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炼字
【小 序】
舍得云:“学诗即修仙,炼字如炼丹”。诗学无限,重在根基。若想学诗,就先学炼字。炼字,是实实在在的一场修行。未必能成仙,却一定成诗人。做诗人好,觅真心而成道,拈一世为菩提。倚松梅而真风骨,化俚俗而自清奇。
说起“炼字”,就想起《文心雕龙》几句话:“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字以成句,句以成篇。诗篇的根本,就在用字。用字面临几大坑,刘勰语重心长:诡异字、联边字、重出字、单复字。
“诡异”者,怪异之字也,初学者,切忌以其生僻怪而炫耀。曹摅之诗句“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哅呶”。哅呶,诡异字也。“联边”,即同偏旁之字。省联边,就是尽量少用它。“重出”,就是前后犯重的相同字,需要权衡。“单复”,就是笔划简繁不一,需要调配。笔划少为单,笔划多为复。
古人所提这些讲究,可见,对于下字而言,字的外形,与字义是等同重要的,包括字的笔划多少,都属于讲究范畴。毕竟,诗不仅仅用来吟,还是用来题写的。诸如千金买壁,诸如西林题诗,看那: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炼句之法
与文相比,诗最大特点,是“句”(包括两句构成的联)相对于全篇的独立性有极大突出,字在句中,篇由句成。故,句法包含字法,而句法又构建章法。因此,诗人最大之能事,就体现在造句之工。诗法之精的体现,诗歌风格的体现,也须有独到的句法做保证。(语意引自钱志熙先生诗论)
作诗的核心是炼意,炼意的核心是炼句,炼句的手段是炼字。亦或言,诗歌追求的其实是“句法”,上承篇法,下分字法。也因此,所谓的“炼字”是要结合“句法”来考虑的。字法、句法、篇法,本是一系列的美学规律。了解句法流变,灵活汉字运用。以美为宗,达意通融。
我们论诗,往往追求的是“诗语”。若非诗语,何谈为诗。而所谓的“句法”就是为了让句子符合“诗语”特点的美学规律。符合“句法”,方为诗语。更通俗点说,就是要达到一些基本要求,才算诗语。比如“精练”,诗语啰嗦俗白,就等于诗意注水。凝炼,压缩,方构建诗之精华。
仅仅“精炼”一项,就是诗学修炼最基本功。如何用最少的字,表达出最充分的“意”,考究的是诗学功底。与“诗语”相对的,就是“白话”。白话,是寻常生活用语,其表现往往是连汤带水,啰里啰嗦。而白话文,其实就是俚俗行文,白话诗,也就是口水入诗。
白话,就是生活中的本色话语,原始之言。因为无法找到最准确的表意之词,所以,需要啰嗦很多才能把意思说明白。仅仅白话,不足成诗。现在。我们看到的所谓“古文”那么精炼、那么极简、那么蕴藉、那么文采,实则都是在白话的基础上,加工之后而传世的。
从白话,到诗语,是一个破茧化蝶的蜕变过程。有时候,诗语也会浅显明白。但,千万不能认为那是“白话”。诗语中的“白话”,那是真我返照。如李白“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句句都是大白话,但是,它们语随韵色,法依比兴。白而不赘,流畅凝炼。
还比如白香山,人人都说白诗如白话,却看不出,白诗千篇,竟无一字废话。长篇看,大珠小珠落玉盘;短篇令,半江瑟瑟半江红。香山居士的浅显易懂,与“大白话”完全是两回事。那是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试看那: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们造句之时。最重要的原则,就是把握好【虚实】,让句子活起来。不用考虑“主谓宾”,但必须考虑“虚实比”。彻底理解虚实概念,运用到写作中。虚实,有二个层面意义。一是字的虚实,即虚字和实字。二是字意的虚实,实意,还是虚意;实写,还是虚写。虚实概念,还是让“大白话”蜕变成诗的唯一途径。
依据虚实概念而造句,就是舍得诗派推崇的“虚实造句法”。如前期的《虚实讲座》所言。不仅仅要“一句之内有虚实”,还要遵从【虚话实写,实话虚写】这样的原则。所有句字的锻造,皆依此原则。也因此,不管四五六七言,搭配好虚实,才是锻造诗语的第一大法。
