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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
土
烧
一
泥鳅闯进来要烈土烧前的五分钟,江蓠正尝试最后一次逃离。
马蹄钉与石板路的撞击声,比酒馆里的碰杯声更厚重,一个敛在地里,一个飘在天上,江蓠趴在吧台上发着呆想,隔断酒馆与马路的木扇门遮住她大半个视野。酒馆里,外国酒客说着一连串江蓠听不懂的符号,她只知道那是洋人话。江蓠读过书,但父母没让她接触洋文,每天早上要大声朗读《育儿法》,晚上得背诵《论语》。酒杯托起金黄和棕红的液体,浸染醉意的射灯把木地板软化成一片波光粼粼。泼溅在金发女洋人短裙上的酒液勾住男人的嘴,他凑上去吮吸,像在舔舐甘甜的清泉。一声略带不满的轻呵后,江蓠的目光缩回酒瓶,倒出一杯放上吧台,继续小心呼吸着八月烈阳烘烤下发了酵的空气,香水与酒精在不足三十平方的红砖房里混合,催化出淡淡的酸味。窗外响起车夫的吆喝和报童的叫卖。
我死也不会求他放我出去,江蓠想。
木扇门外,报童稚嫩有力的声音如一根利箭,穿过酒馆里所有的哄闹声,直射入江蓠的耳朵。
“新闻新闻!日军连破锡澄线、吴福线,京沪铁路被打通,三日之内上海危在旦夕!”
江蓠筛糠般浑身抖动一下,报童从木扇门的缝隙中一掠而过。她抿住刚张开的嘴巴,转头张望,酒馆二楼的玻璃上,圣母投下五彩光斑,鹅卵石般散落在楼梯上。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吧台的隔板。隔板突然发了疯地尖叫,把洋人的目光都扯了过来。他们是无声的观众,瞪着深窝里的眼球,江蓠是即将迈出第一步的模特。报童已经跳跃到最左边的窗户。江蓠的五官纠结得拧在一块,她侧过头又检查一遍楼梯,只有圣母看着她,阳光给眼神添上温暖。她下定决心,猛地抬起隔板,洋人们立马发出一阵惊呼。
“威尔斯养在吧台三年的东方玫瑰,居然要走出来了!”
她完全不关心洋人在说什么,评头论足也好,嘲笑讥讽也好,她现在只想逃出这个酒馆,抓住那个报童,然后问清楚日本人已经打到哪了。她不想再看见那些恶魔,哪怕他们远在地平线上,江蓠也觉得十万支枪已经瞄准自己。
隔板被掀开到与天花板垂直的时候,江蓠把身子往外探。一根棕色皮鞭如一条受惊的蛇,从楼梯的最上面甩出,在空中蜿蜒扭曲着,精准咬上江蓠掀开隔板的手。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直立的隔板没了支撑,轰然倒塌。
一个肥胖的白人走下来,圣母的目光被他的胳膊彻底覆盖,步子飘忽摇晃,仿佛踩在云上,呼吸带着浓重的酒味,迅速侵占酒馆里本就浑浊的空气。酒客们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他致意,他没有回应,站在吧台前,俯视埋下头的江蓠。
他用一口极不标准的中文说:“三年,我的吧台关了你三年,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你还想逃出我的地盘?”
角落里,肥胖的老白人说:“威尔斯,你就放那朵玫瑰出来吧,这么漂亮的脸蛋,也让我们看看是不是个小脚女人。”
江蓠没有回答威尔斯,只是熟练地低着头,屏息躲避那股带着呕吐物的臭味。她知道晚上不会有饭吃了,只有一顿鞭子。
我还能忍,她低着头想。
威尔斯卷上最后一圈鞭子时,木扇门突然被推开,叫声比隔板还难听。一束光撞上江蓠的脸,不健康的白被泼上一层金,又迅速被沿着光生长的黑影覆盖。黑影的源头,站着一个堪堪高过酒桌的短布褂小孩。他大喊一声:
“打三两烈土烧!”
