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炎热的午后,日头以没有商量的余地,暴烈地肆虐着大地,肉眼所及之处皆是明晃晃的无遮无挡的刀光。几朵云,像冰川、像棉絮,白得泛出锋芒,在深邃的湛蓝衬托下,慢慢地踱着,不急不躁、气定神闲。云走过,那些山峦、江湖、建筑物好像被它的手安抚了一番,似乎舒爽了一些,但云影过后,又恢复了那种煎熬的躁动。这种时候,若把鸡蛋敲破放在瓦片上恐怕也会嗞嗞冒烟的。
烈日,如此灼天,如此灼地,也如此灼心,连室内的滚滚尘埃都吓趴下了,噤声了。谁想闯到室外跟这种桑拿天过不去呢?
忽有嗡嗡嗡的巨大轰鸣声在耳畔响起,毫无惧色,响彻云霄。推窗一看,果然是铁家伙!一架客机,像银色的燕子,眨眼功夫就钻到一朵云里去了。许是云层太厚,很长时间都看不见它的踪影,令人担心它是不是被云雾缠住了。但轰鸣声持续着,渐渐远去,我心稍安,知道它还在,载着数百条生命在云间穿梭、奔向目的地。很多时候,人像鸟儿一样,必得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从天南飞到海北,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活出不一样的精彩。人,这一生,只要心中有梦,不管万水千山,酷暑严寒,总是要飞呀飞。
远处的山头,有点苍茫,为一片薄薄的雾霭所笼罩,只看到笔架一般的轮廓。此时隐隐传来“吱吱——哒哒——吱吱——哒哒——”的鸟鸣声,一声一声,又脆又响,穿云透雾,远播开来,叫在心里,便有一丝孤苦和痴绝的味道。是鹧鸪在山那头呼唤伴侣,明明知道难有回应,却停不下爱的歌吟。“一个山头,一只鹧鸪”。这种飞禽,本就珍稀。它太孤独了,太需要知音了。听闻一种说法,捕鸟人躲在草丛里模仿鹧鸪伴侣的叫声,诱惑它前来投网。看来,最可怕的动物并非毒蛇猛兽,而是人。你所听到的,可能是假的,甚至是陷阱。这,就是江湖。估计野生鹧鸪快要被捕杀干净,难得一见了。我又开始为这只鹧鸪担心了:你傻呀,大热天的还发什么情啊。你叫得越响,也许死得越快。“没有杀戮就没有伤害”——广告词而已。
我不担心的是栖息在楼下绿意盎然的小花园里的小可爱们,它们因为小,因为塞不了牙缝,得以躲灾避祸,随遇而安,活得有趣自在。躲在洞穴里的蛙,像被热河隔开的情侣,一边粗犷地“咕咕呱呱”,一边温和地回应“咕呱咕呱”,好像在互相咨询热浪的信息,互致问候:别出来,小心中暑啊。暗绿绣眉鸟,仅拇指大小,但声音尖,叫声细脆嘹亮,唧——啾啾,唧——啾啾,唧——啾啾,唧啾——唧啾……富有节奏感。一片叶子,如同一把遮阳伞,它们跳来跳去的都有伞遮阴,也就心满意足了,难怪唧唧啾啾唧唧啾啾地欢叫个不停。为什么我们老是有挥之不去的忧愁烦恼?因为我们对日常的小知足熟视无睹。多想一二,少想八九。须知小知足,也有大快乐。
此时此刻最囔囔的,当属蝉了,叫声颇有阵势,此起彼伏,互不相让,仿佛夏天是它们的专属。仔细一听,大体有三种蝉鸣。一种“嘀噔嘀噔”叫得很有节奏,也很有穿透力,叫上一阵子后,仿佛干渴了,停顿片刻,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又开始叫,像循环播放萦绕旋转的立体声。手机上网查了下资料,这种“嘀噔嘀噔”声用“伏了伏了”更准确形象,也因此知道这种小东西叫伏了蝉。另一种叫声尖细,叫几声后突然转了个调子,顿了一会儿后,又叫。三四声高亢,紧接着细长。持续保持着这样的节奏。小时候在白水营西凤村山仔顶外婆家见过一种绿色、个头较小的蝉。估计是这种蝉的叫声。我们管它叫蟪蛄。还有一种比较普遍,叫声清一色的“喳——”个不停,高亢响亮、中气很足,时间持续较长;外表是红褐色的或黑色的。我们小时候捕蝉玩,捕的就是这种,叫蚱蝉,又叫金蝉、知了。忘不了那首歌: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而今,蝉声依旧在,童年一去不复返,听者两鬓已成霜。世间最公平的事,就是老去。记得电视剧《贞观长歌》里李世民曾经有一句非常经典的台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终斗不过岁月。
我们的小感叹,可以有,但无须焦虑。不老,才是妖。
蝉的交响曲还在演奏着,一种声音掺和进来了。“卖——粉粿、麦芽糕——”“卖——粉粿、麦芽糕——”……有点苍凉,沙哑。这个声音,很耳熟,商贩是我老乡,白水营的,是一个半老头子,声音是从他绑在车把上的小喇叭发出来的。他习惯推着一辆旧的双杠自行车,戴一顶褪色的草帽。他的车后架上装有一只大箩筐,上有一块木板用已经发黄的纱巾盖着,里面是粉粿与麦芽糕。粉粿是整块的片状,淡绿的颜色,透明滑嫩,Q弹甜糯,可以切成斤两卖。大约是多年的老本行了,切,切,切,你要半斤还是八两,他一刀下去,竟然分毫不差。麦芽糕,是本地话,其实就是麦芽糖,已经用塑料袋包好了,半斤一袋,泛出姜黄。白水营离县城估计有二十几公里,在这样的火烧天骑行,该有沙漠蜥蜴的果敢与坚韧。上坡、下坡,穿过一村又一村,穿过大街,穿过小巷,挨家挨户地兜售。烈日当头,汗如雨下,溻了衣衫,咸了嘴巴,辣了双眼,只为几两碎银……每每想起,不由地湿了眼睛。
附近的某套房子在进行二次装修,电锯切割瓷砖发出“吱吱吱”的声响,撩过皮肤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停一会儿,好像施工的师傅用眼睛瞄一下,看看有没有切偏了,再切,“吱吱吱”声又持续响起。
城中村有人举丧,请了乐队和女戏子来表演。那戏子哽咽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哭调仔,一把唢呐呜呜咽咽的,穿透烈焰长空,益发显得抑郁悲凉。在这个很二的社会,哭,可以花钱请人代哭,悲伤,也可以请人代为悲伤,仿佛死是演给活人看的一场戏。
……
这世界,随时准备接纳新的声音;也随时准备遗忘存在或曾经存在的声音。谁在乎谁呢?谁突然消失了,还有谁惦记谁?这些午后的种种声嚣,尽管各怀心思,各行其是,但背后都有一双无影手,到头来终要飘逝于短暂虚无里的一阵粗糙的风中。突然想起一句话:世界那么喧嚣,听自己的心就好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首诗里写道:不必行色匆匆/不必光芒四射/不必成为别人/只需做好自己……
最好隐入尘嚣,自我成全。
(完)
【作者简介:万重山,原名甘忠国;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豆田狼烟》,诗歌集《极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