【虚话实写】就相当于“情语景写”“以景言情”“形以代意”。如果虚话虚说,写成“爱你一万年,痴心永不变”,太虚伪了,不真实。但是若写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立即让这爱就生动了起来,让爱充满了生命的气息。这就是虚话实写。
【实话虚写】其实就是“景语活写”。景语若平铺,乏味乏可陈。景语若跳写,必然情味真。在人家门前写成“今来拜访未开门,叩击声声不见人”,好平常,好无聊。但是若写成“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故事就来了,情味顿生。场景不变时间变,这一“跳转”的结果,必然是带来情味。
“此门”是实景之“实”。“今日”是现在,也算“实”。但是时间一逆转回“去年”,就变得“虚”了。把实话之“门”,通过时间逆转而虚写。这种由实转虚的过程,也是诞生“情味”的过程。实话虚写,是之也。如何把景写出情味,就这样写。要么跨越地域,要么逆转时空。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前二句是实话虚写,“山鸟飞”为实,“山而千”为虚。“人径踪”为实,“径及万”为虚。后二句是虚话实写。把一孤寂寥落之心,通过这“披蓑钓翁图”展现出来。掌握好这“虚实八字诀”就等于学会了“芝麻开门”。
二、炼眼之法
造句属于“下字”,修句则属于“炼字”。如贾岛纠缠那“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这个纠缠的过程,“推、敲”不休,就是在“炼字”。但凡诗人写诗,必然经过“炼字”,即使“七步题诗”,即使“倚马可待”,此等捷才,一样需要炼字。看似脱口而出,实则诗稿已在腹中,千回百转之。
“炼字”就是选字,就是在择优。所以,若炼字,首先你得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知道炼字后的最佳效果。我们一定要相信,汉字是有魔力的。一语成谶,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写诗填词,一定要认真对待每一个字。这种对诗语的“认真”就是诗心。我尊敬诗,诗亦敬我。我轻视诗,诗必践我。所以。所谓炼诗,就是炼心。
选字,考究的当然是见识。见多识广,自知优劣。所以,所谓炼字,其实就是“炼眼力”。一目可鉴宝,一目可识真。我们修诗,炼字,炼的是哪些字呢?注意,是【炼虚字】。名词不用炼、代词不用炼、代名词等等这样属于“实字”的词语,不需要炼。选了就是意念,不需要多关注。
虚字,就是除了名词代词等等那些实字之外的所有字。包括动词、副词、形容词、数词、量词等等。所以,若要炼字,得先辨字性的虚实。比如“山”是名词,“山”本身是意象的选定,不需要再选择,也不需要炼。而需要诗人炼的,是什么样的山?山在干什么?山被怎么样了?
如,青山还是荒山,“青”与“荒”的选择,就是炼字,炼虚字。山在“转”,还是山已“老”?炼山的动作“转”或“老”,而不是山本身。还有,山被占,还是山被烧?这个“占”与“烧”才是炼字的目标。所以,一首诗中,我们想修改,想提升,想雕琢,那么,就去炼字,炼这些“虚字”。也正如贾岛炼的不是“门”而是“推敲”。
对于古人诗法中,讲究的什么“句法”或“字法”,若有兴趣可以多看诸多《诗话》,但不必太过认真。依舍得所讲,已足够保证诗的修炼途径与提升空间了。句法按“虚实”,虚实八字诀;字法只“炼虚”,逢虚就必炼。这是最基础的诗学修炼之道。
中国诗,诗语的特点很好掌握。主要是按字数(言)去辨别。沿袭流转,句法演绎,四言诗、五言诗、六言诗、七言诗、杂言诗等等。近体诗,则主要取五言或七言。诗句长短不同,其音节点的位置也不同。所以,不同体裁,句法要点就不一样,炼字的节点也不同。
早年我讲《炼字》也遵循传统炼字法,第几第几字,怎么炼。一一排列,有板有眼的讲述。实则一点效果都没有,谁有闲心去记那些条文规矩?而且,诗学,重在一个“灵”字,条条框框说的再有理,也不符合诗学精神。诗者,灵也。看神现、看关窍、看气脉、看玄机。所以,炼字所在,同样如此。
一般而言,七言之句,节窍之点,在第五字。不论是古体诗,还是近体诗,七言句,一定要重视“第五字”。它既是声律的关键转折点,也是句意的点睛之处,是转折提升之处。炼字所首重。如“满庭诗境飘红叶,绕砌琴声滴暗泉”,一个“飘”字,一个“滴”字,带活这一联。