二
对于这片美租界,江蓠是外人,对于美租界白墙之外的上海,江蓠也是外人。三年前,日本人攻进热河省平泉县时,江蓠正在县东边的家门口捋着马的鬃毛。她听见第一声枪响,以及划过院子上空的迫击炮,巨大的爆炸声比暴风雨中的炸雷还要响上数倍,马受惊抬起前蹄,车夫赶紧扬鞭拉住,江蓠慌乱钻进里屋。父亲和母亲带着家仆把一箱银子从内堂抬到外屋,父亲回头喊:“江蓠,真是的,赶紧把里屋那包衣服拎上出来,不然炮弹要打到我们脸上了!”
江蓠的胳膊细得像一双筷子,怎么都夹不起那半人高的包袱,仆人赶紧跑回来把包袱拖出去。父亲看着跟在后面出来的江蓠,哀叹一声,说:“就你这小身板,以后嫁人了怎么照顾婆家人,哪有人会要你。”
母亲插了话:“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先逃去安徽再说,我听说那边喜欢身板小的,到那边可不愁嫁。”
江蓠没有说话,只顾往马车里推着半截挂在外面的包袱。
到了安徽,就能完成他们念叨了十年的愿望吗,她想。
父母先后坐上马车,江蓠拉起裙边准备跳上去时,空气被割裂的爆鸣声响起,她看到一个黑点正迅速变大,离自己越来越近。仆人刚塞好包袱,炮弹就坠落在马车后的土路上。爆炸声裹挟铺天的碎块朝江蓠袭来,掀翻马车的顶棚,马嘶鸣着甩下车夫,闷头冲进无边的沙暴中,连带父母的叫喊声不知所踪,江蓠松了手,被一阵强风吹飞撞入家门。密集的枪响从四面八方响起,像过年时父亲点的鞭炮。她扶着门框站起来,看见倒在脚边的仆人,半边脑袋已看不出形状。南边的路口,穿土黄色军装的矮人高举长刀,插进倒在地上的躯体,大吼一声,再抽出劈向旁边抱着小孩的女人。两刀下去,日本兵的半边身一片腥红,像从地底爬出的恶魔。江蓠想起前天国军的通告,一个月内日军定无法突破热河防线,而到今天,也只不过两天。
她跑到后院躲进米窖,又打开米窖的第二层盖板钻下去。江蓠在五指不见的漆黑中熬过七天,吃生米,啃白菜,不敢哭,不敢动,直到连幻觉中的脚步声都消失,她才敢爬回地面,在废墟中匍匐穿行。在逃出县城前的最后一个路口,她看到了躺倒的马和炸成碎片的马车,木板下压着一大滩黑色的血迹。
她逃出平泉县,站在焦土与尸体横陈的平原中央,远处的山峰也无法为她指引方向,因为父母从不让她走出县城,哪怕半步。
算了,走到哪算哪吧,江蓠想,反正从出生开始,我就没有方向。
她混在难民队伍里,穿过河北,走进安徽,被路过的日本人扫射,在暴雨的泥地里装死,最后倒在上海市郊的草棚屋前,威尔斯的马车后。
三
短布褂罩住小孩的膝盖,袖子被撸上去,芦柴般的胳膊中间各挤出一个鼓包。威尔斯嘴皮子夹出一句上帝,扬起鞭子就抽。江蓠伸出手想抓住威尔斯举起鞭子的胳膊,还是慢了一步。她深知这根鞭子的厉害。被囚禁在左右共三步的吧台三年,江蓠没少尝试逃出这个酒馆,但脚下的地板是威尔斯最忠实的监视者,江蓠挪出一步,它就像被踩碎般发出怪叫,威尔斯举着鞭子冲下来,整座酒馆的地板又荡起令人齿酸的狞笑。两月前,因为鞭子开裂,威尔斯给鞭尾换上带铜环的牛皮套。鞭尾闪电般冲出,小孩双腿微曲,一个后空翻退后半米。鞭尾抽中空气,恼怒地发出一声爆鸣。
小孩怒目圆睁,指着威尔斯,说:“好你个洋鬼子,我买酒,你凭什么打我!”
酒客们看到小孩的杂技,高兴地欢呼,一个胖子模仿起他的表情和威尔斯甩鞭子的样子,同桌的另一个人摸出一块大洋,丢到小孩的脚边。小孩啐了一口,一脚把大洋踩进地板缝隙里。
威尔斯一鞭子打空,脸颊上撑出两片潮红。他深吸一口气,随意提一把浴袍上松垮的绳子,说:“小猴子,你当上海美租界和我的酒馆是你们的棚户吗?”
