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跟我说，外公最疼的小孩是我，我相信。舅舅跟我说，外公生病住院时，这些孙辈小孩中他最想见的是我，我相信。大表姐跟我说，外公最念叨的那个孙辈小孩是我，我相信。我知道，在家人眼里，所有小孩中没人比我更得外公的疼爱。打我自记事起，外公对我无微不至的爱，一直陪伴着我。时至今日，尽管他已经离开整整十年了，但我觉得他的爱还一直围绕着我，保护着我。
传承
闽南人讲“母舅公，比天公”，用现代汉语直译就是外公和舅舅，比苍天还大。实则这句话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学和伦理学含义。在农耕时代，田力以男性为主，女性终归是处于弱势地位，而娘家里的父亲和兄弟就是女性在家族网和社会网中的最坚强倚靠。外公常跟我说起这句哲言，小时候的我似懂非懂，后来的我才想明白，其实外公把哲言当成了行为准则，这正是为何外公如此疼爱我的生活起点。
外公与母亲，与我，似乎有种传承的默契在其中。母亲是依靠“补员”接替了外公的工作。直至中学，我才明白作为父母亲年轻时那个年代特殊规则的“补员”是为何物。外公外婆响应整个国家减轻社会就业工作压力的号召，把各自的工作“禅让”给母亲和小姨，带着两个女儿进入了教师队伍。外公是中学老师，外婆是小学老师，“补员”后的母亲和小姨成为小学老师和幼儿园老师。家中男丁要自谋生路，女儿尤得父母的青睐，外公算是“重女轻男”。
母亲有七个兄弟姐妹，她是家中老二，且是家中第一个女孩。听母亲说，七个年岁不同的小孩聚在一起生活，家中的大事小情尤为多，加之外婆的几个亲弟弟和表弟弟有时亦居于外婆家，可想而知当年欢快闹腾的场景，但是欢快的背后一定捎带着大量的家务活。母亲是家中的大女儿，自然大量的家务活落在母亲肩上，这也是那个年代大家族中最常见的活法。母亲成了外公外婆的帮手，在家中成了做饭洗衣、照看弟妹的“主妇”，如果按照当下体制内的流行话语，母亲也是家中的主任助理，官居“副处级”。正因如此，外公自会更为体谅母亲，父女感情自是更深。
进而，对我，外公更是疼爱有加，这似乎就是父、女、孙三代人之间的一种传承。更为神奇的是，三代人竟然有着同样的“毛病”。我有支气管炎，到冬季有时还会引发哮喘，其实母亲也一样。中医讲这是因体寒所致，需要吃温补的食物，闽南人的美食——花生浆可抑制支气管哮喘。外公也是如此，听母亲说，外公的支气管也不好，也需要喝花生浆。某种意义上，三代人之间疾病的遗传，也是一种传承。这就是血缘的烙印，一种在天然上将我和外公连锁在一起的千丝万缕的绳。
外婆家
每个人都有一个记忆中的外婆家，我也一样。打我从小学开始，当我完全懂事和记事之后，外婆家就是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尤其到了寒暑假，那简直就是一个玩乐的天堂。
我对外婆家的记忆，是从一件我已经记忆模糊、但时常听家中大人说起的非常有趣的故事开始的。听外婆说，小时候我就喜欢喝酒，这类事情一般无法找到原因，也许是天生的，外公知道我喜欢喝酒，但不允。大约四、五周岁时，有一回我在外婆家吃饭，桌上有一小杯白酒，据说我的目光一直在那杯白酒和外公脸上之间来回转动，胆怯不敢。外公吃饭比我们快，待他吃完时，我就问：外公你吃完了啊？外公点头，我赶紧抓住机会：那你吃完了，就去客厅看报纸啊。外公果真走向客厅，据外婆回忆，当时我的手就迅速抓起酒杯，一咕噜把酒干了，老人家看的目瞪口呆。直到我长大后，家中老人还时常会说起此事，自然又引来一阵欢快的笑声。这就是我的外婆家，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喝酒，这又是一个抹不掉的烙印。
