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李商隐最接近神性的一首诗 | 李让眉

文摘   2024-05-10 16:38   北京  
编者按:

2022年8月,由胡杨文化策划的《李商隐十五日谈》在中国长安出版社出版。作者李让眉通过对李商隐生平、作品的解读,还原李商隐的生活经历及其精神追求,以诗意的语言、丰富的细节、独特的理解,描绘出一个有别于以往认知的鲜活的李商隐。

李让眉,青年诗人,擅长旧体诗创作,在古诗文圈颇有名气。近年来她着力于营造一座展示中国历代诗人群像的长廊,而李商隐无疑是这座群像长廊里的重要一员。著名学者余世存推荐说:“在这本书中,我们不仅看见了一个当代诗人对古典诗人的导读、复现或招魂,而且见证到让眉本人的视野和体贴。”今日,胡杨文化特刊载其中一篇谈《锦瑟》一诗的文章以飨读者。


有题目的无题:《锦瑟》

李让眉 | 文

锦瑟无端五十弦

前面我们用了三天聊《无题》,今天就给它做个延伸吧:我们聊一首有题目的无题——《锦瑟》。

宋版《李义山诗集》开篇就是这首《锦瑟》,所以它的地位是高于所有无题诗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李商隐的创作标签。很多人都曾借这首诗的筏子吐槽多解式诗歌的难懂,如元好问有一首诗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前两句就是从《锦瑟》里拆出来的——他说我非常喜欢李商隐的诗,可惜没人能告诉我它到底写的是什么。清人王渔洋有一句“一篇锦瑟解人难”,也是类似的态度:看不明白。

史上对《锦瑟》的解读可谓五花八门。比如岑仲勉说这是“唐室之残破”,写的是唐武宗之死;张采田说它是李商隐托物自伤,回忆的是自己的际遇。宋人诗话中有一则没头没尾的记录,说令狐楚家有侍女擅弹锦瑟,能作“适怨清和”四曲,钱锺书见到后便援引过来,说《锦瑟》中二联所托就在这四曲,所以这是一首怀人兼咏物诗——从这个论断,又有人引申出李商隐或许和这个侍女有一段感情,从而指出《锦瑟》实际是一首情诗。这个说法的接受度很高,但对情诗的对象也莫衷一是,侍女之外,宋华阳自然难辞此任,而此后又有人自李商隐《房中曲》里的“锦瑟长于人”,推断这首诗是怀念妻子的:譬如清初学者朱彝尊就认为它是一首“埋香瘗玉”的悼亡之作。

此外,又因为它被置于全集的开篇,也有很多人认为它是李商隐晚年对自己所有诗歌的总结,也即编定诗集后自作的一首诗序——近年很多论文就都延用了这个说法。基于同样的理由,高阳先生更提出诗集既是送给令狐绹的,用这首诗开篇,也自然有其目的:他认为中二联隐写了二人的四件往事,是一首以回忆过去为名的乞怜之诗。

对于李商隐诗歌的多解性,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不作为这一节的重点。今天我主要想从七律创作的角度出发,讨论一下这样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情况。

说《锦瑟》之前我们得先谈谈七律。

作为唐代考试行卷文体,近体诗是一种标准化的产物。我们前面说过,它和讲规矩、讲形制的古代建筑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所以,我今天就简单类比一下,用四合院打个比方。

我们都知道律诗有四联八句,标准化的作法是起承转合,每一联有每一联的功能。比如,开篇的首联要有一点格挡,不能中宫直入,就好像四合院的门一般不会开在中路,而是要向东南角巽位绕一下,也就是所谓生门。这么做的本意其实是要把板正的格局破一破,让人走进去前心里存着期待,而不要门一开,所有景色都一览无余。

中间两联是要对仗的——林妹妹教香菱作诗时有个说法叫“实的对虚的,虚的对实的”。这个虚实有点类似拍照,上联用了细目,下联就适度虚焦,有主次,有远近,对照分明,就会比较好看。说得具象一点,对句就像两个武林高手拆招,对方一拳打过来,如果我也是硬碰硬地回一拳,那就变成比拼内力,一把定输赢了。比较好看稳妥的打法当然是你打过来时我先把锋锐避开、力道卸掉,再对你重心不稳的地方进行回击,这样两边才能可持续地拆解起来。我们可以想想《红楼梦》里宝玉住的怡红院。之所以题“怡红快绿”,是因为门两侧一边种了芭蕉一边种了海棠,相互烘托,绿肥红瘦。如果换成两棵修剪得整整齐齐、一模一样的树,那就是西方几何形庭院的设计了,不符合我们东方人的审美。

对句内部的关系说完,你还可以再想想:同样是对仗,颈联和颔联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呢?民宅建筑有个传统说法叫外堂内寝,代入律诗,就可以理解为一联写情、一联言志,有个内外分别——所以说,两个对子互相之间应该也有虚实照应。

