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是一味临床使用率极高的中药,业内有“十药八芪”之说。其应用之广泛、功效之卓著,为历代医家所称道。
李时珍说:“耆者,长也。黄耆色黄,为补药之长,故名。今俗通作黄芪。”(《本草纲目》)今就名医用黄芪的经验作一简述,以冀加深理解,适时选用。
《神农本草经》将黄芪列为“上品”,言其“味甘,微温。主痈疽,久败疮,排脓,止痛,大风,癞疾,五痔,鼠瘘。补虚,小儿百病。”
从整段文字来看,黄芪用于治疗外科疾病比较多,而“补虚”之功好像并不是太突出。其实黄芪的“补虚”作用,是针对久病之虚而言,正如陈修园所说:“其曰补虚者,是总结上文诸症,久而致虚,此能补之。”
那些患“痈疽、久败疮”等恶疾的人,绝非一般之虚,如产后、汗后之虚,而是毒邪久羁而致虚,这种虚可谓“大虚”。后人依此将黄芪用于疮疡、痈疽诸疾,如元代张元素云黄芪:“排脓止痛,活血生血,内托阴疽,外疮家圣药。”
明代陈实功《外科正宗》的托脓散,清代《医宗金鉴》的托里透脓汤,张锡纯《医学衷中参西录》的内托生肌散等,均以黄芪益气托脓为主药,属于外科托法范畴,若无正气托里,脓毒岂能排出。
仲景用黄芪,在《金匮要略》中凡七见,而《伤寒论》113方未用,这是为何?
后世医家多有论述,而以岳美中先生的认知最为中肯。他说:“仲景在《伤寒论》则绝不用黄芪,在《金匮要略》则罕用四逆,是因为黄芪必须多服久服,才能有效,不像附子、干姜,才下咽则其效立显呢……
可以肯定地说,黄芪对于急性衰弱病,绝无救亡于顷刻像附子那样捷疾的力量,而对衰弱性病则有它一定的疗效。”(见《岳美中论医集》)可见,《伤寒论》中不用黄芪,并非没有对应之证,而是黄芪性温和而力缓,不若附子、干姜那样剽悍有力,可以挽救生命于顷刻。
至此说明,仲景治急症不用黄芪,而治杂病则用黄芪,意在缓缓收功。
仲景在《金匮要略》中用黄芪,其义有三,一是补虚理劳:如黄芪建中汤治疗“虚劳里急,诸不足”等;二是通阳逐痹:如黄芪桂枝五物汤治疗“血痹”等;三是护卫除湿:如防己黄芪汤、防己茯苓汤、黄芪芍药桂枝苦酒汤、桂枝加黄芪汤及乌头汤治疗“风水”“皮水”“黄汗”“历节”等。
仲景用黄芪重在扶正祛邪,他在益气补虚的基础上,配以淡渗祛湿药、通经活络药、祛风散寒药等,治疗疑难疾病。在他拟定的方药中,黄芪既走肌表又入脏腑,既能止汗又能发汗,是否矛盾呢?非也。这正是黄芪功用之奇特处。清代邹澍《本经疏证》在分析仲景用黄芪后说:“殊不知黄芪专通营卫二气,升而降,降而复升,一日一夜五十周于身。升即降之源,降即升之根。凡病营卫不通,上下两截者,唯此能使不滞于一偏,此即非升非降之谓也。”
可见黄芪在补虚功效上,并非单一走向,后世医家对此多有发挥。
李东垣为金元四大家脾胃派(补土派)的代表人物,其代表著作有《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兰室秘藏》等。
李东垣在《脾胃论》中说:“胃虚则五脏六腑、十二经、十五络、四肢皆不得营运之气,而百病生焉,岂一端能尽之乎?”又说:“若饮食不节,损其胃气,不能克化散于肝,归于心,溢于肺,藏于肾。”由此阐发了“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的道理,认为元气乃人生之本,脾胃则是元气之源,进而提出“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的“脾胃论”主张,并拟定出以补益中气、健脾益胃为功效的新方——补中益气汤、升阳益胃汤、调中益气汤,此三方均以黄芪为主药。
《内外伤辨惑论》中用黄芪的方子计10首,对黄芪的功效最恰当的描述是“补中益气”,而与之相配的是白术、人参,可谓补益中气的三把斧;升提阳气时,必配升麻、柴胡;东垣用黄芪,又必加陈皮以佐之,以防黄芪补而壅滞,岳美中先生说,“这是东垣一大发明。”
