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进黄土的故事
黄土高原的春天,除了草芽,柳条也争着冒头,那刚刚消融的黄土泛着新黄,在阳光下闪着光斑。那时候,少不经事的我,大概话也说不清吧,胳膊还没有箩筐的提系粗,跟着锁柱出走二里地,只为了一碗可口的粉汤。
锁柱挑着扁担,一边是个柳编箩筐,里面装了柴火,炭,白色铜钱印烧纸,碗筷,小铁锅……另一边铁桶里装着半桶已做好的粉汤。于是我一会儿尘土飞扬地前面跑着,一会儿停下来回头张望着。绕过村子沟渠,到了一片梯田地里,锁柱停了下来。梯田正好面对着村子,站在那里刚好可以看到村子全貌。梯田眼前是新掩的土丘,后面连着好几个旧土丘。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眼前是坟地,也并不知坟地掩埋着什么,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害怕。恍惚间,又好像知道那么一点点,新坟好像昨天埋进去的是锁柱的亲娘。锁柱没了娘,今天是送娘最后一程。锁柱虔诚地为他娘点上了烧纸。而我,只惦记着铁桶里的粉汤。不记得还有谁陪着铁柱,但肯定是有我。在离土丘两米左右的距离,铁柱生火加炭,不一会儿,回锅的粉汤便冒着热气,说这是铁柱他娘去另一个世界报到,请人吃饭,也是铁柱陪他娘吃的最后一顿饭。而我,才不管请谁吃饭,急不可待地等着给我一碗,似乎那是当时的人间美味!锁柱,记忆中他的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亲人,老实,不多言。总也穿着一件灰蓝色旧中山服,后肩处落上的灰刚好和磨损褪掉的颜色重叠。他出入总也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家里多了一个比他年龄稍大一些的外地女人,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家里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
锁柱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些过分,生活死气沉沉。家里的女人更是除了上厕所从不出门,孩子关在家里,大门紧闭。锁柱除了洗衣做饭,日常劳作,还养着一坡羊。每个周而复始的下午,邀羊爬坡下洼穿沟,晚上回来等着他的是一碗冷酸粥。
初冬的一天,天色刚沉下来,旧窑洞里亮起了灯,我从炕头晃到炕窝,房间里冒着淡淡的幽若的雾气,奶奶把刚从锅里热好的饭端到炕上,突然,听见墙外有动静,好像是孩子的哭声。听大人说,又是锁柱背着孩子,从他家溜达着到我家里看羊哄孩子了。
就在前几天,锁柱家里的女人,不和锁柱过日子了,带着孩子回了原来的家,于是锁柱追过去,把孩子抢了回来。那时候那孩子好像四岁,天天哭,哭累了就睡觉,睡醒了继续哭,锁柱为了哄孩子,每天背着,孩子趴在锁柱的背上,小手冻得通红,鼻涕冒着泡,袖子上的鼻涕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后来那女人又回来了,是被原来家里的大儿子送回来的。女人回来后依旧不和邻里来往,也不给锁柱洗衣做饭,也不下地干活,只活在自己的庭院里。
终于熬到孩子上学了,女人早起送孩子上学,然后等在学校墙外,一直等到放学,总害怕孩子受了欺负。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好像也是又一年的初春,锁柱身感不适,村里的三轮车送他去了医院,说他是中毒了,洗了胃。锁柱回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赶羊归家,家里好像没人等他,又好像有人等他。有一次,奶奶经过房后自家地,有个小沟渠里洒着一些黄米,鸡吃了那米死了。奶奶怀疑米里有药,提醒过锁柱,锁柱回应,说“没事,我会注意!”就这样又相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一年,我们搬离了原来住的院子。
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晚上,月亮特别的亮,月光洒下来,地上亮白得像洒了霜。突然听见屋后闹哄哄的,大人起身去看,回来给奶奶带回了信,说是锁柱被女人在饭里下了药,送去医院了,女人带着孩子跑了。
锁柱有个习惯,晚上赶羊回家之后,喜欢端着饭去邻居家吃,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蹭口菜吃。锁柱身边没有其他的亲人,邻里总有三两长辈对他很照顾,且锁柱对人仁义,所以邻里对他这个习惯早已习惯,也愿意给他赞助一筷子咸菜。那天,他同往常一样,端着他那碗酸粥去邻里婶子家,可是那天也出奇的怪,平时婶子家的小孙子看见他端饭来,总要凑过来要着吃两口,那天那娃却没有张口。锁柱和往常一样,边吃饭边聊天,吃完饭稍休息了一会儿拿着他的饭碗绕道回家。他刚出大门,院里的人听见外面有很大的响声,跑出去见锁柱已经倒在邻家的猪圈里了。于是又喊了几个年轻劳壮力,才把人从猪圈抬出来,那时候好像已经不行了。又叫了村里的三轮车,分两拨人,一拨人送锁柱去医院,另一拨人去找锁柱的女人。那时候人们已经猜出几分,锁柱的女人已经带着孩子跑了。这边,送锁柱的路上,发现锁柱已经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嘴里血流不止。另一边男人们按女人可能跑的路线追去。女人跑的路线必须要经过黄土路,那天的月亮亮得没有办法藏住女人和孩子的脚印。大概是女人预测到自己无法逃脱,跑至一半又折回来藏在一户没有院墙人家的杂物间。村里的男人们跟着脚印很快就找到女人,第二天直接送到派出所,把孩子暂时留给村里叔伯爹爹照顾。初夏,人们刚换上短袖,凉爽中带有一丝丝凉风。那天的夜里,整个村里的人都没了睡意。我躺在炕上,一遍遍地回想着锁柱带我吃的那碗粉汤……。第二天,一上午的时间过得很漫长。我和奶奶一样,期待着好消息。可是,可是,传来的是,“在尸检,检验出三样药搅拌在一起,肋骨打开,切开了胃……!”那次,我很难过,也第一次在大白天感到了害怕!又隔了几天,听说锁柱的事已经处理完毕,女人被判死缓。又听说孩子被他姑姑临时带了几天,村里给孩子申请救济,让他那个光棍叔伯爹爹收养。送孩子回来的那天,从不喜欢出门的我从家里跑出来,老远看见一群男人围着孩子在说着什么,离得稍远点的女人们窃窃私语着。没有人发现我,我站在人群后面,透过人们腰间和垂下的手臂的缝隙,我终于看到那个九岁的男孩怯懦懦的,垂着头,双手互抠着手指,眼睛外斜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我在心里弱弱地叨出一句“原谅大你五岁的我也无法给予你什么,只能远远的看看你!”
——作者简介——
陈彩琴,80后,喜欢手工,热爱跑步,习惯用粗浅的文字记录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