外婆家在小石码镇上的核心地带，是一个很大的自建房居住区，东西南北四周各有四条宽大的马路，北边的马路是早年小石码的夜市——打石街，南边大马路的正对面就是小石码的标志性建筑——中山亭和影剧院。在四条马路中间的这片居住区，正中间是一座商业城，早年是当地最大的一个菜市场。商业城周边纵横交错着好多小街小巷，这些小街巷都非常狭窄，最窄的地方仅能容一人通过。在众多的街巷中，唯独外婆家所在的街巷非常宽，这是一个直到现在我还很疑惑的问题。外婆家门口的街道大约有5米宽，25米长，与其说是街巷，不如说这是街道两边十来户人家中间围着的一个大庭院。大庭院一端的巷口突然变窄，连接着另一条窄巷子，另一端的巷口很宽，正对着商业城，在我记忆中，早年这个巷口正对着的是一家国营猪肉供应店的大门。
这样一个居住区中的大庭院，就是小孩们闹腾的地方，倘若能加上一些假山假水，我甚或觉得外婆家就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我和一群表姐、表妹和表弟们，加之旁边邻居家的小孩，经常在大观园中疯狂“撒野”，穿梭于各条小街小巷中，犹如进入一个最适合于捉迷藏的大迷宫。有时我们会安静下来，到影剧院入口处的骑楼下打羽毛球，或是回到大庭院，摆上一张小桌子，把扫把横在桌子中间当“球网”，这就开始打乒乓球了。
白天的菜市场非常热闹，我们这些小孩也会投身其中，好奇地看着各种家禽和鱼虾，还时常会见到有人卖蛇。入夜后，菜市场人去店空，一片漆黑寂静。突然某一个夜晚，我已经忘记是谁提出来的主意，跟大家说可以去菜市场肉摊下的小抽屉中找找有没有钱。那个年代的肉摊就是一个非常大的木桌子，上面有张大桌面摆着各类猪肉，在靠近摊主的桌面下会有一个小抽屉，那是摊主放钱的地方，那时条件简陋，没有锁的。我们突然觉得会不会摊主忘记把钱带回家，放在那个小抽屉内，夜晚的市场四下无人，岂不是可以去拿点钱回来？！几个小孩咬着耳根，越想越觉得可行，赶紧拿着手电筒奔向菜市场，撒开去到处开抽屉。猛然间有人大叫一声，所有人都凑过来，这可是钱啊。好玩的是，手电筒一照，他从抽屉中抓出来的是一堆小麻绳，那是摊主用来绑肉的，而且还油腻腻的……自然，钱是没有的，倒是“偷”回来好多绑肉的绳子。长大后，回想起此事，会觉得惭愧，但又觉得非常有趣，这就是童年。
外婆家在街道的中间位置，据说旁边两户都是自家亲戚，斜对面的一户人家也是亲戚，是外公的妹妹家。外婆家的房子很大，在那个居住条件很差的年代，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外婆家可以算是一个“大豪宅”。这个宅子大约有四米多宽，20米长吧，进门是一个大客厅，客厅的后面是一个餐厅，在餐厅一角有一座木楼梯可以上二楼，连接着前后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还有阁楼，正好是在三角形屋顶最高的那个中间部位，因为屋顶高，所以阁楼并不显得矮，跟正常房间无差别。走过餐厅，就是厨房和一个小天井，可以望到天空。在小天井边上有一座水泥楼梯可以上到二楼，也是连接着前后两个房间，这样二楼就有四个卧室。厨房的后面又是一间餐厅，还有一个小后门，门口是一条小巷。这又是一个适合于捉迷藏的迷宫。小孩子们会从木楼梯上楼，穿过两个卧室，从水泥楼梯下楼，或是从前门进入，从后门而出，穿过三条小巷，又可以回到前门，有时我们会爬到高高的阁楼里躲起来。可以想象，七八个小孩，在大庭院和大宅子中来回狂奔，时常还伴随着尖叫声和嬉笑声，那是有多欢快啊！
体育健将
外公是一位体育老师，而且小有名气。外公曾经参加全国老年人乒乓球比赛，得过全国第六名。福建省，尤其是闽南地区，乒乓球和排球运动非常受欢迎。我记得在我们那个闽南小县，几乎打乒乓球的人都认识外公，都知道他是一位知名的教练。外公在中学担任体育老师很多年，在我就读的小学和中学，就有不少外公的学生。读小学时，我也学打乒乓球，那时要是有人知道我是他的外孙，就会多看我几眼，笑着说：原来你是姚老师的外孙啊。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会让幼小的我自豪无比。
外公有时会在我家吃饭。我记得1988年汉城奥运会期间，外公几乎天天在我家吃晚饭。当高敏获得跳水冠军，赢得中国代表团第一枚金牌时，外公高兴得拼命鼓掌。过一会，新闻里又说美国人也得了一枚金牌，他也鼓掌，但却是用双手的手背互相拍打，而不是手心。我很好奇，这是为啥？外公说他不喜欢美国人得金牌，但是出于礼貌，也得鼓掌。所以啊，中国人赢了，用手心鼓掌，美国人赢了，用手背鼓掌，表示有区别。直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他这个超然的想法和动作，中国和美国，手心和手背，似乎蕴含着无数中国人心中的哲学。
