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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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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活
沙棘与长城
出城往西北行,明显可感的一路上行,行至前方有水波翻滚的阳武河映入眼帘,国道两边的大山也阔步前来,这时道路有了一个大的抬升,扭转身形,撞入大山的怀抱。
快到马圈村旁铁路高架桥的时候,两边的山越发地贴近,将道路和河流挤在中间,左侧的山体可以清楚地看到地壳造山运动的印记,高大的山体剖面有着弯曲如夹心蛋糕一样的条缕纹路,远古的洪荒之力填海造山,竟如此具象。
继续前行,下国道右转,向北行,道路变窄,却也是平整的水泥路面,道路如一条灰色的飘带在山腰盘旋,这是一条在山体上开辟出来的乡道,山体切面裸露着灰白的砾石,上端有挺立的低矮灌木在风中摇摆,还有娇嫩的花怜怜开放,单薄的土质层包裹着它们纤细的根系,一个路牌立在路边,上面写着“薛家洼”的字样。
车头挺着一直向上爬,眼见着车窗外有了薄雾中显现的山头,九月清晨的阳光铺洒在山间,照出一片明亮的浅绿,生机勃勃的样子,山的阴面被毛茸茸的一层墨绿覆盖着,几片白的灰的云朵飘浮在山间,一幅“只此青绿”的清新画面,一个转弯,一座高耸的风力发电机出现在路旁,转动的巨大的叶片如天外之物让人心惊。
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山顶了,海拔2100米,这里就是从城市向西看,长满像火柴棍一样风车的地方,也是《童年》里憧憬着住着神仙的地方,城市的海拔是700米。直线距离60公里却有1000多米的抬升,有点不可思议。
站在一块视线开阔的高地,前后左右伸展的路有了难得的平坦,俯瞰四周,山势绵延起伏,山脊线舒缓地向谷底延伸,有的下探一半,就被另一座山连起,缓缓攀升,座座高低相接,直至和远方迷蒙的云雾连在一起。
道路旁有一大片密集的灌木,一米多高,紧致的样子倒像是城市的绿篱,狭披针形的叶子,叶色灰绿,从叶间狭小的空隙可见褐色粗粝的枝干,儿臂粗细,伸展的枝条上缀满橙黄色的圆形果粒,果粒如豆,密密的裹住枝体,像是那枝条忽然长胖了一般,大概为保护这娇嫩的果实,硬直的尖刺间生其中,这一大片成熟的沙棘林,灰绿的叶子根本遮不住一串串耀眼的黄,晶莹的籽粒在秋日的光线下显得汁水饱满,红光闪闪,而挺立的尖刺让攫取者心生畏怯,沙棘的全貌第一次全面地呈现在眼前。
幼时只有在冬季偶尔会得到这来自大山的“礼物”:一枝结满沙棘果的枝条,很多时候枝条上还有残留的冰雪。它是被拉煤车捎下来送给城市里的稀罕物,小心地避开尖刺摘果入口,那种酸,是让人挤眉弄眼、跳脚的酸,那是一种仅从字面就可以“心生怯意”“口舌生津”的独特记忆。资料查询显示,沙棘的生长历史古老而强悍,沙棘果可入药可滋补,营养奇高,可这样极高的评价与极冷僻的口感,二者却难以友好地联系在一起。
抬眼远望,高原的天空湛蓝而轻盈,一团团洁白的云朵快速地移动,忽而扎堆聚集,忽而四散分离,猛烈的阳光倾泻而下,点燃了整个山谷的草木和山峦高高昂起的头颅。啸聚的风在山间逡巡,时而轻柔地吹过山岗,发出细语般的沙沙声,仿佛大自然最悠远的低吟,时而迅猛地席卷而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和不羁的力量。在山顶、山坡、谷底、干涸的河床,都可看见独立成片的沙棘林,它们带着一种与周边植被迥异的灰绿色,像是在秋日里一夜敷陈的霜露,带着一种漠然与低调的姿态,稳定坚固地像一种特殊的岩体,和群山一起沐浴日月和风雨。