李东垣对于内伤热证,不随时俗,提出“甘温除大热”新论。他说:“受病之人,饮食失节,劳役所伤,因而饱食内伤者极多,外伤者间而有之,世俗不知,往往将元气不足之证,便作外伤风寒表实之证,而反泻心肺,是重绝其表也,安得不死乎?”(《内外伤辨惑论》)他认为这是“无阳以护其营卫,不任风寒,乃生寒热,皆脾胃之气不足所致也。”由此,他提出“当以甘温之剂,补其中,升其阳,甘寒以泻其火而愈。《内经》曰劳者温之,损者益之。盖温能除大热,大忌苦寒之药泻胃土耳。”(《内外伤辨惑沦》)而甘温之剂的代表方就是补中益气汤。
王清任是清代革新医学家,所著《医林改错》载方33首,其中用黄芪者15首,用黄芪命名或以黄芪为君药者10首,黄芪最大用量八两(黄芪桃红汤:生黄芪八两、桃仁三钱、红花二钱。主治产后风),最小用量五钱。虽然全书没有黄芪专论篇,但他的主导思想是补气化瘀,他说:“元气既虚,必不能达于血管,血管无气,必停留而瘀。”故借黄芪大补元气,以促血活,如补阳还五汤、足卫和荣汤、黄芪桃红汤、黄芪赤风汤、可保立甦汤等;其中以补阳还五汤为代表,该方重用黄芪四两,大补脾肺之气,配以活血之当归尾、赤芍、地龙、川芎、桃仁、红花等,被后世医家推为治疗中风后遗症的第一方。
王氏还用黄芪补气救脱,如重用黄芪半斤、党参四两以治外伤后出血过多,气随血脱,渐至抽风;又在古方开骨散的基础上重用黄芪四两,以益气活血,其胎自下。王清任以益气为主,活血为辅,治疗疑难杂症,如黄芪防风汤治疗脱肛,黄芪甘草汤治疗尿痛,黄芪用量都在四两;以黄芪补气托毒外透的助阳止痒汤,用以治疗皮肤瘙痒、声哑、失音与风块疹等;以黄芪补益脾胃的保元化滞汤,用以治疗痘后痢疾等。
后人对王清任运用黄芪的经验多有发挥,临证并不局限于原书的病症范围,如王氏治疗痘后或产后的几首方子,凡气虚夹风、气虚夹湿者,均可考虑使用,这是“异病同治”治则的灵活体现。
张锡纯称黄芪“补气之功最优”。他说“黄芪为气分之主药,能补气更能升气。”其功效以补气升陷为主,用之得当,还可回阳、理郁、醒脾、滋阴等。
张锡纯所创立的升陷汤(生黄芪六钱、知母三钱、柴胡一钱五分、桔梗一钱五分、升麻一钱),就是针对胸中大气下陷而设,至今仍然是补气升陷之良方。由此所派生的回阳升陷汤、理郁升陷汤、醒脾升陷汤等,均以黄芪为主药。至于升陷,则配以柴胡、升麻、桔梗;而于回阳,则配以干姜、桂枝;于理郁,则配以乳香、没药;于醒脾,则配以白术、甘草等。若配以知母,黄芪温升补气,知母寒润滋阴,二药并用,“大具阳升阴应,云行雨施之妙。”(《医学衷中参西录》)。
张锡纯将黄芪视为醒脑复瘫之要药。治疗内外中风者,他拟有逐风汤、加味黄芪五物汤、加味玉屏风散等;治疗肢体痿废,拟有补偏汤、振颓汤;治疗脑中风后遗症,拟有干颓汤、补脑振痿汤、起痿汤;治疗风袭肌肉经络而致麻木不仁者,则有逐风通痹汤;以上诸方均以黄芪为主药;而对脑贫血,则将当归补血汤加味,重用黄芪一两治之。
张锡纯还将黄芪用于肝气虚者,对此他从“天人合一”之理道:“肝属木而应春令,其气温而性喜条达,黄芪之性温而上升,以之补肝原有同气相求之妙用。愚自临证以来,凡遇肝气虚弱不能条达,用一切补肝之药皆不效,重用黄芪为主,而少佐以理气之品,服之覆杯即见效验。”
张锡纯对于妇科诸疾,亦善用黄芪治之。如治疗寒热往来的玉浊汤,经闭不行的理冲汤,经水过多的安冲汤,血崩的固冲汤,产后发搐的和血息风汤,以及治疗阴挺的升肝舒郁汤,乳少的滋乳汤等,均以黄芪为主药,少则三钱,多则一两半。治疗产后疾患,将黄芪加到生化汤治之;治疗女子癥瘕,取黄芪与三棱、莪术、鸡内金治之;治疗女子胎位不正,则用升麻黄芪汤治之。
在张锡纯拟定的以黄芪为主药的方子中,还有治疗瘰疬的消瘰丸,治疗瘰疬疮疡破后的内托生肌散,黄芪用量均达四两。他认为黄芪要生用,使其“补气分以生肌肉”,达到“补中有宣通之力”的功效。(均择自《医学衷中参西录》)
陆仲安,曾在北京行医,因善用黄芪治疗疑难危症,故有“陆黄芪”之称。
1920年秋,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开拓者胡适突然出现多饮、多食、多尿症状,身体日显消瘦,经北京协和医院诊断为糖尿病晚期,并认为无药可治。其朋友马某提议请中医治疗,胡适说:“中医之学,不根据科学上之系统研究,不足凭也。” 马某说:“西医已束手矣,与其坐以待毙,曷不一试耶?”胡适勉强从之。马某便请来陆仲安诊治,陆仲安诊脉后说:“此易事矣!饮以黄芪汤,如不愈,唯我是问。”胡适服中药数月,果然痊愈。