他将鞭子挂回腰间,对江蓠说:“五分钟内,把这只中国猴子赶出去,我猜你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挨鞭子。”
转身走上楼梯前,他在江蓠的耳边俯下身子,说:“我的房门始终对你开放,你只需要进来,就再也不用睡在吧台里。我会等待这一天,无论你坚持多久。”
“记住,中国的花瓶,你是一个好看的容器,这是两层意思。”
威尔斯的话带着深入骨髓的凉气,江蓠从脖颈凉到脚踝。她想起三年前,威尔斯在马车上温和的笑容与房间里粗暴的撕扯,刚到酒吧时他递来的微烫的红茶与现在身体上火辣的鞭痕,割裂的记忆如同脊背上的伤疤,稍微扭动一下,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江蓠的反抗让威尔斯没有再坚持占有她的身体,他将吧台当作囚笼,带盖的木桶当厕所,被抽碎的衣服就是床。衣服被鞭子打成布条,威尔斯会给江蓠买新的,一天一餐由威尔斯亲自放上吧台,但她不能迈出吧台半步,除非选择走进那间卧室。他要先攻占她的精神。
“喂,”小孩说,“你是老板娘?”
江蓠摇头,突然恍惚一下。她已经三年没有和国人说话了,威尔斯不标准的口音带出的每个汉字都让她觉得恶心。小孩扫视一圈,抽出最近的椅子坐下,把旁边洋人的杯子夺了过来。他没理会洋人的怪叫,凑上鼻子闻,又摇头丢回去。
小孩跷起二郎腿,手指跟着唱片的节奏敲桌子,说:“你们这些租界的洋鬼子,真是不识抬举,我是来买酒的,又不是来闹事的。”
他问:“我看这店里就你一个国人,你是卖酒的还是卖别的?”
江蓠听懂了小孩的意思,脸颊飞红,说:“你这个小孩,怎么满口坏话,赶紧出去,这里没你要的什么烈土烧。”
小孩的嗓门倒是提高了八度,说:“我就是闻着酒味过来的,你说你这没酒卖?”
江蓠低头,瞥见塞在吧台下五颜六色的旧衣服,布满刀疤般的裂口。她摸了摸腰间的鞭痕,那是半月前被打的,现在结了痂,还有些刺痛。她只想赶紧把这个无知又无辜的小孩赶出去。
她说:“这里是洋人的酒吧,不是咱们中国人的作坊,要买土烧,就去租界外面的巷子里买。”
小孩双腿一蹬,几步跳到吧台前,仰着脑袋,把酒瓶挨个看一遍,突然指着第二层最右边的一个小坛子说:“那泥坛子里是什么,拿给我看看。”
两个拳头叠起来大小的黑色坛子正被三瓶朗姆酒包围,只露出来盖着坛口的半尺暗红色的布。江蓠身子一横,挡在坛子和小孩之间,声音压得冷淡,说:“别瞎闹了,你叫什么名字,再不走,我要喊人给你抓起来丢出去了。”
四
这个坛子江蓠是万万不敢碰的。
两个月前,威尔斯小心挪进酒馆,双手捧着坛子放在吧台上,吩咐江蓠收好这坛酒。一股浓郁的酒香透过白纱布,涌进她的鼻子和嘴巴,只一个呼吸,她就感觉脸上有些热,手中的酒坛像一支火把,正烘烤她的脸颊,浑身的伤疤也忘了疼。她并未在意这坛酒,除了力压洋酒的酒香,它也和自己一样,是威尔斯的囊中物。当天晚上,一个酒客被这股充盈整个酒馆的香气征服,一定要喝上一小杯。她刚往玻璃杯中倒出一个底,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那天晚上,威尔斯赶走所有酒客,锁上大门,亲自把酒坛封好,抽打江蓠一整晚。尖叫声一直持续到半夜,但没有一声是求饶。直到鞭尾裂成三瓣,江蓠倒在地上,只剩抽搐的力气,威尔斯才捋上一撮散乱的金发,说,这坛酒,谁都不能碰,包括你。他拿出一把剪刀,拽起三天前给江蓠买的厚裙子,剪下被染红的布块,套在坛口的白布上。
小孩双手叉腰,挺直腰板,说:“我叫泥鳅,今天这坛子,我非看不可。我不为难你,你自己拿下来,别逼着我把你老板的店砸了。”
泥鳅说到自己的名字,脸仰得比吧台还高,两个鼻孔对着江蓠,黑洞洞的,像随时出膛的枪口。
江蓠主动软和下来,说:“泥鳅,租界可不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这里的洋人没一个把我们当人看,我这个大人都站在这卖命,你不怕这几个洋人给你抓了当童工,一辈子出不了这个酒馆?”
