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立 | 《沈津书话》序

文摘   2024-11-08 07:04   天津  
按:应书友陶禹含之要求,登载萧文立先生的《沈津书话》之序。文章选自《沈津书话》卷一《书人——故人故情怀故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感谢萧先生授权发布!
《沈津书话》序
萧文立
沈津先生夜半越洋用微信和我通电话,命我为即将出版的平生著作结集《沈津文集》的书话四卷作序,我诚惶诚恐又兴高采烈受命。沈津先生是当今文献图书学界学识最富、著作最勤的硕果,自青年时代在上海图书馆随顾廷龙诸耆宿从业治学以来,服务于国内外收藏中国古籍最丰富的几大图书馆,迄于今已阅五十年以上,对现存古籍可谓胸罗万卷了如指掌,我曾羡称他是古今中外最富书福之人。如果将文献图书学界比作沙场,他不仅是一员骁将,还是一员福将。我平生对文献图书学颇具兴趣,大半知识都源自他的著作,如此书缘人情焉能不报?
接奉指令凌晨,先哼就小诗七首略申意趣,题曰《有怀奉寄沈津先生海外七截句》。其一:“今人羞共比虚名,典册陶熔养性情。头白幸留著述在,千秋傥得一灯明。”此自勉兼赞颂,先生曾谬赏我求实学不骛虚声,实则他自己早身率之足为典型。其二:“蟫鱼典籍恣优游,五十春秋未到头。书志宏深裁伪体,春泥沾溉世无俦。”赞其创新古籍书志一体。其三:“书话三家独占春,拨开迷雾扫浮尘。知堂浩瀚晦庵巧,继武当推第一人。”论其书话史地位。其四:“说书宏烨绩辉煌,识学精深阐缥缃。文笔才情堪并辔,中宵明月色如霜。”评其说书文章特色。其五:“下交应溯廿年初,若谷虚衷我不如。头白而今惟愧恧,先生络绎出新书。”其六:“全白我头公尚苍,才情学识更惭惶。新书我喜从容读,如日恒升起榑桑。”言交谊道惭愧,我弱于先生十许年,却已满头尽白发,先生则尚多苍劲,此自然禀赋即不及,遑论学问著述。其七:“大海东头宏烨斋,涛声月色映模楷。古稀已过杖朝请,会看新书与岁偕。”衷心颂祷之词也。
沈津先生一生如蟫鱼沉潜书海,可谓生死以之鞠躬尽瘁,在哈佛燕京图书馆时,自订功课是每日一篇三千言书志风雨无阻,自课之勤自律之严古今罕有,如此才有汉砖一般的巨著问世。同时他又忙里偷闲,执笔写作正襟危坐之外姿媚百出的学术普及文章不辍,如今大都收集在这四卷书里。我往年电话中多次听他讲,又发现什么新问题,又得到什么新材料,又有了什么新结论,抓紧时间写掉算了。最近又听他说:“该搞的差不多都搞完了,再没有什么新东西了,这两年整理完积稿就不再写了,颐养天年。”我听前言以为壮哉,沈先生这是将普及古籍学问知识视为己任,仿佛天职责无旁贷,不仅勤奋,而且是将学术融入生命血脉中。我听后言,欣喜之余又不免有些伤感和遗憾,欣喜的是健行者终于可以歇一歇脚,伤感的是沈先生难道是自觉老之将至吗?遗憾的是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新文章、获得新知识了。
沈先生在中国文献图书学史上的独特贡献,我以为是真的两手抓两手硬。一手是纯粹学术创获,即他开辟的古籍书志新体裁。他在继承中国文献学传统基础上,借鉴旁采西方书志学的优长,今日已得到文献学界一致认可和推崇,并渐渐形成风潮,人称之为“哈佛体”,我意不如直接称为“沈津体”。我对文献图书学虽有兴致但并无研究,愧不能仔细阐发其意蕴,只有抵掌赞叹。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另一手,即他同时也极大拓展所谓书话一体的路数,深掘其内容,同样形成独特的文笔风格,自成一体,是书话(我倒更愿意称之为“话书”“说书”)当之无愧远超群伦的执牛耳者。