当然,“逢虚必炼”是舍得一直坚持的诗学观。炼字时候,所谓“炼”不能只盯着一点而不放。而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炼此字,眼睛余光就要盯着其他字,不断衡量这字与字之间的关联与互动。甚至,眼睛更要盯着上下联,看它对其他联有没有影响。再甚至,炼字,也不有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唐诗:
满阶杨柳绿丝烟,画出青春二月天。
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缭乱送秋千。
(晚唐-郑谷。这诗很有现代的风味)第三句的“动”就关联了尾句的“送秋千”之态势。炼一字而关联其它字,所以,炼字,其实也是在“谋篇”。也因此,炼字就是炼眼力,眼观六路前后看,远近高低各不同。同样,如果对一个字不满意,怎么调整,也是一个大学问。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人往往自己跳不出去,转来转去,还是围着这个字转圈。这个时候,就需要“换角度”了。
因为炼“虚字”,所谓虚字,就是变化多的字。那么,不论哪个角度,其实都可以指向这个字。如杜牧句“日晴空乐下仙云,俱在凉亭送使君”。“下仙云”的“下”,也可以是“动仙云、上仙云、醉仙云、乱仙云、薄仙云、带仙云”等等,当然,可能他的“下”是最好的。但,这些选择,却是多方位视角的体现。正如前时炼字举例,面对一个“来”字,我们有多种选择方案可以替换它。向我而行,是“来”,离我而行,是“去”。俯视其为“横”,侧视之为“移”。再换角度看是“上”,也可以是“下”,又可以是“穿”,可以是“越”,还可以是“飘”“起”“近”“远”“现”“没”“归”“隐”等等。
它还是它,但不同的视角,它就换了一番风味。所以,所有提笔忘字的情况,其实不是忘,而是,拘束了自己的“视野”,是固定了自己的“视角”。一个“来”字,就是一个体现方向感的动作而已。至于什么方向而来,炼字的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三、周篇之炼
吾曾言“谋篇与炼字是永远的课题”。所以重视它,是缘于这样的“重视”本身。看重“谋篇”就是看重大局观、系统观、全局意识。看重“炼字”就是精于细微、诗气接地、以小作大。一花一世界,一叶见菩提。重视“大”,重视“小”,再关联起来这大与小。
诗学即人学。为人处事,谁又不谋篇?工作无计划,步步栽跟头;人情不周到,四处惹人烦;办事太任性,诸事多不顺;人生无规划,飘如无根萍。所以,传说中,诗人很冲动,诗人很癫狂,诗人很即兴,其实都是骗人的。真诗人,应该“老谋深算”,应该“深思熟虑”。而那些癫痴狂态者,那些卧轨悬梁者,都是假诗人。
诗人重情,却不会被情所累。诗人有爱,绝不会为爱自伤。自古真诗人,皆是大智慧者,决不是那些自伤伤人的伪诗人们。中国传统诗学的真正魅力,就在这里。情动于衷而合律,含蓄天籁而轻飏。音律的作用,是避免滥觞。诗法的高端,是和合为道。诗意有旋律,那是美学。肆意匹夫之勇,那不是诗。
所以,所谓音律协奏,那是大自然的脉搏跳动;所谓起承转合,那是万事万物的一定之规。修诗道,就是修人道,乃至修仙道。莫要生硬看诗法,诗法皆含真哲理。莫要硬套平仄谱,有动有静才方美学。修谋篇就是修格局,修境界。学炼字就是炼眼力,入微观,去升维。
仙家炼丹,那是一种采之于天下、极致之凝炼、灵气之收束、内蕴之万千。诗学之炼字,更胜于传说中的炼丹。反复推敲中,锻造精气神。大火小火中,提炼一个真。切莫辜负仙家手,红尘万丈采金莲。
《炼字》本是一个大课题,舍得诗院备有详细课程。但“炼字”的灵魂所在,却是今天所讲。从炼字、炼句、炼篇,到诗意浑元,就是一个自我修行的过程。舍得或许可以抛砖引玉,但,舍得所启,乃是每个诗者的内心世界。为您揭封印,携手唱大风。谢谢大家的陪伴,今天的《炼字》就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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