好,现在我们从两进厢房里走出来。一般来说,看律诗作者是否为新手,可以看他尾联的上句,也就是第七句怎么处理。尾联一般不用对仗,所以第七句要用一个非稳定结构把前面的稳定结构担负起来,再传交给尾韵。这当然需要诗人在前面就留下伏笔,下好钩子,否则凭空重憋单句,是不可能稳的。

最后一韵可以看作后罩楼。把屋子的整个动势收拾干净,不把气泄出去。这样就是一座相对完整的四合院了——当然,代换回来说,也就是一首比较完整的七律了。

这是七律的标准化写法,也就是古玩行常说的“入行先看标准器”。你要知道常规的七律怎么写,然后才能去看李商隐怎么破。

现在来看这首《锦瑟》。刚刚我们说标准的七律首联应该稍有一点遮挡,入手不能太过平白。但看《锦瑟》你会发现,如果把“锦瑟”视为诗题,这首诗偏偏是非常开门见山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联之间,把他要写锦瑟、锦瑟是什么样子、他看到锦瑟想到了什么都直接呈现出来了——而如果你熟悉李商隐的咏物习惯会觉得很别扭,因为他平时并不这么写诗。

比如,他写牡丹花时首联是这样出的:“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子见南子和越人歌两个典故,一句写花,一句写叶,却不着一语在花和叶上,更绝不会开篇就把牡丹的名字点出来——开门入题的写法会让全诗重心失衡:由于首联承担了题目的职责,后面的句子就不得不转而为它打工,这种关系并不健康。虽然后来也有诗人会故意先声夺人,但李商隐并不喜欢这样众星拱月的写法。他的七律非常重视均衡,从不喜欢以句夺篇,而是让每一句诗各司其职,搭建得很有整体感。

那么,李商隐为什么要这样启动一首律诗呢?首联如此一出,锦瑟这个题目的余意不就全被耗尽了吗?你可以想想换你后续还能怎么写——写完锦瑟的样子、寄托,是不是后面要开始写音声、琴上的花纹?写完实的再去就虚,颈联用典故表达一下感情,尾韵收束一下,这可能是大多数人能想到的咏物诗的最好写法——我们看一看李商隐是如何处理的。

诗的颔联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的影子到此突然失踪了,李商隐用两个全然无关的典故开启了新的空间。

“庄生梦蝶”是我们很熟悉的故事:不知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庄子用梦为全然不同的两种生命体态建立了联系,劝人不必执着于一时的表象与拥有。提醒一句:这句诗的时间点是“晓”。晓梦是什么意思呢?天要亮了,梦快醒了,继以后面的“迷”字,就形成了一个氤氲的视觉效果。李商隐特地把镜头停在了形态即将转换的交点:庄生马上就要变成蝴蝶了,他从前的生命、思念,都将不再重要。

“望帝托鹃”也是一个典故。依《史记》记载,望帝名叫杜宇。他在蜀国称帝,把国家治理得很好。某年蜀中水患,他请宰相鳖灵去治水,却在这期间爱上了鳖灵的妻子,与她私通了。为此,望帝非常愧疚,觉得自己德行有亏,于是在鳖灵治水归来后,把皇位禅让给他,离开了蜀国。他离开时,杜鹃鸟一直在啼叫,蜀地传说他变成了杜鹃,叫的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诗中的“春心”可以对应两个时点:一是望帝与鳖灵妻子私通的那个春天,是指无法控制的爱情萌发;一是指此后有杜鹃啼叫的每个春天,这是不能推卸的往事追悔。

回到这一联,对比这两个典故,你会很轻易地发现它们的共性。它们都包含了从人到动物的形态转化,也就是所谓的同物:庄生变成了蝴蝶,望帝变成了杜鹃,而这两次同物,意义上又有不同:“庄生梦蝶”给出了一个变化的预期,而“望帝托鹃”则认为:即使放弃了原有的身份,托身于截然不同的形态,灵魂仍是灵魂。在一个相似的春天里,它仍会苏醒,然后不断触动、不断相思,也不断回响。

与其说这两联是在写锦瑟,倒不如说是顺着“思华年”的情绪,在进行不断地自我否定和情感加重。“庄生梦蝶”是对“思华年”的否定:一弦一柱,刻度般记录下了所有的时光,而此生此身都是虚幻的,人随时可能走入一个完全割裂的新生,那么记录的意义何在?而“望帝托鹃”又随即展开了对“庄生梦蝶”的否定:即使走入新生,前事依然是不可忘的。每个平行时空里都有一个神秘的机括,会不断启动同一种情绪——你永远逃不出来。

按照数学逻辑,否定之否定表肯定,但按照哲学逻辑,否定本身也有其意义。和单线时间流中的“思华年”相比,两重否定将思念引出了时空,分量就更重了。

再向下看:“沧海月明珠有泪”。月亮与珍珠的感应是李商隐非常喜欢的一组关系:海里有蚌,蚌胎里有珠,道教典籍里认为珍珠和月亮是同步圆缺的,月圆了,珍珠也就跟着圆满了——李商隐有一句诗叫“未必明时胜蚌蛤,一生长共月亏盈”,就是这个意思。但在《锦瑟》里,李商隐认为只有形态上的呼应还不够,他更以珍珠是鲛人之泪的典故强化了情绪:海上月明,珍珠感受到月亮的变化,日益圆满。而作为鲛人的泪光,珍珠是生命的孕育与凝结,那么反过来看,天上那轮没有生命和情感的明月能感应到它吗?

