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书我看过一些本,不同于时髦晦涩的诗歌评论,她的书是真正面向人生的,很好读,是普及与提高兼顾的。没资格、更没能力评价叶先生的一生,拎出几个关键词吧。叶嘉莹的父亲幼承家学,后来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后任职于中国航空公司,叶嘉莹从小受到双语教育。前几年有人胡说八道“我是中国人,干嘛学外语”,叶嘉莹的人生,证明了英语学不好,中国古诗也难讲好。巧合的是,叶嘉莹上了大学以后,“唐宋诗”课程的老师是顾随,此人跟她父亲一样,也是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顾随的学贯中西,有着世界襟怀和识见,又不受西方学说的局限,最终仍然回到“国学”上来。此时的“国学”,已经是新的学问,而不是寻章摘句的旧学了。叶嘉莹四岁开始读诗,到高中毕业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报考北京大学医学系,二是报考辅仁大学国文系。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专业说明,那时候文理真的不分家。最终她选择了辅仁大学。一是辅仁大学是教会学校,那时候北平已被日寇占领,但教会大学不受日伪控制,很多不肯在敌伪学校任教的有风骨的教师都到了辅仁。二是辅仁放榜在前,她被录取了,于是她乐呵呵地选择了自己的兴趣。假如她学了医学当了医生,也许人生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因为讲得好,她竟然同时教了三个中学的五个班的国文课。1948年,叶嘉莹结婚,丈夫叫赵东荪,是海军中的文职人员。他的姐姐是叶嘉莹的中学老师,在她的撮合下两人结婚。国内形势迅速变化,她只有随丈夫迁往台湾。叶嘉莹后来说,我这一生都不是自己选择的,丈夫是老师替我选的,去台湾是丈夫替我选的。然而刚一赴台,丈夫就因“思想罪”被抓进了监狱。当时国民党动疑神疑鬼抓间谍,动辄怀疑某人是共产党。赵东荪不爱诗词,偏爱政治。政治不好玩,但是诗词很难玩,所以人们多爱玩政治。赵东荪被捕时,女儿刚出生几个月,然后叶嘉莹也被关了起来,她任教的彰化女中,被关起了6个教师。她抱着吃奶的孩子入狱,虽然不久就放了,但是失去了教职,没了宿舍,天地之大,没有容身之地。白天为了营救丈夫到处跑,晚上在亲戚家走廊搭个地铺、待人家入睡以后才能安顿自己的位置。直到几个月后,才在台南一个私立女中找了一个教书工作。四年后赵东荪被释放,然而这个男人因为监狱生活而性情大变,动辄暴怒,又经常失业,他对社会的所有牢骚愤懑都加诸妻子身上。叶嘉莹在生活重担之外,又添加了精神重担。她生了第二个孩子,在病房外等候的赵东荪,在得知又是女儿后,连叶嘉莹问他现在几点钟,他都不肯回答,掉头而去。这就是从前的中国,大陆台湾都一样,男人为主的社会就是这样,郭达的小品是真实的。我那时对一切加在我身上的咆哮欺凌,全都默然承受,这还不仅是因为我过去在古老的家庭中,曾接受过以含容忍耐为妇女之美德的旧式教育而使然,也因为当时我实在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做任何的争论了。
为了养家,她在三个大学兼课:“那时除了为生活而必须工作,和对两个女儿尽教养的责任外,我对一切都不存在任何希望”。直到晚年赵东荪才转变,他就像石光荣一样,知道做家务了。1966年,叶嘉莹应哈佛大学邀请去讲学。赵东荪早就恨不得永远离开台湾,于是以家属的身份,带着两个女儿,都到了美国。但是按照台湾大学的规定,叶嘉莹两年后必须返回台湾,这一家人东西相隔。为了与家人团聚,叶嘉莹只好接受了加拿大一所省立大学的临时聘约。美国不给她签证,只好丈夫和女儿到加拿大,但加拿大刁难说女人不是一家之主,丈夫和女儿不算眷属。可见岂止中国,从前世界的通病就是刁难女人。赵东荪此时在美国丢了工作,于是老毛病又犯了,以对妻子的发飙来显示自己的权威。有一次赵东荪看到叶嘉莹讲课的录像带,惊奇地问:“这是你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他在美国也当过教师,竟然不知道妻子一辈子讲中国古典文学,简直像一个陌生人。叶嘉莹52岁时,大女儿和女婿在车祸中丧生,叶嘉莹遭受生命中第三次打击,她写了十首《哭女诗》,有这样一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作为诗人的“幸”,是以他现实生活的不幸作为代价的。人生境界有三个层面。第一种叫俗务层面;第二种叫事业层面;第三种叫审美层面。谁都没资格小看俗务层面,鲁迅说要有钱,凡是说钱卑鄙的,饿他一天就行了。这是鲁迅在《娜拉出走之后》里说的,女性独立,不止是精神独立,前提是经济独立。叶嘉莹堪称“当代娜拉”。谁也离不开日子,但人需要超越这种“凡俗的日子”,尤其是这种日子不如意的时候。叶嘉莹的生活也好,事业也好,她对人生的超越都因为中国诗,因为中国古典诗歌中有着天然的生命律动与感发。中国旧体诗很难懂,不要说现在的人,古人也经常弄不懂,陷入猜谜游戏。中国的古代文艺评论也很难懂,梁武帝评王羲之的字:“龙跃天门,虎卧凤阁”,让宋代米芾大怒,这说的是什么话?!中国诗更是如此,它给出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托物言志,直观神悟。一切要靠悟。中国语言的特色就是唯诗的、唯美的,不善于做逻辑分析。叶嘉莹的贡献,在于深切了解中国文化的基础上,消化吸收西方现代文学理论,运用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叶嘉莹对中国古典诗词的评论是以感性的“直观神悟”为主,同时极大地拓展了诗歌评论的范畴,一是传记的,对于作者的认知;二是史观的,对于文学史的认知;三是现代的,对于西方现代理论的认知。所以她的书很好懂,但又无碍她的深邃。学贯中西的叶嘉莹,不但指出了中国古人诗歌评论的诸多错误,甚至指出了西方翻译《诗经》的错误,这种能力,如今是凤毛麟角了。都在说中国文化走出去,可是如果不会外语,恐怕连中国诗歌都解释不清楚。国学并不好讲,因为国学需要明白人讲。古人讲学,照本宣科,猜谜游戏,层层叠加谬误;新文化运动,造就了一些学贯中西的大师,国学有过新气象。只以诗歌来说,朱光潜、宗白华、钱钟书早就走了,现在叶嘉莹也走了。国学不会回到1917年前的讲法,因为那需要很多知识,我担心国学又接不上叶嘉莹的讲法,那就很糟糕了:人们只会背诵几首中国古典诗歌,而远离诗歌的整体生命和精神。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