改革开放以来,因为重版唐弢氏《晦庵书话》、新出黄裳氏《榆下说书》,引发出一股书话热潮,可谓“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今日虽略有退潮但仍很可观。许多所谓读书人忽然发现一条快速出书出名的捷径,何必埋头矻矻穷经苦读,找几本书抖落些小聪明(他们称之为灵感文采写一写读后感,不就显得博学多才很可以了嘛,若能再增加点所谓文人轶事就更不得了。这似乎应该归咎于唐弢关于写书话“四个一点”的说法,其实是后人误解和歪曲,四个一点谈何容易?至今做得好的也仍只晦庵一人而已。我有感于此乱象,十余年前曾写过一篇小文《书话三分一家春》,阐述我的看法。
我将纠集在书话名下牵涉到书的一大堆文章分作三家:唐弢姜德明一家,基本写所谓新文学作品,一祖一宗,即为顶峰。唐弢开山立派,文笔雅洁,姜德明则长期孤军奋战,内容扎实,文笔也还在水平线上,因而影响深远。若以江西诗派作比,唐是杜而姜则是黄。此派今日独大畸形繁荣,应者云集且施施然自居为读书界(不知其何所云然,然却徒有虚名却无实际,看家本领大抵不过搜集旧书,杂抄词典,摭拾故事,扯虏传闻,敷衍成篇,故等诸自,几无一人一文可存。是所谓书话家的书话,除唐黄外,几乎都本无品质,更乏神思翰藻,读之每味同嚼蜡,最是无用。最为下乘,我深不喜。
知堂黄裳一家,学思并重,文质双美,人书俱老,最为上乘,不独给人故实,予人享受,且能启人深思,一举而三善在焉。是为思想家的书话,戛戛独创,出乎蓝而实胜于蓝,我最喜读。然环视当今,嗣响乏人,花果飘零,不独思想与文章,就是关于书与人的掌故与学问,又安有一家堪与周、容比肩?
沈津一家,以学为主,专注古籍,与传统旧学之提要书跋藏书记血脉最为相接,足称嫡胤,稍早有叶灵凤略或近之。是为学问家的书话,开人眼界,广我见闻,最有功效,也最需工夫,故步武不易。我所知者寥寥无几,的确唯沈津先生一人足观。虽厚重少文,文章修养尚不能敌周、唐、容三家,但别具特色真有价值,质实朴茂,每读一篇都得新知,最为有用。对研究古籍者来说,并非膏粱鱼肉人参燕窝,而是布帛粟黍,须臾不可离。食之既久,体格定能逐日健壮,不像空头书话,使人营养不良浮肿虚胖。
作书志写书话,文体虽别其理则一,我尝总结要点有四:一要看得多即有实践有学问,不能像村夫子穷措大,偶得一书便珍如枕中鸿宝,坐井观天津津乐道,反复嚼烂甘蔗渣;二要有心境有心愿即愿意写有责任心,不能心血来潮扬名露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三要有时间即能写得出,四要有文笔和识见即能写得好。沈津先生两者都大获成功,奥秘也不出此四条。亦以一截总括沈先生写作云:“千双手眼法观音,更具慈悲菩萨心。钉子一枚勤入骨,优游自在老书蟫。”以下即略申达之:
关于实践与学问。版本学完全是眼学,拼的就是实践。沈先生平生正逢时因缘际会,先后得在国内外第一流图书馆典守中国古籍善本一生,曾自始至终参与编纂全国古籍善本书目八年,翻过看过的中国及美国最重要之古籍公藏善本至少两万部,近年更为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部写书志三千多种,细数旧时中国藏书家版本家文献学家,可有一人书福超过他?心里眼里有这两万多部善本打底,沈先生就有了执版本学牛耳的首要条件。
沈先生学问当然以文献版本学推第一,但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研究方向,也取得相当成就,这就是翁方纲研究及顾廷龙研究。版本学旧时被部分专门学者贬称为书皮子学问,这当然是所谓知识的偏见。典型的就是洪亮吉《北江诗话》里对藏书家有浓厚偏见的分类,因此顾老教导沈先生,除版本学外,还要找个专业研究方向,也就是要点面结合深广并进铺得开扎得深,发踪指示他研究文献学巨擘翁方纲。沈先生就从一九六〇年代开始,历经四十年,终以《翁方纲年谱》《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及相关专题论文,成为翁方纲研究专家。博览万卷,本已让沈先生善于从读者角度了解普通古籍爱好者对图籍的需求;学有专长,更使沈先生能从专家角度了解学者对书志的需求。因此他写的书志尤其说书文章才更有针对性,既能雪中送炭,也能锦上添花,供读者各取所需为己所用,发挥文章的最大价值。
