的学科研究,参考文献里的所有人都互相认识,互为师生和前后辈。如果研究文献读得够多,几乎可以画出本领域专家的关系网络,在欧洲和北美研究重心的主要分布图。这种吓人但神奇的感觉让你必须振作,因为不管愿不愿意,你已经被纳入一个庞大知识网络的一部分,不被允许产出垃圾。你的观点和研究风格会严重受到所受师承的影响。这种关系很神奇,有一种文化从来没有断代过的感觉。比如,20世纪诗歌老师讲到超现实诗人Breton, 说本校有个老师和诗人非常熟,这个人曾经是他的老师。有一种身处一手时间的快乐。当然也很烦人,如果你笨到过什么人,那所有人都会知道,令人活得特别如履薄冰。

我在本校得到过的宠爱太多了。本校是肉眼可见抽象真理的一部分,向我证实了很多比知识更重要的东西。让我亲眼见到一代代左翼知识分子织成的知识网络,是1958年、1848年、1830年的回响,并且它还爱你。反留学生涨学费,声援黄马甲,反战,反新冠后种族歧视,blm,哪都有它。第一次,不是你作为闹事学生和学校作对,而是它庇护并引导闹事学生和强权作对,在所有关于政治立场问题上,它永远不会let me down.

论文第三部分修改意见下来,导师给我写: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乔治桑人了。在文学领域,所有作家都有一个形容词形式,形容一种他/她所代表的风格、流派、学派:雨果人,巴尔扎克人。这句话让我非常快乐,是被准入的快乐。申请时,动机信必须手写,倒数第二段:我确信现代文学将给我带来新的文学视野,它将帮助我从一个新角度观察世界,更好地理解人类,从一个读书人成为一个知识分子。我距离知识分子还很远,但我至少总算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四年我很感激。说自己有多辛苦听起来很不酷。whatever,这两年我确实也只在吃苦。我对二大当然是爱得要命的,有一种斯德哥尔摩的成分。最令人喜悦的是,四年后,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啊终于真的应该可以毕业了。

1969年的九号楼
第三机动队冲进九号楼时,据说里面正在用最大音量播放维瓦尔迪《谐和的幻想》,而我们把温吞吞的啤酒倒进从理学院实验室偷来的广口瓶里。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