报童又掠过了左窗,喊的还是“日军进犯、上海不保”的新闻,每一步都踩在江蓠的心上,激烈的跳动让她又紧张起来。
泥鳅翘起嘴,嗤笑一声,说:“这是咱们的土地,老子还能站在家里看得起这帮洋鬼子不成,就算这帮人全扑上来,也逮不着我一根头毛。”
又补上一句:“看着人高马大,真要打起来,比日本鬼子还好杀。”
这几句吹牛的话江蓠都没听到,她的目光就像射出的箭,飘忽忽的,游离在酒吧的空气里,只是报童在木扇门后闪烁的一瞬间,便命中靶心般颤抖两下。她把身子压低,一只手跨过吧台,搭在泥鳅的脑袋上,说:“这样,你去拦住门外那个报童,帮我问他个问题,你再回来,我就把那个坛子给你。”
泥鳅从江蓠的指间一顺溜滑走,紧皱眉头,说:“你自己去门口扯一嗓子不就好了,看你长得也算漂亮,难道没长腿?”
“我······”江蓠的嗓子像被一双大手掐住,窒息得吐不出半个字。她想起被威尔斯从郊区泥地里扶上马车初到酒馆的晚上,他冒雨为她买了一身新衣服,又端出牛排和烤番茄,江蓠从没见过这些。她被威尔斯的温柔哄骗,洗漱后睡进他安排的房间。那就是威尔斯的房间。一双大手在半夜突然掐住她的脖子,她惊醒尖叫,蹬腿,扇巴掌,就是挣脱不出这座肉山。直到腿脚酸麻,意识变得模糊,江蓠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抓起被子糊住威尔斯的头,在慌乱间抓起床头灯,用底座朝抓向自己小腿的手猛砸。她逃到一楼,门被铁链缠绕三圈锁死,窗户紧闭,她缩在吧台的角落,双臂尽最大力抱紧缩在胸口的双腿,祈祷威尔斯找不到自己。她被一只大手拖出来,鞭子在她的身上留下第一道痕迹。
泥鳅吸一把鼻子,说:“就是这个味,和我爹我爷酿出来的气味一模一样,肯定是这个坛子,我爹说只有土坛才能封住土烧的烈香。你也别想法子支开我,给我打三两,分开装,一袋一两,打完我就走。”
五
泥鳅从布褂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往吧台上一甩,看江蓠还是伸着手发愣,一巴掌拍中她的手背。江蓠回过神,触电般缩回手。袖子被挂在吧台的裂缝里,滋啦一声,袖子从手肘到手掌,被拉出一个大口子。泥鳅看见这条口子里掩藏的数不清的青紫色和深红色交杂的伤痕,瞪大了眼睛。坐得近的几桌酒客也看到袖子里的鞭痕,露出半块抹胸的女人说:“这个奴隶果然有几分姿色,你们看那些伤口旁边的皮肤,几乎和我们一样白了。难怪威尔斯隔几天就给她换新衣服,还都是盖到脖子的长袖,我看他就是想留着自己享受。”
洋人的哄笑夹住泥鳅,他的眉毛立起来,嘴里喘上粗气,像红了脸的关公。他扒上吧台,说:“这是刚才那个洋鬼子虐待你的?”
