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狗肉的人
五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阿别古体四十三岁,如果他一直活着,今年应该一百岁了。他是安家村声名在外的木匠,村里大大小小的房子都要经过他的手,包括安家村小学的教室。
安家村小学五十七年前只有一个王老师,他是省城来的右派,据说他成为右派之前是成都一所大学的地质学教授,年轻时去资本主义国家学习过,被怀疑有极深的资本主义想法,为了割他的尾巴,他被送到了开门就见山的安家村。刚来的那天,王老师看着这个只有八户人家的村子,一脸淡定地走过村民之间,微笑着对村民们点头示意。镇上来的积极分子从后边踢了他一脚,说他这是变相地对村民进行“精神贿赂”。他被安排在新建的村小学当老师,小学有三间房,一间作为教室,一间作为王老师的宿舍,一间作为图书馆,图书馆是他向镇长再三请求得来的,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他的“胜利果实”。王老师第二天得到了三个学生,他们分别是我的父亲、阿西古根、阿别尼古。三个学生并排坐在教室里,眼睛盯着窗外,嘴巴跟着王老师咿咿呀呀地念课文。第二天王老师宣布放一天假,他背着一个小布袋去了镇上,下午回来时布袋里装着糖果。以后只要认真学习,三个学生每天都可以得到糖果吃。
王老师是个怪人,每天戴着一副眼镜在山里找来找去,偶尔敲一下石头,偶尔挖一下土地,下午又空着手回来。有人说王老师在挖宝藏,但是没人见王老师挖到过什么宝藏。村民都觉得他是个极度奇怪又极度聪明的人,因为他只花一天就搞清楚了村民之间的来龙去脉,还记住了每个人名字,每当在路上遇到,他总能用蹩脚的彝语准确无误地叫出别人的名字。他还在两个多月内学会了彝语,后来他离开安家村时已经能用彝语和老人们讨论彝族的天文历法了。他第一次不被村民欢迎是在冬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发现王老师居然吃狗肉。
一天他的三个学生发现王老师用半个土豆引诱一条流浪狗进他的宿舍,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狗低沉的惨叫声,我父亲转身对两个同学说:“谁都不准说出去,听见了吗?”阿西古根赶紧点头答应,阿别尼古犹豫着说:“我也想吃肉,我已经好久没吃过肉了,我们三个进去吃狗肉吧!”我父亲打了他一拳,骂道:“人家王老师是汉族人,可以吃狗肉,你可以吃吗?”
下午王老师吃饱了“土豆”出门了,我父亲看到王老师朝公社走去,便悄悄溜进了王老师的宿舍,他在锅里找到了剩余的狗肉,他赶紧摘下帽子,把剩余的狗肉装进帽子里,只留下几个狗蹄子,吃着狗肉离开了。他一出门就被阿别古体撞见了,阿别古体奉命给学校修两个书架。他看到我父亲正吃着东西离开,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向我父亲跑来。“你吃什么?你嘴里吃着的是什么?”他边跑边问。“狗肉!”我父亲含糊着回答,他的嘴里塞满了狗肉,“那里还有很多。”他指着王老师的宿舍说。阿别古体愤怒地指责我父亲:“你居然吃狗肉!你父母怎么教你的?你毁了,你找不到老婆了,谁都不会嫁给一个吃过狗肉的人。你居然学着汉人吃狗肉!还不赶紧把狗肉丢了!还在吃是不是?”他边说边咽着口水,口水从他的腮帮掩饰不住地流出来。我父亲没理他,揣着狗肉跑开了。阿别古体向四周看了看,没人,他低头找东西,找着找着,不小心来到了王老师宿舍门口,他抬头再看周围,还是没人。他赶紧推开门进了宿舍,他在锅里只找到四根狗蹄子,他把锅里的狗汤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把三根狗蹄子捂进兜里,手里啃着一根狗蹄子出门了。他在门口撞上了王老师,王老师回宿舍取东西。
阿别古体吃狗肉的消息传开了,几分钟之后村里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件事。生产队长大拉且听说了阿别古体吃狗肉的时候,正在从公社回家的路上,阿西古根跑去专门告诉他这个消息,虽然大拉且早晚都知道,但是阿西古根觉得阿别古体吃狗肉是一件重要的是,有必要让队长提前知道,村里人连饭都吃不饱,阿别古体却吃肉,这简直不能原谅。大拉且家世代为奴,大拉且的父亲是奴隶主的锅庄娃子,所以在镇上,大拉且的政治地位不可动摇。
阿西古根远远见到大拉且队长就迫不及待地喊道:“队长!阿别古体吃狗肉了,他吃狗肉了。”
队长听到有人吃肉,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加快步子往前赶,走近阿西古根时赶紧问道:“肉?什么肉?哪儿有肉?”