前行几十步,顺一条土路走下一个缓坡,一片高大的沙棘林被前拓的土路开辟出一个断面,站在路边,这片沙棘林高大威猛的内部景象清晰可见,沙棘高度超过2米,树干有成人手臂粗细,根根虬曲向上,如殿堂廊柱般撑起密实的林冠,阳光和雨水被大量阻隔,林中的地面干燥荒芜,并没有低矮的灌木或丛草,只落有微薄的一层残枝和枯叶,这一方洞开的空间幽深而神秘,像是通向自然世界的入口,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像有微小生命蛰伏的迹象,林间像有无数生灵在发声、窥看,甲虫和蚂蚁会从土壤内部探头探脑地钻出,蛇、狐、野兔、松鼠等山林的原住民,会突然从各自的掩体中奔跑而出,与你“迎面相撞”,然后大家都落荒而逃。
在即将到达这方台地的时候,水泥公路的右侧,一段明长城遗址如一头高大的猛犸象从古老时空中穿越而出,凝固在山间。墙身高约7米多,基础宽度6米有余,墙身由外檐墙和内檐墙构成,采用板筑和夯筑技术,青砖扁放,砖石包砌,内填泥土碎石,夯层清晰,虽经风雨剥蚀,夯土脱落,但作为荒山野岭之巅的人类工程,却仍有莽苍悲壮的气势。
沿长城走势北行百余米,城体逐渐低矮,最终消失在黛绿的山岭间,攀上一座山岭,沿岭顶继续北行,左侧是心旷神怡的高山草甸景色,野草绿如翡翠,野花密布山坡,黄的山菊,粉的翟麦,紫的翠雀,白色的益母草如点点繁星,散落在落入深谷的山野间,微光流动,静谧而美好。
走下一座山岭,一段明长城遗迹又出现在眼前,上窄下宽的规整的梯形形状有着明显的人工建造痕迹,走在上面,平坦笔直,没有山区应有的坑洼与岩石,前后视野开阔,树木皆被清除,野草覆盖的样子如宽大的土埂,又像是一条穿行山间的巨龙的脊背,目极所望,“巨龙”翻山越岭,时有炮楼和烽燧点缀其间,携带着一种磅礴的凄凉,匍匐在梦一般的雾霭之中。
再往北,就是广武长城和雁门关了。
长城之称始于春秋战国时期,是长城最通用的称谓。《史记·楚世家》载:“齐宣王乘山岭之上,筑长城,东至海,西至济州,千余里,以备楚。”自秦始皇以后,凡是统治着中原地区的朝代,几乎都要修筑长城。 而这“燕云十六州”,是重要的进入与拒止“门户”,西周时,周王朝与猃狁在此交锋征战,战国时,赵国与匈奴在此争雄角逐,秦汉与匈奴、魏晋与鲜卑、隋唐与突厥和沙陀,宋辽金之间,你来我往,金戈铁马、盟约贸易,兵燹战火在这里,民族融合也在这里,用无数的血与命作祭。
明王朝建立后,为了防御蒙古鞑靼、瓦剌和女真等游牧民族南下,开始大规模修建长城。这段“明长城”,从西边保德黄河岸边算起,历宁武、雁门、北楼,东至平型关,全长800余里。从大约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春开始修筑,此后近百年间,城墙、敌楼、关城、墩堡、营城、卫所、镇城、烽火台、营房、敌台、瓮城等逐年修建,万历三十三年,雁门十八隘长城防线固若金汤,北面鞑虏望城兴叹,再难犯境。
连绵的山脉使这里成为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天然的分野之地,往北,放羊牧马,逐草而居,大漠孤烟塞外,往南,男耕女织,平畴旷野,杏花烟雨江南。在侵掠与抵御之间,需要一道国家的“边墙”来明确双方界限,来威慑敌方企图,来彰显国家实力。从边墙到长城,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强大的意象,它以强硬而单调的造型来体现王朝的尊严,不仅执行着实际的防卫功能,而且成为国家的标志。