江蓠后退两步,拽起袖子藏在身后。这三年,带长袖的衣服是威尔斯唯一满足她的要求,也是自己最后的尊严。酒客们只知道威尔斯找到一个漂亮的中国酒保,来一睹芳容的人越来越多,为了能听到江蓠说上一句话,也会主动点杯酒,但没人看过她的伤疤。江蓠不想成为被品头论足和嘲笑的物件。她的背紧贴上酒柜,隔层玻璃压住伤口,阵痛让江蓠如虾般卷曲身子跪在地上。她挣扎着站起身时,看到楼梯上一双皮鞋正向下移动。
“快走,快出去。”她不想看见泥鳅也被威尔斯折磨。
他是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江蓠想。
“是他吗?”泥鳅立在吧台,像一尊小石像。
酒客们看到威尔斯,激动得像期待一场话剧的高潮。
鞭子提前探到最后一阶楼梯,像针般纤细。
江蓠忍痛伸出手,想推泥鳅下去,泥鳅突然大喊:“小心!”
呼啸而来的鞭尾陷进江蓠的背,威尔斯向后一扯,铜环带起一块皮肉,洒下一片鲜血。酒客们都激动地站起来,举杯欢呼,像一群猿猴助威的啼叫。
威尔斯拽着鞭子,说:“我给了你机会,但你没有做到。果然猴子都一样,让人厌烦,像粘在皮鞋底的牛皮糖。”
他又甩出一鞭,泥鳅跳进吧台,伸出胳膊挡在江蓠的脊背前。皮包骨的手臂拦下红黄相间的铜环,瞬间炸出一道口子,像捅破的信纸。
威尔斯说:“你漂亮的脸蛋很好用,但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对你的耐心。而且,你看看他们,大家好像更喜欢看你和鞭子一起跳舞。”
酒客们也开始叫嚷,说:“让我看看你的手段威尔斯,你的酒可不能白喝,使出你的力气来。”
威尔斯说:“中国猴子,你要伴舞吗?”
他本就没想听泥鳅的回答。那并不重要。他掀开隔板,堵在吧台出口甩出鞭子,就像他小时候,跟父亲在伊利诺伊州的乡下农场用皮鞭抽打不听话的猪。他一边回味,一边调整甩出鞭子的力道和角度,确保被打中的猪会皮开肉绽。
泥鳅的手刚摸向后背,腰间突然一紧,双脚离地飞了起来。江蓠憋足力气把他抱起,丢到吧台外面。她的短发凌乱地糊在脸上,被泪水粘连,透过缝隙,她看到泥鳅离木扇门外的光只差几步。太阳很大,光晕融化了泥鳅的轮廓。她张开嘴巴,无声地说,走。
她注意到酒客们的眼神,他们眼底的欲望终于迸发出来,肆无忌惮地扑到自己身上,要撕碎每一块布,扯断一切可以遮蔽她的东西,揭开她每一处鞭痕,探索这三年威尔斯在她身上埋藏的所有虚无的秘密。
江蓠朝威尔斯跪下来。她绷紧面部肌肉,抬起了自己的嘴角,顺从地配合威尔斯的大笑。
只有这样,才能让泥鳅有时间逃走,江蓠想。
威尔斯收起鞭子,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我猜你现在并没有真正屈服。”
他的手摸向后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手枪举起,对准酒馆门口。
泥鳅好像在那,她想起来。
酒客们的叫声和吹嘘声被彻底点燃,一遍遍大声歌颂威尔斯的名字,酒杯被扔向天花板,各色酒液从头顶淋下,像一场氤氲醉意的甘霖,威尔斯伸出舌头舔走落在脸上的酒液。江蓠看见那个土坛子,她突然又闻到了那股沉稳而浓烈的酒香。不同于洋酒的苦或甜,坛子里是一头内敛的猛兽,等待着坛口的布离它而去。
准心与威尔斯的眼睛平齐时,江蓠站起身。她嘶哑地怒吼,身体像蛾子一样飞起来,撞上威尔斯的上腹,握着枪的手被江蓠死死按下。汽笛般的尖叫声从人群中响起,江蓠没有回头,在尖叫中,她猛烈地颤抖,甚至能听见骨骼在身体里打架的声音。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是蒙住威尔斯的眼睛,还是就此冲出去逃离,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管怎样,我要救泥鳅,她想。
威尔斯又举起枪,她再次扑上去,双手掐住他的手腕,瘦弱的身体压住威尔斯的一只手。