阿西古根严肃地说:“吃狗肉,阿别古体吃狗肉……”
队长脸一沉说:“阿别古体居然敢吃肉?他一个木匠没有我的允许居然敢吃肉!”
阿西古根解释说:“队长,他吃的狗肉。”
大拉且队长咬咬牙说:“狗肉也是肉。”
阿西古根应和道:“就是,我们其他人都快要饿死了,他居然还吃肉!”
大拉且听到这话,指着阿西古根的鼻子说:“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新社会不好,要饿死人是不是?你觉悟太低了,你爸爸没教育好你,他需要去学习班提高一下觉悟……”
这天晚上村里所有人聚在一起开会,讨论怎样处理阿别古体,参加会议的还有上百只流浪狗,它们远远地坐在村子的一头,看着人类的聚会。
阿别古体的妻子流着泪站在一旁,她身后站着大女儿,大女儿牵着二儿子,自己右手牵着三儿子,左手抱着四女儿,背着五儿子,肚子里还有老六。
那个年代的人和狗极为相似,虽然都吃不饱,但是繁殖能力都很强,一条流浪的母狗每年都会给这个世界贡献一窝小狗。
人们讨论了许久也没能得出一个让众人信服的结论,一个老人指着阿别古体的鼻子,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嫌弃地说:“不要脸的家伙,狗肉都吃,不要忘了要是没有狗,你吃的饭都没有,你已经肮脏了,祖先已经不要你了。”
大拉且赶紧跳起来骂老人:“你这是‘四旧’,是迷信的思想,你的问题比吃狗肉更严重。”
王老师岔开话题说:“他吃的狗肉是偷的,那是我的狗肉。”
阿别古体瞄一眼王老师,解释说:“我根本没有吃你的狗肉,我只喝了点狗汤,啃了一小口狗蹄子,你的锅里根本没有狗肉。”
王老师说:“才不是,我走的时候还留了很多准备晚上慢慢吃,才出门一小会儿,一点狗肉都不剩了。”
阿别古体激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是谁吃了你的狗肉。”他在人群中寻找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父亲身上,他指着我父亲说:“是他,是这个孩子吃的,是你的学生偷的。”
我奶奶听见了,跳起来骂道:“你吃了狗屎了是吧?那么多孩子在这儿,你怎么就觉得我儿子不顺眼,我家好像没得罪你吧?”我大姑妈在我奶奶怀里被吓哭了,我奶奶从左手把我姑妈换到右手抱着,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她不哭,而我姑妈真的也不哭了。奶奶在妇女们的劝说下声音逐渐小了,阿别古体可能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只得低下头认罪,“我检讨,深深地检讨。”
王老师高兴地说:“这样就对了嘛!勇于承认错误就是好的。”在村民的劝说下,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老师发现村里的流浪狗在逐渐减少,人们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点光泽。每个人都在谴责阿别古体吃狗肉的事,人们都说吃狗肉是大不敬,妇女们经常在人前教育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能吃狗肉。但是流浪狗确实在减少,几个月后村里再也没有流浪狗的踪迹了,昔日流浪狗成群结队的盛况也没有了,流浪狗抢屎吃的情况也没有了。人们把这一切归咎于王老师和阿别古体,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但是没有谁真的怪罪过他们。以前人们拉屎不需要擦屁股,因为只要有人拉屎,流浪狗们就会迅速赶到,他们蹲在人前,等人拉完屎一站起来,狗就一哄而上抢屎吃,拉屎的人只要翘起屁股,他的屁股瞬间就会被狗添得干干净净。人们在生产队劳动时,会时不时谈到这些,口吻里充满了向往。有人偶尔会问这些狗都去了哪儿了呢!人们就附和道:“是啊!都去了哪儿了呢?真是太奇怪了。”
一天,人们正在干活,阿别尼古突然从田埂上跑过来,叫喊着说田埂那边出现了一条狗,阿别尼古因此被他母亲揍了一顿,“混蛋,一条狗管你什么事?别人管你也不能管。”他母亲骂道。
人们赶紧丢下锄头去看流浪狗,村里所有人都站在田埂上,像看一件宝贝似的看狗,看得狗不好意思了,想要溜走。这是一条油光满面的狗,这样的狗在当时几乎没有,当过猎人的沙马几哈认定这是一条出色的猎狗,它一定是在山里找猎物吃才长得如此肥。人们围着狗讨论这条狗很肥,一定有很多油。这时一个小孩说想吃肉,大人们听了立刻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说:“小孩说他想吃肉,总不能不满足孩子啊!大人可以忍,但是小孩不能忍哦!”