这种情绪其实和李商隐很多求仙的诗歌是很像的。他始终琢磨不定他仰望的对象到底是否对他有同样的感情。当你感受到这种绝望,泪的作用就又多了一层:珍珠在为了它不知能否获得回应的处境而流泪,而这实则也是对上一联中同物的质疑。

对句“蓝田日暖玉生烟”则在试图回答这个质疑。蓝田与沧海,一实地,一泛指,对应间本有点面关系:沧为暗绿色,与蓝成对;以海对田,也很自然会让人产生出沧海桑田的时间感。唐代诗人戴叔伦有句话:“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该是李商隐这句诗最直接的出处。玉在山则草木润,光晕自然会像烟一样升腾起来,细微却无可掩盖,有经验的人就可以发现——这其实就是古代所说的望气。所以上联的“珠有泪”是珠光,而下联“玉生烟”则是宝气了。

结合出句看,这句诗想表达的意思则呼之欲出:玉本身没有情感,但观者有心,自然能看到烟气一点点从山里升腾起来,它只要在就够了——你看,这和上联又是一对否定之否定。上联认为生命能感应到外物,而外物不会对这个感应做出回应,底色是绝望的;而下联又成转圜:外物确实不会对生命有所回应,但只要细心去看、去体会,它们的某些特质和显像只会为你一人所见、所拥有,反过来就可以理解为另一种感应。

你看,颔联讨论的范围还在个体,颈联则已经走到了个体和外在世界之间。这已经不再是传统七律两进院子式的平面延展,而近似更上一层楼,螺旋直上,走到不一样的生命广度了。

行文至此,一首诗里从小我到世界,从生命到死亡,从相思到神契,所有的维度都写完了,尾联要怎么收呢?如果是李白,大概率会把调门最高的这句的话语权留给自己;而若是李贺,他则不会在空间探索中轻易止步,更可能要用意象结束意象,但李商隐都没有。他前面有多瑰丽,后面就有多平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好像很客观地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对尾联的理解和大部分读者字面上感受的不完全一样,主要原因在于今古对“只是”的理解是有点分歧的。“只是”这个词到唐代中晚期之后才开始在诗歌里出现,周汝昌先生考据认为“只”在古代汉语中表示的是“停止”的“止”,只作为虚词表停顿,没有实际意义,“只是”并不是“但是”,而应该解为“正是、正在”。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并不是指这段感情本来可以成为追忆,但是因为我当时已经惘然,所以没有追忆成;而更近乎说,这样的情愫,正是在惘然的那一瞬间就马上成为追忆了。

这是意象推到很广阔空间上出现的一瞬间的空茫感。前面说了无数的情感觉知、生死轮回、人天感应,最终却回落到了什么都抓不到的现在。从开篇的锦瑟引入时间,最终回到时间上的一个点——用数学的视角来看,点没有长度,它就是空无。

这种收尾好像《易经》中的“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动而有悔。诗就结束在了这个盛极转衰的瞬间。

从创作者的视角看过一遍后,我们就可以回答开篇的疑惑了:《锦瑟》并不是咏物诗,所谓“锦瑟无端五十弦”,不过只是这首诗的一个情绪入口,而非标题。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商隐开篇就毫不可惜地把“锦瑟”的意思在一联里写尽了。首联两句诗是后面一连串否定的开端和基础,当然不能太过掩映,而是越实越好——树叶可以摇曳,但根一定要实,《锦瑟》就是这个道理。

如前面所说,这首诗的每一联都在向上生长,有点近似金庸在《倚天屠龙记》里因为不符合动量守恒而常为人诟病的“张无忌左脚一踩右脚背,身形又腾起数丈”那种感觉,而不是标准七律式的横向扩张。在这首诗里,他每一招都指向自己的上一招,在接招的过程中,眼界也随之一重一重拔高,直到最后一联“亢龙有悔”,在空茫的顶点时抢在下坠之前结束了这首诗。

因此,《锦瑟》早已不再是四合院,而是一条盘旋上升的龙。它夭矫腾空,压倒了李商隐的所有诗篇,位列《李义山全集》之首——不管这个顺序是谁排的,我觉得这首诗当得起。

今天就聊到这里。你可能发现了,我这次的解读完全是在以诗论诗,具体人事的代入并没有多作推测,而是让出了一些空间。事实上,我完全可以像之前几天一样,用自己的研究和考证给它找到一个合理的归所,但考虑再三,我认为还是留白更合适——毕竟,它是李商隐最接近神性的一首诗,太轻易给出答案,反而是对作者的不尊重。

所以,你仍可以用你的方法去理解《锦瑟》——它欢迎所有人的解读。

明天见。

锦 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本文摘自李让眉著《李商隐十五日谈》,中国长安出版社/胡杨文化,2022年8月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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