嘭。
酒馆里的喧哗和地板的怪叫都暂停了,窗外,四只马蹄交错踏在石砖上。枪声回荡在墙和地板间。
泥鳅的手中握着一把黑色手枪,枪口冒出一缕白烟。与整个身体对抗的力量突然消失,江蓠任由惯性把自己拉倒在地板上。那声音太响,她的耳膜在嘶鸣。威尔斯的眼睛不知是盯着她,还是盯着身后的泥鳅,仅剩空洞的愤怒,无力的恐惧,和逐渐溃散的瞳孔。他的额头有一个黑色的洞,缓缓流淌出红色的液体。
六
江蓠的手腕被一只小手拽住,这是唯一没有伤痕的地方。酒馆的门口像蚂蚁钻出巢穴般拥挤,所有白人都互相推搡,还有两人打碎了窗户爬出去。泥鳅蹦上酒柜,轻轻一拨,三瓶朗姆酒摔碎在地板上。虎口包住坛口,他跳下来,又抓住江蓠的手。酒馆的左墙已经被推倒成一地砖块,他们混入烟尘中,朝江蓠不知道的方向跑去。
江蓠的眼睛半闭着,泥鳅往哪儿,她就往哪儿。泥鳅穿过小巷,跑过教堂,最后停在河道尽头的一堵白墙边,从狗洞钻了出去。阳光的直射有一种灼烧感,江蓠的眼睛、脸、露出的半截胳膊都火辣辣的疼,但嘴角总是不自觉翘起来。
江蓠钻过洞,看到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奇装异服,没有金色头发的洋人,只有穿着灰褂子的人仓皇跑过,脚跟带起的大片尘土填满人与人的缝隙。他们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背上绑着哭闹的婴儿。
“鬼子要打过来了,满街都是出城逃难的。”泥鳅说。
泥鳅肩膀上多了一杆比他还高出一截的长杆枪,枪柄刻着长短不一的划痕,刺刀上顶着一个小太阳,像一粒珍珠。泥鳅走到桥边跳下去,江蓠也跟着。河边人少,只有河水在赶路。泥鳅松掉绳子,揭开一层红布,又是一层白布,随手一扔,两块布像翻飞的蝴蝶,随风飘荡几圈,落入河水。浓烈的酒香终于爆发,泄愤般铺满整片河岸。
泥鳅深吸一口,说:“不够,还不够烈,但也能凑合。”
他选中一个方向,把坛口倾斜,清亮透明的液体顺着坛子外壁滴落在地上。直到泥土被浸润出一排小洞,泥鳅把坛子放在一边,跪下磕一个头,起身时,一块泥黏在额头上。再倒,再磕,再倒,再磕。第三遍后,他把坛子往地上一掼,碎片上不沾一滴酒。泥鳅嘴里念叨,爹,娘,爷,今年的土烧不够烈,等我打完鬼子,给你们报仇,明年我一定能找到和你们酿的一样的烈土烧。
他看着江蓠,说:“跟他们一起逃吧,上海守不住的,国军那帮孙子,不能信。”
江蓠突然想起四年前的平泉县,国军对他们的承诺。
泥鳅说:“我是广德的,你呢?”
江蓠说:“热河平泉的,你家大人······”
泥鳅说:“死了,都死了,大人都打完了,我们上。”
他取下枪,指着那些刻痕,鼻孔又瞪上天,说:“短的是小兵,长的是长官,现在加一块,三十七个。”
江蓠问:“那你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泥鳅说:“分散突围,我迷了路,知道上海有鬼子打,我就来了。”
泥鳅把枪背好,略过江蓠,又爬上桥头。他眺望磕头的方向,像一名卫兵,额头沾着一大块黄泥。
“可惜我还没喝上一口我爹酿的烈土烧。”泥鳅笑着说,他的眼里也有两颗珍珠。
他俯下身馋一把江蓠,把她也拉上桥,说:“我要往北边去了,你保重。”
泥鳅转过身,逆着走进灰色的海洋,那把刺刀依旧高举太阳。
“哦对,你叫什么来着?”泥鳅的声音传来,像溺水般模糊。
“江蓠。”
“哦,江蓠。”
直到刺刀被彻底淹没,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被灰色的长河挤到桥边。
要逃到哪去呢,我还要继续逃吗,她想。
稚嫩的哭声突然响起,一个婴儿衣不蔽体,坐在桥边哭喊。婴儿看到鲜艳的江蓠,一双小手举得笔直,像在祈求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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