于是男人们拿着锄头和石头围追堵截,光明正大地杀死了狗。
当男人们都在围剿狗时,阿别古体却依然躺在田埂底下。他今天的任务是犁地,但是他饿得没有力气犁了,只好把犁和牛搁在地里,自己躲在田埂下大声吆喝牛,牛被紧紧拴着,虽然听到了吆喝声,却也动弹不得,几次之后,牛习惯了。队长来时,阿别古体赶紧爬起来犁地,队长一走继续躺在田埂下。现在他抬头看一眼人群,他听说他们在杀狗,就不感兴趣了。
男人们聚集在保管室里,当狗肉煮好时天已经黑了。狗肉放在一个大盆子里,由队长分配,我爷爷掌着煤油灯灯给他照明,为了证明队长的大公无私,所有男人都坐在一边盯着,现在他们都在等王老师。王老师最后才来,他一进来就带来了一阵冷风,风吹灭了煤油灯,屋子瞬间一片漆黑。我爷爷赶紧扔掉煤油灯,扑向狗肉,他的手还没摸到狗肉就在黑暗中碰到了十几只张牙舞爪的手,每只手都趁黑在盆子里抢狗肉,盆子被他们压得发出脆响。当王老师重新点亮煤油灯时,盆子里只剩下两个狗蹄子了。以老实著称的沙马几哈看到干巴巴的盆子,叫了一声“呀!”然后扑过来,一个肉也没有抢到的王老师也扑向那两个狗蹄子,却被沙马几哈一脚踢开了。王老师看到干干净净的盆子,脸微微颤抖着,气得说不出话,三个学生的家长提议每个人凑两个狗肉给王老师,遭到了反对,最后经过商量,所有人一人凑一个肉给王老师,王老师的脸才重新露出微笑。
每人都把手伸进兜里仔细掂量,然后拿出最小的那个狗肉给王老师。
第二天晚上,狗肉吃出了毛病。沙马几哈的老婆啃了几口狗蹄子就啃得肚子疼了,她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地喊叫,说自己遭了罪,还没吃到狗肉就要死了。沙马几哈焦急地在门口走来走去,他托人去叫赤脚医生,却迟迟不来,他认定自己的老婆被村里的游鬼缠上了。安家村有一个赫赫有名的游鬼,据说这个鬼生前是一个土匪,在剿匪时被杀了,他的鬼魂一直游荡在山间,找准机会缠在别人身上。之前已经缠过好几个人了,甚至有人差点因此而丧命,别的村子已经有人丧命了。趁大拉且队长还没来,沙马几哈请来村里的毕摩,悄悄给妻子驱鬼,后半夜时,沙马几哈的妻子渐渐好转了。凌晨时,赤脚医生到了,他从上到下给沙马几哈的老婆检查了好几遍,最后宣布说沙马几哈的老婆根本没病。这让村民更加相信鬼魂了,他们认定那天晚上男人们在分狗肉时,鬼魂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后来因为最后一块肉被沙马几哈拿走,鬼魂也就跟着他去了他家里,当他老婆啃狗蹄子时,鬼魂就缠上了她。甚至有人声称那天晚上亲眼看到有个土匪打扮的人跟着沙马几哈进了他家,也有人声称亲眼看到有个土匪模样的人在沙马几哈家门前徘徊。这种说法令村民们兴奋,他们喜欢津津有味地谈论此类话题。
赤脚医生检查沙马几哈的老婆时,王老师一直站在一旁,当人们都散去后,他悄悄对沙马几哈说:“你老婆有病,她的胆里有东西,是那个东西在折磨她。”王老师的说法惹怒了沙马几哈,王老师对此倒是不生气,他解释说:“你们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宝藏,”他指着周围的山说:“这些山都是矿脉,都是很珍贵的宝藏,你们简直是住在黄金上面,而你老婆胆里面的东西是一种叫矿物质的东西形成的,是水的原因,她的病叫胆结石。”沙马几哈不以为然地回答说:“你是说我老婆的胆里有黄金?我们住在黄金上面的话,还会连饭都吃不起?”说着就离开了。王老师在后面自言自语:“喝这里的水,你们会有更多的人得胆结石。”
三年后,王老师平反了,一群戴着眼镜的人来接他,这些人和王老师刚来时的模样相似,他和那些接他的人热情交谈,并把周边的山指给他们看。几年后这里来了一群拿各种仪器的人,他们走后村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村子周边都是珍贵的泥土,可以用来卖钱。
从那天起,安家村引来了另一个时代,属于矿老板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