外公的一生运动不缀，他的座右铭就是“生命在于运动”。乒乓球自不必说，排球、篮球、门球，他都算是行家。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个夏天的周末我在外婆家，等着外公从漳州南靖回来。外公退休后闲不住，又去南靖县第四中学当体育老师，周末他就会回小石码。一般他会骑自行车，在午饭前回到家，但是那天外公迟迟未到家，大家都很疑惑。直到下午三点多，外公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家门口。原来自行车坏了，外公索性就从南靖跑步回来，中午在漳州市区吃了顿饭，跑了六七个小时才到家。那时的外公，已经退休，60多岁了！他就是这样，以体育为职业，以体育为爱好，以体育为一生。
无微不至
外公对我的爱，我觉得用“无微不至”都难以完全表达。外公最关心我的身体，要是我生病了，他和母亲就会很着急，带着我寻找熟人和医生给我看病。外公一直要求我夜晚睡前要刷牙，这样才能保护牙齿。但小时候的我总偷懒，不爱刷牙。最终外公想了个办法，他要求我每晚都要刷牙，每刷一次，就给我1毛钱，一个月给我3元。那个年代，对于读小学的我，3元可是一笔“巨资”啊。自此，我每晚都很自觉地刷牙，每个月外公都给我3元的零花钱，持续好多年。直到现在，当我刷牙时，还时常想起外公，想起那每个月的3元钱。
及至我考上大学，外公很高兴。临近离家时，外公给了我一封亲笔信。原来有一位外公的学生，他的乒乓球徒弟在学校工作，外公让我找他，他说遇到困难时才会有人关心我，帮助我。我不知那封信写着什么，但是我相信，那几张纸一定包含着外公对我深深的爱。
考上研究生的那年暑假，外公更是高兴。但是，有一天我见到他和母亲窃窃私语，似乎脸色凝重，我很疑惑。原来，外公和母亲担心我不会游泳，一直觉得我应该要掌握这项生存技能。自然，外公的爱又登场了。他找到一位他的学生，据说此人是游泳高手，正下岗待业，外公就请他当我的教练，教我学游泳。外公出钱，不仅需要教练的工资，还有游泳馆的门票。整整一个月，我和教练几乎天天都泡在游泳池里，外公就在岸边看着我们，帮助教练指导我。可惜的是，经过一个月的折腾，我还是愚笨，只会游出十米，外公只能就此作罢。我很惭愧，直到现在，我都不知外公为此付出了多少，不光是金钱，还有时间与无尽的爱。
遗憾
外公进入暮年时，我开始了博士生涯。那真是人生中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又加之远赴新加坡读书，我与外公的交流越来越少。外公生病期间，我正为博士论文和结婚仪式忙得晕头转向。外公去世那天，我正在参加一场学术会议，接到母亲的电话，来不及回家换衣服，我就赶回了小石码。由于外婆信基督教，我们不穿传统的孝衣，我只能拿着一件黑色衣服盖住我的格子衬衫。我只能以这种方式，目送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遗憾的是，外公生前一直很喜欢我所在的学校，可是他没能等到我留校任教，没能等到我带着他看看这美丽的校园。但是，外公并无遗憾。他养育了七个儿女，九个孙子孙女，还有现在一群可爱的曾孙们。儿孙们就如同他发出来的一个个的乒乓球，亮闪闪，响当当，带着惊喜，繁衍生息。
作者简介：
蔡伟毅:厦门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经济学博士,厦门大学金融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厦门大学工会副主席、经济学院工 会主席，福建省金融工作专家库成员，福建省高层次人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