走在这千百年来人迹罕至的高山与沟壑里,一步一步丈量这“离草青青”的“边墙”,既能感受到与之伴生的“高大”、“雄伟”词语背后的意味,还能感受到它沿山修建的智慧和艰辛,心里涌动着朝圣般的敬意和喟叹。王朝统治者的一道命令,无数的百姓离开家园和亲人,来到这边塞之地,归期难望的开山取石,填沟筑墙,沉重的劳役,严酷的气候,恶劣的生存环境,随时让这里成为他们的埋葬之地,“塞下秋来风景异,四面边声连角起”,长城上升起的清月,看见了占据者的骄傲与坚守,也看见了败退者的失意与远遁。山林风响,如历史深处的呜咽号角,更像是湮没于长城深处的、无数修建者与驻防者的生命的喑哑哭诉。
这里的长城已经没有了雄伟的身姿,只留下颓败荒芜的模样和一个响亮的名字,它所经历的纷纭层叠的历史尘烟被它深深地捂在怀里,像不愿示人的伤口,但时代变幻中的苍茫心事,山河巨变中的历史表情,怎么会消失呢?它们都刻在每一块遗留或遗失的城砖上,记在层层夯实的黄土里,藏在城基下掩埋的人或马的白骨边,还流传在这长城周边、众多的叫“寨”叫“楼”的村庄里。
这里的夜晚还会响起战马的嘶鸣和刀枪的撞击声吗?掩映的林间还会响起胡笛的吹奏和驼铃的叮咚吗?作为宋辽主战场的雄关边境,长城见证着幕幕历史大剧的上演,范仲淹担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时,曾在此指挥抗击西夏侵扰,慨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北宋杨家将一门三代尽忠报国、戍关杀敌的传奇故事流传在塞北内外,同样活跃在史书和戏曲中的辽萧太后在公元983年摄政,她长袖善舞、任贤用能,大力推动汉化改革,辽汉融合,将辽国带入中兴鼎盛,辽是宋的故人,也是敌人,是伴生者。
金末文宗元好问晚年居故乡,常与友人登恒山,过朔州、抵雁门,著有诗《雁门道中所见》:“重关独据千寻岭,深夏犹飞六月花。”,烽火台上掠过天际的雁阵,也能让诗人忆起那“雁丘”的爱情吧。公元前33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并求亲,宫女王昭君自愿请行出塞和亲,担负起家国天下、汉匈和平的历史重任。驻守长城的将士会肃然望着怀抱琵琶的汉家女儿走向大漠,此后,汉匈停战,“长城既立,四夷宾服。交和结好,昭君是福。”。从清康熙年间以后的三百余年中,晋北贫瘠土地上的乡民,离开故土,从这里走向杀虎口,到新地界去开拓与扎根,谱写商业传奇。“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悲怆的离别民谣承载着晋蒙两地的情感秘史,走出关口是黄河的宽阔河床,迈过河床就是内蒙古的千里沃野。
古老的太阳给这静穆的秘境之地涂抹了一层金光,下午5点多,硕大的落日已有了一丝绯红,橘红的斑点在山石和草叶上闪闪发亮,像无数的音符在跳动。飞行的鸟雀背负金芒倏忽而过,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沙棘林火红如赤霞,变得妩媚而多姿,沙棘的生长历史和长城一样久远,它有着比其他草木更稀有的血脉和品质,扎根荒凉,无畏酷寒,直面风沙,它们的臂膀挽在一起,地下的根缠在一起,就像列队迎敌的盔甲勇士,坚硬冷峻的躯干不像是木质的更像是铁质的,密集簇拥的沙棘保护了生态、涵养了水源,搭建起鸟兽的家园,它和长城一样,是这片土地忠诚的“守护神”。沙棘是彪悍的也是傲娇的,草青叶红之时,“咏之于山边白露,舞之于月下草木。”,山谷河流间会投下它的婀娜光影,回响它的天籁之音,它是长城最深情的陪伴者。
太阳已沉下西山,眺望云中山脉,长城的剪影,沙棘的身形,广袤而恒定,像垒垒神迹,在高原中矗立,健壮肥硕的牛群在沙棘旁悠闲地漫步舐食,远方的城市已经灯火璀璨,山顶上风力发电机红色的指示灯闪闪烁烁,这里的自然和人文景观都出现了新的样态,这里能让当下的人们与历史迅速地建立起联系,古今对望,进行一次反思与寻根的“精神反刍”,它的潜力,它的蕴藏,它的地老天荒般的景观,仍在诉说着新鲜的故事。
特别鸣谢