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事务司

文摘   2024-06-07 16:35   中国香港  

我开始笃信玄学,全怪法国。

它的官僚主义、傻逼、疯狂、拖延、阴晴不定,摧毁了我的唯物主义信仰——那种成双作对挂在教室两边,洗脑我二十几年的价值观:事在人为、天道酬勤。

我有时候觉得,越努力越不幸。

如果你全市第一个交材料,政府很可能还没进入工作状态,你的材料就被搞没了。三个月后挂号信到你家,勒令赶紧补,否则居留过期,说得好像都是你的错。如果你天天打电话投诉,公务员可能会烦到公报私仇。这是我听说的。

如果你全校第一个交作业,很可能系统把你卡出去了。一周后邮件到你家,勒令你赶紧补,否则零分。这次你大可以跑到学校大闹天宫,学校毕竟不比政府,可以欺一欺。

有时候做着守法公民,领着穷人应得的补助;结果政府数学不好,多发了一个月。不定几个月后,一封邮件到你家,勒令你赶紧归还公家财产,否则政府保留动用法律武器的权利。

有时候,没多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政府数学不好,以为你拿了,又要把你告上法庭。当你浪费一礼拜,搞了几十页申诉,它突然不声不响撤回控告,假装无事发生。

2019年最后三个月,我一边操心世界,一边准备考试,还收到两封告上法庭、一封驱逐出境威胁信。最后,那门长达4小时考试的准考证也给我发错了,我变成一个叫伊丽莎白的人。我感到体内有什么唯物主义的东西,无可挽回地破碎了。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生命之虚无,命运之不可控。理性破灭处,灵力诞生了,形而上学就是这样被发明的。勒鲁说谢林说康德并没有开启一个新时代,形而上学仍然通过莱布尼茨发挥作用。就像我每次路过杭州,只想找寺拜拜。

对于玄学,我有自己的玄学。比如,法国傻逼,我就求助东方玄学;而祖国母亲给我气受,我就冲去蒙马特圣心教堂。这一思路,非常之海淀补课美国高考。搞不好如果我拥有特权,也很会投机取巧。

总之,2019年冬天,我一头扎进玄学请求抚慰。

时间宝贵,一个同学还拉我夜游西湖。一片漆黑游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心不在焉,只想拜拜。环游接近尾声,我在公厕门口等他。公厕玄关昏暗的灯光下,我突然看到一个自动售货机,里面全是灵隐御守,各种各样,任君挑选,堪称神的百货商场。

如同一个饿到死的人,在不幸荒漠中,突然看到一家灯火通明的肯德基。

这个自动售货机现在说起来,堪称时髦先驱,搞的是盲盒营销。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会抽中哪个运气——这本身就很玄学。吐出来一瞬间,我震惊地看着手里四个大字“桃花朵朵”。毫无用处,白花几十块。而且我相信运气守恒,在申请关头,最忌讳这种旁门左道分掉正经运道。正当我对神的旨意极度失望,迎面撞见我的同学上完厕所,直盯着我的粉红御守,笑嘻嘻的,一副“我是不会告诉人的”的鬼样子。

转运失败,还被当成花痴,我有苦说不出。

东方玄学存在性别刻板印象。有很长一段时间——事实上,也是我不再需要跟政府部门、地产中介、银行职员,总之就是除理性世界外一切人打交道的时期——我几乎失去对东方玄学的兴趣,因为它性别歧视我。

由头是朋友的朋友去八仙庵学了看八字,我大方地把自己献出来,让她练习。八字这个东西,理论上跟星座星盘没什么两样,都是靠出生年月日时分秒算人的某种特质,但解读就充满主观能动性。

虽然都远离理性,但西方玄学里的什么火象、人马座、胆汁质多少算neutral description,到东方玄学就变成了nasty judgement——你不行,你不对,你离对的标准很远。对的标准,举个例子——有次我的朋友问,为什么福相的特征听起来都一点不charming。我哈哈大笑。

我有个阿姨对东方玄学非常懂行,每当她赞美不熟同辈结婚对象的面相,我总觉得是像夸不出口但总得夸一夸的委婉语。我有次拿各国元首的照片让她看相——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道标准答案——泽伦斯基圆头圆脑有福,普京那种易先生的鼠相当然也主贵。可能我们文化里,能当元首无论如何都福厚,我们并不流行砍掉国王的头。

说回那个道士和我的八字——朋友的朋友好心让道行更高者校对答案,所以我落入专业人士之手——开始以为我是男的,认为这种素质属于事业高升、仕途坦荡。但恭喜声未落,突然发现我的性别真相,他开始了荡妇羞辱。

我百思不解的是,东方玄学又要花钱求桃花,但命里犯桃花又变成slut。所以说桃花只有花钱播种才好?这倒体现了对命运的主观能动性。况且,这个道士都算不出来我是否真的享受过命运的福报,就把我骂了。这番羞辱让我突然领悟到一个玄学真相。