关于心境。沈先生心存善念,不忘承先启后之责,大发慈悲推己及人,书志和专业著作之外,愿意且积极撰写高级学术普及读物,长期实践即成为今日结集的这一部四卷《沈津书话》,深入浅出具体入微介绍古籍善本近今文献,记述书林典制书海见闻书人故实,将五十年沉潜书海的难得心得与天下共。我最感兴趣的:一是发潜德之幽光,泼墨描绘郑振铎、柳亚子诸先贤抢救典籍捍卫民族文化的大智大勇,委婉记述顾廷龙等先进学者的经历经验。二是毫不辜负机遇好见识广的书福,逐一撰文介绍国内外名馆馆藏特征,又主编《中国大陆古籍存藏概况》,推广开来主持影印出版《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汇刊》近七十种,便利国内学者使用。
关于时间。沈先生出色完成繁重的本职工作书志之外,还能写出数百万字的副业产品书话,他是真正实践雷锋挤钻并用钉子精神的模范,且持之不懈。一生肯下苦功笨功硬看到底,怀揣札记小册,有所得即笔记之,累积既久,自然就找到材料形成题目经过思考写成文字。在美国作访问学者时,曾应邀到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一星期,任务是作一场学术演讲,余日早九晚五全在善本书库内,仅在中午出库吃个汉堡包充作午餐。哈佛燕京图书馆书架追不上藏书,大量图书不断移往后备书库,沈先生职司之便,每在移书前赶快翻检一番。周六上午休息时都去普通书库看书,有一次一口气翻阅近百部,提升出二部善本。为搜集翁方纲题跋书札先后留心四十年,为顾廷龙先生写年谱历时十六个月,每天工作十二至十四小时,所翻资料与书桌比肩有上千万字,近今又大加增补出新版。
关于识见与文笔。沈先生不仅看得多有学问,而且独立思考形成独自见解,即有识见。他的学术特征首先是体例严,尤其体现在善本书志上毋庸赘述,即便是普及型说书文章,他也并不乱跑野马,同样自有一定之规,总能将一部书独特价值讲清楚,将一件书事来龙去脉讲清楚,即所谓干货满满,让人确有收获,不虚掷目力浪费时间。
其次是眼界宽。除开书里的目录文献学、书外的版本学、书人书事见闻故实流传收藏即掌故学这些旧有范围外,更着眼图书之工艺学即印刷工艺装帧纸张册数等,以及销售学即图书工价售价销售渠道牌记广告等新兴领域,曾依据亲手翻检所得,撰文探讨往昔现实生活中真正的图书价格,非但饶深趣味,更有历史价值。
第三是腹笥厚。我读沈先生文章,不管书志论文还是随笔杂文,最深刻的印象是资料细密扎实,如行山阴道上,奇花异草应接不暇,又如追踪探源长江大河,远源支流挹注不尽,每每惊喜如逢故人。这源于他读的书真多,记的材料真博,更因为他绝不就书谈书,总要上下勾连左右逢源,文章遂因此而丰厚饱满,博我多闻启我思。借用启功氏的比喻,是单兵突击时用的压缩饼干,而不是救济灾民的一碗清水粥汤。
第四是文笔活。沈先生不是知堂、晦庵、黄裳之类的文章家,也并不特别在乎文人自鸣得意的所谓文采。其文风朴质,娓娓而谈,自然流畅,特色鲜明,所谓文笔足以副之。
自中华书局出版《书丛老蠹鱼》以来,不觉已十有五年,沈津先生老当益壮,陆续出版著作更多,已称得上著作等身,确乎大器晚成。我却马齿徒长,除满头白发,学无寸进,面对沈先生的指令,只能翻出旧作略加补苴拉杂乱谈,虽略有心得毕竟已陈刍狗,自阅一过,不禁汗颜惶恐不已。沈先生其能恕我乎?
共和国第二甲辰上元节,后学萧文立朴斋甫谨序
于大洋西岸之看山听水之居

汲古求新
学术纪念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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