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河南沁阳人。最早知道青岛是刚上小学。村里有个人当兵,到过青岛,回去灌了一壶海水让街坊邻居尝尝,说一望无际的大海全是这样的水,里边全是盐。
60年代的农村,买盐是家里的主要开支,“鸡蛋换盐,两不找钱”就说的是那时候,很多家腌咸菜都不舍得放太多盐,咸菜都能放酸了,以至于腌一段时间都要把捞出来挂在屋檐下晒干。
80年代初期,我去一个同学家耍,他父亲是村里跑外的,到过青岛,带回一本《旅游》杂志,那是一本全面介绍青岛的小册子,详细地介绍了青岛的风土人情,第一海水浴场、鲁迅公园,特别是鲁迅公园不要门票,那还不是像天堂一样。这本书我曾经保存很多年,后来搬几次家才没有了。
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河南平顶山帘子布厂从国外进口一批大型设备,从青岛港下船,穿过整个青岛市,走到沂蒙山腹地,河南日报详细介绍了此次运输过程。
几十年过去了,这篇文章我记得很清楚,题目叫《三千里路云和月》,在青岛,马路上空电线密如蛛网,路两侧楼房窗口都站满了人,在马路边吃馄饨等。电线、楼房、馄饨,从侧面反映了青岛人的生活水平。上青岛看看,成了我年轻时的最高理想。
上青岛看看,可又谈何容易。改革开放前的农民,从公社到大队,再到生产队,谁都能管住你,出工晚一会队长就要去家喊你,想去做个小生意,那叫“投机倒把”,是要判刑的,甚至有判死刑的。
当时有个案子,是个河南人,把部队淘汰的军用汽车倒卖出去,判了死刑,罪名是“投机倒把、倒卖军用物资”。这个人是个文人,写了一副对联, “世道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
出门吃饭得要粮票,住旅社得要介绍信,干个临时工每个月得给生产队交拾块钱,并且这拾块钱什么也不抵,也无名堂,而农村户口基本无转正的可能。
那时的农村人,真的是前途渺茫,敢问路在何方。可当时我们村里企业搞得好,上青岛看看似乎有一条路可走,干跑外、给村里跑业务。而干跑外也得有门道,
首先是城市里得有亲戚,再者大队里得有说上话的人,也得有人带着你,要不你连个火车都不会坐。可这几样我一个都不具备,我们家族在村里属于成分高的家族,也没有干跑外的亲戚可以带你。
高中毕业之后,家里已经为我找好了工作,粮店卖馒头、电厂当工人、汽车大修厂当维修工,这几样活对于当时的农村青年,那是挤破头的好事。可我的志向是走出去,看大海,吃荔枝,为此让父亲找村里企业老板,让我到企业上班,特别是多干出外施工的活。机会从来都是给有准备的人。
一九八五年,我随村里人在沈阳铁路信号厂施工,住沈阳铸造厂招待所,当时青岛蓄电池厂环保基建科科长刘俊元带了几个青工在沈阳学习,也住在这个旅社,并且和我一个房间。
那时候住宿条件都不好,大房间,就走廊上一个黑白电视,跟个宝贝蛋似的,平时还锁着,晚上有专人开关电视。
我们的人,青岛的人,吃过晚饭早早就等着看电视,多年以后,刘俊元还学我们的小伙子说话,用沁阳话喊“看电视”。
我当时爱学习,买些山西自修大学的资料在看,自然也就不看电视,时间长了,刘科长开始对我注意,并渐渐地喜欢上我,一个农村孩子在读书无用的情况下,能天天看书,并且看的是有质量的书,的确有点难能可贵。
刘俊元问我在沈阳干什么活,我如实相告,他说等你干完活,去青岛找我,给你找些活干。几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青岛从此向我打开了一扇门。
回到厂里向厂里申请出去跑业务,厂长不相信,多少人专门跑还跑不出业务,你一个小孩出外干几天活就能跑出业务。多亏了我在沈阳施工时的业务经理帮我说好话,厂里批给我一百伍拾元钱让我到青岛跑一趟,行不行就这了。
当年从郑州到青岛就一趟火车,青岛至兰州西宁101次,郑州半夜开车,青岛半夜下车。
第一次的青岛之行是个站票,过济南之后才有座位,下车之后就住进了青岛大旅社。青岛大旅社就在火车站边上,现在的华联商厦、新华书店的位置,一个能住一二百人的大地下室,从房子结构上看以前应该是个仓库或者酒窖。每个人就一张床,一天九角钱,有个小喇叭成天喊着几床交费。
出门就是第六海水浴场,几座破破烂烂的木结构更衣室一片萧条,当时是冬天,寒风阵阵,有个大下水道向海里排着脏水,时常冒出一股臭味。和我想象中的青岛差距太大。
不管怎样,先找到蓄电池厂再说。挺顺利,2路电车这头坐到那头,路两边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几层楼,坐车的、走路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太讲究,多是工作衣外边套个棉猴,也不是太洋气。延安路头上是个街心花园,2路电车在此调头,各个方向来的车在此聚集,堵的是一塌糊涂。
当时的延安路已经到了城市的边缘,这边是工厂,那边是棚户区,比农村也好不到哪。见到刘科长,自然分外高兴,简单寒暄几句就领我去喝酒了。那时候也没那么多的清规戒律,更不用打卡签到,我俩就到上清路头上的上清饭店喝酒去了。
这个饭店多少年前还有,后来道路拓宽才拆了。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素菜忘了什么菜,荤菜是熘肝尖,两人喝一瓶四川绿豆大曲。这酒现在找不到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喝。刘科长让我先住下等几天,他把事情办好再找我,也不用招投标,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事情办成了,住宿条件也要上个台阶,沿着中山路找,找到了青岛饭店后楼,四个人房间,有床头柜,黑白电视,两块四毛五分钱一天,在当时是很好的条件。
那时物价不高,曲阜路上馄饨二角钱一碗,教堂后边自由市场烧鸡两三块钱一个,大螃蟹煮熟卖八角钱一斤,蛤蜊一块钱几斤,鸡蛋七角钱一斤,我的生活补贴是一块八毛钱一天,再拣个车票报销,每天喝个小酒,一个劳动日开三块钱,那时候真幸福。
到青岛怎么也得喝青岛啤酒,可当时的青岛啤酒凭票供应,人们喝得更多的是“光州啤酒”。青岛饭店当时供应散啤酒,也无保鲜罐,就放几口大缸,早上啤酒厂罐车一放,卖一天,卖不完第二天接着卖。
卖酒也是有规矩的,得带菜,带一个菜就行。想改善生活,就得自己琢磨,自己动手。鸡蛋便宜就吃鸡蛋,吃红薯长大的人吃鸡蛋应该没问题,买一个大茶缸,热得快,煮鸡蛋配馒头,省下钱喝啤酒。那时候没结婚,家里也不需要我节余,只要不花超就行。
从此我就在青岛住下来了,并且一住就是几十年,兴许以后就葬身大海了。
本文首发2018年0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