在古代,女的没有事业或仕途供其发泄过剩的野心和精力,作乱后宫只是因为,这是一种模仿的欲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激进姿态,所谓荡妇在以间接方式参与她被禁止的政治反叛。否则,性逆乱为什么总是政治反叛的文学性象征。感谢这位认为我无药可救、建议我花999摆一个化解烂姻缘桃花阵的道士,我关于politique et erotisme的一个重要论点都被他骂出来了。

我对关于桃花的玄学尤为好奇,其实出于科学精神。因为获得知识这件事,我是如此卑微、慎重和虔诚,完全不敢将其交付命运,拿它做实验算来算去——万一算出来我根本不是学习的料,那这真是致命打击。而姻缘就好玩多了,可以拿来在各种文化的玄学下进行测试:

一可以测该文化的性别刻板印象。
二可以看看玄学到底灵不灵。理论上,无论何种文化测出来的结果,都应该像实验曲线一样,小有差别,但最终呈现相似的趋势。如果东方玄学说我是slut,那在西方玄学应该是好命女人,因多次结婚离婚分到大量财产,而中东玄学可能预测被乱石打死。
而且最重要的,我不在意结果。

灵隐是全市欲望浓度最高的地方,贪嗔痴密度大到令人无法插进脚。欲望从每只香的尖端喷涌而出,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几乎肉眼可见。许愿不出声,但沉默震耳欲聋。我发现几乎所有粉色法物都在求姻缘。让粉色法物等同于姻缘,当然是个性别社会问题。我很好奇,如果一个男的想求姻缘,他是不是要偷摸盘串。毕竟,在同一个性别刻板印象前提下,男的盘个粉串也很丢脸,只有油腻腻的黑串才成功人士。

我觉得佛教和玄学——虽然我都不懂——并不是一码事,就像我的虔诚许愿和胡乱算命一样泾渭分明。佛教是有点黑色幽默的,包容并嘲笑玄学;自己倡导寡欲,却容纳所有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欲望。我第一次发现,戴手串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它的各种颜色,使欲望昭然若揭。如果我是个搞杀猪盘的骗子,一定专盯粉手串,尾随搭讪上演土味小视频,反正这个人会信是求来的缘分。

在灵隐一个殿,底下是虔诚的年轻或不很年轻的信众,跪或站得遍地都是,这个场景非常末日审判,他们肯定没有看头顶,对联上写“众生有登彼岸有溺深渊”。在这样的场景下,这句话略显残酷。但跨出一个门槛,匾额上写“普渡慈航”。非常抚慰人心,在命运的泰坦尼克里,所有人都被捞上船了。

但反转还有反转,我一看背面照壁,“静观众妙”。除了观众生各色欲念之妙,那也就是说,连我对玄学坚持不懈进行科学测验的努力、包括鉴赏“普渡慈航”的局外人态度,也被观进去了。

这让我想到几周前在青龙古庙掷筊。

回顾下前文,我许的愿是希望我能身体健康以便顺利毕业以便服务社会。其实我在哪里许的愿都差不多,在文殊普贤殿里,我说,虽然学海无涯苦作舟,但还是希望我少苦一点,多点发现的快乐。几乎把我自己说感动了。

一番折腾终于进了主殿。安济圣王是青龙古庙的主神,他两边各有一位夫人。我看过他的传说,非常之宙斯。这两位夫人的得到方法,也跟丽达与天鹅差不多,一个是赐死凡人、另一个是抢来的。如何指望一个有两个老婆的神来谅解一个女权主义者的学术野心?想到这一点,我觉得很滑稽。

我一直偷看隔壁老汉怎么搞,他的虔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好笑。于是我问,可不可以问神的问题和许的愿毫无关系?答曰可以。

于是,我突然画风一转,问神,我会不会进入婚姻制度?

这个抽签掷筊过程异常快速,有点像在学校心理老师窗口排队咨询。我捧着那两个两端已被磨出原色的饺子状物体,还没看清楚结果,神就同意了。

恭喜你哦,状元签!然后是周围认识不认识人包括解签老汉都纷纷祝贺。

一片混乱中,我欲言又止,几乎无法虚弱地抗议,我没问这个……神这么答非所问,到底是他灵到看穿我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真实渴望,像厄里斯魔镜一样;还是他觉得我毫不虔诚,就想逗逗我。

小菜说,你不让人解解吗。我说,须清明时夺状元,还要解啥啊。犹豫一下,我问,可是我问的婚姻,所以状元是啥意思啊。他很像模像样解了:神让你不要乱问,滚去学习。

1969年的九号楼
第三机动队冲进九号楼时,据说里面正在用最大音量播放维瓦尔迪《谐和的幻想》,而我们把温吞吞的啤酒倒进从理学院实验室偷来的广口瓶里。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