这时,胡适对中医治疗仍然有疑,便去走访协和医院,医院的西医进行检查后,大诧云:“果愈矣!谁为君谋?用何药?”胡适便把服用中药的实情告诉了他们。著名西医俞鸿宾托人到胡适住处抄出了全部药方,并将药方缀作一文,刊登在丁福保主编的《中西医药杂志》上。药方为:
生黄芪四两、茯苓三钱、泽泻三钱、木瓜三钱、西当归三钱、酒黄芩三钱、法半夏三钱、杭白芍四钱、炒于术六钱、山萸肉六钱、参三七三钱、生姜二片。此方系民国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初诊之方。
胡适病愈后,曾在林琴南送他的一幅画上题一篇文章,其主要内容为:“我自去年秋季得病,我的朋友是学西医的,总不能完全治好。后来幸得陆先生诊看,陆先生曾用黄芪十两、党参六钱,许多人看了摇头吐舌,但我的病现在竟全好了。现在已有人想把黄芪化验出来,看它的成分究竟是什么?何以有这样大的功效。如果化验的结果,能使世界的医药学者渐渐了解中国医与药的真价值,这不是陆先生的大贡献吗。”(陈存仁《津津有味谭·食疗卷》)
药理实验表明,黄芪有明显利尿作用,对实验性肾炎的动物,可使蛋白尿减少,肾病减轻。大剂量黄芪能延迟蛋白尿和高胆固醇症的发生。与党参配伍治疗慢性肾炎蛋白尿及糖尿病有效。这些实验结果与《中药学》教材中所言黄芪“益气固表、利尿消肿、托毒生肌”何其相似乃耳。
岳美中不但对仲景用黄芪探研尤深,且又擅长用黄芪治疗老年疾患。如治疗慢性支气管炎与冠心病用保元生脉饮加味,治疗高血压用大剂量黄芪与生龙骨、生牡蛎配伍,治疗慢性肾炎用经方黄芪剂(防己黄芪汤、防己茯苓汤等),治疗产后血痹用经方黄芪桂枝五物汤,治疗慢性肝炎用当归补血汤合柴芍六君子汤,治疗偏枯用含有黄芪的三痹汤,治疗表虚自汗用玉屏风散,治疗肥胖症用防己黄芪汤加味;特别是他用补阳还五汤治疗震颤麻痹,首剂黄芪二两,逐渐加至八两,服用半年而缓解;他还采用《冷庐医话》中的黄芪粥加味,治愈数例小儿慢性肾炎迁延不愈者等,他称黄芪是“负鼓荡谷气以充肌表力量之职责者。”(《岳美中论医集》)
综上所述,黄芪是一味强壮剂、补益剂,以补益脾(胃)肺之气为主,而兼以护肝、补肾、益心,可以说是一味补益五脏、利于六腑、外护皮肤、内养筋骨的良药。笔者凡遇气虚失血、气虚失津、气虚失精、气虚夹瘀、气虚夹湿、气虚水肿、气虚寒凝、气虚厥逆等病症,必以黄芪为主帅,配以对证之药,常可获预期之效。
国医大师邓铁涛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将黄芪的功效归纳为:陷者举之、升者平之、攻者补之、瘫者行之、表虚固之。
陷者举之,如脏器下垂,重症肌无力、肌肉萎缩等,可取黄芪30克,与枳壳3克反佐之,加入四君子汤中,一升一降,以升为主,以降辅之。
升者平之,升者血压升高也。邓铁涛治疗气虚痰湿型高血压,重用黄芪和温胆汤治之。邓铁涛的体验是:黄芪轻用则升压,重用则降压。治疗低血压,喜用补中益气汤,方中黄芪不超过15克。治疗痰湿型高血压,喜用黄芪合温胆汤,方中黄芪必在30克以上。
攻者补之,邓老认为胎死于腹中,已成“邪实”,是虚中夹实证。邓老用王清任加味开骨散,重用黄芪120克,外加针灸,一剂而死胎下。
瘫者行之,邓老认为偏瘫、截瘫均属气虚夹瘀证,他推崇王清任补阳还五汤治之。其体验为:凡气虚血瘀之偏瘫,用补阳还五汤,都有疗效。而他所拟制治疗重症肌无力的强肌腱力饮(黄芪60~120克,党参、白术、甘草、当归头、陈皮、柴胡、升麻、五爪龙、何首乌、枸杞子),就是以黄芪为主药的经验效方。其黄芪用量从45克到120克或达240克;治疗一例截瘫,黄芪用至360克。
表虚固之,固表就是“实卫”。凡属气虚之盗汗、自汗者,均可用玉屏风散,其用量比例为:黄芪12克,防风3克,白术15克。可加生龙骨、生牡蛎各30克,或浮小麦、糯稻根各30克。
邓铁涛认为,使用黄芪的指征应为:舌淡胖有齿印,脉虚大或寸弱。(邱仕君《邓铁涛用药心得十讲》)
本文所载方药请在医师指导下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